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耀德

跨文體汨羅詩魂

謝耀德

一

公元前278年，一個面容清瘦、頭戴切云冠、腰佩寶劍的老者，從容不迫地走進波濤洶涌的汨羅江中……

如果他是個普通人，也不過是件普普通通的小事，死了，沉入水底，落入魚腹，或者被時光掩埋，化作泥土也就罷了，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可是，他確實又不是普通人。在五千年中國歷史上，在數(shù)不勝數(shù)的投江投海沉湖者中，他擁有最燦爛的光環(huán)。他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名氣，也是最英雄的投江人了。

可以想象，2278年前那個清晨，太陽剛剛照亮大地。汨羅江畔，昨夜的雨露潮氣還沒有完全退去，林野里傳來鳥兒的鳴叫，世界很清新也很彌蒙。

他披一身朝霞，將自己的身軀輕輕投入江中的那一刻，歷史就記住了他。

從那一刻起，中國就多了一個傳說，華夏就多了一個節(jié)日。

他確實是一位不能被歷史輕易忽略的人物。

他是中國歷史上最早也是最著名的詩人。他開創(chuàng)了中國浪漫主義詩歌之先河，是楚辭體詩歌之祖。他被后世譽為“詩神”、中國“詩歌之父”。

他是一位極度的愛國者，一位熱愛和平的文學(xué)大師、思想家。

因為他的壯烈，“我以我血薦軒轅，身與家國共存亡”成為中華民族仁人志士的最高理想。

跟他的詩歌一樣，他的整個人，包括他的思想和精神，像一道七彩霞光，融化成汨羅江之魂，融入這片古老的大地。

他就是屈原。

因為他偉大的影響力，兩千多年來，汨羅江總是跟詩歌聯(lián)系在一起，寄托了中國詩人無盡的思念。

一千年后，另一位偉大的詩人──被譽為“詩圣”的唐朝大詩人杜甫，葬在汨羅江南岸，與江北的屈原墓，隔江守望。

他們憂郁而悲憤的目光，仿佛中國千年歷史和文化里一部讀不完的典籍，蘊含著一股神奇的力量。

仿佛一朵云，一道彩虹，一道看不盡的風(fēng)景，永遠看不透的遠方。

他們的目光，也成為中國詩人執(zhí)著的信仰。

而屈原投江的這一天，農(nóng)歷五月初五日，是中國古人認為的惡月、惡日。人們?yōu)榱吮苤M，把“端五”的“五”改作“午”，端就是初。這就是我們傳統(tǒng)的“端午節(jié)”。

自屈原去世后，每一年的這一天，人們劃龍舟、吃粽子、喝雄黃酒，紀(jì)念這位偉大的愛國詩人，沿襲至今，兩千多年，古今第一。

二

屈原誕生在中國歷史上最特殊的時代，也可以說是最混亂的時代。

公元前340年，正值戰(zhàn)國時代中期，從春秋時代結(jié)束到這一年剛好130年，從這一年到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剛好120年。

春秋戰(zhàn)國時代是諸侯混戰(zhàn)、弱肉強食的時代。到公元前340年的時候，周禮已被摧毀殆盡，“尊王攘夷”的口號也已成為空谷回聲，所謂天下諸侯們的“共主”東周已蛻變成一個小小諸侯，蜷縮在洛陽一隅了。

有兩件大事戲劇性地改變了戰(zhàn)國的局勢，也改變了中國的歷史。

一是公元前353年的齊魏“馬陵之戰(zhàn)”，二是公元前342年的齊魏“桂陵之戰(zhàn)”。這兩次大戰(zhàn)均以魏國慘敗告終，魏國的實力被徹底削弱了，前后十一年時間，這個戰(zhàn)國七雄中的頭等強國嘩啦一下變成了二等國。

魏國慘敗后，諸侯們一個個張開血盆大口，你撈一塊肉，我分一杯羹，不亦樂乎。秦國攻占了魏國河西后，乘楚人不備，又兵出武關(guān)侵犯楚國西北邊境，侵占了商於六百里地。這是楚國的屈辱。

屈原就誕生于楚國蒙受屈辱的這一年。

屈原誕生的地方，是離秭歸古城十余里地的樂平里。

當(dāng)?shù)貍髡f，屈原出世時，天空出現(xiàn)一道彩虹，連天接地，直達屈宅屋頂。此時，嬰兒呱呱墜地，異香陣陣，飄逸四野。

這只是傳說，因為古人相信天人合一，認為大人物出現(xiàn)一定有異常景象。

這個傳說，屈原本人是否相信？

他在《天問》第174問，就是“彩虹貫頂，何生屈原？”

屈氏是楚國王族昭、景、屈三姓之一，功勛顯赫。屈原的父親屈伯庸是大將軍，頗有戰(zhàn)功，在士人中深孚眾望。

屈原出生的時候，屈伯庸正駐守丹陽城，三個月后他才得到家人的報信，非常興奮，就給兒子取名平，字原。在取名這個問題上，屈伯庸是很講究的。屈原的名和字有這么個解釋：平以法天，原以法地，足見他對屈原的期望有多高了。因為屈原是他的第一個兒子，是屈氏的繼承人，將來要承擔(dān)國家重任。

屈原自小聰明，三歲識字，五歲學(xué)六藝，六歲已學(xué)完《詩》、《禮》、《樂》。

屈原六歲這一年，楚國獲得一次大勝仗，舉國歡慶。公元前334年，東邊的越國進攻楚國，楚威王親率大軍打敗越軍，越國散亡，諸子向楚國臣服。第二年，楚國乘勝伐齊，經(jīng)過“徐州之戰(zhàn)”，嚴(yán)重削弱了齊國的實力。西南戰(zhàn)場捷報頻傳，楚國攻占了巴、黔中以西、夜郎等地。這時候的楚國是戰(zhàn)國七雄中的佼佼者，疆域之大，兵威之盛，其余六國難以相比。

