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玉泉
0
老班長此刻一定走在美女如云的大街上。
也倒是。老班長此刻就走在美女如云的大街上,所以他就把我們忘了。
老班長可不是重色輕友的人啊。
老班長的城市有多大?
打個比方,我們這個執(zhí)勤點(diǎn)是一顆子彈,老班長的城市就是以“八一”全自動步槍的射程為半徑畫的圓。
那是多大呢?
我還沒說完,你插什么話?然后再用畫的這個圓乘以一個優(yōu)秀射手一顆子彈所打的環(huán)數(shù),這還不包括城市邊緣的別墅區(qū)。你曉得了吧?
乖乖!我一直以為我守衛(wèi)著祖國的老大老大的邊防呢,搞了半天和老班長的城市相比,是一顆子彈和一個彈藥庫。
老班長為什么要從他的城市來到我們執(zhí)勤點(diǎn)呢?
你問我,我問哪個?你不會寫信問老班長嗎?
可我連見都沒見過他。
他也沒見過你,可他每次寫信都要問候你。
可是,一個人哪會有那么好呢?
你是不是這輩子沒遇到過好人?
好人都讓你們遇到了,我到哪兒去遇?要是早當(dāng)一年兵,我也能遇到他。
我不和你們說了,我要找如云玩去。
小心如云愛上你。
美女愛上你了嗎?
1
朱旋一直在等班長的信??蛇@兩天連續(xù)不斷地下雨,把本來就脆弱不堪的公路沖得更加不堪了,要修好至少得半個月,在這期間還不能下雨,否則就不知等到牛年馬月了。
這該死的路!
朱旋以前在該死的路后面還有一句話:“該死的執(zhí)勤點(diǎn)?!笔前嚅L讓他漸漸忘了后面這句話,他現(xiàn)在是多么地愛這個執(zhí)勤點(diǎn)啊。他想,他雖然沒有班長愛得那么深,但他的愛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的靈魂已經(jīng)和執(zhí)勤點(diǎn)上的空氣融為一體了,還有那凜冽的風(fēng),喊一聲就飄飄灑灑的雪。今年三月,支隊政治處宋副主任到執(zhí)勤點(diǎn)吃了一頓飯,飯后對正在幫駕駛員洗車的朱旋說,朱旋,跟我走吧,我調(diào)你到政治處。朱旋抬頭看了一眼宋副主任,繼續(xù)洗車,說我哪兒也不去。宋副主任說,這是命令。朱旋說,以前你也調(diào)過我們班長,他為什么就可以不去呢?正是因?yàn)樗蝗?,我才再不能讓一名好兵呆在這種地方。朱旋使勁擰著抹布說,離開這個地方,我就不一定是好兵了,這里有班長的氣息。
宋副主任被朱旋的不合作態(tài)度逗樂了,他娘的我真奇怪了,他傅紅律到底有什么魔力,退伍這么長時間了,還能讓你們一個個舍不得離開這鬼地方?
朱旋聽了,知道宋副主任不會硬調(diào)他了,便歡快地洗著車,主任,你在這兒都呆過三年,怎能說這里是鬼地方?
宋副主任說,我呆過的地方就是好地方?要不是我在這兒呆過,我才不會來這兒吃你們這頓飯呢,車上來就下不去了,讓人提心吊膽的。你看,為了到你這兒來,我專門要了一輛吉普車。不過,就憑你小子煮的這頓野菜,我也算沒白來。
宋副主任四處溜了一眼,哎,你們這兒不是有只叫如云的狗嗎,怎么不見了?
