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全 劉 燦
私人生活中的“政治”——簡析辛波斯卡和阿赫馬托娃的同名詩《羅德之妻》
梁武全 劉 燦
羅德之妻是圣經(jīng)故事中的悲劇女性人物?!霸妷哪亍毙敛ㄋ箍ê汀岸砹_斯的月亮”阿赫瑪托娃以女性的視角,創(chuàng)作了同名詩《羅德之妻》。本文運(yùn)用卡羅爾·哈尼斯“私人即政治”的女性主義理論,通過分析詩歌中羅德之妻的人物形象和生活場景,來探討女性私人生活中的權(quán)力機(jī)制。
《羅德之妻》 辛波斯卡 阿赫馬托娃 私人生活 政治
Authors: Liang Wuquan,
is form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Central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majoring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world literature.Liu Can,
is form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Central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majoring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world literature.羅德之妻生活在圣經(jīng)故事中的罪惡之城索多瑪。她在跟隨丈夫逃亡時不顧天使的告誡,回頭看了一眼毀滅之中的家園而變成一根鹽柱子。羅德之妻的故事流傳千百年,歷代文學(xué)藝術(shù)家都以此進(jìn)行文藝創(chuàng)作。著名的男性詩人和學(xué)者,如約翰·史諾特(John Synott)、威廉·米勒(William Miller)、吉爾·伯坎普(Jill Bergkamp)和特洛伊·里夫斯(Troy Reeves)等,也以“羅德之妻”為名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他們從男性的視角解讀羅德之妻的故事,對這個意志薄弱的女性報以深切的憐憫和同情。然而,世界詩壇上的舉足輕重的女詩人維斯卡瓦·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和安娜·阿赫馬托娃(Anna Akhmatova),則從女性視角解讀羅德之妻的故事,并在詩歌中對羅德之妻這個女性人物在逃亡路上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進(jìn)行細(xì)微的刻畫。本文利用私人即政治的女性主義理論,分析詩歌中對羅德之妻個人生活場景的描述,探討私人生活對女性的政治意義。
“私人即政治”(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是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女性主義的口號??_爾·哈尼斯(Carol Hanisch)在她的論文《私人即政治》中闡述了這一理論:女性對個人生活處境的自我意識是一種重要的政治運(yùn)動,“女性的個人問題就是政治問題”(Hanisch 1)。除了政府選舉以外,女性的私人關(guān)系、女性在婚姻中的角色和女性的生育感受等一系列的個人生活問題,都涉及女性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對女性個人生活的關(guān)注,是女性主義斗爭中與政治抗議同等重要的政治活動。女性的家庭生活與男性的工作生活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女性無須為自己的所謂失敗而自責(zé)。女詩人辛波斯卡和阿赫瑪托娃在其創(chuàng)作的詩歌《羅德之妻》中都體現(xiàn)了私人即政治的女性主義理念。
