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興中
一
郝彬是讓刺耳的鈴聲從睡夢中驚醒的。
這之前,他正在熙熙攘攘的集貿(mào)市場上征收零散稅款,突然間商販、游人的吵鬧聲變成了鈴聲,他就醒了。昨天夜里,因單位有急事,辦完事趕回家已錯過了一場足球賽,便上網(wǎng)QQ、微信、微博了一陣,就眼睛發(fā)澀,頸椎疼痛,沒脫衣服便倒在床上。倒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烙大餅一樣折騰了一陣,才感覺有些許睡意。他想自己除了白天忙碌,夜晚也很忙么。天天七點鐘出門,夜幕時分回家。畢竟人不像機器那么聽話好使,有時躺倒酣睡,一夜無夢。有時似睡非睡,不覺已是東方發(fā)白,到了聞雞起舞的時間了。
這不,先是風風火火地叫醒兒子郝小兵,然后是父子倆漱口、洗臉,然后是收拾好上班、上學的東西,然后是出門、吃早點,再然后是送兒子上學。
這雖然不是郝彬每天的必修課,卻是每次足球賽期間的必修課。郝彬的老婆寶珍不喜歡足球,或者說郝彬的老婆寶珍不喜歡郝彬看足球。郝彬看足球有許多毛病,一是要喝酒,二是要喊叫,三是急的 時候摔東西。這些毛病寶珍都不喜歡,或者說因為郝彬的這些毛病,使得世界上又少了一個人做球迷。反正,每次都是寶珍賭氣將兒子丟下,回郊區(qū)任職的柳湖鄉(xiāng)干她的招商引資上項目的事兒去了。郝彬摸著了老婆的脾氣,也好像是自己理虧,看了足球,就多干點家務,抵平了。
送兒子到校后,郝彬看看表,七點三十分。郝彬想起,昨天回家時,小區(qū)門口開小商店的殘疾人柳大爺讓代他申報納稅,于是郝彬又騎自行車返回來。柳大爺無兒無女又腿有殘疾行動不便,為不給政府添麻煩,他自食其力開了個小商店,按稅收政策已給他免了稅,但他知道減免稅也要按月申報的規(guī)定,所以,每月他都要想方設法按規(guī)定申報。見郝彬專門為他返回來,很過意不去,非要郝彬抽一支煙不可。郝彬說,沒啥,大爺,我反正也來得及,您就別客氣了。
二
郝彬到了單位,正好七點五十分。
和往常一樣,郝彬進入辦公室的時候,同事們都還沒有來。郝彬開始打水、拖地、擦桌子。一會兒,牛大姐來了,手里提著一杯牛奶和兩個茶葉蛋。這牛大姐呀,在單位也算是老人手了,離回家抱孫子享受天倫之樂的時日也還得個五六年。上班穿一身稅服,顯得身材還是那么好看,風韻猶存。對待工作,依然是那么盡心盡力,任勞任怨。工作一天,一臉的風霜。真應了那句老話:老馬自知夕陽晚,不用揚鞭自奮蹄?。?/p>
好兵早?牛大姐問。分局的同事都叫郝彬是“好兵”。
牛大姐早!郝彬回應。
牛大姐坐下來,開始吃早點。
突然,牛大姐驚呼起來,好兵,你的眼睛怎么那么紅?
郝彬做出一副無奈的樣子,笑著說,唉,別提了。昨天晚上老婆不讓上床,一夜沒睡。
牛大姐問,又是為了啥?
郝彬說,其實也不為啥。昨天晚上我回家做了飯、洗了鍋、打掃了家、給兒子洗了衣服,臨睡的時候給老婆倒洗腳水,水熱了一點。
牛大姐問,真的嗎?你在家里真的給老婆倒洗腳水呀?
那還有假?人家是鄉(xiāng)長,我騙你干啥?
牛大姐信以為真,說,不像話,真是不像話!當個鄉(xiāng)長就那樣,如果當了縣長省長還不把你吃了呀!哪有這樣的老婆?官再大也得為人妻做人母嘛!
正好局里小安子來了。牛大姐說,小安子,你快看看,因為洗腳水倒得熱了一點就不讓好兵睡覺,你說他老婆過分不過分呀?