公元前329年，楚威王去世，兒子熊槐即位，即楚懷王。楚懷王登上王位，就是七雄中的王者，疆域面積幾乎是六國之和，楚地自然資源優(yōu)越，冶鐵技術(shù)首屈一指，可以說是國富民強。

令人遺憾的是，楚懷王和頃襄王父子兩代，五十年時間丟失了大半祖業(yè)，楚懷王客死秦國，頃襄王干脆連國都也丟棄了，真是一大歷史悲劇。

屈原親身經(jīng)歷了這場悲劇，目睹了這場悲劇的整個過程，他既是這場悲劇的親歷者，最終也成為這場悲劇的殉葬品。

三

屈伯庸對兒子的教育非常嚴(yán)格，除學(xué)習(xí)六藝之外，還加強天文歷法的學(xué)習(xí)，結(jié)合《故志》和《訓(xùn)典》，讓屈原從小了解楚國的興衰史和先祖的功績。屈原天資聰明，對家藏典籍，上至《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下至諸子之學(xué)，認真誦讀，精心領(lǐng)會，在知識、道德、品格方面得到了全面提升。

屈原還學(xué)習(xí)劍術(shù)。他喜歡佩劍，也是受先祖的影響，希望自己能出將入相，成為國之棟梁。

這一天說來就來。

屈原二十歲歲這一年，按照禮儀參加了宗廟舉行的冠禮活動，活動結(jié)束后，他父親屈伯庸就把他介紹給了楚懷王。楚懷王第一次見到屈原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青年時代的屈原，英姿勃勃、風(fēng)華正茂，言談舉止有禮有節(jié)，尤其那雙明亮的眼睛，充滿睿智和自信的光芒。拿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就是太有派了、太酷了。這也難怪，懷王見過無數(shù)的王公貴族王子公子，沒有一個能跟屈原相比的。

懷王考問他的學(xué)問，屈原對答如流。懷王問起百家之學(xué)，屈原的回答讓他暗暗吃驚。

屈原說：“孔子創(chuàng)儒學(xué)，想讓天下恢復(fù)周禮，然而世道已變，如何以古律今？但是他的“仁政”思想，治國者不可不知，因為民是社稷之本……”

懷王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有這么淵博的知識，當(dāng)即給他賜座，繼續(xù)談。

懷王說：“那么依你之見，治國以何為先？”

屈原說：“治國之法有多種。魏國任用李悝革新朝政，國勢昌盛，諸侯不敢與之爭鋒；齊國用孫子兵家之學(xué)，兩次重創(chuàng)強魏，諸侯爭著與它親近；秦國用商鞅之法，國富兵強，雄踞函谷而虎視天下。治理國家要適時而變，隨機而動。就像人的身體，疾病不同，所用方法也不同，對癥下藥，方可收到最佳效果?！?/p>

懷王又問：“當(dāng)下，張儀、公孫衍提倡的縱橫之術(shù)如何？”

屈原說：“張儀連橫之法，要諸侯割地親秦，是亡國之道。公孫衍游說六國合縱以抗秦，也很難有實效?！?/p>

懷王說：“為什么？”

屈原說：“按理說六國聯(lián)合抗秦應(yīng)該是良策，但是六國之間關(guān)系親疏不一，有的彼此有過攻伐，有的積怨很深，難以團結(jié)一心。如果現(xiàn)在楚國參與合縱，戰(zhàn)勝秦國當(dāng)然好。要是敗了，反而激怒秦國，對楚國不利。”

懷王點點頭：“你說得固然有理，但秦楚之間終有一戰(zhàn)，與其坐視秦國強大，不如聯(lián)合諸侯之兵乘勢打擊它，挫其鋒芒，削弱其實力?！?/p>

一番談話，懷王非常滿意，他拍拍屈原的肩膀說：“好，以后你就跟隨我左右，有重任交給你?！?/p>

第一次見到懷王，就得到了懷王的信任，屈原非常興奮，內(nèi)心深處對懷王充滿了敬意和感激。也許正是因為這份感激之情，讓他后來一次次冒死進諫，遭到彈劾，被罷免，被放逐，依然初衷不改。

四

屈原在懷王身邊協(xié)助處理各項事務(wù)，過了一年多時間就擔(dān)任了大夫。

這時候，針對連橫還是合縱的問題，諸侯們議論紛紛。當(dāng)時流傳這么一句話：橫則秦帝，縱則楚王。

關(guān)東六國大部分贊成合縱抗秦，要求魏惠王罷免張儀，任用公孫衍為相。楚懷王在大殿商議合縱之事，群臣各抒己見。屈原說：“對于楚國來說，燕國在北方，魏國靠不上，三晉自顧不暇，唯一可靠的是齊國。當(dāng)前最主要的是改善齊楚關(guān)系，與齊結(jié)盟是國之幸事?！?/p>

聽了屈原的精辟分析，大家不住地點頭。懷王遂派屈原出使齊國。

公元前318年的這個春天，年輕的楚國大夫屈原乘坐豪華的馬車來到齊國都城臨淄。齊宣王見來使是個年輕書生，很不以為然。屈原遞上國書，談了楚國合縱的觀點和楚懷王愿意與齊國結(jié)為友邦的心愿。齊國群臣就合縱及齊楚歷史上的恩恩怨怨與屈原展開論戰(zhàn)，唇槍舌劍，從早晨一直到中午。屈原有條不紊地回答了齊國君臣的提問，他對每一個問題都進行了透徹的分析。這位年輕的楚國使者對天下大勢鞭辟入里的分析，對治亂之道深刻的見解，淵博的知識、流利的口才、詩一般的語言，與其說打動了齊國君臣，不如說把齊國君臣征服了。屈原的名聲在諸侯中傳開了。

屈原代表楚國與齊國盟誓后，又在齊國逗留了幾天，乘機了解了一下北方文化。他參觀了臨淄城宏偉的建筑群、繁華的街道、手工業(yè)市場，考察了齊國的學(xué)府，他對齊國的學(xué)府非常感興趣。在學(xué)府，他拜見了幾位先生，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孟子。當(dāng)時孟子正好在齊國學(xué)府講學(xué)。幾年前魏惠王招攬?zhí)煜氯瞬牛献忧叭?，急功近利的魏惠王對他的“仁政”思想興趣不大，他又從魏國回到了齊國。

