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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度莎士比亞筆下的英雄主義
——讀《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

2014-11-18 04:20遠人
西部 2014年4期
關鍵詞:荷馬阿喀琉斯特洛伊

遠人

維度莎士比亞筆下的英雄主義
——讀《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

遠人

悲劇吸收了音樂最高的恣肆汪洋精神,所以,在希臘人那里一如在我們這里,它直接使音樂臻于完成,但它隨后又在其旁安排了悲劇神話和悲劇英雄,悲劇英雄像泰坦力士那樣背負起整個酒神世界,從而卸除了我們的負擔。另一方面,它又通過同一悲劇神話,借助英雄的形象,使我們從熱烈的生存欲望中解脫出來,并且親手指點,提示一種別樣的存在和一種更高的快樂,戰(zhàn)斗的英雄已經(jīng)通過他的滅亡,而不是通過他的勝利,充滿預感地為之做好了準備。

——尼采:《悲劇的誕生》(周國平譯)

眾所周知,莎士比亞的劇本大都取材于前人故事,《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也不例外。稍微不同的是,這個劇本的取材相當遙遠——脫胎于三千多年前《荷馬史詩》中的《伊利亞特》部分。它不禁讓人感到好奇,莎士比亞究竟想從荷馬故事中發(fā)現(xiàn)些什么?

在那部人類現(xiàn)存的最早史詩中,《伊利亞特》以阿喀琉斯與聯(lián)軍統(tǒng)帥阿伽門農(nóng)的結怨爭吵為起始,結束于普里阿摩斯贖回赫克托的遺體并安葬。稍稍留心的話,我們便很容易發(fā)現(xiàn),在這部長達一萬五千多行的史詩中,荷馬從未將任何一行擱置在今人所以為的道德領域來斥責特洛亞王子帕里斯對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倫的誘拐,似乎戰(zhàn)爭的義與不義,引不起荷馬的關心。荷馬所詠頌的,是英雄們的建功立業(yè)——英雄們的驕傲、力量和憤怒,成為值得他去歌頌的美德巔峰,這也正是這部史詩最為激動人心之處。

追逐青史留名的英雄業(yè)績,是因為人生短暫得令人不寒而栗,因此創(chuàng)建功勛,就成為人生不致虛度的巨大推動。更何況,最“足智多謀”的俄底修斯也一針見血地指出,“宙斯注定我們從青壯至蒼老都要在/艱苦的戰(zhàn)爭中度過,直到一個個都倒下”,這兩行詩句既表明了英雄們骨血中的慷慨品性,也表明了英雄們對人生終極的絕對認識——既然沒有誰能從命運中死里逃生,那就說明命運始終站在人的對立面。因此,與其說荷馬描寫的是人如何面對戰(zhàn)爭,不如說他描寫的是人如何與自己抗爭的命運。

在荷馬那里,對命運抗爭最強的當屬他嘔心塑造的阿喀琉斯。不僅全詩的第一行就賦予這位英雄贊美之詞,在不間斷的描述中,荷馬像是生怕表述得不夠熱烈,既不吝筆墨又不厭其煩地將其稱之為“捷足的阿喀琉斯”、“神樣的阿喀琉斯”、“宙斯最寵愛的阿喀琉斯”。但即便如此,阿喀琉斯的命運也被阿波羅一語道破,“宙斯養(yǎng)育的帕特洛克羅斯,趕快退下,/尊貴的特洛亞城未注定毀于你的槍下,/阿喀琉斯也不行,盡管他遠比你強大”。

攻不下特洛亞城,就是阿喀琉斯的命運。但阿喀琉斯早就對預言自己命運的阿波羅提出過憤怒挑戰(zhàn),“你奪走了我的巨大榮譽,輕易地挽救了/那些特洛亞人,因為你不用擔心受懲處。/倘若有可能,這筆賬我定要與你清算”。沒有哪個讀者不受到阿喀琉斯憤怒的吸引——敢向人發(fā)怒算不了什么,敢向神發(fā)怒,才是阿喀琉斯最英勇無畏的氣概體現(xiàn)。將榮譽看得高于一切的阿喀琉斯也當之無愧地成為荷馬首屈一指的謳歌對象。

但奇怪的是,在莎士比亞筆下,阿喀琉斯的光彩出人意料地變得黯淡。難道莎士比亞不認可荷馬的描述?或者說,在莎士比亞心中,對英雄如何定義,有著與荷馬不一樣的看法?至少,沒有哪個讀者不會看到,荷馬所頌揚的首席英雄,居然沒有成為《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劇中的第一主角。

將現(xiàn)成的故事點石成金,是莎士比亞的拿手好戲,但面對流芳千載的《荷馬史詩》,莎士比亞也隨心所欲地進行改寫,是他自信得過了頭嗎?

在莎士比亞三十七部劇作中,有十三部以劇中人名字為劇名。以人物名為劇名,就表明莎士比亞將這個或這對人物置于自己的刻畫中心。令人驚訝的是,《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像是這十三部劇作中唯一的例外。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的故事盡管重要,但兩人并沒有成為劇中的核心主角。而且,以一對男女名為劇名,除了這部之外,還有《羅密歐與朱麗葉》和《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兩部。三組人物都是情侶關系。似乎莎士比亞想通過劇名宣示,觀眾和讀者將面對的,是他精心獻上的愛情劇。

沒有人會否認《羅密歐與朱麗葉》和《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是描寫情愛的戲劇,但《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也是以愛情為主體的劇作嗎?

難說得很。

從劇本的起筆來看,倒確像莎士比亞要寫一部愛情劇。全劇第一個上場的就是不愿去城外與希臘人作戰(zhàn)的特洛伊羅斯。特洛伊羅斯不愿作戰(zhàn),倒不是因為他不夠勇敢,而是他的心思不在戰(zhàn)場。他開口說出的就是自己心思不在的緣由,“我自己心里正在發(fā)生激戰(zhàn)……唉!特洛伊羅斯的心早就不屬于自己了”。一個男人的心不屬于自己了,十有八九是到了一個女人身上。特洛伊羅斯的確如此,他瘋狂地愛上克瑞西達,其情感之熱烈,一點也不遜于羅密歐?!拔夷穷w心好像被嘆息劈成兩半”,僅看這句臺詞,幾乎會讓讀者誤以為它出自羅密歐之口。但克瑞西達對心被“嘆息劈成兩半”的特洛伊羅斯,卻沒辦法與朱麗葉對羅密歐的回應相提并論。在第一幕第二場,克瑞西達登場亮相,她說個不停,卻是將一個個問題拋給其女仆亞歷山大,好像亞歷山大會比自己眼尖,會比自己知道的事情更多一樣。但沒哪個讀者會認為克瑞西達當真什么也不知道??巳鹞鬟_裝不知道,其實就表明這個女人的城府頗為可怕。簡單來說,特洛伊羅斯愛上的是一個極具城府的女人。問題是,莎士比亞是不是愿意將自己的熱情投入到這樣一個女人身上?比較朱麗葉和克莉奧佩特拉,前者是情竇初開的少女,有著未被生活玷污的單純,后者雖心機迭出,但對安東尼的愛欲卻充滿我行我素的激情,盡管這位埃及女王最后從安東尼與凱撒的海戰(zhàn)中撤退,導致安東尼在世界舞臺的徹底覆滅,那也不過因為她僅僅是個女人,即使她懂得政治,卻終究懼怕刀槍中的血肉橫飛。