它怕你調(diào)它,就躲開了。
哈哈哈,宋副主任一邊上車一邊大笑,吉普車開動了,他又從車窗探出頭來說,朱旋,你小子想調(diào)的話,隨時可以告訴我。
山頭上的如云沖漸漸遠(yuǎn)去的吉普車汪汪汪地叫起來……
2
美女陪班長傅紅律有兩年了,它雖是一只小狗,但精通靈性,善解人意。班長哪怕一個眼神,它也能讀懂其中的意思。
兩年前,朱旋新訓(xùn)結(jié)束,班長帶著他坐了半天的公共車到了一個小縣城,又搭了一輛進(jìn)山拉木料的破東風(fēng)車顛簸了六七個小時,然后又步行了一個半小時到了執(zhí)勤點(diǎn),迎接他們的是一只嬌小可愛的狗,那便是美女。在美女汪汪汪的歡迎聲中,朱旋揉了揉快要顛得掉出來的眼珠子,看了看半山腰幾間低矮的小房子,心一下子涼了半截,便順著風(fēng)啐出一句話,這該死的路,該死的執(zhí)勤點(diǎn)!風(fēng)把話吹到班長耳中,班長竟無動于衷,好像什么也沒聽到。他俯下身親熱地?fù)ё∶琅?,沖一名上等兵喊道,木建橋,趕快給朱旋同志煮飯。木建橋答應(yīng)一聲“是”,就跑到一間更矮的房子里去了。不一會兒,他探出半個身來,朝美女勾勾手,美女,過來。班長拍拍美女的脖子說,小木叫你吃肉呢。美女便屁顛屁顛地跑向那間小房子,中途回過頭來朝朱旋望了望,仿佛在沖他炫耀,我要享受豐盛的晚餐去了。朱旋咬著牙想,小心我哪天啃了你的骨頭!
執(zhí)勤點(diǎn)只有他們?nèi)齻€人,朱旋的心情壞極了,話也不同另外兩個說,一個人拉著一張臉。不過晚餐挺對味兒的,比新兵營好吃幾百倍。班長一邊吃飯,一邊不停地給他夾菜,還開了幾瓶啤酒,班長站起來說,小木,咱倆敬朱旋同志一杯。朱旋看看班長和小木,也端著酒站起來。班長說,小朱,我知道你是從城市來的,這個地方可能不太適合你,等過一段時間,你要是還不適應(yīng)的話,我向支隊反映,把你調(diào)走就是了。你今天剛來嘛,我代表吉爾底執(zhí)勤點(diǎn),代表小木,還有美女,敬你一杯。
小木是個黑不溜秋的家伙,個子小小的,講的是云南方言,朱旋聽起來很困難,班長就給他做翻譯。小木是納西族,他的姓是納西貴族的姓。喝了點(diǎn)酒,小木明顯有點(diǎn)兒興奮,敬了朱旋好幾杯,告訴朱旋,班長也是從大城市來的,而且是很大很大的城市。班長笑了笑,對朱旋說,我家在上海,我父母和爺爺奶奶都在上海,我很想他們,就像你現(xiàn)在想你家人一樣。
朱旋的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
到吉爾底第一個晚上,朱旋醉得一塌糊涂。
3
朱旋問小木,班長罵你不?
小木說,你說什么呀?班長從來不罵人的。
他沒有對你說過難聽的話?
沒有。
班長平時做什么?
看書,陪美女散步,還教我讀一些書??晌依鲜亲x不進(jìn)去,一見書就頭疼。班長說等讀進(jìn)去以后,沒有書生活就沒味了。
朱旋相當(dāng)贊同班長這句話。昨天晚上,班長替他整理被褥,從他被子里掉出一本《學(xué)習(xí)的革命》來,班長拿起來翻了一下,那神情可不像個讀書的。
兩天過去了,班長和小木都好像有事做,要么清洗廚房,要么到宿舍后面找野菜。班長兩天只跟朱旋說了一句話,你要是覺得難過,就到山上走走。朱旋便一個人爬到山頂上吼了一嗓子,群山呼應(yīng),暢快得很。這時,他還聽到另一種聲音,紅旗的聲音,雖然在山頂上,距離紅旗很遠(yuǎn),但還是聽得真切。紅旗被呼嘯的山風(fēng)扯得獵獵作響,有時竟像新兵營打靶的槍聲,又脆又亮。朱旋的心也隨著紅旗的聲音撞得胸膛咚咚直響,他有些懷疑自己了,說不定以后還真不想調(diào)走呢。
第三天,班長見朱旋出神地望著紅旗,便走過去說,這個地方風(fēng)大,雨也多,一面紅旗掛不了多長時間就得換。這山上再沒有比紅旗更顯眼的顏色了,許多人喜歡到天安門看升旗,我卻喜歡聽這里的紅旗發(fā)出的聲音。你去天安門看過升旗嗎?