屈原和孟子長談了幾次，他喜歡孟子機敏的談鋒、深刻的洞察力，他對孟子深切關(guān)注民生疾苦表示贊賞和敬意。他感覺到，孟子已經(jīng)不像孔子那么固執(zhí)地要恢復(fù)周禮了。孟子主張盡快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結(jié)束諸侯之間的戰(zhàn)爭的觀點，屈原也表示贊同。屈原問及誰能夠承擔(dān)國家統(tǒng)一的大任時，孟子搖搖頭。孟子厭惡秦國的殘暴，對六國之君好像也沒有太好的感覺。

這一年八月，六國在楚國會盟，共同商議攻打秦國之事，楚懷王被推為合縱盟主。懷王非常開心，用豐盛的筵席招待各國君臣，晚上又請他們觀看了楚國的大型歌舞《九歌》。

《九歌》是楚王每年祭天地之神的一組歌舞，有一支龐大的歌舞隊伍和樂器演奏隊伍，場面壯觀。全劇從《東皇太一》開始，日神東君一身戎裝，乘坐龍攆，在緩緩升起的旭日中，從扶桑出發(fā)，巡游天庭，五彩云旗獵獵飄揚。接著出場的是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山川之神，尤其是《湘夫人》、《湘君》，把娥皇和女英追隨舜帝的故事演得纏綿悱惻，劇中人物惟妙惟肖，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令人深思，發(fā)人深省。

演出結(jié)束后，各國君臣使節(jié)贊嘆不已。楚懷王說：“整個劇目和歌詞都是屈原在原有基礎(chǔ)上改編的。”

一夜之間，屈原成了天下明星。

諸侯會盟之后，楚懷王任命屈原為左徒。左徒的職位僅次于令尹，主要負責(zé)國家內(nèi)政外交、制定法律等。

按照會盟約定，六國軍隊九月在函谷關(guān)前會合，五國軍隊都到了，齊國遲遲沒有出現(xiàn)。聯(lián)軍總指揮是公孫衍。善戰(zhàn)的秦軍采取分路出擊之策，大敗五國聯(lián)軍，韓國和楚國軍隊損失慘重，這場轟轟烈烈的合縱攻秦行動就這樣以失敗收場了。

消息傳到郢都（楚國都城，今湖北荊州北面的紀(jì)南城），君臣震驚，有人向楚懷王進言，要改變合縱策略，恢復(fù)與秦國的關(guān)系。屈原闡述了結(jié)交秦國的后果，一方面要割地示好，另一方面坐看秦國分食各國，最終的結(jié)果是楚國也被秦吞并。屈原的觀點得到了懷王的肯定。

懷王問：“諸侯聯(lián)軍數(shù)倍于秦，為什么戰(zhàn)敗？”

屈原說：“兵不在多而在精，將不在勇而在謀，犬羊數(shù)百，見虎狼四散而逃。秦自商鞅變法之后，實行軍功制，秦軍在戰(zhàn)場上奮勇拼殺，志在必得。兩軍相逢勇者勝，這就是秦軍雖少卻可勝諸侯聯(lián)軍的道理?！?/p>

楚懷王非常感慨，問：“楚國軍隊如何才能戰(zhàn)勝秦軍？”

屈原說：“改革?！?/p>

懷王說：“如何改？”

屈原說：“先君悼王深思遠慮，起用吳起頒布新法，不出數(shù)年國富兵強。但悼亡去世后，這六十年來所行之法大多廢棄，積弊重重。而秦國呢，商鞅雖被車裂，但其法依舊執(zhí)行，國家得到了發(fā)展?！?/p>

屈原的話深深地打動了楚懷王。幾天后，懷王又單獨召見了他，要他拿出改革策略。

屈原非常高興，說：“改革是大事，是否跟群臣商議一下？”

懷王說：“不用。此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p>

這時候的楚懷王確實想干一番大事業(yè)，300年前先君楚莊王問鼎中原，何等氣魄。他有依靠先祖留下的這份家業(yè)統(tǒng)一中國的想法。這一點，屈原非常贊同。

屈原的改革計劃分三步：第一步，他提出了發(fā)展生產(chǎn)、改善民生的十項措施，實施后很快收到效果，懷王非常高興；第二步，精兵簡政、改革郡縣的措施剛一頒發(fā)，就遭到了那些吃空額軍餉的將軍和地方官員的不滿。但是，實施效果較好，國家開支明顯下降。懷王處處夸獎屈原的才能，引起群臣的嫉妒。再加上一些老軍人本來就對新政不滿，以上官大夫靳尚為首的反對派經(jīng)常在懷王身邊造謠，說屈原到處炫耀自己，改革都是他提出的措施，新政都是他一個人的功勞，等等。懷王聽了，心里很不快。屈原拿出第三步全面改革朝政的措施時，懷王看了一眼就撂下了。

其實懷王倒是想繼續(xù)改革的。責(zé)備屈原之后，他召集王公貴族進行商議，一片反對。他又召集群臣討論，除少數(shù)人贊成外，大多數(shù)人一片反對。因為，屈原的改革已經(jīng)觸及到了王公貴族和朝臣官員的利益。

改革的中途夭折，對屈原來說是美好夢想的破滅，對楚國卻是一場災(zāi)難，在隨后的幾十年里就顯現(xiàn)了出來。經(jīng)歷了這場變故，屈原對楚懷王產(chǎn)生了懷疑，對楚國的政治現(xiàn)狀和社會現(xiàn)實有了比較清醒的認識。

懷王慢慢疏遠屈原，只讓他處理外交事物，其余工作均委派他人。屈原十分委屈，他寫下了第一首辯冤詩：《惜誦》。他痛惜往事，為自己辯解，訴說冤屈，表達自己的失落和內(nèi)心的痛苦，流露出了不滿情緒。

