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祖群
麥客與“候鳥”:中國農(nóng)耕社會的文化符號
張祖群
中國北方是老麥客和“鐵麥客”(或新麥客)的天然場所。老麥客退出歷史舞臺,而陜西因為平原、丘陵、山地等交錯,收割機和麥客并行,在地勢較高收割機不便于作業(yè)的地方,老麥客仍然有遺留。從麥客源地、麥客交通方式、麥客線路、割麥把式、麥客歌謠、麥客歧視等方面書寫了麥客的一個民族志。從民眾筆下的麥客到侯登科照相機鏡頭下的麥客,從電影《白鹿原》中的麥浪、麥客,再到紀錄片《麥客中國:鐵與鐮刀的沖突》、中國電視節(jié)目《收割機上的麥客》中的麥客,他們用文字、圖片、膠卷、攝像機記錄了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微言大義地闡述了一種中國社會劇烈變遷,顯示了中國底層農(nóng)耕社會的文化多元性、土地依附性和地方性智慧。
老麥客 “鐵麥客” 候鳥 黃土高原 社會變遷
Author: Zhang Zuqun,
is an associated professor and master tutor in Capital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Business,a postdoctoral fellow at Institute of Geographic Sciences and Natural Resources Research, and a research scholar at College of Art and Communication,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He majors in cultural geography , heritage tourism and cultural industry.中國北方河南、山東、河北、陜西等地平原,土地肥沃,適宜于長麥。關中咸陽地域范圍內(nèi)北部諸縣的群眾在麥子成熟季節(jié)成群結(jié)隊南下打工割麥,他們被稱為“麥客”。在社會急劇變化的今天,河南、山東、河北等地都是收割機游弋于平原地區(qū),華北平原的高速公路上,數(shù)百臺聯(lián)合收割機浩浩蕩蕩列隊南下。這些駕駛聯(lián)合收割機南下、幫助當?shù)剞r(nóng)民割小麥的農(nóng)民群體,被稱為“鐵麥客”(或新麥客)。老麥客退出歷史舞臺,而陜西因為平原、丘陵、山地等交錯,收割機和麥客并行,在地勢較高收割機不便于作業(yè)的地方,麥客仍然有遺留。例如魯北平原黃河沿岸的鄒平縣各鎮(zhèn),是魯北重要的夏糧產(chǎn)區(qū)。進入麥收高峰的時候,每天都會有200多臺跨區(qū)收割機在田間為當?shù)剞r(nóng)民搶收小麥。一片片機聲隆隆的繁忙麥收中,多半機手來自外地市或距離本縣百里之遙的南部鄉(xiāng)鎮(zhèn)。他們在搶收完自己的麥子后,利用各地農(nóng)時差異順勢割麥。(董乃德58—63)
關中為一年兩熟連作制,熱量與無霜期有限。小麥收割與玉米播種爭搶農(nóng)時,收完麥子急需騰地。加上麥子“口松”,成熟后的麥粒與麥殼唇齒難顧,極易裂開散落,見不得連陰雨。關中夏季龍口奪食時,麥客便“千軍萬刃進關中”。關中小麥成熟較早,麥收季節(jié)的時間差給甘肅等地麥客來關中打工提供了機遇。以咸陽為例,其地域范圍分北部諸縣、咸陽原兩部分,因為地域的差異麥子成熟季節(jié)有早晚,南部咸陽原上的先熟,其次是渭北旱腰帶地區(qū),最后是北部諸縣。
