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輝
詩歌,作為人類文化中最為奇特、最為復(fù)雜、最為澄明的一種精神積淀,關(guān)于它的命題,千百年來可謂眾說紛紜,尤其是當(dāng)今詩壇,隨著世態(tài)變化萬千,詩歌也隨之附“形”于“神”。那么,詩歌有沒有底線,詩歌要不要重心,這些對筆者來說,都是力不從心的一個追問,好在我的手頭上擺放著《天津詩人》2014冬之卷“中國詩選.新青年檔案”文稿,其中本少爺?shù)摹抖嗲槿诵“病?外二首)、余幼幼的《時間流》(外二首)、王單單的《廣德關(guān)遇白發(fā)老者》(外四首)、林溪的《正有高堂宴,能忘遲暮心?》、刀刀的《望水篇》、陳忠村的《累了,是一個干凈的詞》、但影的《沒有聲音的城市》(外二首)、納蘭容若的《十年》(外四首)、離離的《其實哪朵花都不認(rèn)識你》(外二首)、玉珍的《孤兒》(外三首)等作品,
為我的追問提供了一次可以“對話”的范本,那么,就讓我做一次“精神探險”,去尋訪詩歌寫作的重心:
詩歌,作為一種最敏感、最細(xì)切、最融通的“精神載體”,它的觸點,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有感而發(fā)”的“可感”之處,它究竟在哪?是什么最能把人的意念、精神從最具“邊緣性”、最具“悖逆性”、最具“反差性”、最具“裂變性”的“豁口”中釋放出來,就這一點來說,詩人陳忠村、納蘭容若、但影等似乎是胸有成竹。先說陳忠村的《累了,是一個干凈的詞》就是從“累了”,反而“干凈”的反差中尋找詩歌寫作的觸點:
累了??吭趽踝∥仪靶械膲ι闲菹?/p>
墻像是站著的大地
可以踢 可以拍 也可以吻
聽,種子生根的聲音
太陽可以讓我溫暖起來
需要的是一片無名的月光
我有和大地對話的欲望
張牙舞爪的樹葉阻止著我
最美的色彩是大地的黃色
天堂中肯定沒有
站著。在風(fēng)中 在大地上
我堅信:累了是一個干凈的詞
(陳忠村:《累了,是一個干凈的詞》)
“累了??吭趽踝∥仪靶械膲ι闲菹?墻像是站著的大地/可以踢 可以拍 也可以吻/聽,種子生根的聲音”。如此的“反差”、“悖逆”、“裂變”的“精神沖撞”以及“精神磨合”在陳忠村詩歌中隨處可見。再說說納蘭容若的《無鋤可鋤》:
手指終止了對琴鍵的撫摸
你掐滅了內(nèi)心的微瀾。
你戳破窗欞,
窺見一陣風(fēng)吹倒了紙老虎。
我有無鋤可鋤的悲苦
亦有拘囿于肉身的靈魂。
是鐮刀收割麥穗的時候了
我擰緊了墨水的瓶蓋,
不傾灑出一滴人世的黑。
(納蘭容若:《無鋤可鋤》)
從“終止”、 “掐滅”、 “戳破”、 “拘囿”、 “擰緊”這一系列的及物動詞,你不用看動詞的后綴是什么,就能聯(lián)想到類似于“無鋤可鋤的悲苦”!然而,詩人納蘭容若并非在播撒悲苦的種子,而是在悲苦的夾縫中冒尖,在悲苦的冷凝中“傾灑出一滴人世的黑”,這是一股掐不滅的“內(nèi)心的微瀾”,這“是鐮刀收割麥穗的時候了”,這樣的一種“反差”的確給人以驚心!同樣,詩人但影的《吃陽光》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深夜/人們都死了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床板就像墓碑/吸住他們 毫無動靜/在萬籟俱靜中/我出發(fā)了/去一座墳?zāi)辜依镒隹?