小安子性格活潑,在單位愛湊個熱鬧,和郝彬年齡相差不大。同齡人都有一個共同愛好。這一點可以從小安子的眼睛上看出來,小安子的眼睛也是紅的。小安子和郝彬相視而笑,直笑得牛大姐莫名其妙。笑過了,小安子說,牛大姐,你別聽好兵瞎編排他老婆,人家好歹也是個鄉(xiāng)長哩!他那話都是狗吃羊腸子胡拉橫扯的,他是半夜看足球賽或是上網(wǎng)同哪個網(wǎng)友聊天熬紅了眼,來單位逗你玩哩嘛。
牛大姐一聽,也樂了一回,說,好你個好兵,騙你老大姐,我還信以為真了哩!
大家伙笑了一陣,分局長來了。分局長用了半小時時間傳達了市局會議精神后,就安排一天的工作。分局長問,好兵,今天去哪里呀?
郝彬說,今天準備去天鶴食品公司。天鶴食品公司的房產(chǎn)稅、城鎮(zhèn)土地使用稅還沒有申報哩。
分局長說,那你去吧。
郝彬來到征收大廳,代替柳大爺做了納稅申報。然后騎著摩托車去天鶴食品公司。
局里兩男四女,分局長又是領導,所以許多事情就得郝彬多跑跑。郝彬從當上稅收管理員那天起,就一直對工作盡心盡力,沒有任何怨言。郝彬本來在大學是學法律的,考公務員時,不知怎么陰錯陽差的就沒報法院或者檢察院卻報了稅務局。稅務局好。走遍千家萬戶,踏遍千山萬水。頭頂國徽,身穿藍色制服,為國聚財。對農(nóng)村出身的郝彬來說,哪兒都一樣。細細回想一下,這些年,他從來沒有刻意追求過啥,仿佛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了的??即髮W、找工作、談戀愛、生孩子,沒有一件事不是這樣過來的。郝彬說這叫順其自然。但這并不是說郝彬是個沒有責任心的人。他隨和不放縱,寬容不離譜,幾乎贏得了所有同事和納稅人的尊重。
近年來,氣候異常。特別是今年,一場接一場的沙塵暴和大風就沒有消停過。刮得油城大街小巷的樹木上掛滿了五彩繽紛的塑料袋,像萬國旗一樣,隨風搖擺,獵獵作響。這讓人想起當?shù)厝说挠哪阂坏┕物L,大街上就剩兩個清潔工了,一個東風,一個西風。郝彬騎摩托車到天鶴食品公司途中,大風就開始醞釀起來。沒有多久,太陽就成了灰色的,大風揚起的黃沙彌漫在整個空間,空氣中充滿陣陣土腥味。走著走著,被風刮起的一個塑料袋就套在了郝彬的頭上,郝彬緊急剎車,車的前輪子已撞到路邊的道牙上。下車從頭上取下塑料袋,再騎車走人?;叵胪昃幼〉牡胤?,離城里也不遠,十幾公里的路程。在郝彬童年的記憶里,初秋時節(jié),正是蛙鳴鬧得人們睡不著覺的時候??墒墙鼛啄陙恚卤蛞呀?jīng)很少聽到青蛙的叫聲了。就像最近聽到長江流域暴雨不斷,很多城鎮(zhèn)、鄉(xiāng)村遭到洪水襲擊的消息一樣,心里著實有一點如遭天棄的悲涼。“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唐代詩人的逸興對于郝彬來說,已經(jīng)稱得上是相當?shù)纳莩蘖?。每天不是風,就是漫天的塵土。為了保持自身形象,最多兩天就得洗一次頭,換一套衣服。生活在這種氛圍中,心就像被一塊不干凈的薄膜罩著,不清不爽又透不過氣來。郝彬就在這種環(huán)境中,頂風來到天鶴食品公司。
三
天鶴食品公司目前算是一家經(jīng)營不錯的實體企業(yè)。職工不但能按月領到工資,養(yǎng)老保險金、失業(yè)保險金、醫(yī)療保險金都能按時交清。每月申報都有利潤,且按時繳納企業(yè)所得稅。這樣的企業(yè)在郝彬的管轄內是再找不出第二家的。能堅持到今天,郝彬認為是因為它有一個好經(jīng)理。公司官經(jīng)理是一個搞企業(yè)的能人,郝彬認為他應該去經(jīng)營大型企業(yè)。市里有一個軋鋼有限責任公司眼看著就垮掉了,郝彬覺得如果讓官經(jīng)理去搞不能說垮不掉,但起碼可以多活幾年。郝彬這樣認為有郝彬的依據(jù)。天鶴食品公司過去以販賣加工農(nóng)副產(chǎn)品為主,在農(nóng)副產(chǎn)品剛放開流通販賣時曾經(jīng)有過輝煌的經(jīng)歷。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深入,農(nóng)副產(chǎn)品需要精工細做時企業(yè)漸漸步入困境。