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寧鋒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王策及其《香雪詞鈔》考略
祁寧鋒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在小山詞社詞人群體中,王策成就最高。但是,關于王策生卒年,歷來論者多誤。根據(jù)相關資料考證,王策生于約康熙元年(1661),卒于約康熙四十七年(1708),在世大約四十八年。王策《香雪詞鈔》重在性情的抒發(fā),在詞中抒發(fā)身世之悲,表達不平之氣,是王策詞一個顯著的特征。王策與小山詞社關系密切,對小山詞社的成立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其詞學宗尚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小山詞社的理論建構。
王策;《香雪詞鈔》;小山詞社
在小山詞社詞人群體中,王策成就最高,最為詞論家推崇。如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十一曰:“漢舒著《香雪詞》,比之小山,更覺勝場。小山短調較工,漢舒長篇亦美。即小山亦盛推之,謂逸塵而奔,幾欲駕兩宋諸名家而出其上也?!睗h舒即王策,小山即王時翔。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四亦曰:“太倉諸王皆工詞,漢舒尤為杰出。”又曰:“漢舒自是作手……其筆分甚高”。其早年《云韶集》甚至說:“《香雪詞》情到神到,盡掩古人。”“香雪小令之妙,直與晏歐把臂入林;長調則兼有南宋作者之長,神乎技矣。”吳梅先生在《詞學通論》中論述27家清代詞人,其中就有王策,并予以較高的評價。此外,一些著名選本如《昭代詞選》、《國朝詞綜》亦大量選錄王策詞。凡此種種,俱可見王策詞的不俗影響。然而,這并未引起當今學界的關注。如關于王策生卒年,歷來論家多誤,并且這種錯誤一直延續(xù)至今,如嚴迪昌《清詞史》認為王策主要生活于雍乾時期,進而影響到對小山詞社的年代判斷;而《全清詞》(順康卷)也因此失收王策詞。所以,筆者選擇王策及其《香雪詞鈔》為考察對象,分別論述王策生平、創(chuàng)作以及對小山詞社的影響等,以期從不同層面展現(xiàn)王策及其《香雪詞鈔》。
王策(約1662—約1708),字漢舒,號香雪,太倉人,州庠生。父庭龍,子楝(字嘉梓)、梁(字文梓),在太倉太原王氏中屬于王元爵一支,而王元爵與王錫爵乃堂兄弟。妻嚴氏,常熟人,嚴德垕女,明武英殿大學士嚴訥六世孫女。嚴德垕,字麟洲,康熙三十八年舉人,著有《學吟草》。
關于王策生卒年,歷來論者多誤。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四曰:“太倉自梅村祭酒以后,風雅之道不絕。王小山時翔與同里毛鶴汀張健、顧玉停陳垿倡詞社,又有王漢舒策、素威輅、潁山嵩、存素愫、徐冏懷庾輩起而應之,幾于人人有集?!睂嶋H上,王策并非“起而應之”者,其生活年代是在詞社之前。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曰:“雍正乾隆間,詞學奉樊榭為赤幟,家白石而戶梅溪矣。惟王小山太守時翔及其侄漢舒秀才策獨倡溫、李、晏、秦之學。”