1996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辛波斯卡,是波蘭最受歡迎的女作家,享有“詩壇莫扎特”的美譽(yù)。她追求個性,向往自由,一生都在鄉(xiāng)間深居簡出,享受自然的美好和悠閑的生活。辛波斯卡坦言:“當(dāng)然生活總會與政治擦肩,但是我的詩歌更關(guān)注人們與生活。”(977)關(guān)注生活,也就是關(guān)注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而女性生活中的點滴細(xì)節(jié),都體現(xiàn)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及其所處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辛波斯卡的詩歌《羅德之妻》,從羅德之妻的視角描寫了她尾隨丈夫逃亡過程中的復(fù)雜感情。全詩以第一人稱自述羅德之妻的所見所聞所感,本文將從她的生活物件、夫妻關(guān)系、人生規(guī)劃和道路選擇四個方面來探討羅德之妻從一個追隨丈夫的妻子成長為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獨(dú)立女性的過程。
詩歌第一節(jié)介紹了人們對于羅德之妻回頭原因的猜想:“他們說我因好奇而回頭張望?!保?78)羅德之妻的故事早已廣為流傳,對她回頭原因的猜測也有很多,由于強(qiáng)烈好奇心的驅(qū)使而回頭的說法最為廣泛,在英語詞匯里“curious as Lot's wife”已經(jīng)是一個公認(rèn)的詞組和表達(dá),意為“好奇心過重”。但是,羅德之妻回頭的原因遠(yuǎn)不是這么簡單,還有其他的種種可能?;蛟S是“由于惋惜一個銀碟回頭”(978),這個銀碟是羅德之妻生活中的珍貴物件。或許不僅僅是因為它的材質(zhì)珍貴,它沒準(zhǔn)還有什么特殊的含義,才會讓羅德之妻如此惋惜。它或許是死去母親的唯一遺物,或者是丈夫羅德與她的定情信物,又或者是最好的姐妹送的生日禮物。女性生活中的小物件,是她在生活中所處的各種社會關(guān)系的體現(xiàn)。女性對個人物品的珍視,就是對其所處的社會關(guān)系和自我身份的認(rèn)可和尊重。因此,這種對生活物品的重視,對女性而言有重要的政治意義。
在羅德之妻與丈夫的關(guān)系中,妻子是處于從屬的地位。“老是看到我丈夫羅德的直脖子”(978),是羅德之妻的生活常態(tài)。丈夫總是走在前面,妻子尾隨其后,沒有自己的選擇,只是以丈夫的項背作為生活的方向。在這種男主女從的夫妻關(guān)系中,羅德之妻心有怨念。“突然認(rèn)定如果我死了,他也不會放慢腳步”(978),至此,羅德之妻開始反思自己對于丈夫的重要性,她意識到丈夫的強(qiáng)勢和無情。羅德在天使的攜同下,大步向前,急于逃亡,置妻子于不顧。妻子對丈夫不是一味的膜拜,而是反思自己在婚姻中的角色和位置,進(jìn)行“溫和的不順從”(978)。在男權(quán)意識下,女性應(yīng)該對男性絕對地服從,成為溫順、依賴、柔弱、天真無知的“屋里的安琪兒”(Woolf 15)。如詩人考文垂·帕斯摩爾贊美理想妻子的長詩中描述的那樣,不斷地取悅丈夫,柔弱地期盼和等待丈夫的憐憫和同情,成為丈夫的附庸。羅德之妻對丈夫的怨念和不順從,就是一種對男權(quán)意識主導(dǎo)下的不平等的夫妻關(guān)系的無聲抗議。
羅德之妻在逃亡的過程中除了懷念自己的私人物品,反思自己在婚姻關(guān)系中的角色以外,她還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道路。羅德之妻“感到老之將至。精疲力竭。不能成眠……徒勞地走”(979)。她年事已高,前面路途遙遠(yuǎn),需要跋山涉水,她已經(jīng)沒有多少歲月,人之暮年卻要在漂泊中度過,不免覺得有些徒勞。在這里,羅德之妻并沒有一味地相信丈夫所說的離開家園即可逃生,沒有盲目地跟隨自己的丈夫,而是思考和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女性“說出自己所相信的,而不是被告知的”是一場意義重大的政治運(yùn)動(Hanisch 2)。羅德之妻對未來道路的考量,不僅僅是個人問題,而是一個女性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她不再在男權(quán)的壓制下做一個無條件順從的附庸,默默承受生活的悲苦,而是摘下玫瑰色的眼鏡,正視女性生活的真面目,勇于承認(rèn)個人生活的困境。女性坦然面對個人生活的艱難,而不是隱忍屈從,這本身就是一場對男權(quán)中心主義的反抗斗爭。
在詩歌的最后,羅德之妻不顧丈夫之前的忠告,對自己生活過和熱愛著的家園頻頻回首,勇敢地接受自己的命運(yùn)。在迎接毀滅的悲慘時刻,她沒有一絲的遺憾和膽怯,“如果有人看見,他會以為我在跳舞。毋庸置疑,我的眼睛一直睜開著。”(979)。面對死亡,她無所畏懼,視死如歸,欣然接受,仿佛在用舞蹈的方式壯烈地結(jié)束自己生命。羅德之妻面臨兩個人生選擇:一個是丈夫為她規(guī)劃好的道路,逃離家園,顛沛流離;一個是她自己的決定,深情回首,與家園共存亡。羅德之妻最終的人生選擇,是女性獨(dú)立意識的體現(xiàn)。當(dāng)女性的個人生活處于困境時,她爭取采取符合自己心意的措施來解除這種困境,而不是按照男性的意志來生活。對“另一種生活方式”(alternative life-style)的選擇,使得她成為一個真正的自由女性(liberated woman)。羅德之妻對個人問題的自主解決,實則是具有政治意義的女性斗爭活動。