在這種情況下,官經(jīng)理力排眾議,知難而進,對企業(yè)進行了轉型升級,花幾百萬元購買了新設備,聘請了技術人員。剛生產(chǎn)出新產(chǎn)品時,官經(jīng)理沒有像電視上的產(chǎn)品廣告那樣宣傳,而是領著全公司的管理人員和銷售人員在超市、在社區(qū)、在市民密集區(qū)請市民試吃品嘗提意見、談感覺。用官經(jīng)理的話說,一種食品周圍的人都不吃,外面的人誰還吃?經(jīng)他這么一折騰,天鶴食品公司生產(chǎn)的天鶴牌食品一經(jīng)上市,就顯示出它的生命力,受到消費者的歡迎。
郝彬剛一進天鶴食品公司財務科的門,就聽到有人在說夜里到夜市吃燒烤的事。說燒烤吃多了致癌。又有人說老百姓只要能吃上燒烤那是好日子,誰還管那么多,都說吸煙有害健康可到處都是煙槍,越是有錢有勢命金貴的越在嘴上架根雪茄大炮。有人感嘆,人就是這樣一種怪物,大家提倡啥一定是啥缺少了,大家反對啥一定是啥禁不住了,吃喝嫖賭,誰都知道為人不齒甚至千夫所指遺臭萬年,可偏偏有多少人做夢也想五毒俱全。就在大家發(fā)表各自的憤懣和無聊時,財務科長藍玲看見郝彬站在門口,就大聲說,你們別再說那糟蹋人的話了,我說郝稅官來,準來。今天中午的飯就這樣定了。郝稅官,你也一塊去吧。原來眾人在拿郝彬打賭。
郝彬說,吃飯的事,咱們以后再說。先說正事,稅款準備得怎么樣了?
藍玲說,郝稅官,稅款的事還真不能先說。先說你中午去不去嘛?
郝彬說,你們這是成心出我的洋相,咱們相處這么些年,誰不知道我老婆管我管得死,不敢在外面胡吃海喝么?再說,中午我還得回去給小兵做飯呢。
藍玲說,小兵是愰子吧?給老婆做飯也不可能吧?人家現(xiàn)在可是鄉(xiāng)鎮(zhèn)長,帶領村民致富忙著哩!
郝彬說,藍科長真是冤枉人。現(xiàn)在提倡構建和諧社會,城里人的下崗失業(yè)再就業(yè)得到了保護和優(yōu)惠政策的扶持,吃上了低保,還繳上了養(yǎng)老金。一切走上了法制化、正規(guī)化、制度化的軌道。可農(nóng)民現(xiàn)在還沒有徹底奔小康,還沒有真正脫貧致富。三農(nóng)問題很重要。建設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人人有責,鄉(xiāng)鎮(zhèn)長們責無旁貸,為發(fā)展農(nóng)村經(jīng)濟,鄉(xiāng)鎮(zhèn)干部現(xiàn)在最重要的工作也不是過去的刮宮引產(chǎn),催糧要款啦!現(xiàn)在,他們最重要的工作是讓農(nóng)民發(fā)家致富奔小康,招商引資上項目,搞什么公司加農(nóng)戶,基地帶動企業(yè)牽動項目推動養(yǎng)殖富民、種植富民、工業(yè)富民等措施。今年地膜覆蓋、明年黃牛養(yǎng)殖、后年圈養(yǎng)小尾寒羊、果樹栽培、特色農(nóng)業(yè)等能讓農(nóng)民賺錢的事兒呀!村村達小康,基本已脫貧,這并不是口號,這是建設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基本要求,也是落實聯(lián)村聯(lián)戶、為民富民的具體表現(xiàn)么!要在平時說這種話,我一點也不喊冤。今天我老婆確實不在家,她要晚上才回來呢。
郝彬的一段話,說得藍玲等人臉紅耳赤感到尷尬。但藍玲就是藍玲,她像正常的業(yè)務談判一樣,話鋒一轉說,那讓小兵也一塊過來嘛。
郝彬說,閑話少說,快把房產(chǎn)稅、城鎮(zhèn)土地使用稅申報了吧。
藍玲說,郝彬郝彬,說你好兵你還真的是好兵啦?我們大家誠心誠意請你吃飯,你給我們講了一大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事。你別忘了你我往前數(shù)一兩輩都是農(nóng)民!再說了,我們現(xiàn)在也是在給老板打工呀!說不定哪天就得上社保局去領最低生活保障金啦!你說閑話少說,不去多不夠意思呀!
