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亞明
一
在安平城中,我大伯也算一個名人。這倒不是說他是一個頗有家產(chǎn)仗義疏財,或一身武功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好漢,正好相反,他的一生和錢財好漢一點也沾不上邊,是一個一生窮得叮當(dāng)響、路見不平只要事不關(guān)己就裝作沒看到的一介草民。他的生活,解放前有些像《水滸傳》中的武大郎,每天挑一擔(dān)豆腐上街賣,賺些銅錢后買兩升米回家供養(yǎng)家小。不過他沒有娶到潘金蓮那樣的艷妻,從而也不可能演繹出驚天動地的故事。他的出名,一是他的豆腐做得好,在安平同行中,我大伯屬于大師級的人物,他的豆腐只要端上街,一個時辰就賣得一干二凈。二是他打起架來有一股狠勁,小小的安平城內(nèi),我大伯曾經(jīng)把幾個真正的風(fēng)流人物打得骨斷筋裂,從而成就了他“打不倒的吳老大”的英名。
我大伯出生于窮苦的人家。我奶奶是個寡婦,在安平城居住,是個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佃農(nóng)。帶著個四個兒女,佃一間舊草屋,靠她一雙手給人家做點針線來糊五張嘴,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日子過的別提有多恓惶。我大伯是老大,從十一二歲開始,就幫人打短工,像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一樣“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沒活干的時候便挑黃泥巴賣,因為小鎮(zhèn)上的人家全都是燒煙煤,煙煤需要黃泥來作粘合劑。無倚無靠的貧窮人家子弟,總是要多吃些苦的。雖然他忍氣吞聲,從不主動惹事,但常被街頭的一幫惡少打得頭破血流。
我大伯的功夫是怎樣練成的呢?說來話長。有一天,他幫人挑煤到北門的煤市上,剛放下?lián)樱瑤讉€小混混看他不順眼,莫名其妙地把他按在地上胖揍了一頓,打得他鼻子口出血。一個過路的老道士看在眼里,覺得這小孩也太慘了,決定幫他一下,就把他領(lǐng)到山間一個破房子里,教他一種古怪的功夫,既非少林也非武當(dāng),非常注重下盤,以近身搏擊為主,是一種名不見經(jīng)傳的怪功。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大伯幾乎天天去找這位道士練功,但從不對外人說,連我奶奶也不知道。老道士告誡他,咬人的狗從來不叫,要挨得住別人的打,要吃得了虧,然后趁對方不注意再下手?!笆质莾缮乳T,全靠腳打人”。“出手要快,下手要狠,打得要準”,這是道士對我大伯反復(fù)強調(diào)的十二字真言。在一年的學(xué)習(xí)中,我大伯還學(xué)會了肘擊、膝頂、踢襠等實用的功夫,使那些經(jīng)常欺負他并且總是先得手的人吃了不少虧。有一次,安平城里的惡少,當(dāng)時有二十來歲的朱老二,因大伯挑黃泥巴擋了他的道,上來就是一耳光,打得我大伯眼冒金星,還沒反應(yīng)過來,胸口又挨了兩砣。直打得我大伯搖搖欲倒,我大伯頭腦卻是異常清醒,定下神來,想起師父的教導(dǎo),趁朱老二得意的瞬間,飛起腳穩(wěn)準狠地踢了朱老二一腳,這一腳不知力道多大,只聽到朱老二殺豬一樣地尖叫,滿地打滾,隨后像瘋狗一樣地狂嚎。后來朱老二在家養(yǎng)了三個月才出門,據(jù)說是踢斷了大腿骨。從那以后,安平城里的人都知道吳老大的狠勁,街上那些潑皮給他起了一個叫“打不倒的吳老大”的綽號。我大伯就是用他特有的方法,向社會展示他的強悍。