則是將王策生平斷定于雍正、乾隆年間。后來嚴迪昌《清詞史》亦將王策置于乾隆時期。究其原因,關于王策的生平資料太少,論者依據(jù)王時翔、王策的叔侄關系而將王策生年定于王時翔之后。陳廷焯甚至根據(jù)王時翔悼念王策的作品進而判定王策早夭,《白雨齋詞話》曰:“漢舒自是作手,惜其享年不永,未盡所長?!庇衷唬骸白髟~貴于悲郁中見忠厚,悲怨而激烈,其人非窮則夭,漢舒詞如……沉痛迫烈,便成詞讖,香雪所以不永年也?!蓖醪吖谭情L壽,但也不是陳氏所言早夭,據(jù)《太原王氏家乘》記載,其乃壯歲而卒。之所以造成諸多錯誤,就是因為學者對王策的生平未加詳細考證。
關于王策生年?!断阊┰~鈔》中《豐樂樓》(壬午生朝感懷,用迦陵詞韻)曰:“四十年來舊事,在心頭難寫?!比晌缂纯滴跛氖荒?1701),所謂“四十年來”,那么王策最遲生于康熙二年(1662)。另外,王策年齡與王時憲相當,王賓《翰林院檢討稧亭公事略》:“幼與族侄漢舒同肄業(yè),塾師謂墅水公曰:兩徒勁敵,然不若賢郎之為國器也。后漢舒以詞名,公以詩名,官清要。……己丑年四十九登甲科?!梢镒溆诠?年六十有二?!薄凹撼蟆奔纯滴跛氖四?“壬寅”則是康熙六十一年,由此可知王時憲生于順治十八年(1660),卒于康熙六十一年(1731)。綜合上面兩則材料,我們可以推測王策生年當在康熙元年(1661)左右。
關于王策卒年。王時翔《小山詩續(xù)稿》卷一《春日重傷漢舒》曰:“當年曾有約,后死托無窮。諛墓誠何敢,哀詞總未工。春愁新草色,花事落梅風。一卷開香雪,寥寥海國空?!蓖鯐r翔《小山詩前稿》、《小山詩續(xù)稿》、《小山詩后稿》均按時間編排,其中《小山詩續(xù)稿》始于康熙四十七年,按照編排順序,此詩應作于康熙四十八年春。此詩之后又有《箴六過漢舒舊居詩以送之》,作于康熙四十八年寒食:“寒食梨花節(jié),郊行命筍輿。應過張佑宅,為問馬卿書。葛帔流離日,塵幃寂寞余。遙傳故人淚,相與滴煙墟?!彼^“為問馬卿書”,似王策去世不久。又,王策《香雪詞鈔》中可考證最晚寫作年份者乃《賀新郎》,其小序云:“乙酉十月,虞山濱海處,有西洋炮三……”“乙酉”即康熙四十四年(1705)。根據(jù)上述材料可以推斷,王策大概卒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在世大約四十八年。王賓《文學漢舒公事略》曰:“(嚴氏)中歲夫亡,遺田盡二十畝。孺人十指作勞,拓田倍之,婚二子,葬三代。”可知王策卒于中年,并非如陳廷焯所言“早夭”。王策卒后,王時翔有不少詩文提及,《夏日毛鶴汀寄示詠蓮樂府題長句報之兼簡玉?!纷饔诳滴跛氖拍?詩曰:“抽花儷草紅配白,香雪擅能三十年。東街近有洗桐子,欲繼香雪精覃研?!薄跋赐┳印奔搭欔悎?此時王策已經(jīng)去世,所以才說“香雪擅能三十年”,這也與其在世約四十八年相合。
王策無詩文傳世,加之時人對其記載甚少,所以很難具體考證其生平經(jīng)歷。只有從王賓《婁東太原王氏宗譜圖》、《太原王氏家乘》、王時翔《小山詩文全稿》、顧陳垿《抱桐軒文集》、乾隆本《鎮(zhèn)洋縣志》以及其有限的185首詞作中,大致勾勒出其生平面貌。
王策幼時與王時憲同堂肄業(yè),然而久困于諸生,屢試場屋而不售,金元照《香雪詞序》曰:“青衫一領,頻年哭遼海秋風;白下空還,回首別秦淮夜月?!逼涠嗍鬃髌芳醋饔诮鹆辍H纭顿R新郎·自金陵陸行至丹陽,馬上口占用前韻》乃下第時所作,詞中曰:“我有廣寒修月斧,構盡凌云臺榭。只依樣、葫蘆難畫?!笔惆l(fā)牢騷不平之氣,其中對刻板僵硬的科舉八股頗有微詞,可見其崇尚靈性的態(tài)度。