它出來/請我/一起/吃陽光”。從“夜”、“墓碑”到“吃陽光”這樣的“悖逆”反差,這樣的寫作觸點,讓人在驚愕之余,仿若給人隔世之感!于是,筆者自然要進(jìn)入這樣一個追問:詩歌寫作的重心之一,是否在尋找精神的“反差點”,是否在精神的反差中“爆發(fā)”的。很顯然,陳忠村詩句中的“累”反而成為詩人“聽,種子生根的聲音”、 “我有和大地對話的欲望”; 納蘭容若的“終止”、 “掐滅”反而在絕處逢生;但影的“墓碑”之暗反襯出“吃陽光”之所需。這些“反差”景觀無不呈現(xiàn)出詩人陳忠村、納蘭容若、但影等的“精神歷煉”。在這里,筆者所要說的“反差”絕非只是詩歌寫作的一個創(chuàng)作理念,更重要的是,作為詩人,大家心里究竟藏有多少“直指人心”的東西,究竟有多少精神生態(tài)需要詩人去全息性地還原。在我看來,就陳忠村、納蘭容若、但影等詩歌寫作的觸點來說,在看似古典的背后,他們都具備了現(xiàn)代的質(zhì)疑精神,彌漫著澎湃的詩藝以及對獨立思考精神的堅守。因為,“反差式”的“觀照”往往是精神的“爆發(fā)點”,是生命能量的擴(kuò)充。因此,陳忠村、納蘭容若、但影等的“反差”、“悖逆”絕非只是一種造勢,而是尋求“精神煉獄”中的“重生”,尋求在“靈與肉”在“裂變”中的升騰,尋求精神在“淬火”之后的“硬度”。更重要的是,詩歌的旨意,詩歌的“動心”之處,往往就是在“反差”這一道“豁口”中彌漫開來,突奔而去,給人以“精神高地”的牽引以及對生命和靈魂奧秘的追問與揭示。有了這一個由“反差”效應(yīng)帶來的“突?!睂用妫沟迷姼鑼懽饔辛酥睋羧诵牡摹吧窠?jīng)線”。在此,我欣賞詩人陳忠村、納蘭容若、但影等詩人的激情、悲憫、雄心交織在一起的建造力。
若按當(dāng)下原創(chuàng)、在場、敘事的詩歌品質(zhì),也許會有人認(rèn)為林溪、刀刀、離離的詩算不上先鋒,甚至?xí)`認(rèn)為他(她)的詩作只是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花樣翻新”或是“舊瓶換新酒”。其實,如何恢復(fù)詩歌古老的神喻品質(zhì),如何使神奇的東方文化的內(nèi)質(zhì)與深遂的西方文化的質(zhì)地相互融滲,構(gòu)建起兼收并蓄的東西方文化的“交換站”,這本身就不好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進(jìn)行任意的“割裂”開來,在我們探尋文化本原的時候,包容則為我們精神的“棲息”尋找到更為堅實的“腹地”。從林溪的《正有高堂宴,能忘遲暮心?》、刀刀的《望水篇》、離離的《其實哪朵花都不認(rèn)識你》三首詩來說,都較好的呈現(xiàn)出只有包容才能給詩歌寫作留足一定的精神空間:
酒杯的碰撞之聲,擊碎彎曲的夜色
春風(fēng)遲緩,仿佛抽新的枊枝
只有咬緊牙關(guān),才能掙脫時間的弓弦
蟲豺銜來卷刃的荒原
星火般燎原的寂寥,燃完半截滾燙的香煙
晚歸者破門而入,不可避免的酒醉
(選自林溪:《正有高堂宴,能忘遲暮心?》)
冬日的午后,日光背信棄義
露出它的殘酷,它心黑手辣
把河岸強拆,建起連綿不絕的冷宮
從古琴里走出的漁人
剛與樵夫結(jié)束問答,就面臨晚餐問題
在冰凍三尺的日子
他得獨釣多久寒江雪,這非一日之寒