克瑞西達雖然置身莎士比亞劇作之名,但莎士比亞對她似乎并不關心。這難免令人感到意外,因為即便是心狠手辣的麥克白夫人,莎士比亞也投入了相當關注。似乎克瑞西達沾染的祭司氣太濃,莎士比亞的筆墨落向她時就變得不怎么耐煩。只是,莎士比亞天才太甚,在克瑞西達首次退場獨白中,依然能讓讀者看到她對情感的輕薄個性。在莎士比亞筆下,克瑞西達當然不是第一個面對劇中配偶前就有過愛欲經(jīng)歷的人,但卻只有這個祭司之女,一旦體驗過愛欲,就將愛欲對人的支配變成自己的游戲籌碼。正是這堆籌碼作祟,去到希臘陣營后的克瑞西達便迅速墮落成一個淫蕩女人。特洛伊羅斯的美夢成空,倒絕不是他缺乏對情感的執(zhí)念,而在于他面對的女人天生具有淫邪之骨。

每個莎劇研究者都會認同,莎士比亞從來不會將真正的自我擱在哪個人物身上,因此我們很難知道莎士比亞對克瑞西達的看法究竟是什么。但就全劇來看,分為五幕的戲劇共由二十四場戲構成,克瑞西達只有五次出場,在第五幕的最后八場戲中,莎士比亞干脆不再讓克瑞西達現(xiàn)身。僅從這點來看,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認為,莎士比亞將情愛之名拋給觀眾,不過是玩了一個花招——先吸引住觀眾再說。觀眾確實被戲劇吸引,但在故事發(fā)展中,卻幾乎都會不知不覺地忘記克瑞西達。克瑞西達的最后出場是接受狄俄墨得斯的勾引,也因此再次將特洛伊羅斯的心“劈成兩半”。只是,當?shù)叶砟盟沟玫娇巳鹞鬟_愿意委身的承諾離開之后,她最后的獨白卻有點耐人尋味,“唉!我們可憐的女人!我發(fā)現(xiàn)了我們這一個弱點,我們的眼睛所犯的錯誤支配著我們的心;一時的失足把我們帶到了永遠錯誤的路上。啊,從這里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受眼睛支配的思念一定是十分卑劣的”。

當讀者還不明白“受眼睛支配的思念”是何所指之時,一直和俄底修斯在旁窺視的特洛伊羅斯就“心煩意亂”地站出來進行了解釋,“它們的作用只是顛倒是非,淆亂黑白”。這句話很容易讓我們想起哈姆雷特所說的“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蛟S不管是什么時代,莎士比亞都眼光銳利地發(fā)現(xiàn),正是“混亂”,梗在所有時代的中心,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從中逃脫。換言之,人總是在“混亂”中面對一切,情感也好,戰(zhàn)爭也好,“混亂”從來都是當仁不讓的主角。沒有哪種情感可以滌清“混亂”——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欲不就是在激流般的“混亂”中變成悲劇的嗎?但羅密歐與朱麗葉面對的“混亂”,還只是內在的人心“混亂”,特洛伊羅斯面對的“混亂”,卻不僅是內在的人心“混亂”,還包括戰(zhàn)爭帶來的外在“混亂”。

頗為巧合的是,哈姆雷特面對的也同樣是人心與戰(zhàn)爭的雙重“混亂”。在其叔父篡位成僭主之后,整個丹麥“全國的軍民每夜不得安息……每天都在制造銅炮,還要向國外購買戰(zhàn)具……征集大批造船匠,連星期日也不停止工作”,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挪威正對丹麥虎視眈眈,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豢養(yǎng)大批死士,摩拳擦掌地要奪回喪失給丹麥的領土。面對國家的“慌忙騷亂”,哈姆雷特不無沮喪地認為“倒霉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盡管霍拉旭告訴我們,哈姆雷特有“舉世稱頌”的英名,但哈姆雷特卻將“重整乾坤的責任”視作“倒霉”,也就說明哈姆雷特對自己承擔來日“混亂”的能力不夠自信。遠遜于哈姆雷特的特洛伊羅斯也就更不足以在“混亂”中將匹夫之勇拉到前臺。

什么人才夠資格澄清“混亂”?荷馬給出的答案是阿喀琉斯樣的英雄。在荷馬時代,阿喀琉斯樣的英勇或許真還擁有澄清“混亂”的能力。

但時代總在變化。我突然感到,莎士比亞之所以借助《荷馬史詩》寫下《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大概是心中涌起了向荷馬觀點挑戰(zhàn)的念頭。

挑戰(zhàn)荷馬的觀點,也就是挑戰(zhàn)荷馬塑就的人物。關鍵問題是,莎士比亞憑什么挑戰(zhàn)荷馬?他挑戰(zhàn)的工具又是什么?

我們知道,在難以統(tǒng)計的出場人物之中,荷馬對阿喀琉斯顯然傾注全力。縱觀《伊利亞特》全篇,從頭到尾所布滿的,無不是這位希臘英雄的身影。不管阿喀琉斯在干什么,荷馬給予的總是稱譽。詩篇一起始,荷馬就要求女神對阿喀琉斯的憤怒進行歌唱,根本不問阿喀琉斯的憤怒來源于什么。只是序幕拉開,阿喀琉斯的憤怒倒顯得不那么理直氣壯。阿伽門農(nóng)貴為聯(lián)軍統(tǒng)帥,卻從來不被阿喀琉斯放在眼里。當祭司卡爾卡斯(克瑞西達之父)害怕說出的預言會觸怒哪位將帥之時,阿喀琉斯立刻做出保證,“你放大膽量,把你知道的預言講出來……只要我還活著,看得見陽光,/沒有哪個達那奧斯人會在空心船旁/對你下重手,即使阿伽門農(nóng)也不會,/盡管他宣稱是阿開奧斯人中最高的君主”。這種處處都要針對,又明目張膽的以下犯上,當然會激起阿伽門農(nóng)的惱怒。但意外的是,“權力廣泛”的阿伽門農(nóng)卻只將怒火發(fā)泄在說出預言的卡爾卡斯身上。阿喀琉斯卻總是不放過對阿伽門農(nóng)的針對,似乎一定要讓阿伽門農(nóng)明白自己對他的輕視一樣,不等卡爾卡斯回答,阿喀琉斯就接過話題,再次挑釁。阿伽門農(nóng)實在無法忍受,索性直言,“盡管你非常勇敢,/你可不能這樣施展心機欺騙我”,并且要求后者“前去獻祭,祈求遠射的天神息怒”。

要求阿喀琉斯“前去獻祭”,是阿伽門農(nóng)的怒氣表現(xiàn),但就“獻祭”本身來看,卻是阿伽門農(nóng)得罪阿波羅采取的補救措施,以求希臘聯(lián)軍獲有取勝的前提與心理保證。必須看到,“獻祭”不是臨時決定,不派阿喀琉斯前往,也必定會派他人前往,但唯獨對阿喀琉斯的派遣,卻引來后者的暴跳如雷。阿喀琉斯不再含沙射影,而是直接將阿伽門農(nóng)辱稱為“你這個無恥的人,你這個狡詐之徒”。令人意外的是,阿喀琉斯罵人的原因卻和派他“前去獻祭”無關,轉而變成了“分配戰(zhàn)利品時你得到的卻要多得多”,緊跟著就威脅后者要離開戰(zhàn)場,因為不想“為你掙得財產(chǎn)和金錢”。