由于科舉屢試不中,為生活所迫,王策不得不外出謀食,《春風裊娜·初夏》曰:“萬事蒼茫,頻年落托,八口支離望一身。鄉(xiāng)里暫歸還道夢,琴書典盡始知貧。”所以,王策有很長一段時間客居他鄉(xiāng)。如曾寓居吳中,并在這里認識了情人平原君?!赌钆珛伞じ拗兪鍟r方僑寓吳門,發(fā)春有乘龍之信,故次首及之》其二曰:“當日鶴市曾游,館娃人一笑,許迎金犢?!薄苞Q市”即指吳門,王鏊《(正德)姑蘇志》卷十七“東北隅坊二十”條:“鶴市坊。故市巷口東有鶴舞橋,淳佑初寓公鄭定大卿立?!贝藭r王策應該是二十多歲,《豐樂樓·壬午生朝感懷,用迦陵詞韻》曰:“四十年來舊事,在心頭難寫?!庇衷唬骸伴e翻篋底,一卷叢殘,舊香何處惹。隱隱是、廿年前鴛鴦社?!比晌缂纯滴跛氖荒?1701),二十年前則是康熙二十一年(1682),王策大概二十二歲。這段吳中生活,王策很可能依附尤侗,王賓《太原王氏家乘》曰:“尤西堂前輩賞其秀異,邀主其家?!庇榷庇诳滴跏四?1679)舉博學鴻儒,授翰林院檢討,參與修《明史》,二十二年告老歸家。二人應在此后不久結識,但王策對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并不滿意,其《南柯子·白鶯哥》曰:“作客儂真誤,依人爾更窮?!奔唇柙佄锸惆l(fā)寄人籬下之悲。
王策也曾在外地設帳教書,《滿江紅·同友人飲吾谷楓下》曰:“十里深紅前夜梁,百錢掛帳今朝始?!苯鹪铡断阊┰~序》亦曰:“授徒于吾谷長林,縱吟秋色?!蔽峁饶顺J烀麆?以楓林著稱?!栋俪菬熕肪砦逶唬骸拔峁?在阜城門外三里許,虞山之陽,岡巒回抱,喬木郁然,霜后丹楓,望若錦繡,騷人韻士,往往觴詠其下?!?/p>
王策又曾在虔州(今江西贛州)羈絆,《香雪詞鈔》有多首作于虔州。如《賀新郎·虔州感遇》、《摸魚兒·虔州重午前二日見秋海棠花》等,《賀新郎·與虞樂行夜船話,用稼軒韻》序曰:“虞名躍潛,定海人。鼎革時,隨其父于舟山,后得脫歸,張鯢淵諸公殉節(jié)事,目擊甚悉。癸酉夏遇于虔州,年六十余,目雙瞽矣?!边@些詞多是自傷身世,如《摸魚兒》曰:“生世不諧鄰瘴地,薄命果然同妾?!苯枨锖L幕ㄊ惆l(fā)其落拓飄零身世。此外,通過《香雪詞鈔》可知王策曾至杭州、南昌、金華等地。
后來王策歸鄉(xiāng),結束了漂泊羈旅的生活。王策故鄉(xiāng)當在海濱,《梅影·皋謨叔作客吳門,填詞見寄……》曰:“到海畔窮棲,只身休嘆?!薄赌峡伦印ざ锗l(xiāng)行》曰:“天風吹處海茫茫。白浪聲中有我、舊漁莊?!贝说睾芸赡芫褪菫g河,瀏河鎮(zhèn)是太倉市東部瀕江臨海的重鎮(zhèn),漕運海貿(mào)興盛,元代時被譽為“六國碼頭”,明代鄭和七下西洋就在此處起航。此時王策心態(tài)比較閑適,如《天香·清和即事,用景覃韻》曰:“今日繞闌紅處,閑身岸幘”,與曾經(jīng)的悲慨萬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關于王策性情,值得一提。王賓《文學漢舒公事略》言王策“少年韶令,才辯不羈”,《翰林院檢討稧亭公事略》言其與王時憲“同肄業(yè),塾師謂墅水公曰:兩徒勁敵,然不若賢郎之為國器也。后漢舒以詞名,公以詩名,官清要?!薄笆奔赐蹒?王時憲與王時翔父。王策性格狂放不羈,故而塾師言其不若王時憲為“國器”。后來其科舉屢試不中,久困于諸生,與此種性格當不無關系。其鄉(xiāng)試落第所作《賀新郎·自金陵陸行至丹陽,馬上口占用前韻》曰:“我有廣寒修月斧,構盡凌云臺榭。只依樣、葫蘆難畫?!逼渲袑贪褰┯驳目婆e八股頗有微詞,可見其崇尚性情的態(tài)度。