(選自刀刀:《望水篇》)
不再說家鄉(xiāng)了
因為一切越來越陌生
浮在天空的云朵
也在別人家鄉(xiāng)的上空飄著
開在路邊的花
也在別的路邊開著,落著
村里的孩子們都長大了
不知道名字的孩子
就像花朵一樣
遍地開放
(選自離離:《其實哪朵花都不認(rèn)識你》)
從詩歌的文本而論,你可以說上述的詩行有的像寓言,因為它具有寓言的隱喻和象征,又給人以故事性的“悟道”;你可以說它們像童話,因為它們具有童話般奇幻的色彩,又給人以“魂麗”的景觀效果;你可以說它們像箴言,因為它們具有箴言的玄機性,又給人以澄明的“神啟”點拔,你可以說它們像當(dāng)下的“世相”,因為它們具有靠近真相的貼近性,給人似曾相識的親切感。于是,筆者自然要進(jìn)入第二個追問:詩歌寫作的重心之一,是否從“包容”中尋找詩歌寫作的精神空間呢?答案是肯定的!正是有了這些“交織紛呈”的包容性文化景觀,進(jìn)一步擴(kuò)大了他們詩歌寫作的“精神空間”。如林溪的“酒杯的碰撞之聲,擊碎彎曲的夜色/春風(fēng)遲緩,仿佛抽新的枊枝/只有咬緊牙關(guān),才能掙脫時間的弓弦”。這里的包容,是融通萬物的情懷,是粘和生靈的“領(lǐng)地”,這是東方文化中“空而不破”的“自在”與“澄明”;而刀刀的“冬日的午后,日光背信棄義/露出它的殘酷,它心黑手辣/把河岸強拆,建起連綿不絕的冷宮”。讓道義與生命,卑微與尊嚴(yán),強權(quán)與秩序不再是毀滅性的摧殘,而是保持在“道義”中的對峙,這深得東方“儒學(xué)”的文化熏陶;至于離離的“不再說家鄉(xiāng)了/因為一切越來越陌生/浮在天空的云朵/也在別人家鄉(xiāng)的上空飄著/開在路邊的花/也在別的路邊開著,落著”。這里有著濃厚東西方文化“交織”的“蹤影”。因為,在離離看來,懷鄉(xiāng)有福變成了懷鄉(xiāng)有罪,罪不該自己成了“異鄉(xiāng)客”!足以可見,人的精神永遠(yuǎn)只是宇宙中的一個小小的微粒,是一個會呼吸的“塵埃”,正如西方的“原罪”,它立足“在世”的歷煉,在于時時提醒人們:活著就是要使自己身上的“塵?!白兊幂p透起來,進(jìn)而在來世能跟“上帝”(臆想中的故鄉(xiāng))在一起,這是詩人離離對西方文化精華包容的一個層面。
余幼幼、王單單、玉珍、本少爺?shù)仍娙说脑姼杩梢哉f是新生代詩人的典范,他(她)們的詩歌既有出了名的“惡俗”形態(tài),又有自成一格的“脫俗”世界。在他(她)的身上集合了新生代人群的“惡俗”與“脫俗”的雙重性:說“惡俗”,有叛逆,有憤青,有意淫,有沉迷;說“脫俗”,有時尚,有敏銳,有高蹈,有執(zhí)著。面對著剪不斷、理還亂的“俗務(wù)”,他(她)們的詩歌取向十分愛“俗”卻從不落入“俗套”,這就是他(她)們的詩歌的成功所在:
上帝欠我的
折合成時間還給我
是23年
加上利息
導(dǎo)致我心理年齡44歲
比母親的真實年齡只小三歲
離絕經(jīng)還剩幾年
據(jù)說派發(fā)給每個女人
的卵子都是固定的
每個月都要還一顆回去
這一切都屬于上帝
(選自余幼幼:《還債》)
河流是水的路,水是魚的路
魚是鱗的路,鱗是刀片的路 ,刀片是光的路
光是塵埃的路,塵埃是天空的路
天空是風(fēng)霜雨雪的路,是日月星辰的路
是雷鳴電閃的路。大路若道
道成肉身,肉身是生的路
生是死的路。死是我的路
也是你的路