去是去過,晚了幾分鐘,沒看上。
以后還有機(jī)會的,我倒真想去看看。
不可能吧,班長,上海離北京那么近,你真沒去看過?
嘿嘿,這還有假?那時啊,不理解看一次升旗的感受,也想象不出來會是什么感受。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是一名戰(zhàn)士,我的血液會順著徐徐的紅旗上升。
朱旋注視著班長,覺得班長說的話像詩一樣。他也同樣覺得,就應(yīng)該是那樣,一名士兵對升旗的感受決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樣。
山上的風(fēng)吹到身上很舒服,朱旋和班長靜靜地聽著紅旗嘩嘩的聲響。
美女在旁邊不解地望著他倆……
4
收到父親的第一封信,朱旋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么回信。父親問他在新單位習(xí)慣嗎?讓他在回信中詳細(xì)講講新單位的情況,講講領(lǐng)導(dǎo)對他怎樣。沒過幾天,父親又寄來兩千元錢,讓他給領(lǐng)導(dǎo)買點(diǎn)東西。匯款單是班長拿給他的,班長說,不要老向家里要錢,在這里一般找不著花錢的地方。班長轉(zhuǎn)身要走,又扭過身來蹲到他面前說,為什么不把地址寫詳細(xì)點(diǎn)兒?吉爾底雖然小,但它還不至于讓你羞于說出口,尤其是說給你家人。
父親的兩封信和一張匯款單都是寄到支隊的,然后由支隊再轉(zhuǎn)到執(zhí)勤點(diǎn)。
當(dāng)朱旋淚流滿面地站在班長面前時,班長并沒有一點(diǎn)兒驚訝。他說,你讓我怎樣和他們說呢?說我在這個部隊過得挺好?三個人能算一個部隊嗎?說我非常熱愛這個鬼地方?可這地方能讓一個正常人熱愛嗎?是的,我是虛偽,不敢寫真地址,可寫出來他們能接受嗎?他們怎樣和別人說他們的兒子守在一個破山頭上,一年也見不到半個人影?
朱旋滾滾而下的淚珠還來不及落地,就被強(qiáng)勁的大風(fēng)擄去,一顆顆揉碎后也成了山上的大風(fēng)。
班長望著胸膛一起一伏的朱旋,語氣平靜地說,小朱啊,咱們?nèi)齻€人就是一支部隊。你沒來的時候,我和小木就是一支部隊。我們和一支千軍萬馬的部隊一樣,是一支可以讓祖國放心的部隊,也是一支可以讓你的父母放心的部隊。這個地方的確不是好地方,但是不是好地方的地方一樣需要我們守衛(wèi),需要你小木還有我來守衛(wèi)。如果我們不守在這兒,還會有另外的兵守在這兒。不是好地方的地方一樣有優(yōu)秀戰(zhàn)士,而且這樣的地方更需要優(yōu)秀的戰(zhàn)士。我還是那句話,你如果不愿在,我可以向支隊反映。作為士兵,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但在吉爾底,每一名戰(zhàn)士都可以申請調(diào)走,這是這個地方與其他單位唯一的不同之處。但據(jù)我所知,支隊還從未收到過這樣的申請。
晚上,朱旋沒喝幾杯就又醉了。等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班長的床鋪上,班長和小木正一邊烤火,一邊小聲講著話,火光映著兩張年輕的臉,生動而富有朝氣。
朱旋又睡著了。
第二天,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被子和墊褥都拆洗了,小木告訴他是班長給拆洗的。昨晚他吐了一床,小木照顧他,班長就把被褥拆洗了。
朱旋問,班長呢?小木說,班長和美女散步去了。然后又問他,你想吃點(diǎn)兒什么,我給你做去?
班長一身濕淋淋地回來了,美女在他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渾身的毛上沾滿了小刺,還有草葉。班長將一大把野草根遞給小木,說熬點(diǎn)湯給小朱喝了,解酒。
不一會兒,小木就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班長接過來,舀了一勺先嘗一下,然后遞到朱旋嘴邊。
小木把美女抱起來,走,美女,我給你洗一下去。
一碗苦得不能再苦的草根湯喝下去,朱旋頓感舒服了很多。他剛要掙扎著下床,被班長又按住了,你再休息一下,等吃了飯就好了。
朱旋一個人躺在床上。外面小木和美女嬉鬧著。班長也不在,一定是在煮飯。朱旋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出了宿舍。小木一見他就問,你怎么不躺著,起來干什么?
