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俊林

跨文體西出陽關(guān)

熊俊林

我和小姨媽臨走那天，舅舅到碼頭上送我們，我們要坐輪船到長沙去趕火車。看著舅舅穿著草鞋，手舉著草帽晃動著，在碼頭上向我們招手的漸漸遠(yuǎn)去的身影，我覺得很奇怪。朝下看才知滾滾的江水在汽輪下翻滾，原來是我們在向前走。天空萬里無云，湛藍(lán)得好像已與江水渾為一體。以后的生活是怎樣的，九歲的我顯然不知。小姨媽叫我緊跟著她寸步不離，并告訴我，如果被壞人拐走了可沒我的好事。我警惕地緊隨著她，到了長沙匆匆吃了早飯，排隊買了火車票，到了下午終于登上了西去的列車。車上很好玩，南來北往的操著不同口音的人在我看來滑稽而可笑。我異樣地看著他們，其實他們也同我一樣在奔波生活。車上很擁擠，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擠靠著小姨媽坐下，望著窗外飛速逝去的農(nóng)田和房舍發(fā)愣，因為越是遠(yuǎn)處的景物移動還慢些，車邊的鐵路旁簡直就是一閃即過，甚至塊塊石頭也能劃出條條弧線，對于第一次坐火車而又年幼的我來說自然十分新奇。現(xiàn)在看來火車是行駛在京廣線上。車到武漢要倒車，小姨媽帶我在旅館住了一晚，第二天還忙里偷閑地帶我看了長江大橋和動物園。長江大橋的橋頭有三面巨大的紅旗立在那里，就是不飄動。小姨媽說：“傻瓜，那是鐵做的雕塑怎么會動呢?！痹趧游飯@里，我看到了一只很大的烏龜，小姨媽說有一米的直徑，我看它的頭都趕上了我的頭了。我從小也沒見過這么大的烏龜，見它緩緩移動，驚訝不已。小姨媽說它至少活了八百年。在遠(yuǎn)處一個巨大的鐵籠里還有一條碗口粗的蟒蛇盤在那里一動不動，它的頭上竟有冠子，吐著舌頭，嚇得我只打顫，可這蛇居然還會像雞一樣叫哩。真奇怪呀！所有的一切都使我極感好奇也使我極為興奮。晚上，在一片燈火闌珊的夜幕里，小姨媽又帶我擠上了火車。我這兩天既興奮又疲倦，在火車哐啷哐啷的行進(jìn)聲中，伏在小姨媽身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酣睡中，我做了個夢，夢見母親和弟妹向我笑著緩緩飄來，我向弟妹說起一路的所見，弟妹只是抿著嘴笑，好像說他們早見過了,一點都不奇怪，我不覺有點失落。以后的情況我便記不太清了，只是記得在鄭州倒車時我因好奇什么而沒有跟上小姨媽，差點丟了，把小姨媽嚇得魂飛魄散，幾經(jīng)尋找正要到廣播室去喊尋人時，終于找到了我，她狠狠地打了我?guī)紫?，嘴里還不斷地說：“你這個不聽話的東西，把你丟了，我可怎么向你媽交待呀！”以后我就乖乖地跟著小姨媽寸步不離，連上廁所也在門口候著。這樣一路顛簸，過了蘭州后只覺得人煙越來越少，空曠的戈壁一望無際也沒有什么風(fēng)景好看，聽同車的大人說，好像依次過了武威、張掖、酒泉。每到一地車廂里就免不了小小的騷動，有人下當(dāng)然也有人上，接著便是平靜。只是見到遠(yuǎn)處連綿的山頂有白色的積雪像小帽蓋在山頂或沿山坡鑲了一層斷斷續(xù)續(xù)的銀白色。當(dāng)然也見到了從未見過的駝群和羊群，它們懶懶散散地走著或伏地尋草，但看不清它們的長相。到嘉峪關(guān)時，車上有人興奮地叫喊著：“看！那是嘉峪關(guān)?！蔽乙埠闷娴嘏乐链斑叄瑯O目望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座城門一樣的樓郭，旁邊有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城墻逶迤延伸，當(dāng)然沒有旌旗飄展?！斑^了嘉峪關(guān)，兩眼淚不干”，不知是誰低聲說了句。這是什么意思呢？因為有“兩眼淚不干”一句，九歲的我好像似懂非懂，卻心隨惆悵。