現(xiàn)在，屈原不能不為自己的出路著想了，繼續(xù)留下來，可能會招來更大的災(zāi)難，離國他去又于心不忍，萬般無奈中，他只好選擇隱居，潔身自好，遠離是非之地。

五

公元前313年，秦國假意免去張儀相位，讓他帶上財寶到楚國做策反工作。而屈原恰好不在國內(nèi)，他奉楚懷王之命出使齊國，進行正常的拜訪。

張儀到楚國后對懷王說，秦國有意與楚國恢復(fù)友好，愿嫁女給懷王，并奉還二十多年前占領(lǐng)的商於六百里地。楚懷王大喜，任命張儀為相，斷絕了與齊國的聯(lián)盟，派一位將軍到秦國接收土地。齊國聽說楚國背盟，立即與秦國結(jié)盟，秦國的目的達到了，楚國自然沒有得到土地。

楚懷王被騙，非常惱火，發(fā)兵攻秦，兩國在丹陽進行了一場大戰(zhàn)，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丹陽之戰(zhàn)”，結(jié)果楚軍慘敗，這是楚國歷史上最慘烈的一場戰(zhàn)爭，大將軍屈戰(zhàn)死，幾十名裨將被擄，八萬將士陣亡。

屈原聽到齊楚絕交的消息，心急如焚，想回到楚國勸說懷王，由于兩國交惡，限制使者進出。屈原求見齊宣王，齊宣王知道屈原的才華，得知屈原被楚懷王疏遠之事，想留屈原在齊國任客卿，屈原謝絕了。

齊宣王又盛情地宴請他。屈原說：“大王求賢若渴，天下皆知，屈原留在齊國未必能發(fā)揮多大作用，若是能回去勸說懷王，重修齊楚之盟共同對付秦國，才是最好地報答了大王?！?/p>

兩人對飲時，齊宣王說起當(dāng)年在楚宮欣賞《九歌》之事，至今記憶猶新。

齊宣王問屈原：“近期有沒有佳作？”

屈原說：“離開楚都時，看到院中橘樹果實累累，色彩斑斕，心有所思，作了一首《橘頌》。”

齊宣王說：“太好了，快寫出來目睹為快?！?/p>

屈原在一塊方帛上一揮而就，呈給齊宣王。齊宣王非常高興，給賓客們傳看。

孟子也在座，讀了屈原的詩說：“屈大夫之作，是詩三百篇之后發(fā)揚光大之佳作啊！”

丹陽之?dāng)〉南鞯桔迹瑧淹醮笈?，舉三十萬大軍復(fù)仇。

屈原在臨淄聽說秦國派使者前來聯(lián)齊伐楚的消息，連忙求見齊宣王，陳述懷王被秦人欺騙致使兩國失和，現(xiàn)在已經(jīng)悔悟，他想盡快回國，促使齊楚重修舊好。齊宣王表示贊同。

屈原回到郢都，大吃一驚，整個郢都城滿目愴然，一派蕭條景象，仿佛來到另一個世界。他急忙前往王宮，向懷王陳述了齊國有意與楚國恢復(fù)關(guān)系的事。懷王現(xiàn)在確實后悔了，也愿意與齊國重歸于好。

屈原勸懷王停止眼下的復(fù)仇行動。懷王說：“大軍已發(fā)，不可更改。再說了，國家蒙受了這么大的恥辱，此仇不報，不足于泄憤?！?/p>

不久傳來壞消息，楚軍與秦軍在藍天關(guān)大戰(zhàn)中再次慘敗，楚國只得割讓兩城與秦國乞和。

屈原的心情非常沉痛，他創(chuàng)作了一首短詩《國殤》，描寫了楚軍將士勇赴國難、血灑疆場的英雄事跡，悼念死者，激勵后人。

六

后來，懷王改任屈原為三閭大夫，執(zhí)掌王族有關(guān)事務(wù)，主要是教育王族子弟。他雖然感覺有些失落，但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也是大事。他仔細回憶幾年來發(fā)生的事情，發(fā)覺自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懷王身上，沒有志同道合者，非常孤立，如果能培養(yǎng)一批賢士，可能會有另一種局面，想到這里，他恢復(fù)了信心。

在屈原的學(xué)生中，有懷王的小兒子子蘭，有后來的著名辭賦家宋玉、唐勒、景差，還有附庸國的公子，如羅子國太子羅銳、曾國太子曾隨等。

子蘭是鄭袖所生，愛屋及烏，子蘭也得到懷王的寵愛。子蘭自幼聰明，屈原對他寄予厚望，但后來因為即位問題，他成為迫害老師的禍?zhǔn)住?/p>

秦武王死后，秦昭王年幼，其母宣太后主政。宣太后是楚國人，主動與楚國和好，秦國歸還了上庸之地。兩國在黃棘會盟前，屈原始終反對秦楚聯(lián)姻，他多次勸諫懷王，懷王固執(zhí)己見，他只好請長假到漢北休息。

屈原在漢北一呆就是三年。

漢北是楚人的發(fā)祥地，屈原沿著先祖的足跡，重新認識了楚國的過去和現(xiàn)在，他苦苦思索，尋求一條民族復(fù)興之路。他憂心忡忡，彷徨于山澤，奔走于荒原，問道于樵夫，求教于野老。而現(xiàn)實讓他難以理解，是與非，善與惡，他赤膽忠心卻被讒言所害，遭君王誤解，奸佞憎恨。他的舉賢授能、修明法度的“美政”思想無法實現(xiàn)……

在楚國先王廟宇和公卿祠堂，他瞻仰了歷代先王、公卿們的音容笑貌和豐功偉績。楚王祭天的宮殿穹頂上有一幅天象圖，描繪了日月星辰、四方五帝之像，從天地昏黃、女媧補天、摶土造人到鯨禹治水、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等等，將遠古神話傳說與夏商周歷史及英雄人物故事，通過奇異的想象和精巧的構(gòu)思表現(xiàn)出來，行云流水一般，更加神秘莫測。屈原凝神思考后，一口氣寫出了名傳千古的詩篇《天問》。