不同于辛波斯卡的幸福和愜意,俄國女詩人阿赫馬托娃一生都在悲苦中度過。不幸的婚姻,給她帶來無限的痛苦和悲傷,這也使得她對女性的悲苦深有感觸,因此她總是站在女性的視角來進(jìn)行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掘女性的心靈世界,傾訴女人的深情。阿赫馬托娃以寫抒情詩歌見長,她早起的創(chuàng)作大多是愛情詩,因此她也有著“二十世紀(jì)的薩?!敝Q。相比于辛波斯卡對羅德之妻逃亡過程中的全方位刻畫,阿赫瑪托娃的《羅德之妻》則更為短小精悍,對主人公的感情也更為直接明了。全詩只有16行,以旁觀者的視角敘述了羅德之妻離開家園時的回憶和悲傷,以及因回望家園而遭受的不幸。詩歌最后兩句一問一答,直抒胸臆,表達(dá)了作者對羅德之妻這個獨(dú)立女性所做出的個人抉擇的贊賞和支持。
詩歌第一節(jié)描寫了羅德及其妻子逃亡的狀況:丈夫大步向前,妻子心中傷悲。相比于羅德大步向前,踏上粗陋和光明的黑色大道,羅德之妻心中悲痛難忍,她的心中有個聲音在呼喚:
回頭吧,還來得及看最后一眼
看一眼你的故園索多瑪?shù)募t塔
看一眼你曾在那兒唱過歌的廣場
看一眼你曾為之悲傷過的花園
看一眼那帶空窗戶的高房子
在那房子里,你深愛過你的丈夫
在那房子里,你迎接了孩子的降臨(Akhmatova 975)
這里的紅塔,花園和高房子,都是她生活中的場景,她所熟悉的一切都在這里:她的朋友、她的親人、她的家產(chǎn)、 她的依靠、她的記憶、她的根、她的美麗與哀愁,快樂和悲傷。所有的種種構(gòu)成了羅德之妻的生活,也是這些生活中的瑣碎和點滴使羅德之妻之所以為羅德之妻。這些私人的生活場景是這個女性身份之所在。女性在家中也是“工作者”(worker),其重要性不亞于男性在市場競爭中的工作。深愛丈夫和生養(yǎng)孩子,是女性的私人生活,也體現(xiàn)女性在男女關(guān)系中所處的角色和地位。對女性私人生活的重視,也是對女性權(quán)力的重視。羅德之妻對私人生活的眷戀,使她回頭看了一眼毀滅中的家園,結(jié)果厄運(yùn)降臨,她立刻變成了一個鹽柱子,從此“雙腳扎根在這片平原上”(975)。明明知道回頭就會付出代價,羅德之妻還是這樣頑固地回頭,把生命的最后一刻都留給自己的故土家園。對私人生活的珍視,是她對自我的認(rèn)可,也是她內(nèi)心的歸宿。
對于羅德之妻的隕滅,大眾的眼光是:“誰該為她浪費(fèi)眼淚呢?這個不幸的妻子的犧牲算不上什么損失吧。”(975)羅德之妻的故事原載于《創(chuàng)世紀(jì)·十九》這本權(quán)威著作?!昂闷嫒缌_德之妻”的說法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canno),史諾特和米勒等男性學(xué)者和詩人都以此為題創(chuàng)作詩歌,且毫無例外地認(rèn)為羅德之妻的遭遇是由于女性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和薄弱的意志力所致。他們的詩作成為經(jīng)典,對羅德之妻的命運(yùn)解讀也成了一種思維定勢。然而,這些經(jīng)典的選擇并不是以美學(xué)為標(biāo)準(zhǔn),而是考慮到男性中心主義的主流價值觀(蘇紅軍 210)。女性的經(jīng)典形象要么是溫順的天使,要是是叛逆的女巫。因此,羅德之妻的遭遇是其叛逆的后果,“算不上什么損失”。在女詩人阿赫瑪托娃看來,羅德之妻值得敬重。在詩歌的末尾,詩人指出“在我心中,她永遠(yuǎn)不會被遺忘這個為了望一眼故園,而丟掉生命的女人”(975)。女性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和人生道路?!白鳛楸粔褐频娜巳海缘男袆佣际浅鲇诒匦?,而非出于選擇”(Hanisch 3)。女性在男性面前的沉默和順從,不是出于內(nèi)心的選擇,而是出于男權(quán)的威懾。羅德之妻大膽地表達(dá)出自己對家園的熱愛和不舍,對自己生活過的私人場景飽含深情,并最終做出大眾所不能理解的選擇,是對自我的忠誠和對不合理的權(quán)力機(jī)制的反叛。因此,女性對個人生活的選擇,具有普遍的政治意義。