北方尤其是關中農(nóng)村,以麥子為主食的食物花樣繁多,例如春天有吃苜蓿麥飯的食俗?!逗鬂h書》已有麥飯的記載,說是漢代劉秀曾經(jīng)吃過。宋代陸游也有“舊長處處鶯聲美,歲樂家家麥飯香”的詩句,可見其源遠流長。《后漢書》“馮岑賈列傳第七”記載“及王郎起,光武自薊東南馳,晨夜草舍,至饒陽無蔞亭。時天寒烈,眾皆饑疲,異上豆粥。明旦,光武謂諸將曰:‘昨得公孫豆粥,饑寒俱解?!爸聊蠈m,遇大風雨,光武引車入道傍空舍,異抱薪,鄧禹熱火,光武對灶燎衣。異復進麥飯菟肩。因復度虖沱河至信都,使異別收河間兵。還,拜偏將軍。從破王郎,封應侯?!薄蛾懹卧娙罚ㄋ模┲皯蛟伌寰印币灿校骸案杵疒轭^正插秧,梯斜籬外又劙桑。日長處處鶯聲美,歲樂家家麥飯香。林杏半丹禁宿雨,叢萱自歛避斜陽。北窗合是羲皇上,已置臨風八尺床。”然而誰又知道,麥子“粒粒皆辛苦”,麥客正是以他們的鐮刀,為麥子收割和歷史的前進注入自己的力量。
(一)民眾筆下的麥客
《清詩紀事》(嘉慶朝卷)吳振棫所作之古風《麥客行》。1925年《新秦日報》有關 “麥客工階”之報道。1980年代邵振國小說《麥客》發(fā)表,清華大學秦暉教授在看到《麥客》一書書名后,為底層人的真實感到“有些震撼”。麥客龍口奪食是關中夏收的功臣,是下苦人的勞作,在前收割機時代為中國北方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豐收做出歷史性貢獻。在后傳統(tǒng)時代語境中,忘記他們既是歷史進化的必然,也是今天的農(nóng)民及其子孫對于苦難記憶的有意回避和有意遺忘。但是,作為農(nóng)民共同意識的遺跡,在已經(jīng)或者正在現(xiàn)代化的關中百姓潛意識中的麥客是不會輕易磨滅的。(田富強、胡鋼、田富利 13—15)于是麥客在人們的回憶中成為一種淡忘的歷史:“小時候,每年夏天都會看到一個特殊的群體:麥客。有關他們的故事,腦海里已經(jīng)有些淡忘了。慶幸的是,有這么一本書《紙上記錄片:麥客》,卻記錄了那一段歷史,那一些人”(訪談樣本1,2010-10—23)。多年以后,一個曾經(jīng)做過麥客后來在城市站穩(wěn)腳跟的青年人這樣回憶道:“我也是一個麥客,一個昔日揮舞著肘鐮,今天卻坐在大學校園中的麥客?!碑斈赣H望著曬得皮膚黝黑、瘦得顴骨突出、渾身散發(fā)著汗臭的“我”時,兩行濁淚沿著臉頰淌下來,她伸出的雙手顫顫巍巍。望著偉大的母親,“我”的鼻子也開始發(fā)酸,“我”一氣跑到新洋河邊,失聲痛哭。那種當麥客的日子,“我”至今還刻骨銘心(史料樣本1,2001)?!拔摇卑l(fā)誓“我”今生不會做一輩子的麥客。(尤良才 59)于他而言,麥客仿佛是一種奴隸般的黑色記憶。
(二)侯登科照相機鏡頭下的麥客
1990年代一個普通的鐵路局干事以攝影記錄麥客,引起學術(shù)旋風,他被譽為“麥客之子”。他的《麥客》以其凝練的影像、質(zhì)樸的文字、輔圖的形式和深刻沉重的精神內(nèi)涵,呈現(xiàn)出“最接近麥客原生態(tài)的歷史”的影像證據(jù)。這些影像不但見證了當時的歲月變遷,也為迎接紀實攝影的全面發(fā)展和人文主義精神奠定坐標式的視覺基礎,為中國早期紀實攝影提供了一個經(jīng)典之作。
在侯登科的日記里有這樣一段富有哲理的話:“我總是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也是個農(nóng)民,一個醒了的農(nóng)民。我的全部似乎都與這個最古老的符號有著血肉般的姻緣?!弊鳛椤拔麒F四漢子”的骨干成員,他們刮起中國攝影界的“西北風”。20世紀90年代中期,每到夏收時節(jié),侯登科就混入一大群的麥客中,胡子拉渣的,不熟悉他的人還以為他就是麥客。在炎熱的夏天,他就跟著這些麥客一起扒火車,有時徒步行走黃土高原幾百里。因為不是以觀察的姿態(tài)去拍攝、記錄、獵奇,而是把自己融入到所拍攝的生活中去,有著這樣的最底層的生活體驗,有著其他人完全不一樣的視角。他一針見血地把麥客作為一個社會文化形態(tài),作為一種“將要消亡”的勞作方式來展示。他甚至還想進一步到麥客家鄉(xiāng)寧夏南部“西海固”地區(qū)去,做一個完整的歷史地理追蹤??上У氖?,他完成《麥客》系列后,侯登科就陷入一種現(xiàn)實的絕望狀態(tài)而不能自拔,他覺得自己手中的鏡頭是那么的無力,解決不了現(xiàn)實的任何問題,他充滿懷疑、思考、焦慮和痛苦,他無法改變悲壯的現(xiàn)實。(呼東方 54—57)