《天問》在中國詩歌史上是一首十分奇特的詩篇，一句一問，或兩句一問，或四句一問，連接不斷，一直問了一百七十多個問題。在巫風(fēng)盛行的楚國，敢于向天提問、發(fā)問，需要何等的勇氣和力量啊。

屈原雖然身在漢北，心系國家，他多次到前線觀察地形，思考攻秦方案。他把一些想法寫進《思美人》一詩中，在他的詩中，香草美人就是國君，這也是他在漢北的最后一首詩。屈原天天盼望懷王的詔令，但是詔令遲遲不見蹤跡。

屈原在漢北期間，楚國又經(jīng)歷了幾次戰(zhàn)爭。

公元前303年，齊宣王惱怒于楚國背盟合秦，聯(lián)合韓魏攻楚，懷王向秦國求救，太子橫入質(zhì)于秦。第二年，太子橫殺了秦國大夫有私，逃回楚國，兩國交惡。

公元前301年，秦國聯(lián)合齊魏韓等四國伐楚，這就是歷史上的“垂沙之戰(zhàn)”。楚國慘敗，丟失了宛、葉以北的大片土地。第二年，秦軍攻下新城，秦國又約上齊國共同瓜分楚國。楚懷王嚇壞了，連忙派使者到齊國謝罪，給齊國送上六座城池，并讓太子橫到齊國為人質(zhì)。

一年后，秦軍再次攻下楚國八座城池。秦國又使出更毒的陰謀，秦昭王寫一封信給楚懷王，約他到武關(guān)會面，共商結(jié)盟之事。

懷王左右為難，他知道秦人狡詐，怕再次受騙，不去又怕惹怒秦王。屈原堅決反對懷王前去。

屈原說：“秦乃虎狼之國，大王萬不可相信他們?！?/p>

而子蘭卻認為應(yīng)該前去，恢復(fù)兩國友好關(guān)系。群臣議論紛紛，意見不一。

子蘭、靳尚與鄭袖串通，竭力勸說懷王赴約。

第二天一早，屈原聽說懷王帶上靳尚等人前往武關(guān)的消息，立即備車追趕，直到丹水旁的小山崗，才追上懷王的馬車。屈原攔住車駕，跳下馬車，苦苦哀求：“大王千萬不能前去，那是自投虎狼之口啊?！?/p>

懷王說：“我不是不知道此去的風(fēng)險，但事已至此，也希望秦人信守諾言，兩國結(jié)盟，暫罷兵戈?！?/p>

屈原說：“秦人從不守信，此去兇多吉少，國家大事誰來承擔(dān)?！?/p>

懷王從懷中取出一份密旨交給屈原，說：“萬一遇到不測，你和令尹照密旨行事?！?/p>

不出屈原所料，懷王到武關(guān)就被劫入秦國。

秦昭王說：“只要懷王將巫郡和黔中郡送給秦國，就放他回去?！?/p>

這一次，楚懷王徹底做了一把男人，他嚴(yán)辭拒絕，絕不答應(yīng)。秦人無法，只得放靳尚回國商議此事。

靳尚回到都城，關(guān)于割地之事，群臣意見由大王決定，但楚懷王被秦國拘禁，國不可一日無君。在立新君問題上，靳尚等人要立子蘭，屈原堅決反對廢長立幼，并拿出懷王密旨，立太子橫為王。

因為此事，屈原得罪了子蘭和鄭袖。日后，他們瘋狂地打擊屈原，報復(fù)屈原，迫害屈原。

屈原親自到齊國迎接太子橫。他知道這次任務(wù)困難很大，他先拜訪了齊國臣相、赫赫有名的戰(zhàn)國四君子之一的孟嘗君田文。屈原知道孟嘗君重義氣，孟嘗君久聞屈原的大名，兩人相見恨晚，談得非常投機。后來，在孟嘗君的幫助下，屈原順利地把太子橫接回國。太子回到都城，子蘭、鄭袖、靳尚親自前來迎接，大獻殷勤。

秦昭王聽說楚國立太子橫為國君，惱羞成怒，派兵攻取楚國的十六座城池，以示教訓(xùn)。

七

頃襄王即位后，屈原作為老臣，又是迎接他回國的功臣，很受頃襄王信任，經(jīng)常參與內(nèi)政大事的決定。

但是，這個頃襄王是個比他父親懷王更沒主見的主兒。他除了貪戀女色，就是喜歡打獵，對國事漠不關(guān)心。子蘭和鄭袖一伙投其所好，經(jīng)常尋找美女供他玩樂。頃襄王非常信任子蘭，任他做令尹，內(nèi)政大事基本上都是子蘭把持。

一天，齊國送來國書，約請楚國和韓魏齊一起攻秦。齊宣王召集群臣商議，屈原說：“諸侯合縱打敗秦國，可以加速大王回國?！?/p>

子蘭、靳尚等人反對，說諸侯之兵是烏合之眾，無法跟秦軍抗衡，與齊聯(lián)合會惹怒秦國，與楚國不利。

最后，昏庸的頃襄王聽信了子蘭的話，他派人寫國書，以懷王在秦為由，婉言拒絕齊國之約。

這次諸侯攻秦的總指揮是孟嘗君，由于他事先考察地形，策略得當(dāng)，三國聯(lián)軍一舉攻入函谷關(guān)，重挫秦軍。秦惠王很不安，為了穩(wěn)住后方的楚國，派人送來五萬石粟，頃襄王顯得非常得意。

屈原勸諫頃襄王說：“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大王應(yīng)派一支精兵攻擊秦國，乘此良機一舉奪回武關(guān)失地?！?/p>

子蘭卻說：“此一時彼一時，既然人家送來重禮，我們也應(yīng)該善待人家?！?/p>

屈原說：“多年來，秦國什么時候有過善意。你作為先大王之子，身為令尹，肩負社稷重任，你不考慮營救先大王，恢復(fù)失地，不思進取，因小失大，錯失良機，如何對得起楚國先祖……”

