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亞
文化大革命是整個中華民族人民心中一段揮之不去的集體記憶,20世紀90年代以來,伴隨著轉型期復雜的電影創(chuàng)作形勢以及電影創(chuàng)作群體的逐漸豐富,中國電影關于“文革”母題的敘述呈現(xiàn)出逐漸變化的樣貌,中國電影“文革”敘事的流變彰顯了不同電影創(chuàng)作群體對于“文革”的不同記憶、情感以及整個社會文化的轉型。
20世紀90年代以來,涉及“文革”題材的影片呈現(xiàn)出從描繪歷史中的“人質”到描繪個人心中的歷史的轉變進程?!端{風箏》、《霸王別姬》和《活著》均跨越很長的時間維度,表面上是在描繪人物及其生活和情感,實則是在描繪歷史,人物成為歷史中的“人質”,命運被歷史、政治所左右。
《藍風箏》開篇,媽媽和爸爸的婚期因斯大林的逝世推遲了十天,鐵頭的生日也因此推遲,這個頗具幽默卻帶著更多無奈的表述具有一種強烈的宿命論色彩,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受到整個社會、時代的影響,人生大事在時代面前變得微不足道?!栋酝鮿e姬》彰顯了個體生命在時代洪流中的畸變,在影片最后的“文革”段落中,段小樓無奈之下揭發(fā)了程蝶衣,程蝶衣在心痛之余也無情地揭發(fā)了菊仙,他們在相互揭發(fā)時猙獰而痛苦的面孔,顯現(xiàn)出個體生命在時代面前的無力與宿命?!痘钪分?,個人的生死存活與整個時代息息相關,人物成為歷史中的人質,歷經幾十年的悲歡離合與生離死別,福貴和家珍繼續(xù)活著,只是生命中最為珍視的一切都已逝去,人生的悲涼盡顯無遺。“第五代的影片是他們‘文革’經驗的表達。但是,它并不是對‘文化大革命’的事件和人物的直接表現(xiàn),而是把他們‘文革’經驗 (有意或無意地)再現(xiàn)在歷史的隱喻之中,并借此表達了他們對‘文化大革命’的一整套名為革命 (階級斗爭,路線斗爭),實為封建 (迷信專制,摧殘人權)的觀念體系以及根據(jù)這一觀念體系制造出來的神話體系的激烈批評?!保?]
不同于第五代導演對歷史的宏觀把握,第五代之后的導演們將歷史推至背景,使其成為一種“缺席的在場”,著力于個人化書寫?!蛾柟鉅N爛的日子》以“文革”為背景,但整部影片洋溢著一種向上的情緒,以一種個人化、情緒化的方式講述著記憶中那段充滿歡樂和成長陣痛的過往時光,影片中的個人記憶和歷史記憶發(fā)生斷裂,真實的歷史記憶甚至受到個人想象和虛構的侵蝕,歷史成為個人心中的歷史。
新世紀后,王小帥的《青紅》、《我十一》以及顧長衛(wèi)的《孔雀》均是對過去時光的私人化敘述,充滿懷舊色彩,個人的情感、傷害、成長、殘酷青春或理想的幻滅是影片的表達重心,而《美人草》、《芳香之旅》等影片,更是將愛情作為影片的敘述重心,即使在張藝謀的《山楂樹之戀》和《歸來》中, “文革”背景也退居幕后,著力向人們呈現(xiàn)兩段感人的愛情故事。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電影“文革”敘事的流變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電影創(chuàng)作群體的不同。《藍風箏》、《霸王別姬》和《活著》屬第五代導演作品,“第五代”一個鮮明的時代特征是“以‘文化尋根’為作品的底蘊和母題,深深蘊含著一種大的憂患——不是‘杯水風波’式的呻吟,而是涉及民族命脈及其現(xiàn)代性重構的反思。這種反思,凝聚于藝術形象便是一種自屈原以降‘天問’式的、血濃于水的熾熱情思”[2]他們以客觀、冷靜而理性的視角講述個體在時代變遷中充滿宿命意味的悲劇命運,這種反思立足于民族和國家的立場之上,“文革”經歷改變了他們的生活和命運,也對他們的思想和精神產生了巨大影響,對民族、歷史以及傳統(tǒng)文化等宏大母題的迷戀,彰顯了他們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和深刻的反思意識。
第六代導演大多出生在20世紀60年代或70年代初,他們對“文革”具有一種清晰的認識和模糊的記憶,這使他們將國家的變化與個人的成長混雜在一起,“文革”影像成為一種純粹個人化的影像敘述,一種個人的成長史或心靈史,他們的影片往往充滿懷舊色彩,常用一些“文革”時期的標志性細節(jié)來象征整個時代,革命歌曲、毛主席像、第六套廣播體操等成為時代的象征符號,一方面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另一方面也彰顯了導演對過去這段時光的感傷情愫,他們只是借助“文革”歷史進行一種碎片化和個人化寫作。