不滿別人分配到更多的“戰(zhàn)利品”,也就意味著,阿喀琉斯希望自己分配到“多得多的戰(zhàn)利品”。但說這些話時,阿喀琉斯顯然忘記了,阿伽門農(nóng)是“人民的國王”。既然是“人民的國王”,阿伽門農(nóng)當然不會當眾受辱,他立刻表示,“我不求你為我的緣故留在特洛亞……但是我卻要親自去到你的營帳里,/把你的禮物、美頰的布里塞伊斯帶走”。

這是令人震驚之處。就一般人的看法和資料性文字,無不將阿喀琉斯后來的拒絕出戰(zhàn)歸咎于阿伽門農(nóng)奪走了阿喀琉斯的戰(zhàn)利品“布里塞伊斯”,但很少有人追究阿伽門農(nóng)奪走布里塞伊斯的原因,似乎阿伽門農(nóng)不過是好色之徒,將部下的女人據(jù)為己有。這里的細節(jié)卻已經(jīng)表明,阿伽門農(nóng)后來奪走布里塞伊斯,原因是他先受到阿喀琉斯的侮辱。至于阿喀琉斯不忿阿伽門農(nóng)“得到多得多”的“戰(zhàn)利品”的原因,也早被阿伽門農(nóng)一眼看透,“……這個人很想高居于眾人之上,/很想統(tǒng)治全軍,在人叢中稱王,/對我們發(fā)號施令”。阿喀琉斯倒也毫不虛偽,當即回答,“不要對我發(fā)號施令,我不會服從你”。豈止不服從?聽到阿伽門農(nóng)將自己的用心說出,阿喀琉斯的反應不再是限于辱罵,而是伸手拔劍,要不是雅典娜及時對阿喀琉斯顯圣阻止,聯(lián)軍的將帥勢必出現(xiàn)火并。

不服從阿伽門農(nóng),阿喀琉斯愿意服從誰?

整部《伊利亞特》的每個細節(jié)都在表明,阿喀琉斯愿意服從的只是自己。

那是否該問問,只愿意服從自己的人值不值得稱頌?

但問題卻沒辦法回答。因為在荷馬時代,這個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它甚至構不成荷馬時代所能表述的主題。也許可以說,在荷馬時代,人類的理性還遠遠沒有破開混沌一片的黑暗世界,也就不可能對人心構成支配。換言之,在沒有一種哲學對人心施以慰藉的時代,榮譽的追尋僅僅只與個性的彰顯連為一體。

當莎士比亞重拾荷馬故事之時,像是忘記了這一背景。在第三幕第一場,克瑞西達的舅父潘達洛斯安排了外甥女和特洛伊羅斯的約會,導致特洛伊羅斯被溫柔羈絆,未上戰(zhàn)場,潘達洛斯感覺不妥,想去找帕里斯對好口風。在宮殿前他首先遇上帕里斯的仆人,并不無討好地說道,“你依靠著一位貴人,我必須贊美他”。仆人當即回答,“愿贊美歸于上帝”。

在莎士比亞的全部劇作中,恐怕沒有哪句臺詞比這句“愿贊美歸于上帝”更令人感到震驚和不可理解的了?!吧系邸笔腔酵綄Α拔ㄒ坏纳瘛钡姆Q謂,宣揚信眾精神同一的基督教在特洛亞戰(zhàn)爭后一千多年才誕生,因而“上帝”一詞,不可能提前出自帕里斯仆人之口。更何況,宙斯和他的眾神始終在《荷馬史詩》中沒有退場。如果承認“上帝”,那么史詩中就不可能有另外的父神宙斯存在。只是在荷馬時代,宙斯是唯一的父神,荷馬寫到宙斯和眾神,自然不過。到莎士比亞時代時,基督教歷史已逾千載。不管莎士比亞是不是基督徒,他一旦說出不屬于劇中人能說出的話時,我們不禁要問,莎士比亞究竟是一時說漏了嘴,還是另有他因?

閱讀《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我們還能發(fā)現(xiàn),在《伊利亞特》中無處不在的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沒一個進入莎士比亞劇本。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莎士比亞取消宙斯和他的諸神,是因為莎士比亞畢竟身在柏拉圖理性已經(jīng)控制人類的時代——柏拉圖的豐功偉績之一,就在于他對理性的提出和建立,正如他的老師蘇格拉底對定義的不懈尋找一樣。

理性的確立,是改變人類文明史的大事。莎士比亞之所以敢向荷馬挑戰(zhàn),是不是就因為他擁有這一荷馬不具備的工具?用前人不具有的工具來考察遠古的人物,會不會讓遠古之人獲得現(xiàn)代的重新定位?

“愿贊美歸于上帝”這句看似和宗教有關的簡單臺詞,已經(jīng)明確告訴我們,莎士比亞將荷馬故事的內核搬到了眾神退場和理性深植的時代。因而就有必要知道,在理性形成對人統(tǒng)治的時代,荷馬稱頌的頭號英雄在莎士比亞筆下會是什么樣子。

既然莎士比亞的《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劇本源出荷馬,那么阿喀琉斯的重要性就自不待言。令人奇怪的是,當整整第一幕結束,莎士比亞也沒有讓這位荷馬時刻不忘的英雄出場。阿喀琉斯首次登臺是埃阿斯毆打弄人忒耳西忒斯,聲震寰宇的阿喀琉斯的第一句臺詞居然不是發(fā)怒,而是懵懵懂懂地提問,“啊,怎么,埃阿斯!你為什么打他?喂,忒耳西忒斯!怎么一回事”?在莎士比亞的所有劇本中,沒有哪個人物不是一出場就表現(xiàn)出自己的鮮明性格。阿喀琉斯的出場能讓我們看見什么?好像一個將軍毆打一個弄人也值得他大驚小怪一樣。既然對這樣的事也大驚小怪,也就說明阿喀琉斯的視野不像是在面對整個戰(zhàn)役,而是糾纏在不足掛齒的細枝末節(jié)上。怪不得特洛伊羅斯也會對阿喀琉斯說出這樣的話,“阿喀琉斯,我也曾經(jīng)這樣勸告過您。一個男人在需要行動的時候優(yōu)柔寡斷,沒有一點丈夫氣概,比一個鹵莽粗野、有男子氣概的女子更為可憎”。

在荷馬那里,要說阿喀琉斯“優(yōu)柔寡斷”和“沒有一點丈夫氣概”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但在莎士比亞筆下,阿喀琉斯的確表現(xiàn)出他的“優(yōu)柔寡斷”。他出場就已知道,“赫克托要在明天早上五點鐘的時候,在我們的營地和特洛亞城墻之間,以喇叭為號,召喚我們這兒的一個騎士去和他決戰(zhàn)”。無法不注意,阿喀琉斯對赫克托的挑戰(zhàn)并未挺身而出。當埃阿斯問他阿伽門農(nóng)會派誰去應戰(zhàn)之時,阿喀琉斯的回答雖然是認為阿伽門農(nóng)會派自己出陣,卻還是表示要用抽簽的辦法來決定。