(選自王單單:《大路若道》)
下雨天,你這樣坐在陰影里,
芭蕉葉罩著你黯淡的一生,
大巴山就在前面,山霧頑固如連綿的嘆息。
下雨天你走失了親人,
一個杳無音訊一個半路出家,一個
十年來臥病在床,
再也盛不下了,疼痛一直在溢
(選自玉珍:《下雨天》)
如何懷想一次雨后的田野
苜蓿舒展枝葉
清新的山芋有巨大的黑暗
充滿我
如何懷想一次
巨大的愛慕
摒棄所有的名字
像帽子帶走樹樁
流水帶走村莊
你們相親相愛,福壽雙全
我?guī)ё吣銈兯械哪吧?/p>
(選自本少爺:《陌生》)
應(yīng)該說,余幼幼、王單單、玉珍、本少爺?shù)仍娙说脑娮鞑]有拘泥于“在場”的瑣碎與復(fù)沓,正是由于他(她)們“在場”中的精神重臨以及精敏察識,開啟了一個流行性寫作之外的豐富世界。在這里,使我想到了這樣一個問題:“在場”詩歌寫作之于心靈和靈魂的必須性,這有別于極端性、庸俗化的身體寫作,面對這些新生代詩人,我依然驚動于他(她)們在場的警覺,蒼茫的心像,以及哪怕是“惡俗”形態(tài)的“諷喻”所顯示出的精神生態(tài)的凜洌與嚴(yán)峻,而這一切都有賴于他(她)們“在場”寫作中多了一份“終極思考”。 于是,筆者自然要進(jìn)入第三個追問,是否從“在場”中尋找詩歌寫作的本原呢?答案還是肯定的!
說到余幼幼、王單單、玉珍、本少爺?shù)仍娙说脑娮屛蚁氲皆姼柩哉f的“原初狀態(tài)”,我一向認(rèn)為:一個人的秉性、宿命、習(xí)慣、姿態(tài)、口吻這本身就是屬于寫詩的“原生符號”,其實,詩歌最重要的具象,就是人的秉性、宿命、習(xí)慣、姿態(tài)、口吻的“物化”和“具形”,我很看好余幼幼、王單單、玉珍、本少爺?shù)仍娙说哪欠N“潛意識”,和他(她)們潛意識中所傳遞出的來自地域、宗族的悲憫、不屈、無奈的“精神生態(tài)”: “據(jù)說派發(fā)給每個女人/的卵子都是固定的/每個月都要還一顆回去/這一切都屬于上帝”(余幼幼:《還債》)是的,連卵子都屬于上帝,還有什么不是上帝的,其中既有幾分若失,又有幾分釋懷;“河流是水的路,水是魚的路/魚是鱗的路,鱗是刀片的路 ,刀片是光的路/光是塵埃的路,塵埃是天空的路” (王單單:《大路若道》)是呀!這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路,多像一條“生物鏈”,這便是宿命生態(tài);而“下雨天你走失了親人,/一個杳無音訊一個半路出家,一個/十年來臥病在床,/再也盛不下了,疼痛一直在溢” (玉珍:《下雨天》)這樣的“疼痛”又豈止是“雨”所能淋漓盡致的呢?!更何況“像帽子帶走樹樁/流水帶走村莊/ 你們相親相愛,福壽雙全/我?guī)ё吣銈兯械哪吧?(本少爺:《陌生》)我們看到了“別樣的”、哪怕是粗糙的“意識流”,正是這樣若即若離的“潛意識”,卻讓我們在隨同詩人的“發(fā)散性”思維中“定格”下別樣的觸角和“節(jié)點”,我們需要這樣的詩歌本原!很顯然,余幼幼、王單單、玉珍、本少爺?shù)仍娙苏俏搅恕霸趫觥钡拇帕?,有效的將個人的“在場”所能與精神背景相互融滲,能將精神生態(tài)、世間生靈與宏大的終極關(guān)愛相互呼應(yīng),從而拉長了寫作鏈條,拓展了詩歌寬度,使詩歌寫作有了真正“本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