實際上,我大伯也曾經(jīng)有過一次壯舉,為了救一個并不相識的村姑,將一個惡霸狠打了一頓。這件事他從未向人講過,直到他臨死前的一年,大伯喝得二麻二麻的時候,才無意間提起了這件舊事。這事大約發(fā)生在1947年夏天,那時大伯三十來歲,幫著我父親做碾米生意,由于本小,大伯常到鄉(xiāng)下去收谷子,將谷子挑回來由我父母親加工成大米。那是一個趕場天,太陽快要落山了,大伯挑著一百多斤谷子從鄉(xiāng)下往城里趕。這時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大伯快步走著,走到離城有四五里遠的土地廟時,突然聽到土地廟里傳來幾聲女人的尖叫聲。大伯挑著谷子快步走到小廟前,放下?lián)油锩鎻埻艘谎郏吹桨财匠侵械闹麗喊岳钊i正按著一個女人撕扯,女人的衣服和褲子都被扯爛了,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和大腿。那女子也是一個剛烈性子,盡管身單力弱,仍然在拼死反抗。大伯一見是李三豬,頓時怒從心頭起,決定教訓(xùn)一下這個惡霸。說起這個李三豬,在小小的安平城中可是大大有名,是一個欺男霸女的惡霸,真名叫李三強。李三強當(dāng)時有三十四五歲,家中廣有財產(chǎn),見到漂亮姑娘就像發(fā)情的公豬,嘴里發(fā)出像豬一樣的呶呶聲,不知是誰就給他起了個李三豬的綽號。李三豬在小小安平城是一霸,見人不順眼張嘴就罵,抬手就打,大伯的豆腐攤曾被他一腳踢翻過,還挨了他的兩個耳光。這天下午,李三豬見街上一個村姑長得眉清目秀,又是一個人,就悄悄跟了上去。姑娘在城里趕完場,背著個小背簍獨自回家,走到城外的土地廟旁邊,被跟蹤而來的李三豬拖進廟里。李三豬沒想到會在破廟里遇到了我大伯。大伯深知李三豬拳腳功夫了得,于是解下身上的圍裙圍在臉上,只露出一對眼睛,然后拿著扁擔(dān)沖進土地廟,照李三豬的腦殼就是一扁擔(dān)。李三豬也是練過功夫的人,聽到腦后風(fēng)響,往下一縮,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但還沒有起身,第二扁擔(dān)又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腰上。李三豬平時身手雖然不凡,但驟然間遭到重擊,立即失去還手之力。大伯舉起扁擔(dān),瘋狂地往李三豬身上亂打,打在李三豬身上的每一扁擔(dān),不僅有著對李三豬的憤怒,還有著我大伯對那個強梁世界的痛恨和怨氣。開始李三豬還滿地打滾,后來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大伯才停止了揮舞他的扁擔(dān),怕出人命官司惹麻煩。大伯扶起受驚嚇的姑娘,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她穿上。由于我大伯用圍裙擋住了臉,在整個打斗過程中基本沒有出聲,李三豬后來沒查清是誰對他下的黑手,并且由于理虧,他也不愿意聲張這件事。大伯回來后沒對任何人說起這事,我老爸問起他衣服怎么不見了時,他淡淡地回了一句,賭錢輸?shù)袅恕?/p>
二
1956年,國家實行公私合營,幾十個做豆腐的個體戶合起來成立了豆腐合作社,大伯和大娘就成了合作社的工人。大伯干的是技術(shù)活,在石磨邊喂泡好的黃豆、然后點豆?jié){。大娘脾氣不好,經(jīng)常和人吵架,并且偶有小偷小摸行為,干的是最苦的體力活,穿著高筒水靴在門外和煤,然后將煤水和黃泥的混合物做成煤巴。我曾經(jīng)去合作社看過,大伯坐在一個高凳子上,給馬達帶動的石磨喂黃豆,看見我來后微微一笑。
1960年大伯40多歲,按理說正是一個男人的黃金時刻,但繁重的勞作、貧苦的生活使他看上去很蒼老:枯瘦干癟的身軀,滿臉的皺褶,花白的頭發(fā)。和60多歲的人差不多,覺得他已經(jīng)是一個真正的老頭子了。
