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羨林

老來四得

◎ 季羨林

周一良教授是著名的歷史學(xué)家，在去世前的一段時間內(nèi)，他喜歡在一些公開場合講他的（或者他聽到的）老年健身法門。每一次講，他都是眉開眼笑，十分投入。他講過四句話：“吃得進、拉得出、睡得著、想得開?！边@話我曾聽過幾次，當(dāng)時心里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這有什么好講的呢？人生不就是這樣子嗎？

一良先生逝世以后，我時常想起一些與他有關(guān)的事情，以上四個“得”也在其中。我越想越覺得，這四句話確實很平凡，但人世間真正的真理不都是平凡的嗎？真理蘊藏于平凡中，世事就是如此。

前三句話，就是我們所說的吃喝拉撒睡那一套，是每一個人每天都必須處理的。當(dāng)年我在清華大學(xué)讀書的時候，從來沒想過這四個“得”的問題，因為它們不成問題。當(dāng)時，聽說一個個子高大的同學(xué)患了失眠癥，我大驚失色，因為那時睡眠總是不夠的，又怎么可能失眠呢？失眠對我來說簡直像是一個神話。至于吃和拉，更是不在話下。那時，一頓飯如果少吃了一點，不久就會感到餓意。二戰(zhàn)期間，我在德國，那時餓得連地球都想吞下去。有一次下鄉(xiāng)幫助農(nóng)民摘蘋果，得到四五斤土豆，我回家后一頓就吃光了，幸好沒有撐死。那時對于食物是有多少消滅多少，怎么能夠吃不下呢？直到八十歲，拉對我來說也從來沒有成為問題。

可是，如今一切都變了，前三個“得”對我都成了問題：三天兩頭總要便秘一次，吃了三黃片或果導(dǎo)片，則立即變?yōu)楦篂a，弄得我束手無策。至于吃，我可以說，現(xiàn)在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然而有時卻什么也不想吃，偶爾有點餓意，便大喜若狂，昭告身邊的朋友們：“我害餓了！”睡眠則多年來靠舒樂安定過日子，不值一提。

我認(rèn)為，周一良先生四“得”的要害是第四個，也就是“想得開”。人，雖自稱為“萬物之靈”，對于其他生物可以任意主宰，卻并不總是高興的。常言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边@兩句話對誰都適合，連叱咤風(fēng)云的君王和大獨裁者，以及手持原子彈嚇唬人的新法西斯頭子也不會例外。對待這種情況，萬應(yīng)神藥只有一味，就是“想得開”。可惜絕大多數(shù)人做不到，尤其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三種人，他們想不開，也根本不愿想開，最后只能成為不齒于人類歷史的狗屎堆。

想不開的事情很多，但統(tǒng)而言之不出名利二字，所謂“名韁利索”者便是。

（摘自《季羨林的八堂人生課》湖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