北喬
1
一縷淡藍色的煙先是彎曲而上,漸而慵懶地散開,呈彌漫狀。這讓我想起故鄉(xiāng)的炊煙,村莊會因炊煙而顯得格外寧靜,這一刻,整個村莊都是遼闊而美好的。已經(jīng)很多年看不到故鄉(xiāng)的炊煙了,而且再也無法重逢。村莊還在,但不是我兒時的那個家園。不再有人用柴禾做飯,炊煙隨著歲月一同隱去。這淡藍色的煙離我很近,高度也只剛過前額,可我還是把手搭在額前,做出眺望的姿勢,想是要尋回那走進遙遠之中炊煙的感覺。我以為他會咳嗽幾聲,哪怕只是一聲,哪怕只是裝作咳嗽。可是沒有。這淡藍色的色,讓周圍更加地安靜,讓這里的靜止更甚。
他坐在墻根下,不,其實是蹲著。我爺爺當(dāng)年就喜歡這樣??繅?、靠樹,但凡可以倚著的,他就這樣蹲著。無依無靠,他還是這樣蹲著。聊天、曬太陽,這樣蹲著。吃飯時,桌子、板凳,他不沾,夾些菜塞在碗里,到門外曬場中央蹲著。也沒見他東張西望,吃得很專心。不坐不站,蹲著,似乎是我們最愛最常用的姿勢。不知為什么,蹲著,讓我們更舒服更自在。他不是我爺爺,盡管他蹲著的樣子特別像,手中的水煙桿,也讓我十分熟悉。他身后是高高的土墻,深紅色,如同風(fēng)干的血液。沒有絲毫血腥的感覺,倒像我兒時家中的那些家具。這是怎樣的一種深紅?明亮潛在幽暗中,醬紅與淺紅的混合。我母親有一只這樣顏色的箱子,聽她說,這是她唯一的嫁妝。這是一個松木做的箱子,原本的漆是大紅色的,后來漸漸和母親臉色一樣了。
這土墻可沒有人工染色,而是土地本身的顏色。只是在夕陽的渲染下,有些滄桑。老人并沒有挨著墻蹲,而是與墻間閃出一條縫,保持最大限度的靠近。
此刻,這個叫紅堡子的地方,天空晚霞靜寂,地上的土墻如同晚霞的另一種形態(tài),站在大地上表達一種永恒。四周高高的土墻,墻內(nèi)的民房,大多也是這樣的紅,偶爾夾雜其中的鋁合金和玻璃,倒像迷了路,顯得十分茫然與孤單。登上高處,茫然的是我。這個近正方形的堡子,像一條古老的船停泊在現(xiàn)時的碼頭。轉(zhuǎn)眼之間,我又覺得它是一條河,在靜態(tài)的外表下,依然在潛行。
周圍的村莊,房子有新有舊,有的醒著,有的在沉睡。它們就像一群人的面孔,代替低頭走路的人們仰望天空。堡子是村莊的最高處,站在土墻上,感覺遠處的山也在腳下。想當(dāng)年,堡子是家,更是軍事城堡。這是何等的威風(fēng),高高在上,雄觀四方,真如一武將。而今,所有的榮耀都像塵埃一般落進歷史深處,堡子在老去,寂寞倒如野草般瘋長。
這是一段奇妙的路程。時光在這里聚集,又無序地穿行。我每一步都走得實實在在,但還是迷失于歲月的疊加之中。堡子的大門是明代的,四周高高的土墻是明代初期筑建的,那些散落于堡子里的高高低低的土墻,最早的也是明代的。最北面,也就是堡子最里面的老屋是清末的,其他的房子是近些年的。小小的堡子里,歷史與現(xiàn)實交錯,相互獨立,又彼此依偎。我走幾步,就跨越了數(shù)百年。抬頭一望,目光瞬間就能抵近歷史的深處。我變得小心翼翼,躡手躡腳,生怕吵醒那些未知的沉睡。
2