王策常在詞作中自許“清狂”,如《夜行船·作家書后漫成,用晏小山韻》曰:“怕露新來憔悴態(tài)。要瞞他、舊清狂在?!薄赌钆珛伞で耸棺吩唬骸皟z本狂夫,君真老輩,相對空亭曲。添成三個,荒墳鬼號幽獨。”《玉燭新·云期舊居有紅杏一株……》曰:“兩三騷客狂吟處,寫遍釵形屋漏?!薄稇浥f游·初夏幽居即事》曰:“衣冠。經(jīng)時廢,越養(yǎng)就清狂,習慣疏頑?!薄睹酚啊じ拗兪遄骺蛥情T,填詞見寄……》曰:“當年。清狂慣也,曾梧院花洲,賦粉吟鉛?!薄顿R新郎·自金陵陸行至丹陽,馬上口占用前韻》最能道出王策性格特征:
落日金波瀉。晚風高、飄蕭敗葉,偏隨病馬。買得濁醪謀一醉,醉里據(jù)鞍悲詫。目斷處、亂云平野。身在泥涂渾不覺,尚掀眉、自許騷壇霸。誰信是,非狂者。 漫言婢價輸奴價。怕而今,蛾眉燕頷,總沉茅舍。我有廣寒修月斧,構盡凌云臺榭。只依樣、葫蘆難畫。今夜孤村店月,囑哀蛩、莫絮傷心話。青衫淚,正盈把。
此種“狂”并非輕薄之狂,而是不肯屈就、隨波逐流,其中有悲憤、有反抗、有萬不得已者在?!拔矣袕V寒修月斧,構盡凌云臺榭。只依樣、葫蘆難畫”,抨擊了刻板僵硬的科舉八股,正是寫出狂士當歌痛苦,文士落魄之悲?!芭露?蛾眉燕頷,總沉茅舍”,又道出英雄與佳人同悲,二者同樣身世寥落,同樣不能趨炎附勢,同樣冷眼看世態(tài)。《賀新郎·研山堂席上贈歌兒阿陳》曰:“世上飄零惟我汝,難得今宵相對。休自遜、青衣班輩。丸髻清歌施粉黛,是六朝、名士都如此。聊一笑,我狂矣?!薄顿R新郎·被酒,用衍波詞韻》曰:“不恨虎頭遲食肉,恨蛾眉、埋沒風塵去。誰解賞,柘枝舞。”青衫憔悴、紅袖飄零,所以詞人大聲呼喊:“問青衫、縛我孱軀,幾時才罷?”(《豐樂樓·壬午生朝感懷,用迦陵詞韻》)
伴隨著不羈、輕狂的性格,王策“獨嗜倚聲”,選擇詞作為抒寫感情的形式。在康熙初年,太倉一地社集興盛,“婁東十子”、王吉武、唐孫華、沈受宏等都活躍于詩壇,后來又有毛建、王時翔、顧陳垿等人的太倉吟社,而王策偏偏游離之外。細檢諸家作品,除王時翔、顧陳垿對王策有所記載,其他諸家竟無一語提及。這固然與王策不創(chuàng)作詩或不善長詩有關。如汪學金《婁東詩派》一書對于太倉詩人搜羅詳備,卻沒有王策作品。另一方面,這可能也跟其性格有關。王賓《太原王氏家乘》提到“尤西堂前輩賞其秀異,邀主其家”,然而,尤侗作品同樣沒有關于王策的記載,如此種種,不能不令人生疑。王策《沁園春·哭云期,用高青丘韻》其二:“歲月難留,君今去矣,鬼厭人憎剩不才。誰同調,但一身芒刺,兩眼氛埃?!笔杩裥郧榈耐醪?在當時自然不受待見。
王策以填詞著稱,無詩文傳世,現(xiàn)僅存《香雪詞鈔》兩卷。詞集中有《賀新郎·又贈歌兒阿蘇》曰:“我有三生無窮恨,待譜新詞相授。煩細演、傷心紅豆。喚得春風重到眼,只生花筆與生香口。收舊淚,再呼酒。(原注:時攬制《離恨天》傳奇。)”不知《離恨天》傳奇最后是否成書,但現(xiàn)今不傳當是無疑。又有《清平樂》一首,序曰:“《繪夢》、《荃蕪》二稿,久置不觀,忽從故麓中檢得,展閱一過,覺無端往事交集胸懷,漫書數(shù)語于其后?!贝耸啄说客鲈~,所謂“十年一夢三生,鴛鴦小冢苔青”,應與情人平原君有關。所以二稿當作于王策寓居吳中之時,其中記錄了詞人與平原君的歡愛生活?!敦S樂樓·壬午生朝感懷,用迦陵詞韻》亦曰:“閑翻篋底,一卷叢殘,舊香何處惹。隱隱是、廿年前鴛鴦社?!币嗫勺糇C。然而詞人最終將二稿焚毀,從《滿江紅·焚舊寄吳門詩文,感賦二首》即可見端倪。