郝彬笑了,說,對不起各位了。我今天是重任在身,催稅心切??旄嬖V我,申報表填好了嗎?
藍玲說,不瞞你說,申報表是填好了,但今天上午恐怕賬上沒錢呀。聽說下午能到一筆貨款,要是到了,我利利麻麻先繳稅。
郝彬說,是不是真的?該不是騙我玩吧?
藍玲說,要是對別人,那還真的說不定哩。對你,哪敢呢?真是沒錢。不信,你看看對賬單——
郝彬說,那我下午再來。
中午……
下午再說吧。郝彬說著,已經(jīng)出門了。
四
出了門,郝彬就想起過去向天鶴食品公司收稅的艱難過程,感到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無數(shù)次的征程,在公司門口都跑下小路了。
天鶴食品公司剛起步時也就是小打小鬧,以農(nóng)副產(chǎn)品收購加工為主。由于多種原因,公司老板官經(jīng)理拖欠稅款都成了家常便飯。有一次,經(jīng)過多次催繳聯(lián)系,官經(jīng)理答應說繳一些,郝彬就同分局小安子前來收稅款。來了后,就看公司院子里沒有了過去的光滑模樣,到處長滿了草,隱隱能看見各種蟲子在草棵子間飛或跑。郝彬他們想反正今天說啥得把稅收回去,廠子再破還存在。官經(jīng)理說好了要繳的。郝彬想反正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們就準備等一等再作打算。郝彬就一邊抽煙,一邊暗暗思想著他找官經(jīng)理催繳稅款的次數(shù)。第一次來官經(jīng)理說等貸款到了就繳。第二次官經(jīng)理說貸款對方賴賬,等他打完官司后就繳。第三次官經(jīng)理說官司沒法打,他貸款先把稅繳了省得他們一趟一趟跑。第四次官經(jīng)理說廠里沒抵押無法擔保,貸款泡湯了。第五次官經(jīng)理說實在無法就等他家那頭豬賣了繳稅……后面幾趟官經(jīng)理說豬讓要債的半夜三更里給搶走了,等老婆承包地里收成下來賣了糧食一定繳稅。后來郝彬他們再來,官經(jīng)理就哭了,官經(jīng)理說一定要稅的話就把我的頭割下來拿去吧……算著算著郝彬就記不清來催過多少次了。
那天日頭毒辣辣地曬在身上,讓人有些受不了。院里的草棵間,有只蝴蝶在飛,一只麻雀忽悠悠飛過來同蝴蝶嬉戲在一起。小安子從院外進來看見了,對郝彬說,你發(fā)啥呆呢?你看人家!說完嘻嘻哈哈笑了起來。郝彬拾起腳下半塊磚扔了過去,驚得蝴蝶和麻雀嬉戲著飛過墻去。小安子瞪了郝彬一眼,說他一點情趣都不懂,收稅都收傻了。
正好,官經(jīng)理就騎著一輛扔到哪里都放心的破自行車刮風一樣飄進廠門,急三忙四地下了車子,咋咋呼呼說,哎呀!兩位稅官來了,讓你們等急了,咋不進辦公室?郝彬剛想說辦公室門鎖著我們怎么進,就見官經(jīng)理笑哈哈地說咱這鎖是糊弄娃娃的玩意兒。說著話就極熱情地把郝彬和小安子往里請。
進了辦公室,一股霉味直沖鼻子??礃幼愚k公室很長時間沒有辦公事了。白楊木做的桌子上有銅錢厚的一層土,上面還有蟲子走過的足跡。郝彬拿過一把椅子放地下磕了磕,讓小安子坐,小安子撇了撇嘴說我站著就行了。郝彬就不再讓了,一屁股坐下,就聽吱吱吱叫,小安子忙說有老鼠,郝彬忙站起來往四處看,說老鼠在哪?小安子說就在屁股下面。官經(jīng)理見狀說別逗么,辦公室長時間不用,椅子都是白板子沒上過油漆,一坐就響得嚇人。郝彬見這樣,也就沒有直接開口催稅,想他官經(jīng)理心里清楚,就拉家常似地問,問官經(jīng)理的爹、官經(jīng)理的娘、官經(jīng)理的老婆、官經(jīng)理的娃娃都好么?