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亮
長著乳房的大樹
□陳東亮
我的工友海舟快死了,他得了那種治不好的病。
海舟是我的建筑工友,一起給海天大廈蓋豪華營業(yè)樓。是一個月前出的事,當(dāng)時他正推著獨輪車,撅著屁股努力前行。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車上的紅磚散落一地,他昏迷過去。在醫(yī)院,搶救海舟沒少費工夫,本來醫(yī)生已經(jīng)給他判了“死刑”,可是兩天兩夜后,他竟然又醒了過來。
我當(dāng)時隱隱感覺,“那件事”他肯定還惦念著,這是讓他閉不上眼的最終原因。
海舟是個孤兒,如果公司不給他看,那他就真的要死了。他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沒人會替他爭辯,包括我。
我在海舟手機(jī)的通訊錄上,查到了他姨家的電話,打通了,他姨說在家忙著看孫子……
那天上午,我從海舟的口形中逐漸揣摩出,他要紙和筆。我感覺,海舟想寫遺言,他或許要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么。
海舟寫字的那一刻,像發(fā)出光芒的太陽。海舟顫抖著手,用了大約十幾分鐘,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一行字:長著乳房的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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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hù)士蔡小琴臉一紅,說了句:什么人啊。接著,她搶過海舟手中的筆,扭頭走了。她撇著嘴,坐回病房門口的桌子旁。
但海舟寫這句話,我并不感到驚訝,這是海舟的一個秘密。我忽然有種沖動,要講出這個秘密。一個快死的人,我感覺需要替他解釋,這牽扯到一個人逝前的尊嚴(yán)。我講的時候語調(diào)很低,聲音可以擰出水來。
海舟和我住一塊,他對女人的那個“東西”,有種讓人吃驚的依賴。他父親死得早,海舟八九歲的時候,還在吃著母奶,人家說,他母親就是讓他吃奶吃死的。
我不相信這話是真的,怎么可能呢?海舟開始是跟著姨過,他姨夫是個教師。后來,他被姨夫像狗一樣地攆了出來,具體原因他沒有解釋過。
他要過飯,吃百家飯長大,在十里鎮(zhèn)的飯店干過端盤子刷碗的活,出來干建筑工時也就十七八歲。
他沒上過學(xué),但認(rèn)識一些字,他有本《新華字典》,都快翻爛了。我們認(rèn)識好多年了,他沒事還請教我,我也教過他一些字……
病房里忽然很安靜,病號們的呻吟聲,像被刀子瞬間割斷。我說的時候不停地指著海舟,好像這會兒,我成了一名博物館里的講解員,正對著一具木乃伊,給游客們作著耐心的講解。
在我講話的時候,蔡小琴中間打斷了我一次,讓我別影響病人休息,但我還是堅持講完了。我說,就幾分鐘,給我?guī)追昼姷臅r間。
海舟偷偷用奶瓶喝水。我撞見他的時候,哈哈大笑了一陣,海舟卻哭了。我有了種探究真相的沖動,終于有一天,海舟不避諱我了,和我講了他的過去。
我發(fā)現(xiàn)他對女人的那個“東西”,有種特別的偏愛。因為眼睛不聽使喚,盯著女人的胸部看,他被人扇過耳光。
他還有幾副橡膠手套,有時候他把手套吹起來,扎緊口,手套圓鼓鼓的,然后他用手撫摸,還貼著臉親昵,樣子很是滑稽。
海舟原來常對我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碰一下干凈女人的奶子,死了都行。我說,你到外面找個小姐吧,花不了幾個錢的。
他沖我大叫:那怎么行?那種女人不干凈!
你們一定會有這樣的疑問:他沒討老婆嗎?
你們也能看到,海舟這熊樣,矮、黑、丑,心理還那樣,女人都躲瘟疫似的躲著他。
幾年前,他倒真的處過一個女人,離婚的,是個馬路清潔工,他給那個女人送吃的,還買花,當(dāng)然,這些都是我教的。說實話,女人出事前那幾天,我的眼皮一直在跳。
他給女人送花的那天上午,女人正在大街上清掃馬路,他單膝跪地,女人接過花,滿臉是淚地抱緊了他。
他卻把手伸向人家的胸部,女人護(hù)著胸,怪叫一聲,彈簧一樣跳開了,女人邊跑邊回頭看他,就在那時,忽然飛來一輛車……
馬路清潔工是個危險的活兒,來來往往的車,總有不要命的司機(jī)。海舟是親眼看著女人鉆入車輪下的,他瞬間暈在那里。
女人死了,他不吃不喝好幾天。從那以后,他性情大變,總是發(fā)愣。再后來,他就拒絕和女人接觸了。
我解釋一下,他寫在紙條上的這句話:長著乳房的大樹。他原來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那個女人出了車禍后,他買了一些書,《圣經(jīng)》之類,還常對著書磕頭,雙手合十,虔誠得讓人詫異。
閑談的時候,他跟我反復(fù)提過一個女神,叫阿斯塔特。她是腓尼基文化所崇拜的哺育女神,被描繪為“長著乳房的大樹”,象征著愛與繁育。
說實話,這些東西咱搞不懂,總感覺他這樣,是種病態(tài)的依賴和崇拜,讓人心驚。我常勸他去看看心理醫(yī)生,海舟卻搖著頭說,這是很圣潔的,你們常人無法理解……
每當(dāng)海舟看到電視上一些女人袒胸露乳,扭來扭去的,海舟就罵,那是很奇怪的罵聲。
最后,我大聲說,大家理解他吧,他就是一個病人!身體的病,心理的病,讓他不堪重負(fù)……我嘆了一口氣,說,我的故事講完了。
我看著海舟,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有掙扎的淚光。
第二天上午,醫(yī)生對海舟進(jìn)行了最后一次搶救,他的病床帶著轱轆,被推到一個小單間里。
護(hù)士們輪流對海舟進(jìn)行了胸部按壓,蔡小琴搶著做了三次,她的額頭滿是汗。
兩小時后,海舟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我在病房門口看著,給工地老板打著報喪電話,我能感覺得到,老板有卸掉包袱的輕松。
我們老板始終沒有露面,海舟的姨夫卻忽然來了電話:你們這個狗日的工頭,不負(fù)責(zé)任,我這兩天就趕過去。我跟他沒完,讓他們賠償,賠個底兒掉……
海舟姨夫在電話中的聲音有些咆哮,我聽得有點哆嗦,然后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海舟這孩子,本來我是不想理他的。當(dāng)年,我趕他出門是因為,他竟然跪著,要吃他姨的奶水。我想起剛才海舟呆滯絕望的眼神,感到一個逝者的孤單,忽然淚流滿面。
海舟最后那次胸部按壓,是蔡小琴做的。幾分鐘后,我忽然看到了令人吃驚的一幕,蔡小琴拿著海舟的手,隔著潔白的護(hù)士服,按壓到了自己的胸脯上……
我瞬間感覺,蔡小琴變成了一棵大樹。
(原載《小說月刊》2014年第4期 江蘇董輝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