大伯大娘1942年結(jié)婚,生了八個子女,解放前生的四個死了三個,解放后生的四個都存活下來。最小的是個女孩,1958年生的,叫八妹。1960年才兩歲,一張小嘴甜甜的,人又長得漂亮,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姑娘。鄰居們看到八妹總是說,吳老大前世修了什么功德,生了這么一個仙女樣的姑娘。大伯和大娘雖然是雙職工,但兩人的工資加起來也就四十來塊錢。50年代時,大伯家曾經(jīng)有一塊相當(dāng)大的菜園子,能基本滿足一家人的蔬菜供給。到1959年冬天,菜園子被政府收回去了。1960年初全國性的大饑荒開始后,大伯七口之家,糧食定量不到百斤,天天野菜清水煮一鍋,再抓幾把米撒在里面,一個月沾不到一點葷腥。幾個娃娃餓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只剩下一雙會轉(zhuǎn)動著的大眼睛。一天下午,大伯按了一下他最心愛的小女兒八妹浮腫的臉頰,按下去的小窩半天沒有恢復(fù)原樣,大伯若有所思地說:“今年這個日子難過,可能要拿個把娃兒打牙祭。”意思是說可能會餓死個把娃娃。大娘像母老虎一樣地撲過來,抬手就給了大伯一個耳光,怒罵道:“吳老大,你這個王八蛋,你要死就去死!如果我的娃娃死一個,我找你拼命!”我大伯摸摸被打得生痛的臉頰,悻悻地走了出去。他知道,這是大娘最忌諱的事情。
1960年仲春的一個早晨,大伯對大娘說:“搞點什么東西來吃吧?!贝竽锟逯樥f:“家里哪還有糧啊,你看看米缸?!贝蟛崎_米缸的蓋子一看,瓦缸里只有稀稀拉拉的二三兩米,連缸底都蓋不住了。大伯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回頭看看臟兮兮的五個娃娃,眉頭皺得更緊了。馬上就要斷頓了,全家老的老,沒有糧,這日子怎么過?大伯用葉子煙的煙末卷了一支煙,坐在一張破舊的小板凳上抽了起來。大娘見大伯不說話,氣憤地踢了他一腳:“死鬼,人都要餓死了,屁都不放一個,還是一個男人呢,連婆娘娃娃都養(yǎng)不活,還不如趁早去死了算逑!”要是在平時,大伯早已拳打腳踢地開始了全武行,夫妻打架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大伯那天沒有還手。大娘罵了一陣,便用從合作社里偷出來的一點干豆渣和一些野菜煮了一鍋稀飯。大伯吃了兩碗豆渣野菜稀飯后說:“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去借點糧?!比缓蟊称鹨粋€小小的夾背籮走出了家門。臨出門的時候,大娘從碗柜深處拿出她準備悄悄留給兒子吃的一個面蒿加苞谷面做的野菜粑粑,遞給我大伯說:“死鬼,把這個帶上,借得來借不來糧都早點回來?!贝蟛救坏亟舆^面蒿粑粑就出門了。
大伯說去借糧并不是謊話。他有一個朋友,是從小在一起尿尿和泥巴玩的主,也是一起打短工的伙伴。住在離縣城大約有五六里遠的一個村子里。1959年秋天,這位朋友家糧食就不夠吃了,找他借過30斤糧,那時我大伯家其實已經(jīng)很困難了,但他們家是城市居民,糧食有國家供應(yīng),蔬菜基本能自給,雖然大伯家非常窮,但對朋友卻大方。朋友來借糧,大伯帶著購糧本和他一起到糧店,二話不說就給他買了30斤大米。這次大伯也不指望他全部還上,能搞個十來斤苞谷回來,也能緩解一下全家斷炊之急。走了大半個時辰,就到了他朋友的村子,這是只有三四十座茅草房和幾棟瓦房的小山村。大伯看見地里有幾畦正在生長的紅蘿卜,看看四周沒人,就溜進地里,連泥帶蘿卜拔了二三十個。這些胡蘿卜還沒長成,大的只有指頭粗細,細的和筷子差不多。對粗一點的蘿卜,大伯用手使勁擦一下泥,就喀嚓喀嚓吃掉了。吃了五六個胡蘿卜,大伯感到精神好了許多。走進村子,一條臥在地上瘦殼郎當(dāng)?shù)狞S狗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朝大伯看了兩眼。走到他朋友家旁邊的村公房時,看到公房的山墻上用紅土寫著“鼓干勁、爭上游、賽火箭、上月球”,大伯心里惡狠狠地罵道:“人他媽的都餓死了,還上什么雞巴月球!”村子里靜悄悄的,沒有雞鳴狗叫的聲音,也沒有光屁股小孩在村子里瘋耍。幾棵柳樹上的嫩芽早被人摘得干干凈凈,沒一點春天的景象。