《香雪詞鈔》成書后曾一度以鈔本形式流傳,乾隆十一年始有刻本,亦亡佚?,F(xiàn)存乃民國七年掃葉山房刻本,與王時翔《小山詩余》合刻,附以王時翔孫王沼《分秀閣集句詩余》,名曰《香雪小山詞合刻》,又曰《二香詞》?!断阊┰~鈔》按調名長短編排,可能已非舊貌。此版本保存了乾隆十一年金元照《香雪詞鈔序》,另外卷首有陳柱《二香詞敘》,卷末有王時翔后裔王乃昌跋,交代了《二香詞》刊刻經(jīng)過:“婁東詞家最著名者為先皋謨公《小山詩余》,六世伯祖漢舒公《香雪詞》暨玉停顧先生《洗桐詞》?!缎∩皆娪唷匪木?原附詩文集后,《香雪詞》單本行世,原版久罹兵燹。而海內(nèi)詞人猶復征求不已,爰取家藏舊本匯錄,附以五世祖涵碧公《分秀閣集句詩余》一卷,敬付排印,以廣流傳。宣統(tǒng)紀元孟冬之月,裔孫乃昌謹識。”所謂“《香雪詞》單本行世,原版久罹兵燹”,應指乾隆十一年刻本。
關于王策詞,謝章鋌、陳廷焯、吳梅等人均有較高的評價,就《香雪詞鈔》的題材而言,主要有艷情、悼亡、詠物、懷古、詠懷等。而在風格方面,香雪詞則是集婉約豪放為一體,王時翔《書漢舒侄香雪詞后》即曰:“欲駕辛蘇擬詩史,更拋周柳接騷香?!彪m然王策詞兼有婉約與豪放之長,但是卻有自身獨特的風格。它既不同于蘇辛的悲壯豪放,也不同于柳周的旖旎婉約,王策詞重在性情的抒發(fā),作品中“情”的因素占據(jù)第一位置。在詞中抒發(fā)身世之悲,表達不平之氣,可謂是王策詞一個顯著的特征。
如情人平原君歿后,王策作有多首詞哀悼,《滿江紅》其二曰:
不是無情,忍埋沒、文章光價。算海內(nèi)、斯人一去,知音者寡。費我十年鸚鵡賦,誤他半世鴛鴦社。問這般、相累是誰歟,微名也。 道韞姊,毋驚訝。蹇修輩,頻傳話。從今休許我,曹劉沈謝。痛定始知才是祟,悟來深信緣都假。卷吟箋、交付祖龍灰,貽泉下。
全詞極其沉痛,那種知己不再、萬念俱灰之感迎面撲來?!百M我十年鸚鵡賦,誤他半世鴛鴦社”,正如謝章鋌所言“紅粉多情,青衫有淚”,其中有無可奈何,有不能自已,有對往日甜蜜生活的追憶,也有因平原君離世的自責和悔恨?!胞W鵡賦”典故出自禰衡《鸚鵡賦》,借“歸窮委命,離群喪侶。閉以雕籠,翦其翅羽”的鸚鵡,來抒發(fā)自己委身事人的遭遇和憂讒畏譏的心理。唐代羅隱也有一首名詩《鸚鵡》:“莫恨雕籠翠羽殘,江南地暖隴西寒。勸君不用分明語,語得分明出轉難?!蓖醪吡硪皇自~即用到“隴西”意象?!赌峡伦印ぐL哥》下闋曰:“作客儂真誤,依人爾更窮。隴西鄉(xiāng)夢已成空。閑向花陰無語、啄殘紅?!泵黠@借詠物而寓身世之悲。如果將《南柯子》與《滿江紅》兩首詞聯(lián)系一起,我們不妨推測,王策與平原君歡處之時,其在吳中正依附他人,不管是否是尤侗,或者另有其人,王策并不甘心這種生活。另外,與禰衡一樣,王策為人亦是狂放不羈,或許正是此種性格使得其處處碰壁,所以下闋說“痛定始知才是祟”,又說“從今休許我,曹劉沈謝”,語氣極其哀怨。
再如王策的詠物,亦是深含寄托,借詠物以寓身世之悲。如《烏夜啼·庭中玫瑰一叢,秋來忽發(fā)數(shù)花》借秋玫瑰花而哀傷身世,“傷薄命,憐孤韻,一般窮。生把東風背了受西風”,衰颯之氣躍然紙上;又如《臨江仙·敝衣》:“莫銜新故恨,我恨與君同”,借敝衣表達詞人遲暮之感;《南柯子·白鶯哥》則以被閉在雕籠的鸚鵡比喻自己寄人籬下,其中失望無奈之情溢于言表。最能代表王策詠物詞成就的是《絳都春·野花,用蔣竹山韻》:
