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馬
一
在腦子里同我糾纏了一夜的死亡念頭,突然中斷在我撩開窗簾的那一刻。撩開窗簾推開窗,初升的太陽撲面而來,還有風的味道和市井人聲。我點了一支煙,感覺香煙的味道很好。心想,如果死了,還會吸到這么好味的煙草嗎?桌上還有一條這個牌子的香煙,一條煙是200支,即便不想活了,也要把這200支香煙吸掉呀。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毛主席曾經(jīng)這樣教導(dǎo)我們說。這樣一來,心里那個令人不舒服的塊壘,突然就掉到肚里了。虛茫了幾日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亮。新的一天,就這樣為我的險些被黑夜擄掠而去的生命注入了新的能量。
我來到樓下,在便利店里買了面餅和鹵蛋。路經(jīng)一家銀行時,把信用卡插進臨街的柜員機中,查詢后的數(shù)字顯示,卡上還有幾千元余款。幾千元可以買多少鹵蛋呢?我在肚里盤算了一下,那些久違了的微笑便堆積到了臉上。我在想,不死的理由其實很多很多,死了,你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心滿意足嗎?還會如此舒適地走回那個可以從高空鳥瞰大地,可以安置靈魂的小窩點嗎?
結(jié)果在宿舍樓的樓道里,我便與滿臉胡須的嚴和平撞了個滿懷。嗨,這么巧啊。他說剛?cè)テ邩乔昧税胩扉T,沒想?yún)s在樓道里撞上啦。還以為你躲在家里不開門呢。他說他和他的劇組明天開往浪川,住在干部招待所,正好中午有點兒時間,就專門來會會老朋友。他把上半身從樓道欄桿上探出去,朝下面喊:喂,喂,上來吧。我探身朝下看,原來他是在朝樓下那輛越野車喊叫呢。
這樣,在那個晌午,除了嚴和平,還有一位女士也闖入了我的在門上貼有“非請莫入”的巢穴,擠坐在了我的土制沙發(fā)里。
嚴和平指著蒼白面孔的女人說:這位還用介紹嗎?難道你沒認出來?
我就仔細地瞧了那女人幾眼,確實認不出她是誰。該女士戴了一頂黑色鴨舌帽,真皮的,帽沿壓得很低。這時她把帽子拿掉,嫣然一笑道:嗨,你好??!
那一刻我的確有點暈。這不是莫尼克嗎?!
見我不勝驚奇一頭霧水的樣子,嚴和平頗為得意。他指著莫尼克說:她在我的劇組里擔任場記兼出納,叫她莫出納或莫場記,都是可以的。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你看她的穿戴,像不像中國的卡拉揚?
我不以為莫尼克像他媽的什么卡拉揚!那一刻,至少在短短的數(shù)十秒內(nèi),我真是驚訝極了,以至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這兩年我因心理疾病時常發(fā)作,病退在家,疏離了親朋好友,封閉了情感閘門,既不能兼濟天下,更不能獨善其身,得過且過而已。但對嚴和平的行蹤還是知道一點的。尤其這段日子他頻頻在電視節(jié)目中亮相。那些胡子仿佛是粘在臉上的。它們亂蓬蓬的,五顏六色地閃爍其辭,感覺是不會脫落,也不會變長。當他在攝像機前侃侃而談,面對浪川的父老鄉(xiāng)親,那些胡子很容易就讓他找到了藝術(shù)家的感覺。他晃蕩著一臉胡子?xùn)|走西走,把他走過的地方稱之為江湖,把自已所從事的工作稱之為澤被桑梓,把募集錢物稱之為保護野巖羊:誓與巖羊共存亡。面對美女主持伸向他的話筒,他曾說,為了他即將拍攝的一部電視劇,祁連山下有三千匹雙峰駝,在那里為他放養(yǎng)著,那是劇中不可或缺的道具。