吃過了胡蘿卜,大伯精神不錯。但心里還是很郁悶,倒不是因為被大娘踢了一腳,而是他心中沒底,能不能拿到糧食。雖然說他這朋友一家在農(nóng)村,但他知道農(nóng)村很多人斷糧了,誰家有多余的糧食借人啊,這時候借糧等于借命。
大伯到了他那朋友家門口時,先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看到房子歪歪斜斜的,原來他朋友家里養(yǎng)著一條很兇猛的大黑狗,大伯在村里走時心里還跳跳的,他知道這條大黑狗是一條很難對付的家伙??熳叩椒孔舆呉矝]聽見狗叫聲。大伯正在納悶,但還是決定進去看一看。推門走進屋子里,一點人的氣息都沒有,沒有看到兇猛的黑狗,也沒有聽到他朋友熟悉的招呼聲。大伯瞇著眼睛看了一下黑洞洞的屋子,借著微弱的光線,只見老朋友躺在床上,面色青灰,形如骷髏,氣如游絲。見他進來,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只用目光請他到床邊坐。大伯走到床邊,用手摸了一下病人的額頭,碳火一般燙,大伯說:“天菩薩,你咋會病成這樣?”病人微微地搖了一下頭,眼角慢慢浸出兩滴渾濁的眼淚。大伯從破瓦缸里舀了一瓢涼水給病人喝了,病人有了一點精神,伸出兩個指頭,輕聲說兩天沒吃了。大伯四周看了看,家里什么吃的都沒有。只好先把灶火點燃,用水把已生銹的并缺了一只耳朵的破鐵鍋洗干凈,從背簍里拿出那塊面蒿粑粑,一點點地掰碎放在水里煮。煮了一會,面蒿餅變成了半鍋稀糊糊,大伯將面蒿挑出來自己吃了,又在灶臺上找到一點鹽放在糊糊里,大伯還想找一點豬油什么的,但看了一會,實在沒有發(fā)現(xiàn)油的蹤影,只好作罷。等面糊糊涼了,大伯用一個半截調(diào)羹舀起面糊糊,輕輕吹一下,然后喂病人。喂完后,大伯走出這間黑洞洞的房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黃皮寡瘦的老頭子,問起這家人的情況。老頭子說,這家人完了,一個娃娃死了,另一個被婆娘帶走了,這人有病又無糧,不是碰到你,再過幾個時辰就翹腳桿了。大伯回到屋里,默默地陪老朋友坐著。吃完了面糊糊,病人似乎有了一些生氣,面色好看一些。大伯又到外面找了一些草藥回來,用手揉碎敷在他的額頭上。
天擦黑了,大伯陷入焦灼之中,這個要死的老朋友怎么辦?出門為找糧食,現(xiàn)在一顆糧食沒找到,家里一大堆人等著拿糧回去呢!大伯想了半天,只好厚著臉皮來到他大妹、即我姑媽家,這已經(jīng)是他第三次到姑媽家來借糧了。
姑媽家也是一大家子人,大伯實在難開口,姑媽知道他的來意,家中實在沒有糧食可借,也裝作不知道來意,就不提糧食的事。大伯坐了一會,準備走時,姑父回來了。姑父當(dāng)時是生產(chǎn)隊的隊長,為人豪爽仗義??吹酱蟛椭^往外走,便問他什么事,大伯實話告訴他,家中斷頓了,還有一個朋友又病又餓快要死了。姑父聽后想了片刻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樣,你跟我走一趟?!贝蟛持男”澈t,默默地走在姑父身后。到了大隊部,姑父對他說:“我這里有二十斤苞谷面,是公社領(lǐng)導(dǎo)要的,你先拿去,救人要緊,不過這件事對誰也不能說,你說出去我跟你兩個都完蛋?!贝蟛c點頭,姑父知道大伯一向口緊,就不再叮囑了?;氐焦脣尲?,姑父也沒有對姑媽說借糧給大伯。大伯吃了兩碗菜摻飯,姑媽烙了兩個苞谷面粑粑給大伯,叫他帶回去給小八妹吃。
從我姑媽家出來,大伯又折回到老朋友家,熬了小半鍋清湯寡水的苞谷面稀飯,喂完后將一半苞谷面留下藏好。將草藥熬了一些給朋友喝,然后說明天再來。
一連幾天,大伯都到他朋友家來煮飯,熬藥。在大伯的細心照料下,朋友的病竟然奇跡般地好了起來。在照管朋友期間,大伯聯(lián)系上朋友嫁到鄰縣的姐姐,姐姐來后,他才結(jié)束了對朋友的服侍。
三
從姑父那里搞來的一點糧食很快吃完了,饑餓仍然像死神的翅膀威脅著大伯一家。大伯愁眉緊鎖,不知不覺來到紅楓湖邊。紅楓湖是因建電站而蓄起來的一個水庫。50年代初期建成,橫跨清鎮(zhèn)至平壩兩縣,水庫建成后淹了幾十個山頭,約有50平方公里的水面。