侯登科相機下的麥客形象:當相機鏡頭捕捉這一個個精彩的瞬間之時,他們在凝視著黃土大地。侯登科通過自己行歷,以真實的影像和文字記錄講述了1985—1995年有關中國社會生活的多個層面,表現(xiàn)了當時時代賦予人們的想像、思索、困惑與爭辯,最后成書《紙上記錄片:麥客》,作為“在路上系列之一種” (侯登科 1—204)。勞動者的汗水給人以一種實在的感覺,并不臟,是一種自然美。原生態(tài)的自然畫作,很真實。侯登科所拍攝圖片給人很大的沖擊力,是這本書獲得好評的重要原因。這本書給人以泥土般的深刻感觸,體現(xiàn)著攝影和文字的樸實、扎實、意義、沉穩(wěn):“在這個充滿浮躁感的社會中,漂亮的畫面、精致的物品,充滿眾多的圖片。而侯的這本書中,卻真正的表現(xiàn)社會最普通層面的生活常態(tài)。不歌功頌德、不無病呻吟、不輕飄浮躁。扎扎實實展示一個普通百姓的生存方式與手段。不排除具有當時的時代特點,但并不與現(xiàn)在相割裂”。(訪談樣本2,2012-09-18)若單獨看其中一張張幅圖片,或許看不出用光構(gòu)圖有多么出眾,也看不出其人其事究竟為何。但一幅幅圖片組合起來,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配文徐徐道來,平實的語言,沒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形成歷史的一個側(cè)面。
2003 年 2 月 3 日,享年 53 歲的侯登科因病逝世,他“邊緣”、“農(nóng)民”、“業(yè)余”短暫的一生中,《麥客》毫無疑問是一個巔峰杰作,他以為民、惟民、畏民的“農(nóng)民”攝影心理,同苦、同等、同行的“大同”攝影行為,客觀、隨性、本能的攝影方法,文以輔圖,呈現(xiàn)出樸實、直白、沉重的影像。這不但見證了轉(zhuǎn)型時期中國的歲月變遷,也為迎接紀實攝影的全面發(fā)展和人文主義精神奠定了視覺坐標基礎,為中國早期紀實攝影提供了經(jīng)典之作,樹立了一座人性自覺意識的攝影豐碑。(張松山 1—52)
(三)電影《白鹿原》中的麥浪、麥客
2012王全安先生執(zhí)導電影《白鹿原》受到觀眾極大關注,批評者和贊揚者均有,毀譽參半。但是有一個共同點是都極力推崇王全安在畫面、色彩的寫意運用。大片大片金黃金黃的麥地作為空鏡頭不時搖過,漫天飛舞的雪飄向空曠的麥地作為環(huán)境背景反復出現(xiàn),寒來暑往,串接轉(zhuǎn)場。這些起伏的麥浪,簡直是攝影師在黃土高原上用鏡頭在作畫,大寫意之下的人物命運變化和悲劇結(jié)局遙相呼應,更顯出一種滄桑的宿命感。而有著木訥的表情,青黑的身影,埋頭耕作,蹲就吸溜寬面條,間或跺腳嘶聲吼出的秦腔與華陰調(diào),在黃燦燦與白茫茫的鋪天蓋地麥浪中,揮舞著鐮刀,顯得突兀、濃烈、強健和心安理得的就是電影男一號黑娃。黑娃是這片厚土孕育的最活潑的生命力。就這個揮著鐮刀闖世界的麥客,在關中平原的西部一個地主家割麥時候與地主的小妾田小娥發(fā)生浪漫一夜。最后他帶著小娥離開,回到白鹿原,掀起了黃土高原一個農(nóng)耕家族“秘史”的一幕。麥客和麥客的女人成為連接農(nóng)耕故事的中心。
(四)紀錄片《麥客中國:鐵與鐮刀的沖突》中的麥客