紅堡子最早修建于明朝,因筑墻建房所用土為紅色,故稱紅堡子。紅土是就近取的,但因這堡子是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降旨筑建的,便有了特殊的意義。圣旨從遙遠的南京而來,真可謂跨越萬水千山才到了遠在邊塞的甘肅臨潭縣。對蒼茫高原上的人們而言,江南水鄉(xiāng)當(dāng)是遠方的遠方,在生活的世界之外。領(lǐng)旨的劉貴、劉順父子,非但不陌生,還尤為親切。這道圣旨,皇恩浩蕩之中,帶有濃濃的故鄉(xiāng)之氣息。據(jù)相關(guān)資料記載,劉貴,明代昭信校尉管軍百戶,安徽省六安縣人。青年時參加元末農(nóng)民大起義,后歸附朱元璋部轉(zhuǎn)戰(zhàn)安徽、山西、河南和甘肅等地,洪武十三年(1380),劉貴父子奉命調(diào)往洮西防御,進攻寺古多等地(今流順溝口一帶)。同年十一月,明太祖朱元璋降旨給劉貴在洮西“開占土地,爾招軍守御”。
十多年的刀光劍影,十多年的背井離鄉(xiāng),最后落在高原之上的臨潭,這是劉貴父子沒想到的。不知道劉貴父子在聽聞“圣旨到”的呼聲時,是欣喜,還是忐忑不安?但接下圣旨的那一刻,手中的皇命重,心頭的悲涼更重。
跪領(lǐng)圣旨,這一跪,就徹底告別了江淮風(fēng)物,故鄉(xiāng)永遠丟在了遙遠的地方。在別人眼里是莫大榮耀的圣旨,像一根繩拴住了劉氏父子,無法掙脫。當(dāng)然,劉氏父子也是幸運的,好歹還是還在歷史上留下了名。成千上萬的江淮男兒在臨潭落下了根,站在高高的土城墻上,爬上最高的山頭,也看不到故鄉(xiāng)的。他們沒有圣旨,沒有在歷史上留下名字。唯一留下的是子子孫孫,和從故鄉(xiāng)帶來的風(fēng)俗習(xí)慣,以及延續(xù)數(shù)百年,還將綿延的鄉(xiāng)愁。他們總覺得自己像風(fēng)箏,細(xì)線的一頭連著故鄉(xiāng)。
歲月可以摧毀一代代人,鄉(xiāng)愁反而愈加堅韌。但凡遇上江淮人,尤其是江蘇人來,臨潭人總會說及他們的老家在應(yīng)天府竹子巷(今江蘇南京的藍旗街),說不定還哼唱幾句《茉莉花》。這幾年,也有不少人去竹子巷尋祖。他們知道回不去,也知道那個口口相傳的地方,不一定就是當(dāng)年先祖生活的地方,且現(xiàn)在早已沒有了當(dāng)年的一絲痕跡。去,其實是到現(xiàn)場完善心中的想象。站在巷口,站在那傳說中的地方,就是和生命的根接上了。這樣的舉動,物質(zhì)性極弱,更多是心頭的呼吸,是虛擬的,是生命里無法抹去的無形刻度。正是這樣的虛擬,力量反而極其強大。因為,這融在血液,看不到,分辨不出,但心跳聲中有。
圣旨是要供著的,但劉氏父子心中供著的是故鄉(xiāng)。那里有熟悉的父老鄉(xiāng)親,有一起玩大的伙伴,有熟悉的小橋流水。在他們心里,這叫著“家”才合適。不是“老家”,是“家”。紅堡子,只是臨時生活的地方。
故鄉(xiāng),多半是回不去的地方。家,是要回的。1393年5月,劉貴亡故。其子劉順上奏朝廷,要求承襲其父以前的山西大同前衛(wèi)前所守御之職。這應(yīng)該是欲離開邊塞的托詞。真不知道這十三年,劉貴父子多少次夢回故鄉(xiāng),聊過多少次有關(guān)回鄉(xiāng)的話題。無從猜測,也難以想象。然而,父親剛過世,兒子劉順急切上書,足見他在異鄉(xiāng)的深愁,想念家鄉(xiāng)的那份苦。臨潭的海拔2800多米,又處于藏區(qū),能回山西,雖離老家尚遠,畢竟好得多。朱元璋不僅沒同意,還把洮州衛(wèi)城西南更名為“劉順川”,算是安撫,也是讓劉順徹底斷了離開的念頭。
一個小小的昭信校尉,能讓皇帝專為其下圣旨,而且劉氏家族先后五次領(lǐng)到三位皇帝的圣旨,并不多見,至少在臨潭,就目前所現(xiàn)的史料記載,是唯一的。在明代時,臨潭像紅堡子這樣的堡子有一百多座,為什么皇帝對紅堡子的劉氏家族如此器重?原因一定是有的,只是我們目前尚不得而知?,F(xiàn)在,到紅堡子已經(jīng)很難見到這五份圣旨的真容,兩份遺失,三份原件被劉貴劉順的后裔老劉私藏,制作粗糙的復(fù)制件放在同樣粗糙的木質(zhì)鏡框里。這樣的粗糙,更能顯現(xiàn)歷史的滄桑和難以辨析的本來面目。