大伯喜歡從湖邊走。一則是習(xí)慣了,湖面開闊,空氣清新,在湖邊走走,會感覺心里舒服些;二則希望在湖邊搞點魚蝦。大伯憑一手高超的摸魚技術(shù),從來沒有空手而歸。最多的時候搞到五六斤魚,最少的時候也能搞兩條巴掌大的小鯽魚,這對于改善家人伙食,無疑具有巨大的意義。大娘50年代生養(yǎng)幾個娃娃奶水很好,主要就得益于大伯搞來鯽魚、草魚、鰱魚等等。但最近幾次不知為何,連小毛蝦也沒摸到一點,更不用提魚了。
雖說已是春天,但此時正是倒春寒,湖邊冷得要命。大伯穿著一件黑色的對襟單衣,下身穿著一條剛過膝蓋的補丁藍布單褲,腳上自己編的麻草鞋。從湖面刮起的風(fēng)吹來,身上冷颼颼的。不過,這些寒冷對于大伯來說實在算不了什么,從小苦慣了的人,冰天雪地的日子都過去了,哪里還在乎這點小小的寒風(fēng)。
大伯搞魚,其實是摸魚。因為他既沒有船,也沒有網(wǎng),也不用釣鉤,全靠一雙手去抓。紅楓湖里有大魚。水庫建成的當(dāng)年,政府就投放了很多魚苗,紅楓湖周邊都是少數(shù)民族村寨,當(dāng)時這些少數(shù)民族沒有打魚吃魚的習(xí)慣,政府好像也沒有把這些放養(yǎng)的魚兒記在心上。魚兒們在這片遼闊的清水世界里自由地戀愛、繁衍、成長,幾年光景就長大了,有的長成很大的大魚。據(jù)說,紅楓湖周邊的居民們曾看到一條丈多長的大魚,帶著他的妻妾和子孫們在水中到處游玩,但大伯也只是聽說而已。
四
大伯命中注定要和紅楓湖的魚王有個約會,那天,他碰到了這條大魚。
這真是一條罕見的大魚,隱隱約約有四五尺長,全身泛著深藍色金屬般的幽光,魚身子和成人的肚子般粗。巨大的魚尾拍打著水面,發(fā)出劈哩啪啦的響聲。大伯眼睛都看直了,世上竟會有這種事,這不是老天爺送來的大餡餅嗎?他在心里禱告:“菩薩保佑,一定要讓我把這條大魚逮回去啊?!贝蟛潇o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地形。估計大魚是因為求偶才昏頭昏腦地撞進了淺水的岸邊,擱淺的水只有尺把深,但五六米遠的地方就是深不可測的湖水。
大伯四處看了看,希望能找到一根木棒之類的東西,但周圍連棵小樹都沒有,也沒有見到石頭之類的家伙。大伯想,今天真是撞到鬼了,怎么連棍棒石頭都找不到!慢慢上漲的潮水也容不得他到別處去尋找稱手的工具。他很認真地分析了當(dāng)前的形勢,由于水太淺,大魚很難退回深水,但現(xiàn)在臨近月半,潮水漲上來后,大魚就會順利脫離險境。他沒有立即去抓魚,而是在一塊石頭上坐了幾分鐘,平靜一下怦怦亂跳的心臟,還吃了一些苞谷粑粑,他知道這是一場險惡的搏斗,必須要有體力才行。
大伯身高僅有一米六左右,體重不足百斤。由于營養(yǎng)不良和勞累,更顯得形銷骨立,又黑又瘦。但他長期的草民生活,使他形成了堅忍不拔的毅力和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大伯認真觀察這條大魚,大魚的頭部和背部是黑中帶有一些青色,巨大的鰭卻是半透明的,兩側(cè)的魚身淡紫色,魚肚皮有些銀白,顯得既詭異又美麗。大伯想,你是一條大魚,在深水中你是王,但龍游淺水遭蝦戲,何況你不是龍,我不是蝦?,F(xiàn)在你到了這么淺的水中,那就由不得你了,我一定要叫你服了我,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周年。大魚看見有人過來,用尾巴猛擊水面,濺起巨大的水花?!斑@家伙是想嚇唬我呢。”我大伯想。