我想出來走走。
感覺怎樣了?
好多啦。
朱旋突然發(fā)現(xiàn)嬌小的美女不是一般的土狗,便問小木,它怎么能在吉爾底呆下去?
它舍不得班長和我呀。
是嗎?那你老實(shí)告訴我,你喜歡這里么?
望著一臉迷茫的朱旋,小木知道他心里此時特別想要一個真實(shí)的答案。他說,班長說了,我們必須喜歡!
朱旋一下子蹲在小木面前,正和小木嬉鬧的美女討好地舔舔他的手,他厭惡地甩開了,對小木說,難道你自己沒有思想,為什么總是班長班長的?
小木一把將美女抱在懷里,騰地一下站起來,大聲道,因?yàn)榘嚅L說得對,他說的就是我想要說的。你可以不喜歡呀,誰也沒有去強(qiáng)求你。我可正告你,你要在這里呆下去的話,以后必須對美女客氣點(diǎn)兒,否則我就對你不客氣!
被小木搶白了一頓,朱旋反而舒服多了,他一點(diǎn)兒也沒生氣,非常誠懇地說,那你再告訴我,我可以呆在這里的理由。
你呆在這里支隊很放心,還有你父母啊。班長的話讓風(fēng)送了過來,朱旋轉(zhuǎn)過頭去,班長說該吃飯了。
當(dāng)晚,朱旋給父親寫信:
親愛的爸爸:
首先請您原諒兒子的虛偽。
的確,我在這里很艱苦。我在的這個地方叫吉爾底執(zhí)勤點(diǎn),您在中國地圖上找不到它,在云南地圖上也找不到它。它很小很小,但它是祖國的邊防,我、班長還有小木,三個人守衛(wèi)在吉爾底。我們?nèi)齻€人就是一支部隊。班長說,我們?nèi)齻€人和一個軍的作用是一樣的,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夠理解這句話?但是有一點(diǎn)兒,您可以非常自豪地和您的同事說,還有親朋好友,您的兒子守衛(wèi)在一個叫吉爾底的小地方,雖然他們沒有人知道吉爾底,它離祖國的心臟也很遠(yuǎn),但對于我們來說,吉爾底就是祖國……
朱旋最后寫道:“在吉爾底執(zhí)勤點(diǎn),我的最大領(lǐng)導(dǎo)就是班長,他對我很不錯。”
當(dāng)朱旋把最后一個句號畫上時,他出神地望著窗外山坡上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的山松,覺得自己至少比那些山松強(qiáng),至少在風(fēng)中可以一動不動地挺立在哨位上。
5
朱旋在執(zhí)勤點(diǎn)呆下來的第一個要解決的疑問,是那只看上去像京哈的在這里卻叫美女的小狗是從哪里來的?
小木說,是一個上海女孩送給班長的。
班長糾正道,不是送的,是實(shí)在沒辦法了才留下來的。
小木說,那個女孩的名字和她人一樣美。
那女孩叫江曉潔,在北京大學(xué)讀大三,她和其他五男二女在暑假期間來云南自助旅行。和別人不一樣的是,她無論走到哪兒,都要帶著她的小狗。等到八個疲憊不堪的學(xué)子徒步走到吉爾底時,已是他們離開學(xué)校的第十二天了,江曉潔背包里的小狗已經(jīng)奄奄一息。江曉潔后來來信說,在吉爾底是她度過的最難忘的一夜。
最難忘的一夜是什么意思?朱旋忍不住問。
就是被班長征服了。
朱旋看著班長,有點(diǎn)兒不相信,不會吧?
班長說,不要往歪處想。
小木竊笑一聲說,晚上其他人都睡了,江曉潔還要班長給她講故事,一講就是一夜。第二天她要走時,眼淚汪汪地托付班長把她的小狗埋了。哪知他們一走,小狗又活了過來。江曉潔以前叫小狗哈布達(dá),是他硬要班長改叫成美女了,說以后吉爾底就是兩個男人和一個美女的世界了。
江曉潔沒有寫信來嗎?