居然入畫。奈生成薄命,浪開虛謝?;陌兑捌?一幅斜陽天邊掛。沙蒙塵鎖朝還夜。從未識、朱闌翠架。香微色淡,不親蜂蝶,并忘春夏。 嬌姹。纖紅碎白,也時來傍,廢樓頹榭。歌舞已空,不見云鬟簪珠帕。可憐空襯王孫馬。在十里、短長亭下。凄凄抱影無言,東風過也。
此首絕非一般體物之作,表面寫野花,實際則處處寫自己。野花生來薄命,無人欣賞,恰是詞人的真實寫照。《梅影》即曰:“薄命生涯,分他日清蠅相吊?!币盎ā跋阄⑸?沒有蜂蝶注意,只能“浪開虛謝”,孤獨地盛開、寂寞地凋謝。它開落在荒岸野坡,陪伴的只有永恒的夕陽,一天又一天,如此地孤獨可憐。而其生活環(huán)境又是那么惡劣,朝朝暮暮受到沙塵的摧殘,它又是那么卑微,生來從未見過美麗的朱闌翠架。下闋展開來寫,從微不足道的野花聯(lián)系到人世的興衰無常。在野花的見證下,曾經(jīng)的歌舞繁華,最后都風流云散、歸于沉寂,只給人留下無盡的悵惘和感嘆。這里以小寫大,頗能出新。王策常常以花寄托自己的身世,《摸魚兒·虔州重午前二日見秋海棠花》寫自己“生世不諧”之悲。秋海棠花本應開在秋季,然而卻于初夏開放,所以詞人說:“生世不諧鄰瘴地,薄命果然同妾。真誤絕。怎不赴東君,江左鶯花牒。”《廬江月·落花》則寫懷才不遇之悲,“翠袖拋家,青衫失落,人間此恨同長”,是其中關鍵語。
相較于詠物之作,王策詠懷、懷古之作則更加沉痛迫烈、悲壯頓挫。這類詞較為論者關注,如謝章鋌《賭氣山莊詞話》曰:“筆響秋聲,紙鋪怨氣,想其倒繃嬰兒,蓋不勝美人遲暮之悲?!标愅㈧獭栋子挲S詞話》曰:“作詞貴于悲郁中見忠厚,悲怨而激烈,其人非窮則夭,漢舒詞如‘浮生皆夢,可憐此夢偏惡’,又云:‘看取西去斜陽,也如客意,不肯多耽擱?!镣雌攘?便成詞讖,香雪所以不永年也?!标愂纤e即《念奴嬌·金陵秋思》,另如《賀新郎·自金陵陸行至丹陽,馬上口占用前韻》、《滿江紅·冬夜,和烏絲詞中悵悵韻》等都是自傷身世,寫得沉痛迫烈?!稘M江紅·冬夜,和烏絲詞中悵悵韻》其二曰:
勁骨崚嶒,從不解、移頭換面。長只學、枯蟬吸露,疲驢龁薦。夢里尋仙隨意遇,醉中說鬼憑空撰。縱呼牛呼馬亦佳名,由人便。 看不及,修羅戰(zhàn)。赴不及,瑤池宴。更花枯到筆,塵災及硯。閑則吹簫游酒肆,病維持缽依歌院。有知音紅粉念余貧,貽雙釧。
詞中將自己比喻為“枯蟬”、“疲驢”,是自嘲、是自悲,自身頹放的形象被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翱v呼牛、呼馬亦佳名,由人便”,完全不管世俗的眼光,狂態(tài)可謂深入骨髓?!伴e則吹簫游酒肆,病維持缽依歌院”,不正是《豐樂樓》所言“晝踏花場,宵眠舞榭,狗屠市上,賣漿門外”嗎?《滿江紅·冬夜,和烏絲詞中悵悵韻》共有五首,都寫自己身世之悲,聲情悲壯迫烈。其四曰:“解識之無,便種得、愁根早矣。何況是、搜螢剔蠹,今還如此?!逼湮逶唬骸八紫挛恼潞巫阈?人間尸冢真當哭。”又曰:“饞虎暴,人投肉。良驥餓,槽無粟。問墳頭桂子,何如籬菊?!倍急磉_了對世俗的不滿。
