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玉雪

謝謝你

我有一個外甥女叫媛媛，今年四歲了。她說起話來嘰嘰喳喳，撒起嬌來驚天動地。當(dāng)然，她還是一個文盲，大字不識一籮筐。

這天，從幼兒園回到家，小外甥女就開始嚎啕大哭，再三追問之下，原來是因為她的小韓阿姨。小韓阿姨是外甥女在幼兒園最喜歡的老師，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教小朋友跳舞的時候，她最喜歡讓我的外甥女上臺示范，還提拔她當(dāng)表演節(jié)目的小主持人。

教師節(jié)到了，不識字的外甥女花了一晚上時間給小韓老師手工制作了一張賀卡，賀卡上綴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和閃亮的小星星，還粘了一塊她最愛吃的巧克力。

第二天，小外甥女小心翼翼地把賀卡裝進她的白雪公主小書包，神氣活現(xiàn)地去了幼兒園。

但是到了放學(xué)，她卻大哭著回了家。原來，小韓老師不但沒有接受她的賀卡，還把那塊巧克力隨手還給她，讓她“自己吃了吧”。小外甥女一邊哭一邊傷心地指責(zé)我的姐姐：“別的小朋友送了一大束花，小韓阿姨要了花，沒要我的賀卡，媽媽為什么要讓我送賀卡？”

在姐姐給我講述這個故事之后，我又心疼又生氣，問姐姐為什么不去和小韓老師溝通一下，怎么能這樣辜負一個小孩子的苦心呢？姐姐說，也不是沒想過，但又怕大人一參與，小韓老師將來萬一對小媛媛有看法就不好了。

后來，我又把這個故事講給了一位同事聽，他的一番話頓時讓我感覺到自己的迂腐。他說，“現(xiàn)在當(dāng)老師的誰還會稀罕一張賀卡啊，你應(yīng)該勸勸你的姐姐，趁著教師節(jié)給那個小韓老師塞張購物卡才是正題！”

可是，我的小外甥女用一雙小手忙活了一晚上的賀卡，即使比不上用錢就能買來的鮮花，她不應(yīng)該尊重一下這份童心么？裝裝樣子說句謝謝也好??！

同事撇了撇嘴，說：“你呀！也不想想，一個老師要教那么多孩子，哪還尊重得過來??！”

我若有所思，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

每個人都可以有尊嚴，只要他們可以有。這使得我一直相信天真是一種可貴的品質(zhì)

《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隨秦可卿入上房內(nèi)歇息，劈頭看見對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極為不爽，立時大叫，“快出去！快出去！”

對于成人世界之臟亂差的生理性反應(yīng)，每一個少年人都曾經(jīng)體驗過，只可惜此類出于本能的自我保護機制，通常不會長久，遲早總要消耗殆盡。寶玉躲得了對聯(lián)，躲不開無所不在的世道與人心，到頭來只能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

前不久，我在街頭溜達，看見馬路對面一位老太太跌倒了，想也沒想跑過去扶起她來，好事做到一半的時候腦海里竟然冒出一個念頭：她會不會訛詐我呢？

事后我很是自我批判了一下，小時候不是這樣子的，看見解放軍叔叔敬禮問好，遇見拉車的大叔推上一把，太陽當(dāng)空照，花兒對我笑——雖然很傻很天真，但是我們80后的童年就是這樣過來的。

當(dāng)然，我的童年也充斥著“習(xí)慣性撒謊”的各種惡行惡狀，比如扶老奶奶過街是為了寫作文，把墨水奉獻給全班同學(xué)是因為快要評三好學(xué)生了，從沒喜歡過過老師卻要寫老師嘔心瀝血改作業(yè)的身影映在深夜的窗前……

我不否認小時候做好事時常有私念一閃——至今仍然如此，“求求你表揚我”的心情也一直很迫切，可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荀子早就說過，“人性本惡，其善者偽”。裝是文明開始的第一步，裝啊裝啊就信以為真了，就深入人心了，就大道通行了。所以裝不是問題，裝什么和怎么裝才是大問題。

對不起

幾個月前我到派出所辦事，這已經(jīng)是我的第三趟，就為了一個十分鐘就能辦好的證件。大廳里，穿著警服的男工作人員一邊和身邊的女同事調(diào)情嬉笑，一邊打著官腔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例行的各種問題，磨蹭良久，正當(dāng)我怒火攻心幾乎要拍案而起之際，《武林外傳》郭芙蓉的俏臉鬼使神差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世界如此美妙，我卻如此暴躁，不好，不好……”

我若鬧將起來，就能順利把事辦了嗎？

我告訴自己，不能。

我若鬧將起來，衙門臉就能棄惡從善了嗎？

我的生活常識告訴我，還是不能。

所以，我只有忍。但我一邊忍一邊鄙視自己。暫不說理性、建設(shè)性，吵架都有吵架的規(guī)則，一個民族如果學(xué)不會吵架，就只配強權(quán)。因為只有強權(quán)才能擺平無規(guī)則、無休止、無結(jié)果、無節(jié)操的爛吵。

離開派出所的時候，我瞪了一眼男警服，憤憤地想，你欠我一個對不起。

老實說，我并不知道我能裝這種良民裝多久。

蔣介石日記寫著：不要跟文人過不去，他們會記仇的。是的，文人會寫在歷史上，寫不了正史寫野史，這是他們記仇的方式。老蔣槍殺了聞一多，但后來對令自己不爽的胡適和傅斯年卻極其寬容，委任傅斯年做臺灣大學(xué)的校長，胡適去世后寫下挽聯(lián)：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