官經(jīng)理一迭連聲地說好著哩嘛、好著哩嘛。郝彬就說只要家里好啥事都好辦了,家和萬事興,就想提起稅款的事。忽然官經(jīng)理咋咋呼呼地說你看這事,咋就忘了給你抽煙么!就手忙腳亂地拉抽屜開柜子,忙活了半天卻連一根煙也沒有找到。郝彬給官經(jīng)理讓了一根煙。一根煙抽到半截,郝彬剛想說話,官經(jīng)理已先開口了。官經(jīng)理說你們今天來一定是那筆欠稅的事吧?郝彬心里說你這是跟我兜圈子么。不收稅我能跑到這里來?昨天就說好了今天你又裝糊涂了。官經(jīng)理的臉上頓時愁云密布,官經(jīng)理說剛才我出去就為這事,你猜我去問誰借錢了?郝彬說,我猜不到。官經(jīng)理說我向狗日的王五借錢去啦。
郝彬知道官經(jīng)理前些年同王五為一筆生意上的事打過官司。官司打輸后,官經(jīng)理一個月起不了床,兩個月不出門,丟了面子窩了脖子,一口氣堵住了嗓子眼兒。睡不著覺,吃不下飯,躺得煩就掄起拳頭砸床板,并且咆哮如雷地罵道,三年不出這口窩囊氣,我一頭碰死在驢逼上!從此兩人結為仇家。
郝彬一驚,說你不是和王五是仇家嗎?官經(jīng)理說是哩。我實在沒好辦法才進了狗日的門,可你猜這狗日的咋說哩么?郝彬搖了搖頭。官經(jīng)理說開始王五不開口,沉默一袋煙工夫后說,等明年給借。我一聽就急了,心想那不成人說的扇子在我手,有人來借扇,等到冬天拿哩么。我只好求情下話說等那么長時間怕黃瓜菜都涼了。待我說完,王五說看在同我有過一段歷史的份上,讓我給他跪下磕頭,磕一個頭借一千。郝彬又一驚,問,你磕了?官經(jīng)理說你猜哩么。郝彬說松了松是個男人,彎了彎是個榆棍,不能磕呀。官經(jīng)理說,我想也不能磕??晌乙幌肽銈兘裉靵硎斩?,不磕頭拿啥繳稅?我就磕了。郝彬忽地站起來,驚問,你真磕了?官經(jīng)理說真磕了。郝彬說你真是挺不起褲襠的軟坯子,我恨不得一巴掌扇你個螺絲轉轉哩!說完在屋里轉了好幾個圈。官經(jīng)理說你別生這么大的氣,這還不是為了給你們繳稅么。郝彬說那真格里難為你了。官經(jīng)理說只要能按時把稅繳上,磕幾個頭沒啥。可那狗日的又出爾反爾,說我一口氣磕五十個頭太多了,當年那場官司也就五萬元,要是兌現(xiàn),那場官司不就白打了么。我和他講理,他三拳兩棒槌就把我打了出來,你看看你看看!說著官經(jīng)理就挽起褲腿讓郝彬看。郝彬一看官經(jīng)理腿上確實有幾塊青紫的痕跡,心就軟了。郝彬說,官經(jīng)理,為了稅上的事,讓你挨打受氣,你算盡心盡力了。官經(jīng)理聽了,竟趴在桌子上嗚哇嗚哇大叫驢似地哭了起來。
郝彬見事已至此,收稅無望,就按法定程序給官經(jīng)理填寫了《限期繳納稅款通知書》。官經(jīng)理也利索,接過去就簽字,簽完字后,從衣服口袋里掏出私章,放嘴上哈了口氣,就蓋上了??磿r辰不早,快到中午下班時間了,郝彬就起身告辭。官經(jīng)理卻“噌”地一聲躥起來,用袖頭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珠子說,你們走就是對我納稅不支持,我官某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欠稅我吃屎喝尿都要想辦法繳,但辛苦一早上我不能讓你們餓著肚子回去么。郝彬見官經(jīng)理要留著吃飯,心想這飯是吃不得的。就說,你還是省下飯錢繳稅吧。
回來的路上,小安子說,這官經(jīng)理是不是在給我們演戲看呀?郝彬說,他把戲演到這份上,也算個人物,等發(fā)的《限期納稅通知書》到期,想演戲也沒時間??!