他侃侃而談。他總是要侃侃而談的。這么多年了,他已習(xí)慣了侃侃而談。他說他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深感慚愧,深感不安,因為,他覺得他有愧于“巖羊之父”這一榮譽稱謂。他說:雖然他本人在為保護浪川巖羊做著力所能及的工作,雖然他的每一部影視作品都企圖喚醒人們對野生動物的保護意識,但影響面顯然有限,所需資金非常不足。
他說他漂在北京的時候,和流浪詩人以及搖滾歌手們同醉在一間地下室里,而新年的鐘聲往往在他完成一部書稿,將筆擲向窗外的黑夜時,在頭頂敲響。他說他與那些流浪漢的區(qū)別在于,他總在想著,如何才能把這個世界操出更多的快感來,而流浪漢們只會自己操自己。
他說,他來到人世,不足月即被一蒙古女王抱走,那就是他在作品里,常?!皳]之不去”的“額吉情結(jié)”。后來他用一盞酥油燈將整座部落燒成了一片火海,當大火熄滅,旭日東升,從茫?;脑献邅硪粋€男童,他說:那個赤裸裸的男童就是他——一個長大后被人尊稱為巖羊之父的人。
所以,他又說,他是背負著罪孽從一歲活到現(xiàn)在的。每個人都背負著原罪,但是,我在原罪之外,還有深度罪孽,我無可皈依。他在訪談的結(jié)尾總會這樣說。
二
這里說到的浪川,地處柴達木中心地帶。浪川由戈壁、荒漠、半荒漠、鹽湖、礦山和鹽堿濕地構(gòu)成。居民人數(shù)平均每公里不到一個。離浪川最近的山嶺叫柏樹山,山上有巖羊、盤羊、狐貍、馬鹿、狼、哈熊、元柏和松樹。
元柏耐腐蝕,埋在地下不易腐敗,大多被人們砍去做棺材了。松枝可以煨桑避邪,樹皮可以引火燒飯,所以,僅存不多的幾棵幼松,也被剝成了弱不禁風的裸松。那些巖羊只好在半裸或全裸的山地間潛藏或鼠竄。到了1970年代末期,最后的幾只巖羊,也在人們鍥而不舍的追捕下,或逃竄至大山深處,或成了掛在墻上的羊頭,和煮在鍋里的羊肉。
柏樹山是祁連山脈延伸到盆地的一道支脈,山下有一條河,叫博音河,博音河兩岸有水草豐美的牧場,沙棘茂盛的戈壁,大大小小的鹽澤和湖泊。在我們的父輩發(fā)現(xiàn)這里之前,這里分屬兩個部族,山那邊的冰草適宜牧放藏細綿羊和牦牛,歸藏人所有。山這邊的沙棘艾蒿適合牧放馬匹和駱駝,歸蒙古人所有。在這里,山是神山,湖是圣湖,不要說飛禽走獸,即便是石頭和樹,也會受到崇敬。人們甚至飼養(yǎng)麻雀,救濟那些在雪天里找不到食物的獺兔。
讓這片水草豐美之地變?yōu)槌擎?zhèn)的第一批公民是解放軍的一支騎兵。當年他們追剿烏斯?jié)M匪幫經(jīng)過這里,發(fā)現(xiàn)這里的草場極其肥沃,而且山上有樹,山下有水,既無風沙,又無暴雪,是個牧馬的好地方。當烏斯?jié)M逃亡新疆之后,他們就回到這里駐扎下來。起初只是為了讓軍馬息養(yǎng)一下,抓抓膘。沒想上級一道命令,就讓他們成了這里的永久公民。脫下軍裝的營長被任命為場長,連、排長被任命為分場場長或飼養(yǎng)隊隊長,普通士兵則成了吃商品糧的牧工。