心靜下來后,大伯開始行動了。他深知,打蛇要打七寸,抓魚要抓魚鰓。他緊了緊腰帶,跳進水中,準備去抓大魚的腮。大魚看到有人靠近,立即用魚尾猛烈地還擊,巨大的水花沖得大伯一個趔趄。大伯瞅準了機會,前弓后箭,穩(wěn)住重心,單手出擊,直插大魚的鰓。大魚倏地轉(zhuǎn)過身來,一甩尾巴,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大伯的腰,一陣巨痛,痛得大伯彎下腰來,但沒有停頓的余地,必須連續(xù)出手,才有可能抓住魚腮。大伯定了一下神,沒顧得上疼痛,又閃電般向大魚的要害出擊,那大魚不愧是“魚王”,什么場面沒有見過,抬起頭來,惡狠狠地對準大伯的手一口咬來,我大伯急忙收手,差一點就被大魚咬住手指。大伯大驚,心想今天是撞到鬼了,這魚怎么會這樣,又不是狗還會咬人!大伯連退幾步,才躲過大魚那兇猛的一口。
起風(fēng)了,平靜的湖面涌起一層一層的漣漪,隨后就變成一陣一陣的波浪拍打著岸邊斜坡。天不僅陰暗了下來,更煩人的是還起了雨,雨還不小,利箭似地打在水面上。我大伯心里想:“真他媽的倒霉,今天是撞到鬼了!”大伯坐在水中喘息了一陣,看到浪涌到自己的膝蓋那么高,不覺心中一驚,水再漲幾寸,大魚就可以逃生了。緊了一下腰帶,準備重新出手。大伯看到大魚的兩只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四目相對,大伯想,這魚在想什么呢,魚不想被我逮住,這當(dāng)然是你的想法,誰也不想被人逮住??墒?,魚生來就是被人逮來吃的啊,我不逮你,我一家人哪有東西吃啊,你要是能明白這一點。就應(yīng)該老老實實地讓我逮住。大魚喘息片刻,猛然用頭朝我大伯一沖,我大伯一閃,碩大的魚頭差一點撞在大伯的小腿上,如果撞上,大伯的腳干非斷不可。
水花四濺,人魚之間的生死大搏殺就這樣驚心動魄地開始了。大伯出手了,那枯瘦的黑手雖然看上去一點也不養(yǎng)眼,甚至有些丑陋,但卻招招致命。大魚也是成了精的,深知這黑手的厲害,毫不猶豫地用魚尾進行反擊,啪的一下,魚尾差一點擊中了那枯黑的手臂。那大魚的力量何其猛烈,幸虧大伯早有提防,手伸出去一半又立即退回,躲過大魚猛烈的反擊,只讓魚尾末端刷了一下手臂。盡管如此,仍然一陣火辣辣的劇痛。
面對著大魚的猛烈反擊,大伯的腦袋有點亂了。他沒想到這家伙會有這么大的力量,并且遠比他想象中的兇猛狡詐。這魚難道成了精了?大伯心里想道。他冷靜了一下,心想,你再成精也不過是一條魚,而我是堂堂大男人,還斗不過你一個無毛畜牲,我今天一定要將你拿下!大伯知道自己的腳下功夫不錯,決定發(fā)揮自己之長。他想設(shè)一個圈套引誘大魚。于是慢慢側(cè)過身子退著走,裝作要退出水面的樣子,大魚始終把腦袋對著大伯,怕大伯從背后偷襲,在淺淺的水中,大魚艱難而緩慢地轉(zhuǎn)著身子,當(dāng)大魚剛把頭轉(zhuǎn)過來的時候,大伯奮起一拳朝魚頭猛地打下去,狡猾的大魚弓起身子,準備用腰部的力量將全身彈起,利用彈起的魚尾給大伯致命一擊。說時遲,那時快,當(dāng)大魚積蓄起力量,全身彎成一個弓形時,大伯飛起一腳,準確地踢在大魚的下腹部?!拔姨叩侥愕碾u巴了!”大伯大叫,大魚痛的在水中喘氣,但很快就恢復(fù)了體力。事實上,大魚的腹部肉層極厚,大伯自認為很厲害的那一腳并沒有對大魚造成多大的傷害。
大伯細想了一會,心想自己怎么會這樣蠢,怎么會想到去踢魚的雞巴,魚哪里有雞巴,誰也沒有見過魚有雞巴啊。想到這里,大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稍息片刻,大伯又發(fā)動了攻勢,左手在大魚的腦袋上虛晃一招,大魚吃力地抬起頭。右手卻準確地向大魚的腮部猛插。大魚深知魚鰓一旦被這只可怕的黑手抓住,那自己的小命也就玩完了,所以竭盡全力地用它粗壯的身軀和巨大的魚尾進行反擊。魚尾瘋狂地亂掃,似圖將大伯擊退。一旦被巨大的魚尾擊中,雖然不至于馬上骨斷筋裂,但也會讓大伯青紫一大塊。大伯不斷地在水中閃展騰挪,十幾個回合下來,累得直喘粗氣,而可憐的大魚,連喘氣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絕望地睜著兩只大眼睛,巨大的魚嘴一張一合地翕動著。大伯定了定神,心想,這家伙是不是在蒙我呢?試探性地向大魚踢了一腳,那大魚有氣無力地甩了一下尾巴,大伯想,你這個畜牲終于不行了吧,現(xiàn)在是你的死期到了!