寫了,但不是寫給我的,是寫給班長的。
寫了些什么?朱旋興奮了起來。
她說沒想到在那么一個小地方會遇到班長,而班長又居然過得那么坦然,不抱怨,不消沉,安之若泰,充滿活力。
她說她見過自信、驕傲甚至狂妄的人,但沒有見過如此坦然的人。他的眼神可以面對一切,不囂張,不畏縮,可以接納一切,又可以摧毀一切。
她還說,在那么偏僻的地方,班長的思想居然一點(diǎn)兒不落后,與他們交流沒有任何障礙,好像班長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他們的談話都自覺或者不自覺地被班長的話引導(dǎo)。包括最后班長用他的臉盆給她們?nèi)齻€女孩端來洗腳水的時候,都是那么坦然。一個大男孩給三個女孩端洗腳水時步履穩(wěn)健,像走在隊列中間一樣,眼睛平視著前方,充滿一往無前的信心。她和她的兩位女同學(xué)回去以后談起班長來,都說當(dāng)班長把水放在她們面前時,她們的心都不約而同地醉了。
就這些?朱旋覺得意猶未盡。
就這些。江曉潔后來給班長來過幾封信,班長把信都給我看了,江曉潔毫不掩飾地對班長表達(dá)了愛慕之情,但班長說這是她一時沖動,是因?yàn)樗谒龅嚼щy時出現(xiàn)了,而他呢,只做了一名軍人應(yīng)該做的事情。班長還說,等他探家時,他就會把美女給她。可是班長一直沒有探家,所以美女就一直守著我們了。
江曉潔輕易就這么放棄了嗎?
不知道。反正再以后的來信中她只問美女,不問我和班長了。
是嗎?這說明她不會善罷甘休的,還在等待時機(jī)。
6
第二天早晨,朱旋一起床就發(fā)現(xiàn)班長傅紅律和小木的被子疊得好好的,兩個人正在舉啞鈴,舉得汗氣騰騰。
班長見他醒了,就說,小朱,你洗漱一下,準(zhǔn)備去買菜吧。
朱旋爬起來說,班長,我不想去了。
為什么?昨天你不是還想散散心嗎?
我今天不想了。
小木把啞鈴一放,心花怒放地說,班長,那我去了。
美女也跟著小木走了。朱旋和班長兩個人坐在宿舍里,他覺得自己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平靜過。
班長走過來說,小朱,你就像當(dāng)初的我一樣。直到現(xiàn)在,我仍需要和自己的欲望作斗爭,有時很艱苦,有時很殘酷,感謝你給了我繼續(xù)作斗爭的勇氣和信心。
朱旋望著班長,班長也望著他。朱旋從來沒有這么認(rèn)真地看過一個男人,正如江曉潔說的,班長的眼神是那么坦然,像大海一樣,從不拒絕什么。
班長說,其實(shí)一個小縣城也沒什么好轉(zhuǎn)的,散散心倒還可以。每次一到縣城,我都是用最快的速度買好菜,然后趕快逃離。
朱旋問,為什么?