第二天傍晚，車到了終點站哈密，迎接我們的是吹得我們站都站不住的大風(fēng)。飛沙走石打得臉上生疼，伴著耳邊的風(fēng)沙，高音喇叭唱著“咱們新疆好地方呀，天山南北好牧場。戈壁沙灘變良田，積雪溶化灌農(nóng)莊”。奇妙而優(yōu)美的歌聲隨著強(qiáng)一陣弱一陣的風(fēng)聲隨處飄蕩。當(dāng)晚我們住進(jìn)了招待所，那里有新疆軍區(qū)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的辦事處。有人認(rèn)識小姨媽，因為她畢竟是工一師副師長的夫人。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便冒著風(fēng)沙的呼嘯，迎著飛沙走石坐上了一輛帶帆布篷的嘎斯車。車廂里擠滿了人，沒有凳子，大家都擠坐在一些行李和包袱上。風(fēng)吹得車篷上下翻卷，風(fēng)沙隨之跟進(jìn)。我被吹得睜不開眼，只得趴在小姨媽的腿上頭也不抬?？捎捎诠犯叩筒黄?、亂石大小不一，坐在車上就像撥豆子一樣顛來跳去地叫人難以坐穩(wěn)，有時覺得五臟六腑都顛移了原來的位置，哪能趴得穩(wěn)呢？

不知道走了多少時間，反正餓了就啃些在哈密買的大餅（后來知道那叫馕），渴了小姨媽的行軍壺里有水，屎尿憋了司機(jī)會應(yīng)駕駛室后窗的敲打聲停一會兒車，司機(jī)也趁機(jī)檢查一下車況。經(jīng)過長途的顛簸和跋涉，我們終于到達(dá)了烏魯木齊。那一刻倒是風(fēng)和日麗，但好像夕陽就要西下，城里的建筑上掛滿金色的余暉。我看到小姨媽好像終于松了一口氣，隨即叫了輛三輪車，我們一同坐上，朝北門方向繼續(xù)趕路。路上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鮮，有的圓圓的屋頂上插著半個月亮，有穿著奇裝異服的人騎著小個子長耳朵的馬（后來知道那叫毛驢）在街上行走，還偶有從沒聽過的奇特、美妙的歌聲和樂器聲從我耳邊飄過。遇到幾位小朋友，鼻子眼睛長得與我們顯然不同，他們都戴著個筐筐一樣的花帽，女孩還扎著一圈的小辮，跑起來一甩一甩地?fù)u擺著，奇特而好看。

那時候工一師的師部就在北門，好像是個三層的建筑。當(dāng)晚便住在小姨媽家，先洗了個澡，然后認(rèn)識了表弟妹們，他們見家里來了個表哥也極高興，一起玩得很晚。睡覺前，工作一天的姨夫才回到家里，姨夫?qū)π∫虌屨f“找些合適的衣服給孩子換上吧”，然后囑咐我早點休息。

這么長時間的顛簸和興奮，到小姨媽家又洗了澡，肚子當(dāng)然也吃了個飽，躺到床上自然呼呼大睡。

誰知一覺醒來，只覺得屁股下面濕漉漉的，原來是尿床了。我臉無顏面，只得裝睡，心想，挨過一刻是一刻吧，也許能暖干哩！聽得姨夫說“這孩子大概累了，讓他睡去，我們先吃早飯”，我不禁竊喜。姨夫吃完就上班去了，小姨媽大概可以休息一兩天再上班。小姨媽收拾完碗筷終于忍不住來叫我：“太陽都老高了，弟妹們飯都吃過了，你這個懶東西還不起來。”她說著就掀我的被子，沒承想被子已被我緊緊攥著只掀開了屁股。在弟妹們的哄笑中，我怯怯地說：“我尿床了?！毙∫虌屨伊藗€大褲子叫我躲在被窩里換上，弟妹們則在一邊刮著臉羞我。我惱羞成怒，吃過飯趁小姨媽去曬褥子的功夫，就用小姨媽給我的糖的糖紙包了兩個石頭給他倆，誰知弟妹很小心，一剝開便大呼上當(dāng)，我即躲在一邊作了個鬼臉，心里很得意。