至于這五份圣旨背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樣的故事,恐怕和許多歷史的真相一樣,永遠無法知曉。那些真實發(fā)生過的往事,參與了無數(shù)生命的行走,并隨著這些生命的消失而隱于歲月深處。
3
這是紅堡子里現(xiàn)存的唯一的一座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與四周的堡子土墻、堡門和廟宇、燈山樓在風(fēng)格上很融洽,也都有歲月的厚重之感。臨潭許多堡子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或殘留遺骸,堡子里幾乎沒有老房子。在一些村莊有幾處老房子,比如古戰(zhàn)鄉(xiāng)的大房子,新城鎮(zhèn)城背后村的王家院,也建于清末,但早已無人居住,孤獨于天地間。有一些堡子現(xiàn)今依然有人居住,但沒有確切證據(jù)證明他們是堡子最初主人的后輩。紅堡子土墻保存較完整,曾經(jīng)主人的后代依然住在堡子里,這在臨潭可稱得上絕無僅有。因而有人說,臨潭有二寶,一座城一個堡子,城指洮州衛(wèi)城,堡子自然就是紅堡子。而堡子里的老屋,是真正意義上的老屋。如果說洮州衛(wèi)城是臨潭歷史的高聳地標(biāo),那么紅堡子則是濃縮了的家族歷史。這是劉氏家族的過往,也是從江淮而來的那些家族命運共同的象征。
老屋后墻就是堡子的北墻,老屋坐北朝南,位置就顯示了這房子的與眾不同。確實如此,這是當(dāng)年堡子主人劉貴住的地方。按照劉家傳下的規(guī)矩,這房子只能長子擁有和居住,直至現(xiàn)在,依然如此。老屋是家族的根,長子擔(dān)負(fù)著家族精神的傳承。這已浸入我們的血液,無法剔除。
無論走多遠,故鄉(xiāng)都會在我們心里。我們向往新鮮的生活,向往眼花繚亂的世界,但總希望故鄉(xiāng)還是兒時的模樣。江蘇東臺三倉鄉(xiāng)朱灣村是我的出生地,稱之為“衣胞地”。衣胞地,這本身就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這地方是人生永遠的營養(yǎng)之地。我在十歲時遷至弶港農(nóng)場,從此,朱灣村就成了我的故鄉(xiāng),也就是口常提起的“老家”。二十多年前,老家的房子賣了,再后來,人家在原址上新建了房。每次回村里,我都要站在人家的房子前還原我們家的老屋。村子也大變樣,同樣需要我以記憶來重現(xiàn)心中的樣子。也曾在村里來來回回地走,遇上的都是老人。其實不是。我與年輕人互為陌生人,只有老人認(rèn)識我,也只有和老人聊聊,我才有回到老家的感覺。那年的冬天,我們弟兄三人去為父母上墳后,站在河對岸一起在現(xiàn)實中潛回童年。曾經(jīng)的大河,現(xiàn)在瘦了老了,一座水泥橋架在河上,想走到對岸,走進村子,很是簡單。我們那兒的規(guī)矩,上墳前后,都不能進別人家門。沒有這規(guī)矩,我們也不會過橋進村。我們像外地人一樣隔著無法逾越的時光河流,說當(dāng)年房子是什么樣的,門前的那棵樹下發(fā)生過多少的趣事。