我甚至不敢注意周圍的環(huán)境??h城雖小,也有可能成為我思念的引信的東西,一旦引發(fā)爆炸,我用三年鞏固的信念就會化為灰燼。
班長講完后,朱旋竟察覺到班長臉上有一絲淡如雪絲的疲憊。他還感覺到,今天的班長是多么想傾訴一下積壓在心底的情感呀,雖然不一定是秘密,但傾訴本身就像出汗一樣,對健康有益。
班長說,你一定曉得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
朱旋愣了一下,接著點(diǎn)了一下頭,是的。
就在那樣一個上午,宿舍外的風(fēng)呼呼刮著,兩個年輕的士兵坐在兩只小凳上,一個叫傅紅律的士官把他的愛情說給了一個叫朱旋的列兵。
傅紅律說他心愛的人也在上海。上海是一個充滿遐想的城市,因此他的愛情最初也激蕩著浪漫的浪花,但浪花很容易破碎,破碎以后的浪花再翻滾起來,就變成另外一朵了。
上高三的時候,他和他的同桌無可救藥地相愛了,他們經(jīng)歷了海浪一般的愛情,還互相提醒要在大學(xué)見面。但愛就是海,有冷靜的時候,也有興奮的時候,初戀是不可能冷靜的,他們完全被浪濤淹沒了。他們約好一起去當(dāng)兵,并且手牽著手報了名,但女孩被她父母拉走了。他一個人踏上南下的列車,一路上反復(fù)想著女孩在站臺上說的話:“我會每天給你寫一封信的……”
的確,在新兵營的三個月,他收到了121封信,在每天的訓(xùn)練中像吃了興奮劑一樣,跑步把別人甩在后面,引體向上一次超了班長30個。時任新兵營長的宋副主任一天夜里查哨的時候,發(fā)現(xiàn)單杠上還吊著一個家伙,只穿著一條馬褲,正在做引體向上。宋營長便慢慢走過去,那家伙卻拉得專心致志,背對著宋營長,全然不覺背后站了一個人。宋營長等他拉了50多個時發(fā)話了,這是第幾個了?93個。單杠上的人沒有顯出一絲驚慌,還在繼續(xù)拉著,好像他背后即使站著一個將軍,他也不會停下來的。
宋營長是新兵營的最高長官,從來沒有人敢對他這樣不屑,他臉上雖有點(diǎn)兒掛不住,但好在是夜里,而且除了單杠上這個狂妄的家伙,再沒有其他人了。不可思議的是,宋營長開始喜歡上這個家伙了,他忍不住又問,你準(zhǔn)備拉多少個?147個。宋營長很想知道他為什么要拉147個,可又想在單杠上說話是很費(fèi)力的,便站在那里靜靜地等他拉完了147個引體向上。這個家伙一下單杠看到是宋大營長,趕緊啪地一個立正,喊道“營長好”,宋營長說你小聲點(diǎn)兒吧,別人都已經(jīng)睡覺了。隨即口氣嚴(yán)肅了,你看看你,穿一條馬褲半夜三更練單杠,誰讓你這么干的?不等回答,宋營長又說,一個少校問你話,你居然扒在單杠上還不下來。
我不知道是營長啊,何況我的任務(wù)還沒完成……
誰給你下的任務(wù)?
我自己。
此時,小伙子才意識到自己只穿了一條馬褲站在營長面前,他小聲說,營長,我能不能穿了衣服再……再什么?宋營長看出他難為情了,但又不想馬上放他走,便說,兩個大男人怕什么?再什么?再拉147個?我今天拉不了了,但我明天可以拉154個。你的意思是,后天還可以拉161個?是的。宋營長往前走了一步,想看清一點(diǎn)這個家伙,但是未能如愿。他說,你再這樣拉下去,什么時候才是個完?對方愣了一下,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嘴里發(fā)出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馬上就剎住了。宋營長也被自己的問話逗笑了,好在黑暗中對方看不到,覺得應(yīng)該讓這個家伙休息了,要不會感冒的。他清了清嗓子說,明天早操時你到我辦公室來,現(xiàn)在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早晨,傅紅律來到宋營長辦公室,兩人居然一直談到了上午的訓(xùn)練號響起。傅紅律的連長此時正站在營長門口準(zhǔn)備喊報告,他要報告有一名叫傅紅律的新兵起床后失蹤了,卻沒想到失蹤了的傅紅律正和營長談得火熱。新訓(xùn)結(jié)束時,宋副主任一心想把傅紅律留在政治處,但傅紅律死活不答應(yīng),說想到一個偏僻的地方靜一靜。宋副主任說,吉爾底你去不去?我在那里呆了兩三年,總共見過四十八個人。傅紅律說,去!
說到這里,班長臉上有了淡淡的苦笑,小朱啊,你說,我能不愛吉爾底嗎?
朱旋望著班長說,你愛不愛吉爾底,現(xiàn)在對我來說,意義已經(jīng)不大了,我愛吉爾底不一定要和你有一樣的理由。
你現(xiàn)在才說出的這句話,是我兩個月前把你留在吉爾底的理由。
班長,咱們不說這些了。你告訴我,你到吉爾底來,收到過她幾封信?
三封。
班長接著又說,這實(shí)際上已經(jīng)很為難她了,她完全可以只給我寫一封。
班長,我們喝點(diǎn)酒吧?
為什么要喝酒?
為什么不喝呢?