從一把鐮刀到聯(lián)合收割機,新老麥客在中國北方大地的偶遇。日本NHK策劃和制作了《激流中國》系列、《四川地震》系列、《中國鐵道大紀行》、《麥客中國:鐵與鐮刀的沖突》等多部反映中國現(xiàn)實的紀錄片,密切關注中國悠久文化傳統(tǒng)和改革開放歷史大背景。特別是2002年播出的《麥客:鐵與鐮刀的沖突》,以天下糧倉的河南省為背景,對比了靠一把鐮刀賺錢的麥客與使用聯(lián)合收割機的新麥客,真實地反映了農(nóng)民與打工者的現(xiàn)狀,描述人在麥田上展開的攻防戰(zhàn)。《麥客:鐵與鐮刀的沖突》播出后,影響很大,獲得了ATP電視獎。該片在運用電視鏡頭時候,以特有的歷史審慎和客觀精神把握好敘事尺度,“不允許對他國問題橫加指責”,讓鏡頭里的人物、事物、黃土等說話,使觀眾有一種“接近絕對客觀”的感受。在麥客對著觀眾的“講述”中,建立老麥客的自尊和自信。當然,在“新麥客”的講述中也真實地展現(xiàn)了中國轉(zhuǎn)型時期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沖突、農(nóng)村貧富差距的現(xiàn)狀。
(五)中國電視節(jié)目《收割機上的麥客》
2013年6月23日中央電視臺《經(jīng)濟半小時》播出《收割機上的麥客》節(jié)目。講述了一路橫掃河南、湖北、安徽、湖南的大型收割機割麥故事。其中一家人利用機器生產(chǎn)致富的同時,也遭遇自然天氣災害、人與人的競爭、找不到活(兒)干的無奈。他們與麥黃的時間賽跑,與麥子收割之后的空間賽跑,南征北戰(zhàn),滿面塵土,用汗水潑墨在中國大地上寫上最美麗的勞動畫卷。在節(jié)目中出現(xiàn)一種特殊職業(yè)人群“麥客經(jīng)濟人”,他們幫外地麥客找活干,協(xié)調(diào)麥客在當?shù)赜龅降娜魏坞y題,給當?shù)剞r(nóng)民和麥客之間協(xié)調(diào)價格,使每畝收割價格固定在50-70元之間,既防止農(nóng)民吃虧或占便宜,也防止麥客受損或暴富。麥客經(jīng)濟人從每畝地麥客收割價中抽取6元錢。
(一)麥客源地
根據(jù)[乾隆]《寶雞縣志》卷12《風俗》引舊志記載:“麥秋刈獲,必須麥客,其人俱秦隴之民,自西祖東,良芳不一?!睂τ陉兾鱽碚f外省麥客都是來自隴東高原、六盤山下、秦嶺之北。麥客遍及陜甘寧,關中是他們的最大集散地。他們最早肇端于關中西北部的隴東、平?jīng)觥⑶f浪、張家川、寧夏西海固(西吉、海原和固原)及同心縣一帶。《清詩紀事》嘉慶朝卷吳振棫《麥客行》詩中提到,90%的麥客來自甘肅,成群結(jié)隊,肩背包袱,手拿鐮刀,受人雇傭。從同州(大荔)到西安,再到鳳翔、漢中,最后取道回家。今天甘肅作為在陜西作業(yè)的麥客最大源地這一情況仍然沒有改變。
(二)麥客交通方式
南下關中的麥客有兩種交通方式:①坐火車南下。隴海鐵路的華山站、渭南站、西安站、咸陽站、蔡家坡站、寶雞站等是主要的麥客集散地。他們貫穿關中平原及涇渭流域,先由西向東趕場,再由東向西轉(zhuǎn)場,直至割回家鄉(xiāng)。②陜西旬邑、淳化、長武、彬縣、永壽一帶的本省麥客則組成加重自行車隊,一路南下,說停就停,說走就走,自主自由。
(三)麥客線路
老麥客進關中的路線有:①東路是陜西商縣、山陽、洛南、丹鳳等地的本省麥客沿東峪河出秦嶺,直取潼關。北上合陽、澄城、富平、華縣、華陰,再順原路回割家門。其中,有一部分麥客則沿312國道進插藍田、長安、戶縣等地。②西路是甘肅定西、隴西、渭源、西河、利縣、武山、甘谷、秦安、天水的麥客乘西蘭鐵路的客車或貨車,經(jīng)寶雞進入關中,和西、南兩路麥客常常在寶雞市會師,后一路輾轉(zhuǎn),散落關中腹地,隨著苗進綠退,邊割邊回,經(jīng)憧關、大荔、華陰、華縣、渭南、臨潼、咸陽、武功、寶雞返歸家鄉(xiāng)。③南路是甘肅康縣、成縣、徽縣的麥客沿寶成鐵路北上至寶雞后,然后東進,與西路大軍會合。④北路是寧夏徑源、海原、固原、隆德、同心、彭陽的麥客沿著銀川—平?jīng)龉分粮拭C平?jīng)?,匯同莊浪、清水、張家川、慶陽、華亭、徑川、靈臺各縣的麥客,或沿寶雞—平?jīng)龉纺舷轮翆氹u匯入西、南兩路大軍,或沿著徑河兩岸的大道,直通關中東府的蒲城、富平、三原、涇陽、然后再揮鐮北上,一路席卷陜西禮泉、乾縣、永壽、彬縣、長武各產(chǎn)麥大縣,退回隴東高原和寧夏大地。陜西旬邑、淳化、長武、彬縣、永壽地處渭河以北,土原深厚,平地少人口多,這一帶路途較近的麥客常常組成“麥客自行車隊”,一路南下,說停就停,說走就走,自主自由,顯得輕松、瀟灑了許多。(田富強、池芳春 74—77、142—145)。而新麥客則是從黑龍江、吉林、遼寧等地出發(fā),沿著河北、山東、河南、安徽、湖北等,一路南下,用機器收割機橫掃華北大平原和中原。