屈原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氣憤。

見兩人爭持不下，頃襄王哼哼哈哈地打圓場。屈原知道多說無益，憤然離去。

就在秦國與三國聯(lián)軍大戰(zhàn)時，楚懷王乘亂逃出秦國，他依靠以前的舊交情，用重金買通關(guān)節(jié)逃到趙國，趙國不敢收留，后來又被秦人抓了回去。

消息傳到楚國，頃襄王兄弟跟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整天吃喝玩樂。屈原傷心至極。想到國家的前途和命運，他感到極度痛苦，甚至是絕望，他寫了中國詩歌史上的杰作、長篇抒情詩《離騷》。

后人評價，《離騷》是一種全新的詩體，打破了《詩經(jīng)》以四言為主的體制，采用楚地民間音樂的曲調(diào)和格式進行大膽創(chuàng)新，成為與《詩經(jīng)》并列的另一種詩歌形式《楚辭》體詩。人們稱《詩經(jīng)》為風(fēng)體詩、《楚辭》為騷體詩，中國歷代文學(xué)把“風(fēng)騷”作為中國詩歌的源頭。

《離騷》全詩373句，近2500字，屈原采用自傳的形式，敘述了自己的生平、抱負、政治追求和為實現(xiàn)理想不懈地努力和奮斗，表達了自己懷才不遇的痛苦，對國君昏聵無能的不滿，對黨人的揭露和鞭撻，對國家命運的擔(dān)憂，對未來的迷茫。

現(xiàn)在，擺在屈原面前的有這么幾條路：一是隨波逐流。不屑于與小人追名逐利的他是不可能走這一步的。二是繼續(xù)與黨人抗?fàn)?。他有頑強的斗志，但孤立無援的他沒有勝利的希望。三是隱退。自古楚國多隱士，他在后來遇到的漁夫就是一名隱士。幾年前他退隱漢北就是一種姿態(tài)，但是他畢竟不能像年近古稀的莊周一樣，身如槁木，內(nèi)心淡定。對國家強烈的責(zé)任感和民生的同情心，讓他無法沉默，無法超脫；四是去國遠游。這在那個時代是可以被人們接受的，但他太熱愛楚國了，他不可能遠離楚國。孤獨失望的他，只能“遠逝與自疏”，尋找一塊遠離黑暗和污垢的凈土。

就在三國聯(lián)軍攻入函谷關(guān)大敗秦軍，秦人與三國議和，三國收回失地凱旋的時候，噩耗傳來，懷王客死秦國，舉國震驚。屈原沉靜在悲痛之中，他思前想后，非常傷心，失聲痛哭。平心而論，屈原內(nèi)心深處還是很懷念懷王的，懷王雖然昏庸，給國家?guī)砹藶?zāi)難，但畢竟賞識過他，提拔了他，曾經(jīng)關(guān)系密切，共同進行內(nèi)政革新，雖然中途流產(chǎn)。他還是希望懷王有一天回到楚國，再圖發(fā)展。再說懷王不肯割地換命，他身上有一股祖?zhèn)鞯目範(fàn)幘?，難能可貴，想到頃襄王和子蘭一伙，他充滿了絕望，長嘆一口氣，寫了《招魂》。他用鋪敘的手法描寫了楚國宮室的生活場景，給我們留下了一幅色彩斑斕的楚地社會風(fēng)俗畫卷。而《招魂》所用的鋪敘寫法，開啟了下一代文學(xué)──漢賦的先河。

國喪之后，楚國民眾還沒有從悲傷中擺脫出來，頃襄王和子蘭黨人卻依舊花天酒地，尋歡作樂。

有一天，突然聽說頃襄王要外出田獵，屈原不顧一切前去阻攔。

屈原追上車隊，攔住頃襄王的車駕，對頃襄王說：“先大王剛剛?cè)ナ?，國家危急存亡之際，大王如何有心情打獵，難道你不怕國人寒心嗎？”

子蘭說：“屈原啊，以前看在你是老師的份上，我一直讓著你。今天你膽子也太大了，怎么敢指責(zé)大王？大王近日辛苦操勞國事，現(xiàn)在出去放松一下有何不可。”

屈原氣憤地說：“子蘭，你身為令尹，不勤王政事，反而出這樣遭國人議論的壞主意，你這是在險大王于不義啊?！?/p>

子蘭一聲冷笑：“屈原，你以為你的所作所為別人不知道？你在漢北寫的那些詩充滿了對朝政的不滿，《離騷》、《招魂》中竟然公開誹謗群臣，怨恨君王，你才是居心叵測……”

屈原氣得渾身發(fā)抖。他看著子蘭，這個自己曾經(jīng)非常喜歡，傾注了心血培養(yǎng)的學(xué)生。而子蘭呢，一臉的蔑視，他嘲笑屈原，敵視這位先大王的老臣、自己曾經(jīng)的老師。

屈原把目光投向頃襄王的車帳，頃襄王根本不看他一眼，一揮手，車隊浩浩蕩蕩向云夢獵場而去。

八

國人對頃襄王國喪期間出行打獵之事多有議論，一些正直的老臣商議，等頃襄王回來要彈劾子蘭和靳尚一伙，大家建議由屈原起草奏章，罷免子蘭和靳尚之職，與秦斷交，改革朝政，選賢任能。

鄭袖得到密報立即給子蘭報信。子蘭惡人先告狀，他對頃襄王說，朝中有人密謀政變，另立新君。頃襄王起初不信，子蘭說了幾個德高望重的老將軍、上柱國、大臣的名字。頃襄王害怕了，這些人一旦造反，那將會非常危險。他下令返回都城，子蘭已派人把幾位大臣抓了起來。

第二天，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屈原將奏章交與頃襄王說：“大王，令尹回到都城就關(guān)押大臣，毫無根據(jù)，請大王盡快釋放他們?！?/p>