說著說著,我們都沉默了。其時,我們?nèi)瞬恢挥X走到橋頭,影子落在河里。河水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河水,我們也不是當(dāng)年的我們,一切都面目全非。我們對老屋的記憶也被時光一點點偷去,但老屋不會在我們心里消失。這讓我們下了決心,盡管父母已經(jīng)西去,盡管我們很少回農(nóng)場,但父母留下的房子我們不賣,留著。老屋在,會守住往日的時光,瞬間便能在感覺上重回逝去的日子。
紅堡子幸運多了,明朝的土墻還在,祖輩的老屋雖然是清末民初重修的,但地點沒變,格局沒變,基本是按原樣重建?,F(xiàn)代感強烈的建筑,如同欲望之樹,充滿挑逗性。不知道是它們鼓蕩了世界的喧囂,還是世界催生了這樣的欲望。越是有年頭的老屋,越像老者。以靜坐的方式與歲月一路走來,看得見的風(fēng)塵,看不見的歷史和人生的記憶。一座具象的房屋,一個龐大的抽象。
4
老屋沒有堡子大門的年代久遠,卻顯得更加地蒼老。這老屋兩層,一層用于養(yǎng)牲口和堆放草料及雜物,二層用于居住。沒想到,這在堡子里顯赫的老屋,門竟然這樣地低矮窄小。我不由自主地收縮身子彎下腰,懷著敬畏和謙遜之心,走進門,走進幽暗的歲月叢林?;砣婚_朗,是上了二層。四面是房,中間有個方形的天井。放眼望去只見木,與土墻一樣深沉的木門木窗木板。本質(zhì)上,這是藏式民居的風(fēng)格。在外只見土不見木,室內(nèi)只見木不見土。變通之處在于,土墻圍成的院落為外,里面的四合院結(jié)構(gòu)為里。也就是說,自進入那低矮的門,房屋、天井等均為屋里。窗子是江淮典型的格子框,在這高原上顯得格外嬌柔,就如同剛剛遠道而來的姑娘,有些害羞,有些膽怯。
這樣的房子,與我在家鄉(xiāng)見到的大不一樣。目光中是陌生的,但親切感還是包圍了我。我知道,有些東西并不真切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里,而在生命的深處。一個江淮人在高原生活幾年十多年,“高原紅”爬上臉龐,風(fēng)沙吹皺了皮膚,聲音變得嘶啞且有濃郁的西部味。但一眼還是能看出他是江淮人,不一定說得清為什么,感覺,常常是無法言說的。我在天井四周走來走去,漸漸想起了我的爺爺。風(fēng)燭殘年的他,最常做的就是兩件事,要么在屋檐下坐著,要么繞著老屋轉(zhuǎn)幾圈。這在朱灣村的老屋其實并不老,是我哥出生后才建的。我爺爺出生的那老屋,在村子后頭一條小河邊,早已是莊稼地了。
老屋的主人老劉像是被我的神情弄蒙了,只要我不問,他就一言不發(fā),與我保持兩三米的距離。后來,我才覺得我這樣很不禮貌。我承認(rèn),有段時間我是發(fā)呆了。我的肉身在老屋,而我的心魂早已回到我的故鄉(xiāng),回到了我童年的時光,還有我的老屋。
我來的時候,按時節(jié)論是深秋,而臨潭實際上是冬天的感覺。前幾日已經(jīng)下過一場雪,雖說不大。在室外久了,還是有被凍透的感覺。老劉對此掌握得很恰當(dāng),在我想著要進屋時,對我說,到屋里坐坐吧。過堂屋進里間,一邊是沙發(fā)茶幾,一邊是土炕。我自然想坐沙發(fā),可老劉熱情地請我上炕,我只能客隨主便。這樣的炕,我在東北的那幾年,上過好幾次??簧嫌行∽溃劈c心茶水之類的方便了,不方便的是,我得盤腿坐著。我不習(xí)慣,從一落座就會不舒服。我估計,我是沒辦法習(xí)慣的。坐要有坐相,只是我們老家的坐不包括盤腿這樣一腿疊在另一條腿上。之前還覺得有些不靈活的他,上炕、盤腿,一連串的動作竟相當(dāng)靈巧,真似行云流水。