中午，急切地要見我的母親已從頭屯河工三團(tuán)趕來，見到我便緊緊地把我拉到懷里，她說昨晚團(tuán)里的警衛(wèi)已經(jīng)通知了她，所以一大早就趕來了?？粗赣H滿臉的淚水，我卻感到很陌生，一年多的委屈也沒了蹤影，甚至沒有眼淚。小姨媽說：“這是你媽呀，還不叫媽?！蔽倚÷暤睾傲寺暋皨尅?。母親含著淚水的臉龐終于舒展開來。接著她們姐妹談起了這次回家的經(jīng)過、外公的去世、外婆的身體、親戚的近況以及我一路的頑皮，姐妹倆不時傷心落淚。母親愧疚自己沒有盡到作女兒的孝心還給妹妹添了不少麻煩，心里更是難過且自責(zé)不已。吃過午飯，母親就要帶我回頭屯河，那里是工三團(tuán)的駐地。小姨媽說：“姐姐你住上一晚再走吧，你看你妹夫忙得都沒回來，聽說他和曾師長去看新開墾的農(nóng)場去了?！蹦赣H說：“不麻煩了，再說你姐夫又出差了，家里兩個孩子還等著我哩?！毙∫虌屨f：“既然這樣，那我就不留你了，有啥事叫某團(tuán)長打個電話來。”現(xiàn)在我知道母親個性極強(qiáng)，從不愿輕易麻煩別人，哪怕是自己的親人。

下午母親帶我回到了工三團(tuán)。一溜溜的約幾十排窯洞現(xiàn)入眼簾，我從沒見過這樣像橋洞一樣的房子。走到跟前，拐入另一排窯洞，看到一戶窯洞的門開著，門口坐著個小男孩，一條腿橫在門坎上，里面還有個小女孩抱著布娃娃向外張望，原來這就是我們的家，而他倆就是我闊別一年多的弟妹。進(jìn)得門來，我們擁擠得似乎沒處插腳，母親摸著弟弟的頭說：“杰林就是乖，守在門口一直看著妹妹?！倍蛔闳龤q的妹妹則抱著布娃娃不解地一直望著我。

我環(huán)顧四周，這哪像個房子，橋洞一樣的屋頂又低又矮，若不是半圓形的頂向上穹起，我跳起來就能摸上屋頂?，F(xiàn)在想來大概最多也就十平方出頭。門旁邊有個窗戶連門帶窗占了一面墻，對面一堵墻的那邊又是一家人，只不過是他們的門窗朝北開，兩家屁股對屁股而已。

晚上我和弟弟擠在一個床上，母親和妹妹擠在一個床上。一早起來，母親拿出早已縫好的準(zhǔn)備我上學(xué)穿的白襯衣藍(lán)褲子叫我換上，讓我同弟妹們在門口玩。弟弟領(lǐng)著我在團(tuán)部周圍又蹦又跳地轉(zhuǎn)悠了一圈。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一座高爐，很像電影《風(fēng)箏》里太上老君煉金丹的八卦爐，現(xiàn)在想來也就是翻砂時煉鐵水的沖天爐。我對弟妹說：“走，到那邊看看！”弟妹們又隨我一窩蜂地來到了高爐前。我往里一看大概有四五米高，一圈還錯落有致地砌著磚，便鉆進(jìn)去順著往上爬。爬到爐頂，我自豪地探出頭來朝弟妹們揮著手，弟弟說：“哥你快下來，衣服都弄臟了?！蔽也乓庾R到身上的黑灰，趕快鉆出爐口時臉上頭上都已不是樣子，白襯衣也成了黑抹布。回到家里，母親氣得火冒三丈，又不忍打我，只好把我臭罵一頓，同時也罵弟弟妹妹不該把我引到那里去，說：“他剛來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你們也不知道嗎？”說著叫我把衣服脫下來。我只好又穿上原來的舊夾衣，著實很熱，卻也無奈。