記得第一次給官經(jīng)理發(fā)限期納稅通知書時,官經(jīng)理既不簽字也不認賬,郝彬只好說,你不簽字有我們幾個人在場作證,到法院起訴你也照樣算數(shù)。官經(jīng)理說,起訴?我告訴你,沒錢,起訴也拿不走!
當時官經(jīng)理既不簽字也不認賬是沒把稅法當回事,同時也忽略了郝彬。一是官經(jīng)理忽略了郝彬是學法律的;二是官經(jīng)理忽略了郝彬的辛苦。這中間的道理非常簡單:同樣是打官司,懂法不懂法,辛苦下到下不到,結果完全是兩回事。在打官司的過程中,官經(jīng)理找關系沒起什么大作用;更絕的是,郝彬讓天鶴食品公司不得不停下產(chǎn)來對付。至此,官經(jīng)理才清楚,自己碰上了一個又懂法又下辛苦的,自然就苦了,同時也不得不服了。從那場官司輸了后,天鶴食品公司認識了郝彬,也接納了郝彬。稅款也按月申報繳納了,遇上資金周轉困難時,早早就申請延期繳納,再也不敢把稅法不當回事了。
慢慢的,在后來的交往中,官經(jīng)理有一次對郝彬說,現(xiàn)在你這種人少了。唉,我要是有你這么個跟班就好了么。感嘆之余,他開始喜歡郝彬了。
郝彬當時說,官經(jīng)理,咱們倆是各為其主,郝彬得罪你的地方,你千萬不能計較呀!
官經(jīng)理拍了拍郝彬的肩膀,說,你這小子,總要理么。
五
郝彬從天鶴食品公司剛出來,手機就響了。原來是分局長打來的。分局長說有人打電話舉報,說有人在倒賣發(fā)票,讓他暗中先摸摸底。他問具體在哪一個區(qū)域,分局長說舉報人沒說。
郝彬收了電話,朝四周望了望,思謀一陣,想,不法分子很多都是倒賣的定額刮獎發(fā)票,這種發(fā)票餐飲業(yè)使用最多,就往有餐飲業(yè)的地段去。經(jīng)過農(nóng)貿(mào)市場時他想進去看看,又覺得在這里不會有人倒賣發(fā)票的。說是市場,其實就是一條小街上長約五六百米的一個彩鋼結構的大棚。大棚下中間是兩排水泥貨臺,賣菜的賣飯的賣雞蛋的賣水果的,凡是鍋里能炒的嘴里能咬的差不多都有;大棚下兩側是一間挨一間的門面小房,賣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殺雞宰羊賣大肉的倒騰土特產(chǎn)的賣糧油的,凡家里常用的手里常弄得差不多都全。這市場里白天熱熱鬧鬧人擠人,夜里靜悄悄的只有野狗野貓尋吃的追耗子。郝彬確定農(nóng)貿(mào)市場不會有人倒賣發(fā)票后,就決定專查大酒店。此時,風是越刮越起勁,好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去有餐飲業(yè)的地段不是迎風行走,不怎么費勁。郝彬路過三轉盤的時候,見街上的隔離欄桿也讓風吹倒了,還壓了幾個自行車。
郝彬來到敦煌大酒店,上了樓見服務員都在窗前看風。一個領班說,終于來了一位訂餐的,請問您幾位呀?坐包廂還是坐散桌?郝彬就說,隨便。說完就一屁股坐在了面前的一張餐桌旁。領班將點菜單拿給他,順手又給他倒了一杯水,而后畢恭畢敬拿著配菜單和筆等他發(fā)話。郝彬拿起菜單裝模作樣看了一陣,慢悠悠地問,吃完結賬時有發(fā)票嗎?領班說有。郝彬說拿來我先看一下。領班愣了一下,轉身就去拿發(fā)票。這時,突然有人說,這么大的風,你就不怕讓風刮跑你呀?說完發(fā)出嘻嘻嘻的笑聲。
郝彬回頭一看,說話的是餐飲部經(jīng)理。他還沒有來得及回話,餐飲部經(jīng)理又說,您這是在明查暗訪呀?郝彬一愣,說,你怎么知道?餐飲部經(jīng)理又說,我怎么能不知道哩么?往常有事,都是兩人前來,來了就找管事的說,像您今天這樣不吭不哈地走進來就找服務員,還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哩嘛。再說了,您這身制服也不適合明查暗訪嘛。郝彬被餐飲部經(jīng)理這么一說,感到不自在,想回敬兩句,想想算了,人家說的是實情,再說了,這么大的酒店,股份制經(jīng)營,誰也犯不著為偷幾個稅款去倒賣發(fā)票呀!郝彬便將有人在倒賣發(fā)票的事情對餐飲部經(jīng)理說了,讓她注意點,聽到啥消息馬上向他反映。餐飲部經(jīng)理說,沒問題!我們在依法納稅,決不能讓犯罪分子偷稅漏稅,不然,我們可就吃大虧了呀!說完又嘻嘻嘻地笑著說,你干脆就在這兒吃點東西再歇會兒,等風小點再走呀。郝彬說,謝謝了,我得抓緊時間么。