后來,一些內(nèi)地企業(yè)也搬遷過來,農(nóng)牧工商一體,漸漸就城鎮(zhèn)化了。到了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隨著地質(zhì)隊與墾荒隊的出現(xiàn),這種人與自然的親密關(guān)系就被破壞了。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大批的城市人群為尋找食物源,組織了打獵隊和打漁隊,他們浩浩蕩蕩開著卡車不遠千里奔赴浪川,在這里安營扎寨,墾荒囤田,建設(shè)漁場和伐木公司。這些不敬鬼神無所畏懼的人們,把金色裸鯉開膛剖肚制成魚干,把公鹿的枝角鋸下來炮制藥酒,把灰熊的腳掌油烹紅燒。牧民在心里誦經(jīng)詛咒,卻也無可奈何。
當年嚴武率部追殺烏斯?jié)M的經(jīng)歷是個傳奇。在三天三夜的奔襲中,脾氣暴烈的嚴營長騎死了三匹軍馬,卻讓烏斯?jié)M逃掉了。有人說,讓嚴武在浪川做個弼馬瘟,是對嚴武的變相處分。嚴和平對此說很是反感,只要有機會,他總是想讓大家相信:烏斯?jié)M的馬是食肉的馬,而嚴武的馬是吃草的馬,吃草的馬追不上食肉的馬,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嚴和平之所以要為嚴武作無謂的辨白,是因為,他是嚴武的兒子。兒子當然是要捍衛(wèi)老子的。
嚴和平的娘是來自金陵的大家閨秀,在防疫站工作,據(jù)說吐痰都會吐在手絹里,誰要去家里坐一坐,她會在你走后往房間里噴灑來蘇水,但那確實是一個有韻味的婦人,無論穿著、發(fā)型、甚至講話行路的姿態(tài),都是浪川女人想模仿又模仿不了的。
她與嚴武雖然存在著比較大的文化差異,但從不吵鬧,只是有個焚燒東西的習(xí)慣,如果嚴武不小心招惹了她,那么,屬于嚴武的任何東西,皆有可能被其投入爐灶。所以人高馬大的嚴武,在酒后常常會跑到戈壁灘上過夜。為了遮掩浪川人民的耳目,為了“第一把手”的尊嚴,他會躲在沙蒿叢中,脖子上掛著軍用鋁壺,壺里是抵御寒夜的老白干。嚴和平說,這就叫一物降一物,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嘛。
嚴和平身材高挑,皮膚白凈,相貌俊朗,兼容了父母雙方的全部優(yōu)點。文革時,嚴武靠邊站,嚴和平在建筑隊干瓦工。即便是個玩泥巴的,也要穿得像個公子哥兒,工友們因風吹日曬,一個個臉上皴裂,四肢黝黑,唯其唇紅齒白的,穿件勞動布工作服也比別人身上的好看。
嚴和平喜歡吹口琴,溜狼狗,尤其喜歡打獵。
別人養(yǎng)狗,只是讓狗看門,為穿開襠褲的娃娃舔屎,為了養(yǎng)肥后在冬至那天殺了吃肉。而嚴和平養(yǎng)的兩條狼狗會攆兔子。兩條狼犬,一公一母,一黃一黑,皮毛油光水滑,體型堪稱完美。他帶著愛犬去戈壁灘狩獵,那些藏匿于沙棘叢中的兔子但凡遇到這對寶貝,就如同中了黑色彩票了。它們會包抄夾擊,一犬斷其后路,一犬施行捕殺,整個追剿過程,好像是嚴和平編輯好的一套電玩程序,幾乎分秒不差。
所以,在那個憑票供應(yīng),缺油少鹽的年代,從嚴和平家的宿舍里飄出的肉香,就成了吸引眾人的一個理由。他的酒肉朋友成倍增加,能夠去他那兒打牙祭的,在浪川,都是人尖子。有男人尖子,就會有女人尖子。他們用紅柳做薪柴,用泉水燉野味,用沙棘果釀酒,然后輕輕地合唱《敖包相會》、《蘆笙戀歌》,偷偷地議論一下時政什么的。
三
上世紀七十年代,沒有法令規(guī)定不許你狩獵。國營商場里有小口徑步槍和獵槍出售,一支小口徑的售價為一百二十元,一盒五十發(fā)裝的子彈售價四元七角。如果你的運氣好,撞到一條狐貍,就能把槍的本兒賺回來。