甘肅人愛吃的洋芋(土豆),回族人喜歡的饃,放在煤球爐上烤,倒上藏族人愛喝的大茶,我們聊的卻是江淮人在臨潭的往事。話題自然是我起的。他知道我來自江蘇,但不知道我祖上的命運與他的家族有相似之處,我祖上是1376年從蘇州閶門到江蘇東臺的。其實,閶門、山西洪澤的大槐樹,并不是人們遠走他鄉(xiāng)前的居住地,而是出發(fā)地,甚至有些人并不是從這地方出發(fā)。再深刻的記憶,也會因種種原因而發(fā)生扭曲的。我們以為刻在心田的記憶,隨時光、心情以及不斷地復(fù)現(xiàn)和敘述,總在修復(fù)、增減,甚至美化或丑化。有時是有意識的,更多的時候我們并沒有意識到。江蘇蘇州閶門、山西洪洞大槐樹,當(dāng)然也應(yīng)包括應(yīng)天府竹子巷,都是一種集體記憶。人們愿意把自己的某種經(jīng)歷融入大家的記憶之中,從而能在浩瀚的歷史中的某個路標(biāo)上尋到自己。有記載說,蘇州閶門移民集中于元末明初,當(dāng)時群雄并起,割據(jù)稱王,張士誠據(jù)蘇州與朱元璋爭衡天下。及張士誠兵敗被俘,朱元璋遂“驅(qū)逐蘇民實淮陽二州”。從天堂般的蘇州驅(qū)逐至黃海邊的蠻荒之地,這與流放并無區(qū)別。一路的艱辛,在鹽堿地上的創(chuàng)世紀(jì),該是怎樣的血淚史?令我不解的是,我家族輩分中的十六字“堯天舜日家慶國恩芬芳其澤貽爾子孫”,透著滿滿的皇恩浩蕩之意。我們是朱元璋的后裔,這輩分是到東臺才定的,我爺爺這樣說。這里面充斥了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但我一直未能找出其中的原因。歷史里沉默的東西,實在太多,而我們總無力讓這些沉默開口說話。當(dāng)下的喧囂,總有一天也歸于如此的沉默。這似乎就是一種宿命。
我以我們有相似命運的方法為我們的交流暖場,效果還是不錯的。除了中間隔著的小桌子,我們倆沒有別的障礙,他比先前放松了許多。我以為這將是一次往事的盛宴,但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錯了。問了許多我關(guān)心的問題,他總露出為難之色,說真的不知道,沒聽說過。只有兩件事,他說得比較細(xì),一是家譜二是圣旨。他取出家譜,一個皺巴巴的薄薄的本子。這是一份簡單至極的家譜,只有一串串名字。我知道每一個名字后都有鮮活的人生和愛恨情仇的故事,但這些已經(jīng)化作筆畫的字。黑色的字,像夜晚一樣無語。他向我介紹劉貴劉順,說的都是我在網(wǎng)上能查到的,沒有意想不到的細(xì)節(jié)。
他并沒打算讓我細(xì)細(xì)看家譜,只是以家譜為支點,為我撬開家族的歷史之門。最初他左手捧著家譜,右手食指點著劉貴的名字。后來,手抖得不行了,就把家譜放在小桌上了,但右手的食指一直按著劉貴的名字,是的,不管講到誰,他一直按著劉貴的名字。家族的一切從劉貴開始,之后都是劉貴的延伸。他的手呈現(xiàn)紫褐色,如冬天的枝條一樣粗糙。這是一雙做農(nóng)活的手,生活的辛勞都寫在這雙手上。這些年,兩個孩子都在外,只有他們老兩口生活在老屋里。堡子外的八畝多地,是他們生活的全部來源。先人馬上殺敵,鎮(zhèn)守一方,雖有思鄉(xiāng)之苦,但也是威風(fēng)的。而到了他這一輩,只在土地刨出生活的念想。先人的榮耀,成為遙遠的傳奇。我看到了他眼神里的自豪,還有淡淡的失落。他還是盤腿坐著,身子微微前傾,格子框的影子在他的臉上印下一個方框。