(四)割麥把式
割麥也講地方,黃土塬的坡坡臺臺,涇渭灘的地叉邊角都是麥客的戰(zhàn)場。但是倒麥不能割,套種了玉米、辣椒的麥地不能割,窄地擺不開,山地上不去。割麥分“把割”和“走鐮”,前者人蹲下一把一割,麥茬低,收拾得干凈。筆者小時候拾麥穗最不喜歡跟在“把割”人后邊,半晌拾不到一把麥穗。后者“走鐮”,動作是彎腰先攬一鐮麥,撂倒用膝腿前攤,左腳翹攏,右手不停揮鐮,四五步即割下一纓,然后用割下的麥子擰繩捆綁。這樣的強體力勞動,一晌下來,麥客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濕透了幾回,滲印出一圈一圈泛白的花紋圖形,層層浮塵與汗水和成泥,風干后又枯在雙臂上。裝載收割機的卡車則是新麥客的家,他們以天當幕,以地當席,每天可以只吃一頓飯,連續(xù)在烈日下暴曬16個小時,其辛苦程度不亞于老麥客。
(五)麥客歌謠
關中的麥客行蹤不定,麥子哪里熟了,就去哪里。用麥客的話說:“掙錢不掙錢,落個肚子圓——逛世紀哩!肘肘 (鐮刀)掙錢難,混個肚子圓——逛世界哩!”數(shù)百年來,麥客們自編自唱形成屬于他們自己的歌謠,他們唱道:“嗨喲喲,一年盼個麥兒黃,不想婆姨不想娘(《洋燕麥》)”?!盎▋罕臼切纳系脑?,唱不唱由不得自家。一刀片下麥稈斷,我跟姐姐心相連。”“百年千年萬萬年,西來東去走不完。肘肘(在西北地區(qū),肘肘即鐮架之意)一揮千里遠,姐姐呀,能把我筋熬斷,汗熬干?!薄鞍茁榧埡拇傲磷?,風刮得沙沙地響。遠離鄉(xiāng)土想起姐姐的模樣子,不覺淚水嘩啦啦地淌……”新麥客是最近一二十年的新民俗現(xiàn)象,暫時還沒有歌謠出現(xiàn),只是入鄉(xiāng)隨俗。
(六)麥客歧視
麥客要自帶衣服被褥、鐮刀與磨石,吃飯由雇主安排,習慣上“麥客”不得登堂入室。有的老百姓看不起老麥客,覺得他們是下苦人,反正是雇來的短工,割完麥子就走,惹得不少“風涼話”。涇陽一帶流傳有諺語“東劉西孟社樹姚,不及王村一撮毛”,一年麥收時節(jié)下雨,東邊劉村、西邊孟村、社樹的姚村都不收留“麥客”,而王村的雇主宅心仁厚,為“麥客”提供飲食,還提供住宿,“麥客”十分感激,故流傳至今。(咸陽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 776)在關中地區(qū)若老太太嫌棄家里孩子好吃懶做,會罵道“你咋像麥客一樣,比牛還吃得多”。陜西人稱呼甘肅人為“敢森可”,對麥客有別名:忙伙、貓呼嚕。麥客作為一種農(nóng)民之間的群體歧視,陜甘之間的相互歧視,被歷史湮沒,大多數(shù)人對最底層鄉(xiāng)土中國的沉默,底層鄉(xiāng)土社會的大多數(shù)人的被漠視和邊緣化,都是值得深思的問題。(胡鋼,田富強 116—122)
老麥客作為中國北方黃土高原、華北大平原產(chǎn)麥之地特有的“文化—生態(tài)現(xiàn)象”,尤以陜西關中為甚。雇主一般當場當天兌現(xiàn)老“麥客”的工錢,房前屋后或者就地找個地方休息,次日凌晨四五點就趕到集市等待雇主邀約,工資依照行情有消長。20世紀50年代收割每畝為5角至1元,后因交通費用、生活費用增高,20世紀80、90年代漲到20—30元,甚至50—60元。麥客起得早,睡得晚,吃飯多,干活多,烈日下干活忙,他們的汗水灑在關中地區(qū)炙熱的黃土地,只是希望能使家人的生活能過得好一些,希望他們的下一代能夠不再像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勞累于土地。