下午，繼父回來了，他問母親：“是老大來了嗎？”母親說：“是昨天來的。”同時對我說“還不叫爸?！蔽仪忧拥亟辛?。他十分高興地說：“怎么不把新衣服給他穿上？”母親說：“再別提了，剛洗完在那曬著哩。”弟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早上發(fā)生的事。繼父笑了，他沒有責(zé)備我。吃過晚飯，繼父想起出差回來路過烏魯木齊時給我買回的一盒水彩，就從他的挎包里摸出來對我說：“聽你媽說你很愛畫畫，這盒水彩就送給你吧。”說實話我雖愛畫，可哪曾用過水彩呢！弟妹們更是新鮮得拿到手上相互傳看，愛不釋手，十分羨慕，看來他們也的確沒有見過。其實那水彩盒里就是固定在盒子里的紅、橙、藍(lán)、綠、青、黃、紫、黑等幾個色塊再加一枝小毛筆，可沾水調(diào)用，但當(dāng)時對我們來講簡直是寶貝。我高興地說了聲“謝謝爸爸”，繼父見我這樣喜歡，更是好像比我還高興。他的和藹使我覺得自己同他的距離一下子近了很多。我的繼父是可親的，在以后我們一起生活的歲月里，不管我犯多大的錯，他幾乎都沒有過多地責(zé)備過我，更沒有打過我。我至今很懷念他。

大概在頭屯河呆了兩個月左右的光景。那時正值七八月的時節(jié)，學(xué)校應(yīng)該已經(jīng)放假，其實我也不知道那里有無學(xué)校。繼父則在山里看管犯人開采石頭，很長時間回來幾天。一天繼父接到命令，他們看管的犯人要成建制地押往新開發(fā)的農(nóng)場阜北農(nóng)場去，所有警衛(wèi)一同隨往。軍令如山，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的兵團(tuán)作風(fēng)可謂雷厲風(fēng)行。接到命令，繼父便押解犯人先期走了，所有干部職工的家屬則準(zhǔn)備半月后即起程。

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職工調(diào)動時，由于窮，人們戲稱是“半車娃娃半車炭”，而我們那時搬家則是一車?yán)瓗准?，而且娃娃很少，每家都是打兩個行李捆就了事，另外一個大網(wǎng)兜裝著兩個洗臉盆和刷牙缸子碗筷什么的就是所有家當(dāng)，真可謂打起背包就出發(fā)，十分利索。我們兄妹三人聽說要坐很遠(yuǎn)的車，更是高興得手舞足蹈。半月后的某天上午，我們便同母親一道，在團(tuán)部哨聲的催促下，一家家將打好的行李捆扔到車上，同各自的行李一起組合上車，接著便隨隊東進(jìn)。坐在塵土飛揚的大卡車上，就像軍墾戰(zhàn)歌里唱的那樣“機(jī)車飛奔煙塵卷”，當(dāng)然當(dāng)時還沒有“棉似海來糧如山”。盡管公路高低不平，卡車一搖三晃，有時甚至隨著顛跳，車后橋都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遇到堿包路又像駛上了深厚的海綿一陷好深，車輪空轉(zhuǎn)著，揚起的滾滾的堿包灰頓時彌漫了整個卡車，但擋不住我們渴望新生活，飛向遠(yuǎn)方的童心。