杰姆遜認為,傳統(tǒng)哲學或傳統(tǒng)文學有四種深度模式:“其一是黑格爾或馬克思的辯證法,現(xiàn)象/本質的深度模式;其二是弗洛伊德‘明顯’/‘隱含’;其三是存在主義所區(qū)分的‘確定性’/‘非確定性’,即認為可以在非確定性的表面之下找到確定性;其四是在符號的‘能指/所指’之間?!保?]第五代導演的“文革”敘事影片顯現(xiàn)出一種深度模式,偏愛象征化的影像寫作,《藍風箏》中的風箏象征著人在時代環(huán)境中的不可見,《霸王別姬》中的京劇象征著人物的坎坷命運,《活著》中的玩偶象征著人物對于生命的難以把握,這種象征隱喻的方式,使影片上升到反思歷史的高度。
第六代導演通過一種后現(xiàn)代性解構了第五代導演的深度模式,著力于拆解深度模式,消解深度意義,不確定性是后現(xiàn)代的根本特征之一?!蛾柟鉅N爛的日子》中獨特的視角、瘋狂的青春、斷裂的敘述、混亂的記憶和大量的戲謔反諷,都顯現(xiàn)出一種后現(xiàn)代主義的痕跡,而《美人草》、《孔雀》、《青紅》等影片有意抽離影片的政治背景,“文革”在點滴中失去了原樣,成為影片敘事的一種點綴,這種淡化歷史,著重表達個人情感的方式正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政治策略相吻合。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電影“文革”敘事的流變不僅體現(xiàn)在不同的創(chuàng)作群體身上,即使是同一導演的電影創(chuàng)作,也表現(xiàn)出在世紀前后完全不同的創(chuàng)作傾向,張藝謀就是典型代表,從《活著》到《山楂樹之戀》和《歸來》,歷史漸漸走向背景深處,個體情感逐漸成為敘述重心。
《活著》以福貴一家為敘事線索,串起整個中國社會幾十年的滄桑變化,影片以一種理性客觀的敘述方式不僅表現(xiàn)了福貴一家人,還表現(xiàn)了福貴身邊的各種人,他們與福貴一樣,共同成為了歷史中的“人質”,這種共性是時代使然。
而《山楂樹之戀》和《歸來》全然不同,前者基本圍繞靜秋和老三之間的愛情故事展開,其他的生活和人物均變得不可見;后者中“文革”背景僅為兩人為何分開提供一種原因,情節(jié)重心在于馮婉瑜與陸焉識之間忘卻的無奈和記憶的努力。張藝謀電影“文革”敘事的這種變化,不僅與其本身在電影創(chuàng)作上的轉變有關,也與整個中國社會電影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改變有關。
第五代導演在20世紀80年代早期橫空出世,到1994年達到藝術的高峰,《活著》代表張藝謀電影藝術的高峰,此后的《有話好好說》、《一個都不能少》及《我的父親母親》等影片已很少關注民族、歷史等宏大主題,新世紀后的《英雄》、《金陵十三釵》和《歸來》等影片均采用宏大的演員陣容,進行華麗的制作,更多是出于票房和市場的考量,這種轉變與張藝謀自身的態(tài)度有關,也是張藝謀與社會現(xiàn)實進行對話的結果。
世紀之交是文化轉型的年代,張藝謀的電影也在文化轉型之際逐漸由精英走向大眾,在當今這個票房動輒過億的年代,觀眾的審美期待、電影的票房成為電影極其重要的考量因素,從《活著》到《歸來》,張藝謀的“文革”敘事從理性到感性,從宏大歷史到個人情感的轉變,反映出“文革”敘事影片在題材與結構上不斷調整,以期能夠與中國的電影文化環(huán)境以及觀眾的期待等多重因素協(xié)調發(fā)展。
20世紀90年代以來,由于電影創(chuàng)作群體的不同,以及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改變,中國電影的“文革”敘述經歷了一個從歷史書寫到個性表達的流變,“文革”影片無論在主題還是在結構上都不斷進行調整,以期能與中國的電影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以及觀眾的審美期待相符合。
[1]陳犀禾.華語電影:理論、歷史和美學[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71.
[2]陳犀禾,彭吉象.歷史和當代視野下的中國電影[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37.
[3](美)弗·杰姆遜.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