頃襄王說：“我不在朝時，聽說有人私下聚會，圖謀不軌？”

屈原說：“老臣們商議興國大事，這封奏章即是?！?/p>

子蘭說：“大王，不要聽信屈原的鬼話，他的奏章是謀亂朝政的罪證，應(yīng)該嚴(yán)查?！?/p>

屈原說：“子蘭，大王即位以來，你結(jié)黨營私，排擠異己，蒙蔽大王，陷害忠良，以怨報德，民怨沸騰，至今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你對不起列祖列宗，你是楚國的罪人！”

子蘭說：“屈原，大王執(zhí)政，政治清明，你用詩歌誹謗朝政，誣蔑先王，埋怨大王。大王外出，你四處造謠，煽動民意，圖謀造反，請大王明察。”

頃襄王將此事交與廷尉審理，子蘭暗暗高興，廷尉府都是他的黨人，不愁找不到屈原一伙的證據(jù)。

后來，子蘭就編造了一通所謂誹毀朝政、詆毀君上、非法串通、離間君臣關(guān)系、挑動民眾不滿等一些捕風(fēng)捉影的事情。屈原被貶為平民，流放到江南，開始他后半生顛沛流離的流亡生活。

正值秋末冬初，寒風(fēng)呼嘯，屈原站在小船上，回望都城，兩滴苦澀的淚水奪眶而出。

在《涉江》中，他記述了流放的行程和情緒。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

被明月兮佩寶璐。

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

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

……

屈原從郢都出發(fā)，順江而下，一路向東，經(jīng)過夏首（沙市東南）、由洞庭湖進入長江，然后到夏浦（漢口），最后到了溆浦（湘西南）。

這一帶距張家界風(fēng)景區(qū)很近，當(dāng)時卻是流放罪人的偏僻荒涼之地。

面對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窘迫的生活，詩人內(nèi)心的痛苦和憤慨不言而喻。想到不為世俗所容的楚狂接輿、裸行以抗俗的桑扈，還有伍子胥、比干等，他的心情平靜了許多。古之圣賢忠臣均遭受苦難、命運多舛，甚至以身殉職而不改其志，這就是他們之所以被稱為圣賢的原因。

三年之后，齊國發(fā)生了“田甲劫王”事件，孟嘗君被罷相，合縱聯(lián)盟結(jié)束。秦國乘機出兵，先攻韓，后伐魏，韓魏兩國割地求和。這時候的秦國已經(jīng)不是幾年前的秦國了，秦昭王給頃襄王下國書，要楚國準(zhǔn)備軍隊痛痛快快打一仗。

“頃襄王接到戰(zhàn)書，一時不知所措。靳尚說：應(yīng)當(dāng)盡快派人給秦國道歉，與秦和親。”上柱國說：“整頓三楚精兵與之決戰(zhàn)，未必敗于秦?！弊恿家稽h反對出兵，頃襄王猶豫不決，將此事交與子蘭。子蘭派靳尚前往秦國求和，商議和親之事。

公元前292年，秦楚和親，昔日的仇人變成親家。這事辦得實在太窩囊，難怪諸侯們都看不起楚國。

屈原聽到這個消息，非常憤慨，他再也無法沉默了，不顧一切返回郢都。屈原的奏章送到頃襄王手上，頃襄王看后有所感慨，又將奏章交給子蘭。子蘭說：“純屬胡言亂語，大王不必理會，秦楚剛剛和好，中途變卦遭秦人反目，都城不保?！表曄逋鯂@了口氣，無話可說，只好聽從命運的安排了。

屈原被遣回流放地，沒有詔令不得返回。

九

屈原在江南漂泊流浪，秀美的景色、淳樸的民風(fēng)讓他心馳神往，而民間的疾苦也讓他更加為國家的命運擔(dān)憂。在汨羅江畔，他把自己的發(fā)髻解開，將一頭灰白頭發(fā)披散腦后，任憑江風(fēng)吹拂，他一邊行走一邊吟唱。一位漁夫看到這位面容憔悴神色憂郁的吟詩人，走上前來。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中記載了他們的一段對話。

漁父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

漁夫微微一笑，搖起雙槳而去。

漁夫一邊劃船一邊唱：“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洗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這是漁夫——這位歷史上沒有留下大名的隱士留給屈原也是留給世人的一句哲言。

后來一天，屈原在山野遇到了一位老者，一問才知他是南楚道家的代表人物、大名鼎鼎的隱士王松，他傳的不是正宗的老莊之道，兼有神仙學(xué)說。王松和漁夫是好朋友，他邀請屈原到他的山莊，屈原跟他學(xué)習(xí)了養(yǎng)生健體之術(shù)。這段時間，屈原潛心研究了道家、陰陽家、神仙家的著作，通過與王松的交談，對宇宙人生有了更深的感悟，胸襟開闊了許多。屈原將這種感受寫進《遠游》，表達了一種超越時空尋求超脫和解脫的愿望。

這一點，比他晚六百年的陶淵明做得徹底些，隱居田園，自娛自樂。

從整體上看，《遠游》表達的思想，和《離騷》和《九章》中的一些詩篇流露的情緒是一致的?！哆h游》獨特的思維方式和藝術(shù)技巧被贊賞和效仿?！哆h游》被視為游仙詩之祖。

秦國再一次欺騙了楚國。

秦人的謀略不得不服，他們居然用一個女子就輕易安撫了臥榻旁酣睡的猛虎、昔日最大的競爭對手。其實現(xiàn)在的楚國，僅僅只能算得上是一只病虎，往日的威風(fēng)早已落地，英雄不再。

秦國加快了吞并諸侯的步伐。韓魏兩國被秦國連續(xù)打擊，已經(jīng)江河日下。趙國發(fā)生內(nèi)亂，雄才大略的趙武靈王被餓死宮中。秦國想與齊國聯(lián)合，同時稱帝，瓜分天下。齊泯王沒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秦昭王稱帝后遭到諸侯反對，只好放棄帝號。公元前286年，齊國出兵滅宋，燕國討伐齊國，秦國聯(lián)合韓魏大敗齊軍，齊國再也無法跟秦國抗衡了。