中午時分，路邊陸陸續(xù)續(xù)有了人家，原來車到了阜康縣。稀稀落落的幾小片平房，歪歪斜斜的幾路電線桿，只幾分鐘便駛過了縣城。接著路邊的農(nóng)田多了一些，有樹即有人家。干打壘、一面坡的房舍，民居周圍散落著幾頭牛羊，縱向的白楊和橫向的房舍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構(gòu)成了和諧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小片風(fēng)景。忽然間一陣陣濃郁的清香伴著塵土飄來，沁人心肺。說實在話，那香味真的至今都在我的肺腑里揮之不去，好像隨時都可以從我的心靈深處搜出來品味一下。同車的前輩們說，這是沙棗花香。果然前面不遠(yuǎn)的路邊有一小片沙棗林，林子雖不大，遠(yuǎn)遠(yuǎn)望去卻枝繁葉茂，很像一汪小小鮮嫩的綠洲。車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樹上細(xì)小的粉黃色花兒尚未褪盡，青色的剛成形的小棗掛滿枝頭，棗紅色的樹干圓潤而有光澤，朝著西北奮力斜挺著，有一種剛直不阿的倔犟氣勢。聽前輩們說，為了防衛(wèi)別人摘花采棗，它們渾身還長刺哩。我聽得很奇怪，問道：“難道它們還會想辦法對付采棗的人嗎？”滿車的人都笑了。有位年長的大叔說：“論樹齡，它們可能比你還小哩，可它們不但能結(jié)出自己的果，還能保護(hù)自己。”母親卻笑著說：“你呀，啥都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我卻奇怪地尋思，對于給它澆水的人，或許沙棗樹不會那樣對他。

接著又是一片戈壁，地上鋪滿一些不高的灌木，偶見兔子、跳鼠遠(yuǎn)遠(yuǎn)飛跑，引得大家驚呼不已。傍晚時分車終于到達(dá)了目的地——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緣兩三公里的一片黃土包上，先期抵達(dá)的干部職工和警衛(wèi)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時，其中也有我的繼父?？粗鼓痪鸵蹬R，大家手忙腳亂地領(lǐng)著自己的老婆孩子，扛著行李，奔向各自的房子即地窩子。那是他們先來的警衛(wèi)看管著犯人挖的。調(diào)來的人家中就我家人丁興旺。繼父一人扛著個大行李還提著個裝有盆子雜物的麻袋走在前面，我和母親兩人則抬著另外一個行李，母親還拿著個裝有零碎雜物和針頭線腦的小包，弟弟則牽著妹妹的手跟在后面。一家五口隨著搬來的人群昂首闊步，浩浩蕩蕩地向新居挺進(jìn)。

走下一個小坡，拐進(jìn)一個黑洞洞的地道似的小彎，繼父放下行李，掀開一塊舊帆布帳篷做的簾子，把行李依次拖了進(jìn)去，然后借著屋頂一塊玻璃灑進(jìn)的光亮，點燃了一盞用瓶子做的小煤油燈。一粒豆大的燈光照得地窩子里昏昏暗暗，隱約可見低矮的剛足一人高的屋頂下除兩根椽子外，便是橫橫叉叉的紅柳枝捆成的把子，一穗穗的紅柳花葉紅紅綠綠地懸掛著，張燈結(jié)彩一般，濃濃的青草氣味充滿了整個地窩子。墻壁是斜的、下窄上寬（因怕垮塌），頂?shù)闹車p子很大，似乎能與外面通氣。天哪，這還不如那個窯洞哩，那窯洞再奇特也畢竟是地面上的建筑呀，而且畢竟很嚴(yán)實。當(dāng)然，要用現(xiàn)在的觀點看，這倒是個天然氧吧，沒有污染，鉆到大自然的懷里了。這就是我們的新家。細(xì)心的繼父早已在地窩子里用土塊砌了兩個土圍子，各墊了一層厚厚的葵花稈，然后再鋪上麥草。那時正值夏末，新麥已經(jīng)割過，上面鋪的新麥草高出土圍子好多，儼然一個小草垛子。中間還修了個土灶，一個土塊砌的煙囪頂著屋頂，給人以穩(wěn)定感，我還以為是個柱子哩。借著昏暗的燈光，母親叫我們踩踩麥草，我們兄妹三人便一窩蜂地上去又是踩又是打滾。之后打開行李開始鋪床，繼父則端著個鐵皮罐子到食堂打飯去了。