朱旋記得,那天班長并沒喝酒,還說這個時候,我們不能喝酒,我們應(yīng)該出去拉拉引體向上。朱旋還記得,那天班長一口氣拉了256個,用7不可以整除。
班長說,喝酒要在我們最清醒的時候喝。
朱旋說,喝完酒我們就不清醒了。
班長說,所以我們不喝酒。
7
美女病了,班長急得一塌糊涂。美女上吐下瀉,看上去馬上就不行了。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時,已是凌晨兩點(diǎn)鐘,班長連想都沒想就說,你們兩個守在執(zhí)勤點(diǎn),我?guī)琅芥?zhèn)上去看病。
鎮(zhèn)上距執(zhí)勤點(diǎn)三十多公里,朱旋想不到班長半夜三更就抱起美女消失在夜色中。第二天下午,美女跟在班長屁股后面蹦蹦跳跳地回來了,班長卻是一臉疲憊。事后班長說,美女是因?yàn)橄蠢渌韪忻傲?,他抱著美女到了獸醫(yī)站后,醫(yī)生說自己從來沒有給狗看過病,最后他只好又跑到一家診所,讓醫(yī)生給美女打了一針。醫(yī)生看著漸漸恢復(fù)精神的美女說,它只是感冒了。
朱旋記得,班長那次十分狼狽,一身泥水,鞋也破了。他覺得,班長一定在想那個江曉潔了,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yàn)槊琅墙瓡詽嵙粝碌?。朱旋特別想知道江曉潔長的什么樣子,他問小木,班長有沒有江曉潔的照片?小木說,有一回我取信回來,覺得里面像裝著照片,誰知班長又把那封信退回去了。這下,朱旋更加肯定了班長對江曉潔確實(shí)有那份感情,感情的深淺他雖然不能確定,但在這么寂寞的地方,只要對一個人有一點(diǎn)兒情感,哪怕是淡到了極點(diǎn),也會不遺余力地去為這個人不斷地做事,借此來打發(fā)無聊的時間。班長不是那么無聊的人,對江曉潔產(chǎn)生感情也就是事實(shí)了。他不敢接受她的照片,并不是他要拒絕她,而是他害怕自己堅持不住。
沒過多長時間,朱旋問班長,以后你會不會把美女還給江曉潔?
班長說,不會。
其實(shí)朱旋也害怕把美女還給江曉潔。相處得久了,他覺得美女就是吉爾底執(zhí)勤點(diǎn)的一員,輪到他做飯時,他會毫不猶豫地把最好的肉喂給美女,哪怕他們今天或者這個星期可能沒有肉吃,以至于小木經(jīng)常給他提意見,說美女的心被他收買了,而這種收買是建立在有損他人身心健康之上的,怎么講都有點(diǎn)殘忍。
以前,美女只要一聽到小木的聲音,就會搖頭晃腦地跑過來,小木給點(diǎn)兒小恩小惠?,F(xiàn)在朱旋的慷慨大方使美女逐漸和小木疏遠(yuǎn)了,而對朱旋的每一個手勢每一聲召喚都抱以討好的媚眼。小木氣得說,我真是看走眼了,這小東西的立場如此不堅定!可說是這樣說,他還是愿意拿好東西給美女吃。
密切了和美女的關(guān)系,朱旋最牛逼的就是每天吃完晚飯和美女散步。太陽還沒落,正在下沉,余暉照耀著一個戰(zhàn)士,他身后是一只跳來跳去的小狗。有些時候,這只不懂事的小狗會停下腳步,莫明其妙地望著遠(yuǎn)山上的火球出神,也就一兩秒鐘的時間,便又跟著戰(zhàn)士而去。每當(dāng)此時,朱旋就覺得這是他最幸福的時刻,站在高高的山巔上,大風(fēng)掀動著他的衣襟,而陽光呢,就像他奶奶慈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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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很快就來了。第一場雪一下,通往吉爾底的路便徹底封了,這種狀況要持續(xù)半年之久,甚至將近八個月。
大雪把所有的痕跡都藏在心里,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恣意狂舞,它們從不在意任何節(jié)拍和節(jié)奏,只按照自己的意愿盡情宣泄,這個世界屬于它們,屬于浩瀚的純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