秦楚和親后，不思進取的頃襄王整日玩樂，現(xiàn)在他又變了個花樣。他學(xué)著齊王養(yǎng)士的模樣，在身邊招攬了一批文人，組成宮廷文學(xué)創(chuàng)造社，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楚賦，奠定了賦體文學(xué)。

這個懦弱的頃襄王，附庸風(fēng)雅居然開了宮廷文學(xué)之先聲，他的這一貢獻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是不能被忽略的。這一點，屈原大約沒有想到，恐怕連頃襄王本人也沒有想到吧。這就是歷史的客觀性。

在頃襄王的宮廷文學(xué)創(chuàng)造社里，有屈原的學(xué)生景差、唐勒等人，最有名氣的是宋玉，后來成為著名的辭賦家。他的《高唐賦》生動地描述了高唐奇麗的景觀。

有人說，屈原開創(chuàng)了楚辭這種文學(xué)形式，宋玉奠定了賦體的文學(xué)根基，文學(xué)史上常以“屈宋”并稱，也不為過。而“宋賦”卻無法跟“屈騷”相提并論，區(qū)別不在于形式，主要在于思想。這是文學(xué)之要義。

十

子蘭終于露出本來面目。這次政變事件對頃襄王觸動很大，可惜他醒悟得實在太晚了，他白白浪費了近二十時間，而楚國卻越來越弱?，F(xiàn)在到了該為他自己的昏庸無能付出代價的時候了。公元前280年，秦國舉兵伐楚，群臣拿不出一個主意，頃襄王只好派人前往秦國議和，秦人要求割讓漢北、上庸大片土地。

消息傳出，舉國震驚。屈原聽說后，內(nèi)心更加痛苦。兩年前，他受他的學(xué)生、現(xiàn)在的羅子國國王羅銳的邀請來到羅子國，居住在汨羅江畔的玉笥山上。漢北、黔中、巫郡，秦人處心積慮想得到這些土地，楚懷王為了保住土地客死他鄉(xiāng)，現(xiàn)在秦人不費吹灰之力全部得到了。往后呢，楚國何去何從？屈原作《悲回風(fēng)》，表達了痛苦的心情。

冬去春來，滿山蔥蘢。一天早晨，屈原剛吃過早飯，羅子國國王的侍從前來，說國王請他前去議事。原來，秦國再次派白起進攻楚國，已經(jīng)快打到鄢城了。屈原說，時局動蕩，必須回到郢都，為國出力。羅銳擔(dān)心他的安全，派幾名勇士護送他回都城。

屈原一路上遇到的都是逃難的人。他回到郢都，立即上書頃襄王，要求到前線去效力。頃襄王說：“我并沒有赦免你的罪，你怎么私自返回都城？現(xiàn)在兩軍交戰(zhàn)，讓一個老頭上前線，豈不讓秦人笑話楚國無人嗎？”隨手就把屈原的奏章扔到一邊。

家人勸屈原離開郢都，他不聽。城破之前，羅子國勇士找到屈原，力勸他到南楚暫避?？粗пЭ晌５亩汲?，屈原淚流滿面，他將這段悲劇寫入著名的《哀郢》詩中。

幾番顛簸，屈原到羅子國病倒了。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郢都失陷，頃襄王棄城而逃，南楚危機。經(jīng)過一段時間調(diào)養(yǎng)后，屈原逐漸恢復(fù)了體力，但無法治愈郢都失陷留給他的巨大心靈創(chuàng)傷。這座象征楚國的天下名城，這座昔日“橫則秦帝，縱則楚王”的王者之城，轉(zhuǎn)眼之間就變成了一片焦土，他悲痛欲絕。聯(lián)想起一生的命運，他為自己生不逢時、懷才不遇而感慨，為自己沒遇上堯舜禹湯那樣的圣賢之君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感到極度傷感。他對奸佞之人擾亂朝政，貽誤國事表示極大的憎恨，他對不辨明賢昏庸無能，致使大好河山淪喪的君王表示極大的憤慨。他一直在抗?fàn)帲蛺簞萘範(fàn)?，和命運抗?fàn)?，在《懷沙》一詩中表達了這種強烈的愿望。

不久聽到兩則消息：頃襄王逃到成陽，無論如何，楚國還在，還有希望；莊將軍在滇中地區(qū)稱王，率十萬大軍拒秦。屈原要親自前往滇中，聯(lián)絡(luò)滇、黔及周邊幾個附庸國合力抗秦，收復(fù)失地。秦人早已隔斷四處交通要塞，屈原無法出關(guān)，只得返回汨羅。

羅子國已經(jīng)被秦軍攻陷，尸橫遍野，慘不忍睹。屈原內(nèi)心凄涼，他決心做最后的抗?fàn)?，他將自己的心愿寫入《憶往日》詩中，選擇農(nóng)歷五月初五這個民間傳說的兇日惡日，以死進諫，以死殉國。

這天清晨，他洗梳整潔，戴上切云冠，穿上禮服，佩上寶劍，將《憶往日》一詩放在床上，給羅銳留下一封書信，要他將自己的詩和死訊報告朝廷。

晨霧依稀中，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楚都方向，向江中走去……

屈原之死，激發(fā)了楚國全民的抗秦意志，各地紛紛起來反抗暴秦。

頃襄王接到屈原的遺詩，仔細詢問了屈原臨終情形，沉思良久，做出兩項對楚國今后幾十年有一定影響的決定：一是從趙國召回莊辛，任上柱國；二是任黃歇為左徒，出使秦國。黃歇就是后來的春申君，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

屈原在世時雖然沒有改變楚國的命運，屈原死后數(shù)十年楚國最終為秦所滅，但是，楚國后來能夠維持幾十年，跟屈原以死進諫應(yīng)該有一定關(guān)系的。

……

路漫漫兮其修遠，吾將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