大伯半蹲了下來,放低重心,左手往魚身上一拳打去,趁魚扭身的時候,伸手緊緊按住魚頭,大魚兩只玻璃球大小的眼珠,頓時迸射出駭人而絕望的兇光。大伯右手猛插進大魚的魚鰓,并死死地抓住。大魚由于劇疼,立即將鰓合攏,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大伯的手已深深插進了鰓中,并牢牢地抓住了鰓葉,大魚知道,生死存亡之時到了,只有將那只黑手斬斷才有生的希望,它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夾鰓,我大伯感到手腕一陣劇痛。他明白,魚是想將他的手腕夾斷,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是將另一只手也插進魚鰓里,這樣才能保住自己的右手。說時遲,那時快,大伯的左手也閃電般地插進了大魚的另一個鰓中,使勁摳住魚鰓往外扯,魚哪受得了這個啊,痛得大叫起來。事實上魚是不會叫的,只是拼命地張著嘴做出叫的模樣。大伯兩手抓著魚鰓使勁往岸上拖,大魚弓著身子,尾巴瘋狂地亂掃,極力想退回深水里,人和魚就這樣僵持著。瘋狂的大魚一步一步地將大伯往深水區(qū)里拖。大伯想:“大魚啊,你這是想整死我呢,不過你真的夠格這樣做,兄弟,我從來沒有見過什么魚比你更大,更沉著,更漂亮,不過究竟是誰弄死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呢!”大魚被拖到離岸邊只有一米多的距離的時候,大伯頭暈得厲害,全身都痛,特別是剛才插進大魚腮中的手更是鉆心地疼。大伯感覺到自己快不行了,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人好像要有一種休克的感覺。
大伯的意識有些昏亂,但仍然努力保持著,理智告訴他,必須放手?!敖裉煳視粫涝谶@家伙手里?。俊彼?。猶豫了一下,他終于從魚鰓中抽出手,一屁股坐了下來。他側(cè)耳細聽,沒有任何回音,一片寂靜,靜到可以聽見緊縮成一團的心在怦怦跳動。眼前有兩團黑影在晃動,黑暗正從他身子四周緊密襲來,緊接著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大伯休克了一兩分鐘,又清醒過來。這時大魚已側(cè)轉(zhuǎn)身體,奄奄一息了,但是不想讓死神把它翻成腹部朝天,竭力想恢復(fù)正常的身姿。
大伯有些絕望。在意識清醒過來后,剛開始看見大魚時的興奮之情早已丟在了九霄云外,他想起了一句俗話,“好事來得快,保證是口袋”?!拔遗龅竭@條大魚是不是一個什么口袋啊,今天這個口袋不要連我的這條小命也裝進去了啊?!庇谑撬敕艞壛钏A叩牟珦?。
大伯坐在湖邊的淺坡上,喘著氣。休息了一會,他想抽煙,但煙在背簍里。自己連挪動幾步的力氣都沒有了。于是他捧起水喝了幾口,喘息了一會,又覺得力氣慢慢地回到他的身上了。這時他倒有些同情起這條大魚了,“這真是魚中的一條好漢?!贝蟛?,“誰知道它有多少歲了?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力氣這么大的魚,也沒有遇到過這么奇特的魚。如果這魚再和我干一陣,我肯定完蛋了。不過,人是不能被一條魚打敗的,而人是一定可以打敗一條魚的。”此時,他想起了年輕時的綽號“打不倒的吳老大”。在一場三個惡少圍毆他的打斗中,他被打得頭破血流,從額頭上流下來的鮮血糊住了眼睛,在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的情況下集中起最后一點意識,在昏昏欲倒之際猛然出拳,打在一個大個子的腮幫子上。只聽到對方驚呼:“出人命了,出人命了!”隨后他就倒下去了。這場惡戰(zhàn)之后,安平城里再沒有人敢小覷吳老大的拳頭了。想到這里,我大伯會心一笑:“大魚啊,我喜歡你,佩服你,但我一定要你的命,我要用你的命換來我家娃娃的命!沒有你的命,他們挨不過這個春天了?!?/p>
