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衛(wèi)軍
重評樊星《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
曹衛(wèi)軍
文學中的地理空間,是中外文學發(fā)展過程中早已存在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如中國文學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就有按地域采集和分類的“十五國風”;古希臘文學中的《荷馬史詩》,也包括了從天空(神界)、陸地(希臘和特洛伊)到大海(地中海)這樣一個廣闊的地理空間;古希伯來文學中的“伊甸園神話”、“出埃及史詩”等,也是一個從天界、陸地(埃及、古迦南)到大海(紅海)的廣大區(qū)域。這說明從有文學開始,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們就已經(jīng)關(guān)注到地理空間和人們的生活有著極其重要的關(guān)系,因此,研究地理空間和文學的關(guān)系也是中外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有關(guān)文學與地域之關(guān)系的研究盡管著述較多,但并沒有形成一種自覺的文學批評活動,且大多都是從地域文化的角度入手研究文學現(xiàn)象,觀點零散、不成系統(tǒng)。近年來,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的鄒建軍教授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文學地理學批評”,旨在通過研究地理空間在文學作品中所呈現(xiàn)出的多方面意義來發(fā)現(xiàn)地理環(huán)境與文學要素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這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guān)注,并影響眾多論者從地理空間的角度入手,對一些經(jīng)典的文學文本給予新的解讀。文學地理學批評作為一種自覺的文學批評活動而取得了令人注目的成果。但本文并不想在這些眾所注目的成果上再多贅言,而是把1997年由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樊星教授的《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一書作為討論的對象,談一談這部更早些時候出版的專著所具有的“文學地理學批評”的批評視野及價值。
樊星教授在序論“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的開篇就開宗明義:“從地域文化角度研究文學現(xiàn)象,是一個古老的話題,又是一個常說常新的話題”(樊星 1),說明他在探討中國當代文學問題時對地理空間與文學之聯(lián)系的重視。在整體結(jié)構(gòu)上,這部專著分為上、中、下三篇,上篇“北方文化的復興”包括“齊魯?shù)谋瘣怼?、“秦晉的悲涼”、“東北的神奇”、“西北的雄奇”、“中原的奇異”等五章;中篇“南方意識的崛起”分為“楚風的絢麗”、“吳越的逍遙”、“巴蜀的靈氣”三章;而在下篇“城與城”中,又把當代文學分為“京味小說”、“海味小說”、“津味小說”、“漢味小說”、“蘇味小說”這樣極富區(qū)域性色彩的五章。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樊星教授是從地理空間的角度出發(fā),通過對不同地理空間中的地貌風物、民俗民情、生活方式、價值觀念、行為準則等文化構(gòu)成的探討,分析、評價了中國當代文學在不同地域所號現(xiàn)出的特征,以及不同“地域文學所反映和表現(xiàn)出的民風、民俗、民情以及文學風格、語言特色”(劉安海 29)等,由此展開了他文學地理學批評的視野。重讀這部論著,對我們深入理解“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學理價值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樊星教授把中國當代文學的版圖從自然地理的角度劃分為“北方”、“南方”、“東方”、“西方”,認為“地氣不同,則民風有異;民風有異,則文風也迥異”(樊星 57),中國當代文學在不同的地域范疇演繹著獨特別致的文學風范。如在討論北方文學時,他強調(diào)由于地理環(huán)境的惡劣,經(jīng)濟落后,加上在歷史進程中戰(zhàn)禍不斷,人們的生活長期被苦難所糾纏,因此,反映人們在深重苦難中的掙扎與奮斗就成為了北方文學中一個亙古不變的主題。這一點正如斯達爾夫人所說:“北方各民族縈懷于心的不是逸樂而是痛苦,他們的想象卻因而更加豐富。大自然的景象在他們身上起著強烈的作用。這個大自然,跟它在天氣方面所表現(xiàn)的那樣,總是陰霾而暗淡……這種趨于憂郁的氣質(zhì)……帶有民族精神的印記” (《斯達爾夫人論文學》 147—149)。但是,樊星教授對這一問題的探討并沒有僅僅止步于“北方”這樣一個籠統(tǒng)的范圍中,而是充分認識到北方是一個融合著眾多民族、有著不同地貌特征的龐雜區(qū)域,生活在不同地理空間的人們對苦難的感受及反映也各不相同,因此,生活在其中的作家們在揭示這一主題時也往往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色:秦晉之地由于“極度的貧窮造成了人的麻木、生命的沉寂”,作家們在揭示人們面對苦難的堅忍與麻木時,是“暴露中有悲憫、批判中有理解”(樊星 45);而齊魯大地上粗獷剽悍的民風演繹了數(shù)不清的悲壯慘烈的戲劇,因此,作家們塑造了許多具有深重的罪孽感和自虐情結(jié)的人物形象,“小說中常常會有情不自禁、感人至深的精辟議論,從而使人于驚心動魂之后便感受到一片渾厚動人的真摯”(樊星 81);東北地區(qū)地廣人稀、晝短夜長,茫茫的雪原和密密的森林永遠給人一種神秘、恐怖的感覺,由此而滋養(yǎng)出了神奇的信仰,但豪爽強悍的民氣孕育出東北民風的二重性,他們敬畏自然也敢作敢當,好勇斗狠但又心胸豁達,因此“東北作家在神秘主義與理性主義之間保持的必要張力” (樊星 125)也使這塊土地上的文學充滿了詭譎、魔幻的色彩;另外如西北的荒原、戈壁、大河、長風等所蘊含的獨特的蒼涼與豪放,中原地帶因四通八達、各種文化彼此沖撞融合所形成的難以描述的“侉子品格”等……這些分析都出自作者對地理空間特征的充分了解的基礎(chǔ)上。