認為會派己出戰(zhàn),的確是阿喀琉斯的驕傲體現(xiàn),但仍表示要抽簽決定,就有點耐人尋味了。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阿喀琉斯內心里有點懼怕赫克托?希臘的頂尖英雄會怕赫克托?荷馬絕不會這樣認為,但莎士比亞卻有足夠的理由作出判斷,畢竟,莎士比亞筆下的阿喀琉斯經(jīng)受了理性洗禮。決戰(zhàn)是要取人性命的,更何況,提出決戰(zhàn)的赫克托是特洛亞的軍中統(tǒng)帥,勇武素來不在阿喀琉斯之下。被理性教導得有些“優(yōu)柔寡斷”的阿喀琉斯是否還具有荷馬以為的萬丈雄心,從他出場起就變得有些疑問。

和荷馬所言保持一致的是,阿喀琉斯同樣拒絕出戰(zhàn),只和帕特洛克羅斯呆在自己的戰(zhàn)船之中。沒有人看得慣阿喀琉斯的罷戰(zhàn),就連帕特洛克羅斯也勸說他,“自己加于自己的傷害是最不容易治療的;忽略了應該做的事,往往會引起危險的后果”。阿喀琉斯的回答著實令讀者瞠目結舌,“我簡直像一個女人似的害著相思,渴望著會一會卸除武裝的赫克托,跟他握手談心,把他的面貌瞧個清楚”。承認自己“像一個女人”,倒真還印證了特洛伊羅斯稱其為“沒有一點丈夫氣概”的評斷。甚至,面對赫克托對希臘聯(lián)軍的決戰(zhàn)挑釁,阿喀琉斯也似乎忘記得一干二凈,他希望見到的是“卸除武裝的赫克托”,并與其“握手談心”——這是阿喀琉斯對赫克托產(chǎn)生出的惺惺相惜嗎?但“像一個女人”的人怎么可能對一位英雄惺惺相惜?因此只能說,阿喀琉斯面對赫克托孤身來到希臘營帳的超凡英勇,內心在情不自禁地自愧弗如。難怪阿喀琉斯不去和特洛伊羅斯的輕視針鋒相對。

因而在莎士比亞筆下,阿喀琉斯的罷戰(zhàn)就總顯得有些底氣不足。盡管俄底修斯給出過他的罷戰(zhàn)原因,“公認為我軍中堅的阿喀琉斯,因為聽慣了人家的贊譽,養(yǎng)成了驕矜自負的心理,常常高臥在他的營帳里,譏笑著我們的戰(zhàn)略”。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到,荷馬談及的阿伽門農(nóng)對布里塞伊斯的搶奪之事,莎士比亞只字不提,阿喀琉斯的罷戰(zhàn)僅僅只在于他“聽慣了人家的贊譽”。但縱觀五幕全劇,實在沒哪個地方讓我們看到阿喀琉斯有何值得“驕矜自負”之處。倒是阿喀琉斯自己在第五幕第一場突然對帕特洛克羅斯說出了他罷戰(zhàn)的真實原因,“……這兒是一封赫卡柏王后寫來的信,還有她的女兒,我的愛人,給我的一件禮物,她們都懇求我遵守我從前發(fā)過的一句誓言。我不愿違背我的誓言。讓希臘沒落,讓名譽消失……我必須服從我已經(jīng)發(fā)過的重誓”。

讀遍《伊利亞特》,哪里有阿喀琉斯愛上特洛亞公主的情節(jié)?莎士比亞對這句臺詞也極為罕見地毫無鋪墊。但撇開這句臺詞的突然性,它表明的涵義卻和全劇的阿喀琉斯有相當一致的性格吻合,同時也讓我們看到,莎士比亞時代的阿喀琉斯像是非常熟悉馬基雅維利的論述,簡單迅速地為自己應受譴責的行為找到合情合理的辯護之詞——英雄氣短的人不會受人責怪。但問題是,荷馬時代的阿喀琉斯生性暴躁和殘忍,到莎士比亞時代居然會兒女情長,不僅令人感到難以置信,就連莎士比亞也像是頗為尷尬,乃至在有赫卡柏出場的戲里,從來就沒讓這個得到阿喀琉斯誓言的女兒出現(xiàn),甚至從赫卡柏或普里阿摩斯嘴里也聽不到有任何一句話涉及這位女兒。簡言之,一位連名字也沒有、連影子也看不到的人居然影響了劇中重要人物的重要決斷,這是熱衷于男歡女愛的莎士比亞戲劇中獨一無二的例外。除了這句橫空出世的臺詞,劇中的哪個地方又表明了阿喀琉斯有一場愛欲在經(jīng)歷?在莎士比亞筆下,阿喀琉斯經(jīng)歷的,不過是理性的全部籠罩。

但是顯然,莎士比亞又不愿意違背荷馬——或者違背歷史地不讓阿喀琉斯與赫克托在戰(zhàn)場上相遇。于是,在鮮有直接描寫戰(zhàn)役場面的莎劇中,每個讀者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阿喀琉斯的確懼怕赫克托!

當兩軍終于激戰(zhàn),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劈面相撞。阿喀琉斯剛開始說的話還像是有點荷馬氣息,“現(xiàn)在我看見你了。嘿!等著吧,赫克托”。赫克托的回答的確是戰(zhàn)士的回答,“住手,你還是休息一會兒”。阿喀琉斯會休息嗎?當然不會,因為他開口說的是,“我不要你賣什么人情,驕傲的特洛亞人……”不要對方賣人情,又在面對敵手的驕傲,誰都以為阿喀琉斯會向對手猛撲過去,但最令人吃驚之處緊接著開始了。阿喀琉斯的話在繼續(xù),“我的手臂久已不舉兵器了,這是你的幸運;我的休息和怠惰,給你很大的便宜;可是我不久就會讓你知道我的厲害?,F(xiàn)在你還是去追尋你的命運吧”。不等對方回答,阿喀琉斯說完這句話就急匆匆地從戰(zhàn)場上溜開,倒像要去追尋自己命運的不是赫克托而是阿喀琉斯本人一樣。

對所有的讀者來說,這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一幕。

阿喀琉斯居然會怯戰(zhàn)而逃,不要說英雄,連起碼的戰(zhàn)士勇氣都不具備。如果說莎士比亞善于使讀者感到意外,那么阿喀琉斯的怯戰(zhàn),便是莎劇中最讓讀者目瞪口呆的意外。莎士比亞似乎還嫌意外不夠,重新上場的阿喀琉斯不再是單槍匹馬,還帶了一隊騎士。作為將領,帶隊騎士并不奇怪,令人倒吸一口冷氣的是,阿喀琉斯對騎士們下達的命令是不光彩的詭計,“……不要動你們的刀劍,蓄養(yǎng)好你們的氣力;當我找到兇猛的赫克托后,你們就用武器把他密密圍住,一陣亂劍剁死他”。這哪里還是那個阿伽門農(nóng)在《伊利亞特》中所說的“將士中最可畏的人”?簡直就是不敢光明正大進行決戰(zhàn)的懦弱者所能設計出的行徑。當赫克托戰(zhàn)斗得筋疲力盡,終于脫下武裝休息之時,埋伏好的阿喀琉斯立刻命令手下出擊。猝不及防的赫克托只提出一個戰(zhàn)士之間的要求,“我現(xiàn)在已解除武裝;不要乘人不備,希臘人”,但這句能喚起一個真正或偉大對手正視的話卻只換來阿喀琉斯的急速命令,“動手,孩子們,動手!這就是我所要找的人”。赫克托未及還手,也未及再說別的,就被阿喀琉斯的騎士們一陣亂劍剁死。阿喀琉斯欣喜若狂,下達的后續(xù)命令是要騎士們齊聲高呼“阿喀琉斯已經(jīng)把勇武的赫克托殺死了”。

這場卑劣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戲讓我不覺想起另一部莎劇《理查三世》,尚未即位的葛羅斯特公爵對勃金漢親王說過一句警示臺詞,“人的本質和他的表面言行你還不能辨別;真可以說,上帝知道,表里一致的人是絕無僅有的”。在阿喀琉斯身上,我們看到的,正是這一本質與表面不同的恰當注釋。它使得阿喀琉斯的“驕矜自負”變成一件包裹自身的虛假外衣,這件外衣足以掩蓋其內心的卑鄙與懦弱。它不免令人覺得,寫作此劇,莎士比亞似乎就是想集中筆力來刻畫阿喀琉斯的靈魂恥辱。這一恥辱在令人齒冷的詭計之下,讓讀者對阿喀琉斯的“卑鄙犯罪”一目了然。但罪行越陰險,就越令人難以忽略一點——正是阿喀琉斯的狡詐襯托,使赫克托的死突然被注滿一層避不開的悲劇色彩。

難道莎士比亞的良苦用心是在赫克托身上?