王策詞重在抒發(fā)身世之悲,表達不平之氣,在語言運用上亦有獨到之處。香雪詞語言呈現(xiàn)出散文化、口語化的傾向,但是清暢輕靈,并無浮滑之病。如“又誰料、人落先花,多時淚無干袖”(《玉燭新·云期舊居有紅杏一株……》)、“極不祥文,久拼付、冷煙消也。開卷處、茫茫百感,淚如鉛瀉”、“下場頭一劫,琴燒鶴化”(《滿江紅·焚舊寄吳門詩文,感賦二首》其一)、“春到人間,也到幽泉否”(《蘇幕遮·寒食》)、“往事憑他多少恨,從今不要思量。愿化春來燕子,銜泥深葬紅妝”(《何滿子·清明》)。散文化、口語化的形式有利于抒情達意,但是又不失之通俗打油。詞人才思充沛,故而寫來能夠與眾不同,創(chuàng)造出激動人心的藝術效果。其懷古詞,雖時有盤空硬語,但不流于叫囂粗豪習氣,與陳維崧等陽羨詞人相比,其作品更顯露出清雋疏宕的特色,如《三姝媚·報恩寺塔,用史梅溪韻》、《琵琶仙·秋日游金陵黃氏廢園》等詞,一氣直下,頗為疏朗流動。另外,王策詞景物描寫上也有較高的水平,如“西風白雁,隨意占汀洲”(《相思引·潤州秋晚》),畫筆生動;“殘碑矗岸如人立”(《鵲踏花翻·劉陽廢城望海》),想象奇特;“一線寒江萬里秋,六朝殘日殷如血”(《明月斜·金陵晚望》),寫蕭颯之景,亦是能手。
前代學者如謝章鋌、陳廷焯等人,一般都將王策納入小山詞社。但是小山詞社真正成立的時間是康熙四十九年左右,此時王策已經(jīng)去世。但是,由于王策與小山詞社的密切關系,通常也將其歸入小山詞社詞人群體。
首先,王策在太倉詞壇有先導之功,其創(chuàng)作活動對小山詞社的成立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在王策熱衷填詞之時,太倉詞壇則顯得頗為寂寥,當時只有王時翔、顧陳垿兩人與其唱和。顧陳垿《毛司訓傳》記載了當時的情形:“初,太原王秀才漢舒工填詞,詞曰《香雪》,無敵手。王涇東、顧洗桐繼以填詞相頡頏,王詞曰《香濤》、顧詞曰《片香》。三香若鼎足,詩家皆謂余事,因推讓焉。二子頗自負,獨下漢舒?!比酥?王策最為年長,填詞也較王時翔、顧陳垿為早。王策與王時翔為叔侄關系,唱和較多。王時翔《小山詩余》卷一《香濤集》中有《蝶戀花·次漢舒韻一闋》、《臨江仙·次漢舒韻》,王策《香雪詞鈔》有《踏莎行·次皋謨叔韻》。當王時翔寓居吳門時,二人仍詩簡往來不絕,王策詞集有《念奴嬌·皋謨叔時方僑寓吳門,發(fā)春有乘龍之信,故次首及之》兩首,《梅影·皋謨叔作客吳門,填詞見寄……》等詞。王策歿后,王時翔又作多首詩詞哀悼??梢哉f,正是三人的創(chuàng)作活動,開啟了太倉一地填詞之風??滴趿荒?王時翔為王嵩《別花人語》作序曰:“近家漢舒香雪詞逸塵而奔,幾欲駕兩宋諸名家而出其上,珠光劍氣,雖未耀于世,二三同學咸知賓愛而藏弆之。吾家之工于詩余者,迭趼而起?!痹诳滴醭笃?太倉王氏突然涌現(xiàn)出諸多詞人,王策的影響不可低估。所以,在王策死后不久,太倉一地興起填詞之風,而小山詞社也正式成立。
其次,王策的詞學宗尚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小山詞社的理論建構。在小山詞社成立之初,王時翔主張北宋,而毛健、顧陳垿二人則崇尚南宋,與王時翔詞論針鋒相對。當然,影響較大的是王時翔的詞學思想,其《小山詞自跋》曰:“詞莫勝于宋,而宋分南北二種,向來填詞家多以北宋為宗。迨朱檢討竹垞先生,獨謂南宋始稱極盛,誠屬創(chuàng)見。然篤而論之,細麗密切,無如南宋;而格高韻遠,以少勝多,北宋諸公往往高拔南宋之上?!边@段文字作于康熙五十二年,明顯是針對浙西詞派而發(fā),在浙派如日中天之時,王時翔有此創(chuàng)見實屬難能可貴。而王時翔的的詞學宗尚,應該受到王策不小的影響。