來到沙州大酒店門前時,郝彬就把制服上衣脫下來裝在一只塑料袋里提著。這樣要是遇不到熟人,他就是一位正常的消費者。進門后,他沒有聲張,不吭不哈地找一張離吧臺不遠的地方坐下來,時不時地看一眼巴臺結賬的消費者。
郝彬感到眼睛有些發(fā)澀,這時服務員過來問他吃什么?他說,你忙你的,我在椅子上歇會兒。
六
手機響了。郝彬一看,是老婆寶珍打來的,叫他速回。再一看表,下班時間過了都快四十分鐘了。待到一點半鐘,看店里稀稀拉拉也沒有幾個吃飯的,郝彬就慌忙出來想回家了。
中午時分,風開始小起來,但天色仍是黃的。郝彬回了家,老婆寶珍已經(jīng)做好飯了,等著他。郝小兵有十來天沒見媽媽,吊在媽媽脖子上還在撒嬌,郝彬說了幾次方下來一塊吃飯。
寶珍說,我不在十來天,你可解放了呀,每天自由自在,神仙般的日子嘛。
郝彬說,哪能呢,你讓我想死了么。
寶珍說,你少貧,誰不知道你愛足球勝過我?幾天不看足球你才要死呢。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飯就吃完了。
洗鍋吧。寶珍說。
洗就洗,又不是沒洗過嘛。
郝彬去洗鍋,寶珍就打發(fā)郝小兵午睡。等鍋洗完了,郝小兵也睡著了。夫妻二人來到自己房間。
也不知道是在沙州大酒店椅子上瞇了一會兒的緣故,還是時間長了不見老婆的緣故,郝彬困意全消。擁著老婆上了床,手就開始不夠使了。
郝彬手在老婆身上游蕩,嘴沾到老婆耳邊說,老婆呀,我要是長三只手就好啦。
寶珍一扭頭,就把郝彬嘴給咬住了。郝彬再想說啥,已經(jīng)不由他了,就索性把舌頭送了去,兩個人就都沒了喘息的空了。
七
下午上班,郝彬把早晨調查倒賣假發(fā)票的事向分局長做了匯報。分局長沉思了一會,說這事就像在大海里撈針,為了打擊不法分子,凈化發(fā)票市場,維護稅法尊嚴,堵塞偷稅漏稅渠道,對舉報人提供的情況,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是算白跑趟子,也要跑到底!于是,立即安排全分局出動,開展盤查工作。本來是要兩人一組出動的,但考慮到面廣人手少,再加又不是出去執(zhí)法,沒必要兩人一組,就分了區(qū)域各查各的。考慮到郝彬還有早晨說好的天鶴食品公司取稅款的事和到另一家企業(yè)催稅的事,所以分的戶不多,但也夠他跑一陣子。
下午風小了一些,天卻開始陰了,郝彬出發(fā)的時候,還下起了黃土。
分局長說,郝彬,要不你下午就打車出去吧。
郝彬盤算了一下,說,那得好幾十塊錢,你要過意不去,還不如把錢按補助給我發(fā)了呢。
分局長說,你又好兵了。打車你就打,發(fā)錢沒法給你發(fā)。
郝彬說,那就給公家省著吧。我是舍不得。我還是騎我的摩托車吧。
分局長說,隨你便。
郝彬下午第一站,是去天鶴食品公司收稅。因為上午說好了,所以沒耽誤一點工夫。
臨走時藍玲說,別忘了,晚上我們請你吃飯哩。
郝彬說,我這個人就喜歡錢,只要給我拿上錢,飯不飯的無所謂嘛。
郝彬從天鶴食品公司出來,回征收大廳里把稅款匯繳到國庫,接著又去下企業(yè)。
討厭的黃土下得不大也不小,身上落了灰黃的一層,臉上頭上像被土包子打過一樣似的。遠看像個平田整地的,近看似個剛從戈壁沙漠里回來的。不經(jīng)意間,就到了飛翔建筑公司。
飛翔建筑公司是一個靠販水果起家的個人掛靠在市二建公司創(chuàng)辦的建筑企業(yè)。一年到頭東奔西跑,也沒見修起幾座高樓大廈,也沒見申報納稅。郝彬進門的時候正碰見經(jīng)理坐車要出去。經(jīng)理下車說,你還讓不讓人活呀?