他沒有請出圣旨讓我一睹真容,我也就沒提這事。有關(guān)圣旨的保存和交接,我以為會有很多驚心動魄或特別具有儀式感的故事,可是沒有。到他父親這一輩,最初圣旨寄存在岷縣一位親戚家。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他父親覺得風(fēng)聲過了,就取回圣旨藏在后墻,也就是紅堡子的土墻里。再后來就放在一柜子里,上了一把銅鎖。這事,他知道,平常,有那么一兩回,父親也曾和他說過,這圣旨要好生保管。他父親去世前,從沒有提過圣旨的事。他解釋說,父親以前說過圣旨由他保管,也告訴過他圣旨在柜子里。是的,生活中的某些儀式被我們過分放大了,儀式感只是瞬時的作用力。許多時候,那些極為重要的事都是在日常生活中悄然進行,沒有儀式,沒有鄭重其事的交代。父親很少教育孩子,而是以自己怎么對待長輩以及平常行事的尺度,給下一代打樣。中國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天到晚板著臉,在孩子面前以沉默撐起難以抗拒的威嚴(yán)。他們不會告訴孩子怎么做人做事,只會揮動拳頭對錯的行為進行懲戒。想想,很多時候,這樣的父親就像一座老屋。
5
上上下下五十多間屋,只老兩口住,相當(dāng)寬敞。人少,房子里都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孩子們偶爾會回來,他們的房間還是他們的,靜靜地等著。其他的房間,我沒有細(xì)看,透過格子窗便能感覺到里面塞滿了東西。好幾間房子,常年不開門,更不進去。它們存在著,又被視而不見。里面的物件成年累月與黑暗相伴,默默經(jīng)受時光和灰塵的覆蓋。最老的是房子,最新的是從門外走來走去的人,這些物件就像劉氏家族中間的那部分歲月。所不同的是,這些物件興許某一天還會重見陽光,而劉氏家族中間的那部分歲月可能永遠只沉默于心靈深處。
舍不得扔,明知道有些東西不會再用,或根本沒有用,但還會放在家里。許多時候,舍不得的是逝去的時光。每個老物件,都依附生活的一段往事,或者某種情感。它在,心里就會踏實;扔了,心里就會被掏走了一塊。這老屋,也是一件老物件。別人家蓋上了新房,可老劉沒動這心思。這老屋拆了,就再也沒有了。和它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習(xí)慣了。一句“習(xí)慣”里,該有多少樸素的情懷?該有人生的多少積累?我們總會有太多的習(xí)慣,是無法去除的。這些習(xí)慣,是一代代人的生命以某種方式沉潛于我們的血液里。
老劉習(xí)慣在天井邊坐坐,時間上也沒有準(zhǔn)頭。老劉說,說不上多長時間,反正七八天里總會尋個空坐會兒。他所說的天井邊,離天井有些距離,也看不到天井的下面。其實,他是坐在屋檐下,只能看到天井的口。他目光中的天井不是正方形,而是長方形,像一條若明若暗的河。這條河,隨著他坐姿的略微變化,時而寬時而窄。我家鄉(xiāng)的老人,包括我爺爺都喜歡坐在這樣的位置,當(dāng)然我們那兒都是平房,沒有天井,面前是一塊或大或小的菜地。老人不愿意被人忽視,又不想令人生厭。這個位置,暗含一些講究,在門外,離屋子近,不妨礙別人走路,又昭示自己的存在。這樣坐著,不管身體挺直還是虛弱地彎著,尊嚴(yán)還在。