在荷馬那里,阿喀琉斯和赫克托是對陣雙方的英雄。荷馬留下史詩,目的也就是為了稱頌英雄。也許可以說,在荷馬時代,個人勇武是受到重視的最高品質——誰具有最高勇武,誰就最值得稱頌。它不僅是荷馬時代的法則,即使在今天,也是支配國家行為的勇武范式。簡單來說,戰(zhàn)爭從來就是人類所必然服從的永恒法則。只是,進行戰(zhàn)爭是一回事,理解戰(zhàn)爭的內在蘊涵又是另一回事。荷馬能將戰(zhàn)爭場面敘述得有如親見,卻沒辦法將戰(zhàn)爭的理解和最終目的告訴讀者。因此,不僅阿喀琉斯被他竭盡全力地進行歌頌,赫克托同樣也被他稱之為“英雄”。有所不同的是,在荷馬那里,即使赫克托也是英雄,但只要和阿喀琉斯相比,仍顯得處處落在下風。

既然阿喀琉斯能夠壓倒赫克托,為什么特洛亞城能屹立十年不倒?特洛亞若沒有赫克托,恐怕用不著俄底修斯最后貢獻出他的“木馬計”。在荷馬那里,赫克托的奪目光彩可以用其母赫卡柏的話來說,赫克托“夜以繼日地令我驕傲,/全城的男女視你如救星,敬你如神明”。這就充分說明,赫克托雖然在武力上遜色于阿喀琉斯,但他一定還有別的辦法來護衛(wèi)他的城市。

因此,荷馬描述的赫克托究竟是什么人,就成為值得探討和繞不開的問題。

荷馬沒有讓讀者等得太久,全書第二卷就提及赫克托,緊接著的第三卷就讓讀者直面赫克托。當墨涅拉俄斯發(fā)現(xiàn)誘拐自己妻子的帕里斯在戰(zhàn)場之時,怒不可遏地朝對手猛撲。不論在荷馬那里,還是在莎士比亞筆下,帕里斯的形象倒是沒有變化——色欲有余,談不上是戰(zhàn)士(遑論勇士)。當他看見墨涅拉俄斯朝自己撲來,立刻躲入己方人群。對弟弟的這一行為,赫克托充滿鄙視,當即怒罵帕里斯是“誘惑者,好色狂”,并希望他“沒有出生,沒有結婚就死去”,因為那“比起你成為笑柄,受人鄙視好得多”。在怒罵的結尾,赫克托點明這次戰(zhàn)爭的緣由正是“因你干的壞事”。

在全體特洛亞人中,只有赫克托,才是將戰(zhàn)爭起因歸結在帕里斯對海倫誘拐上的唯一之人。在今天來看,幾乎用不著將其刻意突出,但在荷馬時代,卻有令人震驚的意義。因為除赫克托之外,特洛亞從國王普里阿摩斯開始,人人都將戰(zhàn)爭視為不可避免的生存事件。正是從這個角度出發(fā),荷馬早早為柏拉圖的論述開辟了先路。要不然,柏拉圖不會將《法義》首章命名為和今天的道德領域沒什么關系的“美德”,更不會將“美德”的第一節(jié)命名為“論戰(zhàn)爭”。即使放在今天來看,也沒必要奇怪柏拉圖為什么開卷就談,“我覺得,立法者之所以認為很多人不懂事,乃是因為這些人認識不到,終其一生,城邦的每個公民都不可避免地與周圍的所有其他城邦處于一種永遠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大多數(shù)人稱為‘和平’的,從來就只是一句空話”。

既然和平只是空話,戰(zhàn)爭究竟因何而起,就變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只是戰(zhàn)爭可以成為建功立業(yè)的大好時機。否則就不能理解,為什么阿伽門農(nóng)率軍攻打特洛亞,表面目的是為了幫助墨涅拉俄斯奪回海倫,但卻會為了這個已經(jīng)將帕里斯看成丈夫的女人而殺死自己的女兒獻祭。從現(xiàn)代倫理角度來看,奪回海倫的首次行動就是殺死一個無辜女人,便足以成為難以置信的無恥之事,但在現(xiàn)代理性——至少莎士比亞時代的理性沒有建立的時代,首先讓一個無辜女人去死不僅不會遭到譴責,相反是合情合理之事——既然兵事將啟,獻祭就是必然之事,什么人該被獻祭,和被獻祭人毫無關系,因為被獻祭人必須去死。正是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在希臘與特洛亞的十年戰(zhàn)爭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因為海倫而死,那些馬革裹尸之人,不過是為了自己功業(yè)的建立。所以很自然的事情就是,在《伊利亞特》里,宣揚公正的宙斯從來不認為帕里斯的誘拐行為應受懲處,他也沒理由阻止分成兩派的諸神各自支持自己喜愛的勇士,原因也僅僅在于那些勇士不過是為了建立自己的萬世之名——這和海倫難道還有什么關系嗎?也正是因為如此,當希臘人兵臨城下,普里阿摩斯告訴海倫,“在我看來,你沒有過錯,/只應歸咎于神,是他們給我引起/阿開奧斯人來打這場可泣的戰(zhàn)爭”。

將戰(zhàn)事歸咎于神,就說明沒有哪個人該當負罪,因而對戰(zhàn)事的出現(xiàn),首先就剔除了它的倫理涵義。當赫克托指責帕里斯之時,莎士比亞一定相當敏銳地發(fā)現(xiàn),赫克托是唯一將戰(zhàn)爭的倫理蘊涵挑明之人。挑明倫理存在,就是挑明罪惡存在。只是,史詩中除了赫克托,沒有人以為罪惡存在,即便帕里斯承認赫克托的責備“非常恰當”,所承認的也不過是自己的戰(zhàn)士之心不夠堅強。他和所有人一樣,沒有在任何一秒鐘內有過倫理負疚。當他提出和墨涅拉俄斯進行單獨決斗,也不過是將海倫擺在一個戰(zhàn)利品的公平位置,似乎海倫從來就不是墨涅拉俄斯的妻子,而只屬于決斗勝利的一方。當墨涅拉俄斯也同意這樣的處置方案時,我們就立刻看到,不論海倫曾經(jīng)是誰的妻子,現(xiàn)在又和誰同床共眠,依附于她身上的倫理指向已在簡單迅速地走向消失。就此來看,荷馬的激情圍繞從來就不是一個道德中心。既然沒有這樣一個中心,那阿喀琉斯無論多么勇武,也就理所當然地引不起莎士比亞的關注,因為阿喀琉斯的勇武僅僅只是勇武。只有赫克托的理性之言,才足以震動莎士比亞,哪怕赫克托同樣勇武出眾,但勇武之下,赫克托身上畢竟表現(xiàn)出一根值得撫摸的倫理線索。