大軍閥吳佩孚是個廉潔標(biāo)兵不說也罷，還寫得一筆好字自不必說，他值得一夸的是不跟知識分子斗氣，一邊聽蔡元培大罵，一邊給北大撥款。

作為有理性的動物，人原本兼具神性和獸性。所謂“太上忘情，最下者不及情，情之所種，正是吾輩”，作為有著七情六欲的凡人，可以裝文明人但不可以裝圣人。我們以前并不是不裝，而是裝得太崇高，萬眾一心地裝，泡泡吹得太大，一旦戳破就難以收拾。

今年十一放假回老家，我聽說了另一個關(guān)于“對不起”的故事。

我的家在豫東一個縣城，其名為“太康”，太康是夏朝第三代王，沉湎于聲色酒食，政事不修，他的五個兄弟曾作了一首歌來追念他們的祖父禹的功績和品德，即《尚書》中著名的《五子之歌》。

在一個秋意蕭瑟的上午，父親在帶我看完太康陵之后，又帶我去瞻仰了我的祖先顧佐之墓。顧佐是明朝建文年間進士，永樂年間官至左都御史，為官剛正，被人比作北宋的包拯。他晚年解官歸里，為太康縣鄉(xiāng)民累辦好事，傳為佳話。

他的墓在太康西南的一大片麥田中，立有“顧氏族譜第四次修葺紀念”的石碑，墓前兩根3米高的石頭柱，名曰拴馬樁。據(jù)父親講，文革期間顧佐墓被破壞，兩根拴馬樁也被附近一個鄉(xiāng)民趁亂拿回家中，但從那之后，這拴馬樁拴馬馬死，拴驢驢死。鄉(xiāng)民一家恐慌不已，又悄悄把雙馬樁送回了原處，燒香磕頭，向老祖宗道歉。endprint

這也許是鄉(xiāng)野傳說，但我卻似乎看到，即便窮鄉(xiāng)僻壤，也總有一位戴瓜皮帽的老爺子叫罵，“道統(tǒng)！道統(tǒng)！”這是一種民間最樸素的敬畏。

過去鄉(xiāng)紳子弟出來做官，也是受這樣的道統(tǒng)約束的。兵荒馬亂時代，民國風(fēng)流人物大都氣定神閑，收放自如。但“文革”期間，陳寅恪給斗到小便失禁，以至條件反射聽到大喇叭響就尿褲子。

斯文掃地之后，他們終生并未聽到“對不起”。

你好

幾年前的“十一”假期，我和兩個同伴一起曾坐了三天三夜的汽車，自成都出發(fā)穿行了川藏線。沿途風(fēng)景的大美自不必言，所謂身體在地獄，眼睛在天堂，當(dāng)我在車里被陡峭的山路顛簸的一蹦三尺高，腦袋重重地撞在車頂時，窗外浩瀚無邊的藍天白云成為最美麗的安慰劑。

進入藏區(qū)之后，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景象。那就是在行程中的山路邊每當(dāng)遇到藏民家的孩子，無論他們在做什么，三三兩兩，總會向我們的汽車高高舉手行禮，有一次，一個正在路邊拉屎的孩子遠遠看到我們的車，褲子都來不及提起來，便慌不迭地光著屁股向我們敬禮。

我以為他們是為了索要東西。于是，在一個堵車地段，當(dāng)一群孩子又在向我們敬禮時，我試圖從車窗里向他們遞出幾塊錢，他們卻嬉笑著跑開了。

車上的藏族向?qū)б姶烁嬖V我，這些孩子并不是為了要錢，向外地車輛敬禮是因為在當(dāng)?shù)氐膶W(xué)校，老師會告訴他們，外來的游客促進了藏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也為他們創(chuàng)造了上學(xué)受教育的條件，所以在路邊看到外地車輛都要表示歡迎和敬意。

我聽完之后，默然了。在我們所謂的文明社會，除了賣光盤的和推銷保險的，很難想象有人在熙熙攘攘的街頭隨便和陌生人微笑打招呼。

上世紀40年代初翻譯家戴乃迭曾在兵荒馬亂的貴陽鄉(xiāng)下教書，后來在回憶錄中戴乃迭充滿感情地提到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說他們有一種“天然的尊嚴”，稱贊“中國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即使貧困、沒文化，也總是一種古文明的后嗣”。

戴乃迭是英國人，追隨夫君楊憲益來到中國，歷經(jīng)各種政治風(fēng)波，文革期間又不幸身陷囹圄，即便身處如此極端的環(huán)境，她依舊恪守人之為人的基本尊嚴和操守，每當(dāng)看守送飯給她時，總是答以“謝謝你”。

無論是學(xué)富五車的戴乃迭，還是大字不識的中國農(nóng)民，他們身上所閃耀的人性尊嚴都是化性起偽、文明教化的結(jié)果，這是一種隨風(fēng)潛入夜?jié)櫸锛殶o聲的性情積淀和德行培養(yǎng)。

漢密爾頓在《希臘精神》這本小書中說：“文明給我們帶來的影響是我們無法準(zhǔn)確衡量的，它是對心智的熱衷，是對美的喜愛，是榮譽，是溫文爾雅，是禮貌周到，是微妙的感情。如果那些我們無法準(zhǔn)確衡量其影響的事物變成了頭等重要的東西，那便是文明的最高境界?！?/p>

今天的中國，犬儒主義者裝孫子，民族主義憤青裝大爺，而在我看來，與其肆無忌憚地發(fā)泄心底里的戾氣，不如抑制住對偽善的厭惡，先裝一裝文明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