老劉有時也會坐在天臺上,但不常去。天臺在老屋的最南邊,沒有鋪木板,而是以土覆之。這讓人常常產(chǎn)生錯覺,以為這是大地的一部分。土被夯得很結(jié)實,但還是有柔軟的感覺。天臺是觀望堡子里的絕好地點,可以俯瞰堡子里其他住戶的房子以及巷子、橫七豎八的土墻。一切盡收眼底,但因不算高,又消去了居高臨下的隔絕之感。堡子里的人,只要抬頭,就能看到天臺上的老劉。老劉說,不能總坐那兒的,要不然人家以為我這個老頭子發(fā)呆了有病了?;蛟S老劉并不知道,他在不在天臺,在不在人們的視線里,他都在人們的生活中。在歷史的線性上,是從紅堡子到老屋再到老劉;而在堡子里的生活時間上,是從老劉到老屋再到紅堡子。在臨潭人看來,劉貴劉順以及其家族與堡子是一個整體。而當(dāng)老劉坐在天臺時,又好像是另一座老屋。
6
當(dāng)年的紅堡子,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充滿平和的生活氣息。那時的堡子首先是兵營,軍事氛圍濃郁,等級相當(dāng)嚴(yán)明,一切都有不可逾越的規(guī)制。堡子不同于碉堡,而是微縮版的城堡。駐守的兵士擔(dān)當(dāng)警戒、防守之職,必要時還要出堡參與其他的戰(zhàn)斗。士兵和家眷生活其中,過日子。因而在本質(zhì)上,紅堡子與洮州衛(wèi)城沒有區(qū)別。高墻上士兵上哨巡視,槍頭挑著寒光。燈山樓邊的馬道,專用于兵們的上上下下。堡子里常會有操練,陣陣喊殺聲飛出堡子。苦練軍事技能,既是守住要塞之需,也是在保衛(wèi)自己的家。
半兵半農(nóng),上陣是殺敵的勇士,到了地里便是種莊稼的一把好手。練兵場邊,剛從田間地頭回來的鋤頭、鐵鍬等農(nóng)具,沾滿泥土和草屑,把柄上似乎還有余溫。這些訓(xùn)練的士兵,剛才還是挖土鋤草的農(nóng)民。這是一幅寓意深刻的畫面。兵與民,兵器與農(nóng)具,練兵場,其實是另一種莊稼地。訓(xùn)練、種地都是為了生活,為了練兵場不遠處的小家。老人們在聊天,婦女們做著針線活,孩子們在打鬧玩耍,這些生活的景象是士兵們訓(xùn)練的背景和心中的力量?;鹨粯拥挠?xùn)練氣氛與水一樣的日常生活,竟然如此地相得益彰。這小小的紅堡子,不僅是座微小的城,更是一個大人生、大社會。
戰(zhàn)爭遠去,現(xiàn)在紅堡子里只有平常百姓的平常生活,高墻上唯有雜草搖擺,春綠秋黃,一年又一年。紅堡子像一個深宅大院,高高的圍墻,不再是防御工事,反倒讓紅堡子多了幾分神秘。
從臨潭縣城到新城鎮(zhèn)的路上,會經(jīng)過紅堡子。紅堡子就在路邊,但稍不留意,還是很容易被忽略。紅堡子村,路寬了,房子越建越多,村民心中的快樂與五彩的村莊一同擁著紅堡子。村莊像是逆生長,越發(fā)年輕,老的是紅堡子。與村莊相比,紅堡子執(zhí)著于某種堅守,保持遠古時的某種真相,盡最大努力在看管那些不為我們所察覺的信息。
因為有老邁的紅堡子,紅堡子村現(xiàn)今進入“中國傳統(tǒng)村落”名錄,正在打造有特色的鄉(xiāng)村民俗旅游。紅堡子村建起古法榨油坊,供旅客體驗。以前唱戲時現(xiàn)搭建戲臺,現(xiàn)在一座古舊風(fēng)格的固定戲臺拔地而起,像是要重現(xiàn)紅堡子內(nèi)外的故事和傳說。紅色的堡子與灰色的戲臺,似乎是歲月的兩種狀態(tài)。對于紅堡子村而言,紅堡子如同村里的一位老者。這位老者的大門正對著新建的戲臺,是在看戲,還是要把堡子里的沉默講述給戲臺?