魚和人都筋疲力盡,大伯被魚尾刺破的傷口在水中浸出絲絲血跡,如一條紅色的絲帶,在水中隨風(fēng)起伏。人的血在冷水中凝結(jié)不起來,魚的血到底是怎樣的呢,大伯想。也是紅的吧,魚身上的血畢竟很少,它要血有什么用?它生活在水中,用不著血來暖和身子。人居住在地上,才需要溫暖。那人跟魚又何必互不相讓,何必呢,水中的王者和地上的王者一起陷身絕境,守候著他倆的是同一個死神。魚受折磨的時間會長些,它是在自己家里,再說它也不懂如何去結(jié)束這種拖延的痛苦。大伯很清楚,只要自己意志稍一松懈,就可以一了百了。
大魚的聰明遠遠超出我大伯的想象。在生命即將逝去的時刻,它使出了魚死網(wǎng)破的計謀,一定要把大伯拖下深水區(qū)。大伯跳入水中,重新?lián)缸”凰毫蚜说聂~鰓,試圖將魚拖上岸,而大魚拼死反抗,一點一點地朝深水區(qū)退去,大伯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岸上拉,大魚卻用盡全身的力氣往深水里退,一步又一步,大伯被大魚往深水區(qū)拖了三四步了。再退幾尺,就是黑黝黝深不可測的深水了。一股冷氣從大伯的背心升起,現(xiàn)在到了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大伯心里想“大魚啊,你是要我陪你去死呢”。但魚的力量實在太大,還是拖著大伯往深水里滑去,眼見就要到深水了。大伯突然想起,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我得想辦法把這家伙弄離水面,此時,我大伯從小練就的下盤功夫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大伯一改平時猥瑣的形象,像一個在戰(zhàn)場上富于心計、能攻善戰(zhàn)的勇士。從魚鰓中脫出一只手來,另一只手仍然緊扣著大魚的鰓,往下一蹲,背轉(zhuǎn)身來、扎緊下盤,氣沉丹田,嘿喲一聲,猛地把那大魚背了起來,那大魚離開了水,就像安泰離開了大地一樣,再也沒有力量搏擊了。大魚差不多和大伯一樣高,雖然巨大的魚尾還在有氣無力地拍打著,但顯然已是強弩之末了。我大伯弓著腰、咬著牙,背著大魚一步一步地朝岸上走去。一步、兩步、三步,雙腳直打顫,額頭上直冒冷汗,大伯告誡自己,挺住,挺??!再走兩步就行了。最后的兩步終于走完了,到了岸上,人和魚同時倒下了。
這時。雨停了,在夕陽的映照下,躺在地上的大魚顯示出它驚人的美麗,大魚肥碩的身材,宛如一片無限放大的豐腴的柳葉,深藍色的背部是一道起伏的峰巒,魚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像古代武士的青銅盔甲,魚身線條是那樣的流暢、和諧。魚鰓由于被拉裂,浸出一些鮮血,使整個魚的鰓部都變成了紅色,和青色的魚鱗相對稱,顯出無與倫比的漂亮。魚眼睛睜著,魚嘴還在一張一合地翕動著,似乎想說出他最后的臨終遺言。大伯看呆了,他抓過很多魚,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動人的大魚。大伯想,這是魚王啊,在紅楓湖中,他是威風(fēng)凜凜的大王,出門可能都是衛(wèi)士前呼后擁,那是何等的威風(fēng)!
大伯雖然又痛又累,但還是把大魚弄回了家。大伯將剔下來的魚肉用秤稱了一下,光魚肉就有70多斤。先是全家用鹽水煮魚大吃一頓,然后由伯娘用鹽將魚肉腌起來后再用火熏,將近兩個月時間中,大伯家不時悄悄吃點魚肉,幾個小孩的浮腫病也好了,又能滿院子的跑了。兩個月后,大伯養(yǎng)的兔子也長大接上趟。就這樣,大伯一家度過了最艱難的1960年的夏天。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