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時
邊國政的詩歌創(chuàng)作, 一起步就選擇了一條需要翻越高山大河的道路。 早期力作“對一座大山的詢問”,是一首名副其實的政治抒情詩。 它把思想的觸角對準當時黨和人民共同關心的為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平反昭雪的問題,面對并不明朗的氣候,詩人毅然站起來,向歷史的群峰發(fā)問:“提到安源,歷史的教科書該怎樣編寫啊,不提安源,英雄紀念碑該如何鏤刻?雖然調色板上可以隨意涂抹,歷史的風景畫卻一筆不許描錯?!薄皩σ蛔笊降脑儐枴笔菤v史的詢問,人民的詢問,猶如地火奔突,壯闊而深沉,含蓄而熾熱。 這首詩,表現(xiàn)了詩人政治上的敏感和高度預見性,也昭示了他此后的詩歌走向。 自此以后,詩人以極大的熱情投身轉變時期的改革大潮,走在生活前列,對一系列社會人生問題進行獨立思考,傳達一代人渴望變革的愿望和心聲。 在詩人沉深而壯闊的抒情中,回蕩著時代的音響,迭印著人民奮進的身影,“腳步像雷聲,踏打一路火花……”他這時期的創(chuàng)作已從政治層面深入到社會歷史層面,思考的核心是中華民族的靈魂從沉睡到蘇醒,從委頓到振奮的歷程,其思維方式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縱向框架,例如“梳妝臺放歌”,詩人站在華岳的梳妝臺上,天地為之低仰,黃渭二水匯成大寫的“人”字,莽莽蒼蒼,向遠方流去。 詩人觸景生情,感今懷古,壯懷激烈:
不變它向前的本能,
不改它奔大海的志向,
用一個浩浩蕩蕩的“人”,
高標出中華民族的形象。
啊,我懂了,民族發(fā)祥地,
華山為何高,黃河為何黃;
啊,我懂了,炎黃的子孫,
今天,該怎樣給中華梳妝……
把歷史的久遠與現(xiàn)實的流趨熔鑄在一起,以民族的尊嚴和光輝的理想,激勵人心,使這首詩感情沉實,氣勢奔放。在這里,詩人的自我形象不是“獨步荒原”嘆人生之渺茫的陳子昂,而是站在歷史的峰巒之上放聲高歌的“時代之子”。
1986 年以后,詩人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新的轉移,為表明中華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把目光從國內轉向世界,面對世界發(fā)言。這樣,他的思維方式就從縱的探尋而轉向橫的掃描,寫下了以“風流世界”為總題的一系列作品,縱論戰(zhàn)爭和平、世界風云,表現(xiàn)了對人類命運的關注。這些詩發(fā)展了他機智的思想鋒芒和幽默的語言風格,氣勢揮灑自如,從容大度。
詩人的審美思維空間是逐漸拓展的:從政治而社會歷史,從中國而世界,最后從人間而宇宙。這種拓展,不僅使審美意蘊越來越豐厚,而且使審美境界越來越擴大,以至最后在天與人的對峙和呼應中越來越強化了哲學思考。 超越具體現(xiàn)實的關于宇宙人生的探索,由于不那么執(zhí)著和拘泥,因而更具有豐厚的內涵,也更富于久遠的藝術生命力。 這些詩有“流星”、“地平線”、“你別無選擇”等。 下面我們試分析“流星”一詩:
宇宙是一臺傀儡戲
舞臺朝各個方向敞開
每顆星串演一個角色
自轉公轉,緩緩地推出
劇情:過去、現(xiàn)在、未來
地球,我們看得最清
反復地變換四種表情
臉上的皺紋顫動著
顫動著河流和山峰
至于戰(zhàn)爭瘟疫和田園詩
在他的眼神里轉瞬即逝
他的不成文的角色分析
我們稱為前景新聞和歷史
各種主義用自信的筆
畫出長壽和短命的政體
是誰發(fā)現(xiàn)了那條操縱的線
是誰充任編劇和導演
有人假設為背十字架的上帝
有人肯定為造十字架的自然
只有流星
流星是一個背叛
當劇情正在展開
當高潮尚未到來
你毅然退出演出
默默而閃閃地
拋棄這個舞臺
然而
劇情并沒有打斷
看你消逝在天邊
地球上
有一個渺小的詩人
碰斷了筆尖
茫茫天海,浩浩星空,深廣而神奇,曾引發(fā)多少科學家去探索它的奧秘,也曾撩撥多少詩人傾心的情思。然而,同樣面對宇宙,詩人和科學家不同,科學家探索客觀世界的規(guī)律,而詩人望星空而想人間,思考人的本質。 科學家是認識,詩人是審美。 不能以天體物理學來要求詩人,詩人的審美往往是對物理的超越。
按天體物理學說,天上的日月星辰都是客觀存在,它們在既定的軌道上旋轉運行,無始無終。但在詩人的心目中,卻轉化為“一臺傀儡戲”。 星球的自轉公轉,對應著大地上的陰晴冷暖、社會躍遷。 宇宙成了人間的象征。 星辰串演人間的角色,人間推演著宇宙的劇情。 面對天上人間的發(fā)展變幻,人們不能不發(fā)問:有沒有主宰一切的上帝?什么是冥冥之中的必然?……
在這種沉思中,詩人抬頭仰望星空,突然見一顆流星飛逝,流星牽動了他的思緒,使他的想象升騰:對整臺“傀儡戲”來說,流星是一個背叛的角色,盡管劇情不會中斷,但它畢竟退出演出,“默默而閃閃地/拋棄這個舞臺”。
天上的流星,地上的過客,流星似的過客,過客似的流星,永恒是什么?相對于人生,宇宙無限,相對于宇宙,人生為一瞬……如果不是從物本位而是從人本質思考這一切,那就勢必表現(xiàn)為不是對自然的崇拜,而是對人的尊重。 人的價值在于與自然的對抗中高揚的主體精神,以瞬間求永恒,以有限達無限。 這也正是詩人贊賞天上雖然短暫但卻光芒四射的流星,以至激動得“碰斷筆尖”的原因。
流星在這里已不再是一個物質實體,作為人生信念的象征,它標示的是人對自由的向往和對束縛的抗爭。
詩人思緒的表達在詩中并不是直線型的明快,而是在爭取與無奈、希望與失望的回環(huán)往復的糾纏和困惑中,曲折地流露出來。 因為提供了新的觀念,詩人在思考,也需要引導讀者同詩人一道思考。 而這種傳達方式,就擴大了詩的思維空間,也收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