王策與王時翔唱和較多,王時翔于王策為族叔,但年齒遠稚于王策,在填詞上深受王策影響,其《別花人語序》曰:“然則就詩余而言,吾婁建制三百年,始得一香雪,學之久而弗能至者,如余是也?!彼?王時翔對王策的推崇不遺余力,如《書漢舒侄香雪詞后》曰:“欲駕辛蘇擬詩史,更拋周柳接騷香。”《夏日毛鶴汀寄示詠蓮樂府題長句報之兼簡玉?!吩唬骸俺榛▋菁t配白,香雪擅能三十年。”《別花人語序》曰:“近家漢舒香雪詞逸塵而奔,幾欲駕兩宋諸名家而出其上。”因此,王時翔早期的詞學思想即深受王策影響。
關于王策的詞學宗尚,從其追和詞中可窺一斑。王策共追和清初12位詞人,包括很多詞壇名家,而僅用陳維崧詞韻就達10首之多。朱彝尊當時與陳維崧齊名,號稱“朱陳”,二人并合刻了《朱陳村詞》。聯(lián)系到王時翔極其推重王策詞,早期論詞反對朱彝尊獨尊南宋,那么王策不用朱彝尊詞韻似乎顯得別有深意。另外,從王策自身創(chuàng)作亦可看出,其詞重視性情的表達抒發(fā),不屬于浙派醇雅一路。其《賀新郎·偶成書詞卷后》可以說是對《香雪詞鈔》的概括:
窮是詩人例。笑生平、拈花儷草,不過游戲。造化安排真顛倒,誤以才情相忌。三十載、一寒如此。烏鵲梁虛鵬路斷,剩榴裙、血與青衫淚。啼蜀魂,呼湘鬼。 小詞近愛溫韋體。把香奩、紅情綠意,逐番摹擬。滿幅釵聲和玉色,觸手粉柔脂膩。也算住、綺羅香里。繡榻珠房隨意設,看天公、何法將儂制。填一闋,浩歌起。
上闋先寫其潦倒身世,繼而說將身世之悲發(fā)之于詞。王策詠懷詞自不必言,悼亡詞亦有關自己生平,而詠物中常有寄托,懷古中常有感慨,如此種種,都是寫其身世之悲?!盀貔o梁虛鵬路斷”,指佳人離世、科舉不中,這是王策最痛心的兩件事。所以王策悼亡詞情思動人,而詠懷詞哀哭無端?!疤涫窕?呼湘鬼”,可以見出王策詞中悲郁和狂放的兩面。所以說,王策詞更重在性情的抒發(fā),在詞中抒發(fā)身世之悲,表達不平之氣,是王策詞的典型特點。那么,這樣的風格,又怎能學步浙派的醇雅清空呢?正是王策的這種詞學宗尚,對之后小山詞社的早期理論建構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1]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M].詞話叢編.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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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王鏊.(正德)姑蘇志[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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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顧陳垿.抱桐軒文集[M].清乾隆刻本.
責任編輯 徐 煉
I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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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4)01-0078-06
祁寧鋒(1985- ),男,河南寧陵人,博士生。研究方向為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