對理性時代來說,這條線索至關重要,所以從荷馬故事中攫取素材之時,莎士比亞就不可能不將重心投在赫克托身上。借埃涅阿斯之口,莎士比亞明確表達出自己對赫克托的態(tài)度,“赫克托有的是吞吐宇宙的無限大的勇氣,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驕傲”。說赫克托有勇氣而無驕傲,當然不僅是對赫克托的贊譽,還包含莎士比亞將他和阿喀琉斯在理性上進行最簡單有效的對比。對阿喀琉斯如此,對整個希臘一方,莎士比亞自然不肯說一句贊譽之詞,相反,他借忒耳西忒斯之口表明自己對希臘人極度的內心厭惡,“奸淫,只有奸淫!全都是些不要臉的淫棍”。莎士比亞涇渭分明的態(tài)度已經(jīng)表明,他所關注的重心究竟在激戰(zhàn)的哪方,換言之,他將英雄稱謂賦予誰。

在《伊利亞特》中,荷馬沒有對赫克托吝惜贊譽之詞,莎士比亞則更進一步,將赫克托的光芒渲染得格外突出。因為莎士比亞看到,赫克托將戰(zhàn)爭的起因指向帕里斯,其實就證明在赫克托眼里,該負起戰(zhàn)爭責任的就是己方特洛亞。換言之,如果赫克托認為此次戰(zhàn)爭有戰(zhàn)犯的話,那帕里斯就是唯一的戰(zhàn)犯。只是,對赫克托而言,即便他將帕里斯看成戰(zhàn)犯,也不可能將自己的弟弟繩之以法,更何況,以赫克托統(tǒng)帥兼王子的身份也不可能不使自己投入到這場讓己方繼續(xù)蒙罪的戰(zhàn)爭。這恰恰是赫克托的痛苦所在。

在莎士比亞筆下,沒有哪個懦夫能夠承擔痛苦。就像身為將軍時的麥克白能在戰(zhàn)場上所向披靡,但他篡位成功后,就因承受不了內在的痛苦而害怕看見一把椅子;當泰門一旦淪為赤貧,就寧愿刺瞎自己的雙眼。不論他們曾經(jīng)多么睥睨一切,但都對痛苦無力承擔,也就不可能成為莎士比亞筆下的英雄。在全部莎劇中,唯一能承擔內在痛苦的只有赫克托,赫克托的痛苦之所以屬于內在,就在于他首先置身理性,看透了此次戰(zhàn)爭的全部實質;對希臘一方來說,同樣看透實質的是忒耳西忒斯,但忒耳西忒斯的看透既不是根源于理性,更沒有對痛苦的承擔,因而只有赫克托才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唯一英雄。

如果說,這世上任何一個販夫走卒都會有人評斷的話,那么英雄自然會得到更多的點評。對阿喀琉斯和赫克托來說,少不了被人議論。有意思的是,莎士比亞對他們的態(tài)度從雙方的陣營中就得到截然相反的評斷。在希臘一方,阿喀琉斯得到的評斷我已經(jīng)寫得相當詳細,需要補充的只有一處,那就是當赫克托提出決戰(zhàn),俄底修斯就已經(jīng)識破,“赫克托的這一次挑戰(zhàn)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實際上完全是對阿喀琉斯而發(fā)的”。但以阿伽門農(nóng)為首的頭領卻不愿采取積極的應對措施,俄底修斯的計謀首先是用在自己人身上,“……不要容許赫克托和阿喀琉斯交戰(zhàn),因為我們全軍的榮辱,雖然系此一舉,可是無論哪一方面得勝,勝利的光榮總不會屬于我們的……我們主要的目的,是要借埃阿斯的手,壓下阿喀琉斯的氣焰……制服兩條咬人的惡犬,最好的辦法是請他們彼此相爭,驕傲便是挑撥它們搏斗的一根肉骨”。這段話令人內心發(fā)冷,不僅是希臘方的領導層各懷機心,還讓人從他們的機心中看到,阿喀琉斯在阿伽門農(nóng)等人眼中,不過是和“愚蠢的”埃阿斯相提并論的另一個愚蠢角色。從隨后阿伽門農(nóng)等人對阿喀琉斯故意采取冷淡而令后者驚訝莫名時,讀者也能一目了然地看到,阿喀琉斯不僅不夠智慧,倒還有點像美國當代作家辛格筆下的“傻瓜吉姆佩爾”。也可以換句話說,即使阿喀琉斯勇冠三軍,在思想上也不過是被人玩弄于股掌的對象。

赫克托卻截然相反。

在第一幕第二場,尚未登場的赫克托之名就被亞歷山大說出,“赫克托素來是個很有涵養(yǎng)的人”,克瑞西達也表示同意,“赫克托是一條好漢”。緊接著,潘達洛斯因為想讓外甥女愛上特洛伊羅斯,建議克瑞西達和他站到“高處”看將士歸營。潘達洛斯的本意是希望克瑞西達欣賞到特洛伊羅斯的雄姿,但先于特洛伊羅斯走過前臺的赫克托出現(xiàn)之時,潘達洛斯也忍不住說道,“那是赫克托!你瞧,你瞧,這才是個漢子!愿你勝利,赫克托!甥女,這才是個好漢。啊,勇敢的赫克托!瞧他的神氣多么威武!他不是個好漢嗎”?當克瑞西達詢問赫克托臉上的痕跡是否為劍所割時,潘達洛斯對赫克托的贊譽再也按捺不住,“刀劍?他什么也不怕;即使魔鬼來找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匆娏诉@樣的人,真叫人心里高興”。

對所有的讀者來說,不可能看不到,面對雙方陣營的各自英雄,己方人對其擁有何種態(tài)度與認定。希臘方將阿喀琉斯認作“愚蠢”而充滿捉弄,特洛亞方卻將赫克托毫不含糊地認定為“好漢”而時刻頌揚。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們的勇武得到自己人的認定,而是他們各自的內在在得以顯露。這種內在不僅是莎士比亞的發(fā)現(xiàn),就連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漢娜·阿倫特也一針見血地說過,“事實上,表面的吊詭有一種堅實的事實基礎……一切……鼓吹又同時主張同化,亦即根據(jù)社會要求來作出調整,并被社會接受,這種情況……是一種自然的結果”(《極權主義的起源》,林驤華譯)。

在莎士比亞筆下,阿喀琉斯的行為和他人的評斷,的確充滿“表面的吊詭”,但“堅實的事實基礎”卻一目了然;對赫克托來說,則是被特洛亞的整個“社會接受”。二者都是“一種自然的結果”。這種“結果”的根源,就在于莎士比亞將理性的目光投入雙方的行為深處。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不論阿喀琉斯在荷馬那里還是在莎士比亞那里,都令人十分驚奇地沒有朋友,除了跟隨他的帕特洛克羅斯,阿喀琉斯再沒有一個可表白心事之人。當阿喀琉斯重披鎧甲,未見得就是因為帕特洛克羅斯的陣亡激起他報仇心切的憤怒,或許還在于這是他唯一朋友的死去。對阿喀琉斯來說,帕特洛克羅斯的死,就意味他在人世的孤單來臨。但必須看到,阿喀琉斯的孤單絕非高處不勝寒的孤單,而是其恃勇而傲的性格彰顯。沒有人愿意接近這一性格,即使承認其武力,也喚不起他人的內心尊敬。