等母親快收拾妥當(dāng)，繼父也回來了，他提了一大罐子雜燴湯，里面有甜菜葉子、蘿卜丁、黃豆、粉條和不多的幾塊肉，說是前幾天運氣好，警衛(wèi)夜里打了只被探照燈罩住的小黃羊，天熱又留不住，但總算剩了點煮在湯里，家屬來了也算開個葷（要知道，在1960年吃肉可真是奢望），外加五個包谷面饃饃一人一個。母親說：“是你們自己饞了吃掉了吧，多抹些鹽就可以嘛?！薄笆前。覀冋]想到呢?！蹦赣H笑著拿出四個碗一人倒了半碗，剩下的連罐子一起遞給了繼父，大概一人碗里分了兩小塊肉，接著又將妹妹的包谷饃饃掰下半個遞給了繼父。饑腸轆轆的我們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飯后我和弟妹便臥在軟綿綿的麥草地鋪上呼呼大睡。

深夜，覺得有一個肉呼呼的冰涼的不知是什么的家伙，爬到我的脖子下停了片刻，然后快速爬過，接著便聽到的聲音。那種綿綿的冰涼的感覺驚出我一身冷汗，嚇得我驚叫著坐起。大家亦被我吵醒，繼父用站崗的手電筒一照，才看清是只蜥蜴，它被強(qiáng)烈的光束照得傻愣在土塊砌的床沿上，脖子下面還一鼓一鼓的真嚇人，大家不寒而栗，渾身都像起了雞皮疙瘩。繼父說是只四腳蛇。他眼疾手快，拿起旁邊的一根準(zhǔn)備扎掃帚的紅柳條子抽了下去。條子落下的瞬間，打斷了它的尾巴，那尾巴還在土圍子上跳了幾下，然后落在臺下，而它自己早已順著地道箭一般鉆出了帆布簾子。繼父說：“四腳蛇有時會丟尾巴保命，過些日子它又能長出一條尾巴?！蔽覀兪煮@訝，且后怕不已，也怕它來報復(fù)。這個不速之客害得我們一晚沒睡好。

第二天早上，我們兄妹三人揉著惺忪的雙眼，在地窩子頂端的玻璃透過的陽光照射下，終于看清了這個奇特的房子。然后我們?nèi)缤鲜蟀沣@出地面，竟發(fā)現(xiàn)旁邊依次有十幾個不太高的土包，每個土包上都有一個土塊砌的一米左右高的煙囪，原來一個土包就是一個地窩子，它們都依地勢高低建在相對高些的地方。地道似的門都相對錯開，為避開冬天的西北風(fēng)，門都向南或東南開。我們兄妹好奇之余竟在土包上奔跑嬉戲，腳下立刻有人憤怒地大喊：“是誰在房頂上哩？跺得屋頂都要蹋了！”嚇得我們竟一下子不知從何處下來。地窩子群的北面是約二百米的開闊地，中間有座五六米高的土崗樓，兩名警衛(wèi)叔叔正荷槍實彈地在上面來回走動，四下眺望監(jiān)視著這片地域。北面不遠(yuǎn)處有兩座勞改犯的大地窩子，遠(yuǎn)看像兩條橫亙著的小土坡。東面一兩公里的戈壁外便是無邊的紅柳在晨風(fēng)中搖曳著玫瑰色的花穗，好像在向蒼天吐著火舌，煞是好看。西面是一片戈壁，但隱約可見新修的渠道正向北延伸。后來我知道那里離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的古絲綢北道唐朝路僅三四公里之遙。南面可眺望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天山北坡和雄偉的博格達(dá)峰。好一片祖宗打馬來過，卻留給我們開發(fā)的處女地！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時的歷史的確無情地把我們拋向了荒原，但同時也不能否認(rèn)，她也毫不吝惜地給了我們遼闊，我們將在這里成長、生息和繁衍。

選自長篇自傳《我的“黑白”人生》

欄目責(zé)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