郝彬說,你是有名有姓的大經(jīng)理,代表著企業(yè)的形象,說話要和氣點,究竟是誰不讓你活呀?
經(jīng)理說,我今天告訴你,你要是還跟我要稅,我他媽用炸藥包炸死你呀!
郝彬說,坐汽車的人用炸藥炸一個騎摩托車的人,你沒合計合計值不值嗎?
經(jīng)理說,我渾身上下就剩這個車了,你讓我一繳稅,我的車就沒了。你好歹還有個摩托車哩嘛。
郝彬說,要是這么一算,倒是該炸。那你就先把車交了吧。
經(jīng)理說,車,我還要坐上辦點事呢。
郝彬說,那我等你呀。
吵了一頓,事兒沒辦成。郝彬就又返了出來。
路上,天鶴食品公司的藍玲打手機,說晚上在瓜州大酒店訂了座兒,要郝彬六點半準時去。郝彬說不想去了。藍玲說不是我請你,是官經(jīng)理請你。郝彬說你和官經(jīng)理說一下,就說我有事不能去。藍玲說,我們誠心誠意地請你,你反而不給面子。要說你和官經(jīng)理說去,我不說。不一會兒,官經(jīng)理又打了手機過來,說郝彬你也別客氣。我很敬重你這個人,隨便坐一坐,又少不了你啥,你就來么。
話已至此,郝彬只好答應了。
接下來,郝彬又跑了幾家餐飲店,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下班時回單位向分局長做了匯報,分局長說不用急,慢慢來。
郝彬給寶珍打了個手機,告訴她不回去吃飯,然后就去了瓜州大酒店。在上樓的時候碰見了幾個熟人,郝彬有些不好意思,謊稱自己親戚的娃過滿月,就飛快地逃了。
官經(jīng)理和財務科、銷售科的四五個人已經(jīng)到了。官經(jīng)理在自己身邊給郝彬留了一個位置。菜上來后,官經(jīng)理敬郝彬一杯,郝彬說我敬大家,于是干了一杯。有官經(jīng)理起頭,大家便輪番敬起郝彬酒來。郝彬本來有些酒量,只是寶珍看得緊,平時一般不喝,現(xiàn)在大家這么看得起自己,索性多喝幾杯。
官經(jīng)理說,要是現(xiàn)在社會上有百分之十的人像你就好了呀。
郝彬參加工作十多年,單位領導從沒給過他這種評價,一時感到心中熱乎乎的。平時滿嘴瞎話的郝彬,不覺有些口訥,只說了一句謝謝,就將一股熱淚捂在了酒里。
激動過了,就覺得這頓酒不該讓官經(jīng)理他們請。于是,他謊稱自己要上廁所,偷偷出去結了賬。回來后,就又和官經(jīng)理喝了三杯,說,官經(jīng)理,我收稅,有人討厭我,有人威脅我,你能理解我,實在是讓我感動。平時我常和大家瞎說,沒個正經(jīng)。今天,我說的是實話。今天的酒,算我請大家。
官經(jīng)理說,郝彬,說好的,你別爭。你們公務員工資高,但那是你的。我們弟兄有我們個心。今天的飯,我們不騙你,這是弟兄們自己掏錢請你。過去叫你你不到,今天你能來,我們都挺高興么。
郝彬說,單我已經(jīng)買了,今天算我請你們,我還有個任務,順便了解一下有沒有倒賣假發(fā)票的。說著從口袋里掏出買了單的發(fā)票,放燈光下照了照,說是真的,就原封不動又裝回了口袋。
藍玲說,這鬧成啥了,哪能讓你掏錢么?你這是不講誠信哩。
郝彬說,我愿意。你們要是有意,以后再請我,我保證隨叫隨到,決不食言。
藍玲說,你走么,沒有以后了。
郝彬回家已經(jīng)晚上十點多了。寶珍還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