赫克托之所以能被人尊重,也被莎士比亞看重,就在于赫克托身上總是閃射出不屬于他的時代、卻又必然將被人類擁抱的理性光彩。就此來看,赫克托在莎劇中的首句臺詞就必然顯得重要,也必然顯示出莎士比亞的獨到匠心。當涅斯托受阿伽門農(nóng)之命,給普里阿摩斯發(fā)出通牒,表示愿意結束戰(zhàn)爭,對將士的傷亡和人力物力的消耗也可以一筆勾銷,只要特洛亞將海倫交還。普里阿摩斯找兒子們來商量,其實已吞吞吐吐地暗示了個人對通牒的接受意愿。赫克托在莎士比亞筆下的第一句臺詞不短,“就我個人而論,雖然我比誰都不怕這些希臘人,可是,尊嚴的普里阿摩斯,沒有一個軟心腸的女人會像我這樣為了瞻望著不可知的前途而憂懼。太平景象最能帶來一種危險,就是使人高枕無憂;所以適當?shù)囊蓱]還是智者的明燈,是防患于未然的良方。放海倫回去吧;自從為了這一個問題開始掀動干戈以來,我們已經(jīng)犧牲了無數(shù)的兵士,他們每一個人的生命都像海倫一樣寶貴”。

無需引完他的全部臺詞,每一個聽眾和讀者都已能看到,赫克托的話并非是因為父親的詢問而答,恰好相反,在經(jīng)年累月的戰(zhàn)爭中,赫克托對戰(zhàn)事有了自己深思熟慮的看法,這一看法的核心便是將目光投注在每一個個體的生命之上??v觀《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全劇,哪還有第二個人的目光至少與赫克托的目光平行——對每一個個體的生命有憐惜之心,這難道不正是后世神學家克爾凱郭爾的精神旨歸?怪不得俄羅斯白銀時代的列夫·舍斯托夫就是從莎士比亞和克爾凱郭爾那里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生存論的尖銳問題,并由此開始自己的思想生涯。不能不說,莎士比亞和克爾凱郭爾的確從一個觀念世界走向了一個生存世界——現(xiàn)代思想的激烈交鋒避不開莎士比亞,原因之一,就在于莎士比亞對真實的探索,提出了他的信仰要求。

不是每個人都能認識到信仰。果然,赫克托話音方落,激烈的交鋒便立刻開始。特洛伊羅斯和赫勒諾斯差不多在憤怒地反對赫克托。前者認為兵士的生命微賤,不能和一個國王相提并論,后者認為赫克托的話不過是“意氣用事”,反過來認為赫克托“是個完全沒有理智的人”。

著實可堪玩味,赫克托的理智之言反被斥為“完全沒有理智”。這當然不是莎士比亞的疏漏,而是赫勒諾斯恰恰在代表一個黑暗世界的集體之聲。對這樣的人,莎士比亞迅速將其打發(fā)到幕后,因為他必須關注,赫克托的“理智”在一個沒有理智的時代究竟能走到什么地方去,或者說,赫克托的理智最終將帶來什么。

面對幾個弟弟的共同反對,赫克托表示那些不過是“文飾外表的詭辯……你們所提出的理由,只能煽動偏激的意氣,不能作為抉擇是非的標準……海倫既然是斯巴達的王妃,按照自然的和國家的道德法律,就應該把她還給斯巴達;錯誤已經(jīng)鑄成,倘再執(zhí)迷不悟地堅持下去,那就大錯特錯了。這是赫克托認為正確的見解”。應該說,赫克托的話充滿很難辯駁的邏輯性,也能夠從中看出赫克托的決心,尤其是他認為自己說出的是“正確的見解”。但令觀眾、也令后世莎劇研究者意外的是,赫克托不等反對的聲音出現(xiàn),接著說下去,“可是雖然這么說,我的勇敢的兄弟們,我仍然贊同你們的意思,把海倫留下來,因為這是對于我們全體和各人的榮譽大有關系的”。

的確令人意外。

赫克托明明知道什么是正確的,卻要選擇錯誤,并將錯誤看成和眾人大有關系的榮譽問題,難不成他真的“完全沒有理智”了?赫克托當然不是“完全沒有理智”,恰恰相反,他比什么人都明白,理智不可能對人構成一切指導。更何況,莎士比亞在這里又杜撰出一個《伊利亞特》里不存在的理由。這個理由由特洛伊羅斯說出,“當初大家都贊成帕里斯去向希臘人報復……為了希臘人俘虜了我們一個年老的姑母,他奪回了一個希臘的王妃作為交換……我們?yōu)槭裁戳糇∷环??因為希臘人沒有放還我們的姑母”。

令人驚異。又一個不在戲劇中現(xiàn)身的特洛亞人,使帕里斯在荷馬那里的誘拐行為變成莎士比亞筆下的報復行為。它像是要對應阿喀琉斯在荷馬那里和在莎士比亞筆下罷戰(zhàn)的不同緣由。撇開這一對應,我們不禁要問,莎士比亞設計出這些原委,究竟用心何在?它和赫克托的悲劇生成究竟又有何關系?

不知道莎士比亞是否讀過柏拉圖,后者的一段話倒可以用來解釋莎士比亞的杜撰,“那么也許在大的東西里面有較多的正義,也就更容易理解。如果你愿意的話,讓我們先探討城邦里正義是什么,然后在個別人身上考察它,這叫由大見小”(《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如果說,莎士比亞寫作此劇,目的之一是為了塑造筆下英雄,那么就必然涉及英雄置身的正義。荷馬不需要這一正義,但莎士比亞需要,或者說,莎士比亞的時代需要,正義是理性的組成部分。莎士比亞虛構一個“姑母”,才使特洛伊羅斯底氣十足地認為,“當兩種真理為了互爭高下而相戰(zhàn)的時候,那是一場多么道義的戰(zhàn)爭”,在這里,我們能夠看到,莎士比亞對人物置身的戰(zhàn)事的確用心良苦。如果他也將戰(zhàn)事的緣由歸咎在帕里斯對海倫的誘拐上,這場戰(zhàn)爭將沒有道義存在,也不可能擁有值得探討的正義?;蛟S,對莎士比亞來說,一個簡單的理由就足以成為一架天平。他需要這一天平,以便提供不偏不倚的立場,以此來衡量雙方的取舍尺度。

在莎士比亞筆下,赫克托當然不會指責帕里斯所“干的壞事”,因為帕里斯的誘拐是得到“大家贊成”的報復。莎士比亞作出這一安排,目的就是他不愿意將戰(zhàn)事歸咎在某個人身上,因為這毫無用處。如果個人能承擔全部,那么國家就沒必要用宣傳去獲取民眾。莎士比亞需要的其實是一個立場,在這個立場里,希臘人和特洛亞人都在作出各自的面對。對希臘一方來說,阿喀琉斯“高臥營帳”,阿伽門農(nóng)則聽任其他人明爭暗斗;對特洛亞一方來說,赫克托將個人認識拋出之后,無法得到幾個弟弟的贊成,他當然知道,繼續(xù)辯論只能讓特洛亞人變得像希臘人一樣“彼此猜忌”,因此,即便他知道自己的妥協(xié)是將戰(zhàn)事帶到“大錯特錯”的地方,也還是同意“把海倫留下來”。盡管他的妥協(xié)突然得令人意外,但絕不能說這是赫克托理智的喪失,因為在作出決定之前,赫克托已經(jīng)有了另外一個決定,那就是“我已經(jīng)向這些行動滯鈍、黨派紛歧的希臘貴人們提出挑戰(zhàn)”。挑戰(zhàn)的決定在辯論前便已作出,意味著赫克托并未對辯論有所期待,甚至可以說,赫克托在辯論前就已經(jīng)知道辯論的結果會是什么樣子。只是,他需要將自己的觀點在辯論中和盤托出,或許,他事先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話即使能被父親接受,也一定不會被血氣方剛的弟弟們接受。剩下的問題是,赫克托為什么要向希臘方提出挑戰(zhàn)?