作為一個麥客,他必須永遠保持著最佳的精神狀態(tài),因為只有那樣才會有人去請你做工,只有那樣你才有飯吃,才能掙錢養(yǎng)活家人。許多麥客的子女總守在村口等著父親的歸來,捎回來年的學費,捎回一些好東西。(焦靜波 155)麥客趕場,太樸素,太直白,太簡單,太沉重,也太嚴酷!什么時候,麥客們才能趕盡他們命運的金黃,讓人生綠他一場?麥客以步為尺,度量大地,是一種“泥土人格的人”,有一種對北方黃土大地的天然認同感。他們卻以自己的卑微身軀向黃土高原做最后的攻擊和訣別!麥客將漸漸消逝!對比中國大地上另外兩種勞動力的遷徙:①新疆摘棉女:2008年新疆種植棉花2 680萬畝,產(chǎn)量280萬噸,需要100萬人同時采摘棉花,需要支付25億元人民幣的人工采摘費用。秋天新疆棉花一經(jīng)成熟,河南、四川等地為新疆輸出摘棉農(nóng)民工的大省就開通了直通新疆采摘地的民工專列。②南方蘆葦小工:在銅陵市胥壩鄉(xiāng)長江鐵錨洲上,有著一望無際的萬畝蘆葦蕩,像每年“棉花女”進新疆摘棉花一樣,每年的11月至第二年的5月這半年時間里,被當?shù)厝朔Q為“蘆葦小工”的胥壩鄉(xiāng)及周邊的數(shù)百名農(nóng)民,用他們勤勞的雙手和對生活的執(zhí)著,來到這里收割蘆葦。
生物學上近處的候鳥總是遷徙到比較近的地方覓食,遠處的候鳥因為近處的資源被占只好往更遠的地方遷徙。揮著鐮刀的老麥客們也是“候鳥”。老麥客如同黃土高原上的候鳥,是一種草根社會的真實寫照。而今在農(nóng)耕時代向知識經(jīng)濟時代飛躍的過程中,北方平原地區(qū)割麥已經(jīng)從人更換為機器,新老麥客面臨著強烈的文化“沖突”,老麥客成為中國大地上農(nóng)耕時代行將消失的特殊土地印記。從民眾筆下的麥客到侯登科照相機鏡頭下的麥客,從電影《白鹿原》中的麥浪、麥客,再到紀錄片《麥客中國:鐵與鐮刀的沖突》、中國電視節(jié)目《收割機上的麥客》中的麥客,他們用文字、圖片、膠卷、攝像機記錄了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微言大義地闡述了一種中國社會劇烈變遷,顯示了中國底層農(nóng)耕社會的文化多元性、土地依附性和地方性智慧。從一把鐮刀到聯(lián)合收割機,從老麥客到新麥客,見證了農(nóng)民先富和機器大生產(chǎn)對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生活的沖擊。手握鐮刀的人和先富之人的差距,有時候也是中國貧富差距的一個映照。
注解【Notes】
*本文系北京市優(yōu)秀人才培養(yǎng)資助項目(2013D005019000005)、北京對外文化交流與世界文化研究基地項目(BWSK201304)、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重大項目(13ZDA07)、北京市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青年專項課題(CGA12100)成果之一。
董乃德:《行走中的麥客》,載《走向世界》2013年第33期。
田富強、胡鋼、田富利:《麥客民俗研究》,載《西北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6卷第2期。
尤良才:《麥客》,載《農(nóng)機安全監(jiān)理》2001年第6期。
呼東方:《侯登科:永遠的“麥客”》,載《新西部》2013年第4期。
侯登科:《紙上記錄片:麥客》,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10年版。