有變的,就有不變的。紅堡子里的老人們,尤其是婦女還是喜歡帶有明代江淮風(fēng)格的服飾。他們把一種藍色稱“西湖水”,那是一種像西湖水一樣的藍色。大綠大藍的衣服,像一片麥地,像一潭水,像江淮最常見的天地。是的,他們終究無法掩住心中的江淮情結(jié)。從生到死,從大眾節(jié)日到家庭禮儀,他們吸納了當(dāng)?shù)氐囊恍┰?,但江淮風(fēng)俗依然是主心骨?;蛟S一切的變,都只是外在,那些與生命合為一體的情感,很好地闡釋了“永恒”的定義。
紅堡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每一道土墻,老劉就像熟悉自己的手臂一樣熟悉它們。油坊竣工,戲臺開演,老劉都沒去看熱鬧,只是一人坐在天臺上,遠遠地望著聽著。老劉小的時候,愛在堡子里亂竄,爬上爬下。長大后,他漸漸不愛動了,只愛待在老屋里。他解釋說,天天下地干活,累了,沒那閑勁了。盡管如此,但凡堡子里有了新的變化,他總會知道。老劉這樣的舉止,是我沒想到的。我總以為他會在清晨或黃昏時分,登上高高的土墻轉(zhuǎn)一轉(zhuǎn),坐在燈山樓里抽支煙;會走遍堡子里的每條小路,偶爾站在某處愣愣神。
對我而言,紅堡子里有太多的隱藏和默默流動的存在。有沒有好奇心,都會被紅堡子深深吸引。人們常說“先有潭拓寺,后有紫禁城”,在臨潭,人們會說“先有李家墳,后有洮州城”。這是歷史的時間概念,如同一粒種子的生長。但紅堡子具有時間和空間的雙重意義。劉氏父子是江淮人以臨潭為家的代表,是無數(shù)家族的縮影。那座老屋,托起了他們所有的老屋。紅堡子是一部書,一部有關(guān)臨潭近六百年的書,一部漂泊異鄉(xiāng)的家族書,一部人的生命書。我甚至認(rèn)為,讀懂紅堡子,我們就能讀懂諸多的歷史隱喻,就能讀懂自己的生命行走。如此想來,小小的紅堡子,的確是一個巨大的存在。
老劉不需要有意去探尋紅堡子的記憶,因為他的一切都是從紅堡子中而來。漫長的歷史、一輩輩的先人、蒼老的紅堡子和沉穩(wěn)靜寂的老屋,最后聚成一個點,這個點就是老劉。他瘦小的身體裝下了這一切。他的沉默,就是在與紅堡子與老屋在對話;他孤寂地坐著,就是在走進我們稱為歷史而他視作內(nèi)心的白天與夜晚。
7
那天,我離開紅堡子時,已是黃昏。那小孩伸出小手做了飛吻,和我說拜拜。老劉弟兄仨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來啊,再來啊!
高原的晚霞特別地低,特別地艷,之下的紅堡子也就特別地紅。那高高的土墻如同紅色的河流,又似人們臉頰上的“高原紅”。走過堡子大門,我反而覺得堡子外的世界變小了。
我心里想走慢些,可腳步很快。有幾位路人向紅堡子的方向走去,他們是去紅堡子村,或者回到紅堡子里的家,而我在離開紅堡子和紅堡村。我可以讓紅堡子屬于我,但沒人讓我屬于紅堡子。
我知道,在紅堡子那里,消失的,是我。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