答案非常簡單,赫克托想結束戰(zhàn)爭。

戰(zhàn)爭已曠日持久地到了第七個年頭,誰都想結束它,但沒有一個人想用赫克托的方式來結束它。沒有人去想,就表明沒有人將目光投注在雙方無數(shù)兵士的死亡和人力物力的巨大消耗上,將領們所想的都是“戰(zhàn)勝當前的敵人,樹立萬世不朽的聲名”,沒有哪個將領在顧及他人的生命,這也就怪不得忒耳西忒斯會忿忿不平地認為將領們“全都是些搗鬼的家伙!爭來爭去不過是為了一個王八和一個婊子,結果弄得彼此猜忌,白白損失了多少人的血。但愿戰(zhàn)爭和奸淫把他們一起抓了去”。

赫克托向希臘方提出個人決戰(zhàn),當然不是好斗逞勇,而是他恰恰看透那些“萬世不朽的聲名”居然就是讓每一個“生命都像海倫一樣寶貴”的人無辜去死。但他又立刻看到,不讓別人無辜去死,就意味著自己必然去死。對赫克托來說,能以自己的死來挽救成千上萬的兵士性命,是他從整個理性角度思考出的一種拯救方式。這一方式表明,赫克托敢于在他的個人信賴中完成理性。信賴的理性根源于自己經(jīng)驗的理性,它既剔除一切懷疑,也剔除一切保障,目的只是讓自己不掉入非理性的深處。因此,赫克托在兄弟們面前的妥協(xié),當然不是他的軟弱,恰恰是他最大的勇氣,根源就在于他內心對戰(zhàn)死者的憐憫。或許,就在那個時候,赫克托下定了讓自己去死的決心。

在莎劇中,沒有第二個人有赫克托那樣的憐憫和赴死的勇氣。為了表現(xiàn)這一勇氣,莎士比亞讓赫克托和埃阿斯的決斗得以完成,結果是埃阿斯心悅誠服地認為“赫克托,你是一個太仁厚慷慨的人。我本意是要來殺死你,替自己博得一個英雄的名聲”。赫克托不卑不亢地回答是沒有任何人能夠從自己身上奪得光榮。這句話不是赫克托的自負,而是赫克托的目光高于劇中任何一個人,因為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對戰(zhàn)爭抱有憐憫之情,它使得“不愿再打下去了”的赫克托贏得埃阿斯的尊敬,也贏得所有希臘人的尊敬。

因而我們緊接著就看到,一貫鉤心斗角的希臘人對赫克托發(fā)出了由衷的邀請,希望赫克托能去“希臘營中一敘”。在你死我活的戰(zhàn)事期間,很難有一方的主帥會孤身接受敵人的邀請,赫克托卻毫不猶豫,將去到對方營帳看成是“友誼的訪問”。對希臘人來說,他們也的確發(fā)現(xiàn)赫克托的非凡之處,乃至俄底修斯不無陰謀地設想看到“特洛亞的柱石已經(jīng)在我們這兒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那座城會不會倒下來”。但這樣的事情并未發(fā)生,原因只在于赫克托的一切行為配得上希臘人稱之的“偉大”、“溫良”和“勇武”。也正是在希臘營帳,赫克托和阿喀琉斯面對面地站在一起。頗具深意的是,阿喀琉斯在認真將赫克托看清楚后才開口說話。赫克托卻一眼將阿喀琉斯認出,只隨便地看了一眼,阿喀琉斯認為赫克托將自己看得太快了,并表示自己還要繼續(xù)再將對方細看一遍。赫克托的回答意味深長,“啊!你要把我當作一本兵法書看嗎?可是我怕你有許多地方看不懂”。

沒有人覺得赫克托在譏諷阿喀琉斯,因為赫克托的行為本身就讓人無法看懂??床欢湛送械男袨椋且驗榭床欢膬刃?。事實上,全劇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懂得赫克托的內心。這不僅是英雄的孤獨,也不僅是理性的孤獨,它是一種遠古時期的現(xiàn)代性孤獨。莎士比亞之所以將它依貼在赫克托身上,我們得出的唯一答案就是莎士比亞理解了赫克托的孤獨。這種孤獨不是莎士比亞的刻畫,而是莎士比亞從荷馬那里敏銳觸撫到的現(xiàn)代根基。對現(xiàn)代人來說,人之所以容易成為變色龍,是因為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在接受命運的奴役。馬基雅維利要求人征服命運,但現(xiàn)代對人的教誨卻背道而馳。在莎士比亞的該劇劇本中,也沒有誰提到命運,因為人人都在屈從命運,唯一選擇反抗和改變的是赫克托,因而赫克托的真誠與希臘人的虛偽才構成極具現(xiàn)代意味的張力關系。也恰恰是在這一關系中,我們才看到莎士比亞筆下的英雄所具有的現(xiàn)代品質。

就莎士比亞的全部劇本來看,《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似乎結束得匆匆忙忙,不像其他劇本那樣酣暢淋漓和大刀闊斧。它結束于赫克托死后被阿喀琉斯辱尸。辱尸不是莎士比亞的構想,但不能忽略的是,在荷馬那里,阿喀琉斯的辱尸即便過分,也不令讀者反感,但在莎士比亞筆下,卻令人感到它的殘酷和殘忍。全劇的最后一行臺詞雖是臨時登場的潘達洛斯被特洛伊羅斯怒斥后的尷尬結語,但我們仍然不能忽略,不論潘達洛斯所說的是不很搭調的“奉告吃風月飯的朋友”云云,全劇的真正結束地依然是在戰(zhàn)場上。

得知赫克托被殺,阿伽門農(nóng)脫口而出的話是,“那么偉大的特洛亞已經(jīng)是我們的,慘酷的戰(zhàn)爭也要從此結束了”。特洛伊羅斯也不禁對神哀嘆,“讓你們的迅速的災禍變成慈悲,不要拖延我們不可避免的毀滅吧”。

這兩句臺詞很容易讓觀眾和讀者感到,戰(zhàn)爭將真的就此結束,至少,莎士比亞通過這兩句臺詞,作出了這一暗示,但事實上,戰(zhàn)爭仍繼續(xù)進行了三年之久。莎士比亞卻不愿意寫到戰(zhàn)爭的真正結束之日,連“木馬計”也不屑搬進他的劇本,或許就在于他覺得,當赫克托死去,所有劇中人將不得不返回到他們的黑暗時代。因為那個時代唯一的閃光已經(jīng)熄滅,莎士比亞就再也不肯投過去他的目光。

欄目責編: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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