張松山:《侯登科的“現(xiàn)世性”紀實攝影觀》,山東工藝美術(shù)學院設計藝術(shù)學專業(yè)2013年碩士論文。
[乾隆]《寶雞縣志》卷12《風俗》引舊志。
田富強、池芳春:《西部麥客現(xiàn)象》,載《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5卷第3期。
田富強、池芳春:《西部麥客現(xiàn)象》,載《西安外事學院學報》2005年第1卷第1期。
咸陽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咸陽市志(四)》,三秦出版社2000年版。
胡鋼、田富強:《黃土塬上的候鳥——當代史邊緣之麥客研究》,載《農(nóng)業(yè)考古》2005年第3期。
焦靜波:《我也是一個麥客》,載《讀書》2001年第9期。
Northern China is an old harvesters and "Iron harvesters" natural places. Old harvesters quit the stage of history, and Shaanxi because of the plain, hill and mountain areas staggered, harvester and harvesters parallel, in higher harvester does not facilitate the work place, the old harvesters still remaining. From wheat source, Mack modes of transportation, harvesters line, screw type, harvester's ballads, harvester's discrimination written off ethnography. From the public's harvesters to Hou Deng-ke camera lens under the Mac, from the movieWhite Deer
in wheat, wheat, and then to the documentaryharvesters China: iron with a sickle of conf l ict
, "Chinese TV programs on harvester " in the wheat, they use text, pictures, fi lm, camera records a special cultural symbols, with description of a dramatic social changes in China, practical wisdom and local cultural diversity and land attachment Chinese bottom farming society.old harvesters "Iron harvesters" migratory birds Loess Plateau social change
張祖群,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工商管理學院旅游管理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博士后,研究方向為文化地理、遺產(chǎn)旅游與文化產(chǎn)業(yè)。
作品【W(wǎng)orks Cited】
Title:
Harvesters and "Migratory Birds": A Cultural Symbols in Chinese Farming Socie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