綜上所述,辛波斯卡和阿赫馬托娃筆下的羅德之妻,原本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女人,她只是羅德之妻,一個依附于丈夫的存在,在逃亡過程中清醒地做出了抉擇,讓她成為一根鹽柱,也讓她找到了真實的自我。羅德之妻作為一個普通女性,始終在與男權(quán)中心主義價值觀博弈。她對個人生活場景的緬懷,對夫妻關(guān)系的思考,對人生道路的選擇,都是對如何女性個人生活困境而進(jìn)行的探索。女性的家庭生活,并不是非政治的(apolitical)。女人在家中所承擔(dān)的勞務(wù),與男人在職場承擔(dān)的工作具有相同的政治意義。女人的個人物品、婚姻角色和生育職能,都體現(xiàn)了女人的社會身份和權(quán)力機(jī)制。無論在辛波斯卡所在的波蘭,還是在阿赫瑪托娃所在的俄羅斯,正視女性的私人問題,自主選擇女性的生活方式,擺脫男權(quán)的奴役,具有跨國界和跨文化的政治意義。
注解【Notes】
[1] 本節(jié)引用辛波斯卡所作《羅德之妻》只標(biāo)注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2] alternative life-style 和 liberated woman是卡羅爾·哈尼斯在她的論文《私人即政治》中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的女權(quán)主義口號,中文為筆者自譯。
[3] 本節(jié)引用阿赫瑪托娃所作《羅德之妻》,后文出現(xiàn)只標(biāo)注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蘇紅軍:《經(jīng)典》,載柏棣主編:《西方女性主義文學(xué)理論》,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
Akhmatova, Anna. "Lot's Wife",Glencoe Literature, World Literature, the Reader's Choice
. Columbus, 2000.Hanisch, Carol. "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Notes From the Second Year: Women's Liberation
, 1970.Szymborska, Wistawa. "Lot's Wife",Glencoe Literature, World Literature, the Reader's Choice
. Columbus, 2000.Woolf, Virginia.A Room of One's Own
, London: Forum, 1929.Lot's wife is a tragic female character in the Bible. Szymborska, known as the Mozart in poetry world, and Akhmatova, praised as the moon of Russia, wrote poems namedLot's Wife
from the female perspective. This essay, using Carol Hanisch's feminist theory "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 to analyse the female character and the scenes of her life, and to explore the power relationship in women's personal life.Lot's Wife
Szymborska Akhmatova personal life political梁武全,中央財經(jīng)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劉燦,中央財經(jīng)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
作品【W(wǎng)ork Cited】
Title:
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 An Analysis ofLot's Wife
Written by Szymborska and Akhmato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