當然,狼也是值錢的。狼皮可以制裘,狼肉可治寒氣引起的肌肉腫脹,狼舌對哮喘、白喉有奇效,狼牙可禳災(zāi)避邪。收購站掛牌收購,若一次賣給他們二十張狼皮,便獎勵你一張標有“滅狼英雄”的獎狀,和一支小口徑運動步槍。一時間,各色獵手英雄輩出,荒山野嶺,沙漠戈壁,成了浪川居民的淘寶之地,殺戮樂園。
人們在山里游蕩,斜挎獵槍,腳蹬氈靴,仿佛來自馬爾克斯筆下的行刑隊員,一些獵物還未斷氣,就被開膛剖肚扒皮剔骨……那真是一道殘忍的風景。而我同嚴和平的相遇相知,正是緣自這樣一個共同嗜好。
那天我在河邊打到一只灰鶴,是一只掉隊的鶴。孤鶴在河邊徘徊,被我一槍打中了。我趟水過去,正準備把鶴收入囊中,可是突如其來的一股水竟把它席卷而去。我去追趕漂在河里的鶴,結(jié)果就遇到了嚴和平。
當時嚴和平的打扮有點像屠格涅夫筆下的人物:綁腿,皮夾克,太陽帽,軍用水壺,獵槍,身后還跟著兩條狼犬。鶴被一塊石頭擋住了,正巧在可以用樹枝捅到的地方,可是我沒有急于去取,因為自從嚴和平迎面過來,我們的目光已膠著在了一起。
那時候很怪的,兩個路人如果在擦肩而過時不小心讓目光碰到一起,又不肯讓目光抽回,很可能就會打上一架。就是說,兩個男人,彼此讓目光一照,如果一方主動避讓,好,相安無事,各走各的路,若是互不相讓,如焊槍般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焊接點,那么,這一架是非打不可了。
打這種架只須幾個招式,先是直拳迎擊,打?qū)Ψ矫骈T,這一招叫封眼,把眼封了,再來個胃錘,讓拳頭從下往上打,如果掏中對方的胃部,他會蹲下來嘔吐,這樣,就有了最后一招:踢瓜。踢瓜就是踢腦袋瓜,這幾招若能一氣呵成,戰(zhàn)斗便宣告結(jié)束。被踢者遍地找牙,踢瓜者揚長而去。浪川的混混都這么干過,很是風行了一陣。
嚴和平的獵槍是雙筒,好像還是松鼠牌,我的槍是單筒,是當?shù)罔F工廠土造,什么牌子也不是。嚴和平的鞋是一雙軍用大頭皮鞋,人們叫這種鞋為踢死牛。我是回力球鞋,別說踢瓜了,連氣球也踢不破。再說嚴和平那雙眼睛,簡直他媽的就是一雙外國人的眼睛,毛烘烘的眼窩里深藏著黃褐色的蔑視,兩道粗眉壓在眼皮上面,像粘貼上去的。
可是狹路相逢勇者勝。尤其在這渺無人際的荒野之間,如果誰退縮了,如果誰趴下了,很可能就變成了那只灰鶴。所以我就惡狠狠地瞪嚴和平,希望他是那種中看不中用,金玉其外敗絮其內(nèi)的外強中干之輩。果然,嚴和平的目光閃了一下。在一個直拳奔他而去時,他居然出手接住,嘴里還說,喂,朋友,你好你好!然后回頭朝狼犬吹一聲口哨,兩條狼犬就爭相躍入河水,泅到河心,把鶴叼上岸來。
這時我們的手已呈握手之勢。目光里也有了笑意。
這東西肉酸,還有點臭,連狗都不要吃。
嚴和平用腳指著灰鶴說。
我就松開他的手,飛起一腳把鶴踢到河里,說,沒辦法呀,誰讓它撞到槍口上了!
嚴和平說:記住兄弟,有幾樣?xùn)|西咱們不能打,比如狐貍,比如仙鶴,比如老鷹。狐貍邪性,打過狐貍的人都不會有好結(jié)果。仙鶴活得太累,每遷徙一次都要飛越大海高山,而且講情義,重感情,一夫一妻,廝守終生,打這樣的鳥,不夠意思。老鷹是牧民的神,更不能打。從前俺家老爺子手下有個班長,就因為打了一只鷹,部隊營房都被牧民給圍了,后來讓俺家老爺子槍斃了,這才平息了民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