樊星認為以山川地貌、風物民俗、方言土語、傳說掌故等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所構(gòu)成的地域文化對不同地域文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著重要的影響,富于地域文化內(nèi)涵和特征的文學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說是對生活在該地域的人們的生命活力的熱情謳歌。因此,從這部論著中,我們可以看出地理空間對不同地域文學品相的重要影響。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曾提到“天地之輝光”、“生民之耳目”、“夫子之辭令”同為一體的觀點,意在強調(diào)生存環(huán)境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系,任何杰出的作家,他首先是生活在特定的自然空間里的個體,他的成長不可能離開特定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他的創(chuàng)作也只能是在特定的自然環(huán)境中發(fā)生的。漫長的地質(zhì)運動過程形成了雄偉壯麗的高山峻嶺,莽莽蒼蒼的長江大河,大自然鬼斧神工,為不同的地理空間留下了風格迥異的形態(tài)結(jié)構(gòu)和地理景觀,生活于其中的作家耳濡目染,自然會在心靈深處沉淀為一種永恒的記憶,并影響其創(chuàng)作活動的各個方面,包括創(chuàng)作個性、藝術(shù)風格、審美意識等,這一點在文學發(fā)生學上已有定論,但樊星教授更是站在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層面上,探討了地理空間諸因素對作家創(chuàng)作所產(chǎn)生的影響。
樊星教授在他的論文《地域文化與作家個性》中曾引用了宋人馬存在《贈蓋邦式序》中對司馬遷的評論,稱司馬遷“南浮長淮,溯大江,見狂瀾驚波,陰風怒號,逆走而橫擊,故其文奔放而浩漫;望云夢洞庭之陂,彭蠡之潴,涵混太虛,呼吸萬壑而不見介量,故其文停蓄而淵深;見九嶷之芊綿,巫山之嵯峨,陽臺朝云,蒼梧暮煙,態(tài)度無定,靡曼綽約,春妝如濃,秋飾如洗,故其文妍媚而蔚紆;泛沅渡湘,吊大夫之魂,悼妃子之恨,竹上猶斑斑,而不知魚腹之骨尚無恙者乎?故其文感憤而傷激……”以此來說明不同的地理空間及其特征對司馬遷人格、文風的影響。這充分說明不同地理空間所固有的地貌特征、自然山水,還有那千變?nèi)f化的物候氣象等和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等因素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在這部專著中他論及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個性時,就大膽斷言:“沈從文只‘信仰生命’的人生觀與文學觀正是楚水滋養(yǎng)的結(jié)果?!保ǚ?170)而沈從文自己就曾坦言鳳凰水城唯美的自然環(huán)境給予他生命的重要性:“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guān)系?!保ㄉ驈奈?8)另外樊星教授還談到新疆對王蒙、張承志、楊牧、朱曉剛等的影響,齊魯大地對莫言、張煒等的影響,武漢對方方、池莉的影響;大西北之于張賢亮,巫楚之于韓少功,江漢水鄉(xiāng)之于陳應(yīng)松,上海之于王安憶,天津之于馮驥才等等,正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樊星教授生活在武漢,南方溫潤婉約的自然環(huán)境滋潤了他的精神氣質(zhì),因此,他的批評語言沒有一般理論性文章的嚴肅與僵硬。如他在談及空間因素對吳越一帶作家的影響時說到:“吳越作家常常是以平靜而細察一切的眼光視察著人生,以精細入微的筆觸描寫著那些沒什么大喜大悲、連煩惱也那么平淡、如湖水漣漪般輕柔的人生。這兒沒有濃墨重彩,沒有暴風驟雨,沒有大段大段的風物描寫、心理描寫,沒有撕人心肺的慘叫,也沒有瘋狂恣肆的歡叫,——一切都點到即止,恰到細致而空靈的好處,一切都不斷地浮現(xiàn)、又轉(zhuǎn)瞬即逝——無論是風物掌故,還是煩惱思緒,也不管是人生哲理的,還是對人物、事件的議論,你無法在這兒找到史詩的悲壯,但你可以在此品味到一種文化的蘊藉:萬般思緒,千種風情,都如水一般靈秀,又如云一般迷霧。這是一種不屬于帝王的典雅,一種屬于文人的飄逸,一種從容的氣度,一種睿智的豁達?!保ǚ?14)這樣的批評語言辭采華美、優(yōu)雅、細膩,可以說沒有南方瑰麗山水的滋養(yǎng),是寫不出如此飄逸而靈動的美文的。因此我們說,不同地理空間所具有的自然環(huán)境對作家成長及其心理所發(fā)生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說會積淀為作家個人的審美心理和文化結(jié)構(gòu),對于作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和文學風格的形成具有極其重要的基礎(chǔ)的意義,而這一點,也是文學地理學批評研究的一個基本問題。
除以上兩個方面,樊星的《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還具有比較文學層面上的意義。“文學地理學批評”自提出以來,究竟怎樣定位,其理論價值究竟在哪里,這也是學界一直討論的一個話題,對于這一點,鄒建軍教授認為,文學地理學批評至少在兩方面有其存在的依據(jù)和探討的意義,其一是文學研究方法上的意義,另一個就是比較文學研究上的意義?!霸谖膶W地理學研究中,要比較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地理空間在作品中的表現(xiàn),要比較不同作家筆下的自然山水的不同意義與不同表現(xiàn)形式”(劉遙 24)等,這自然需要一種比較的視野和方法。
在《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中,樊星教授對不同地理空間中文學的發(fā)展及特征有極為獨特的論述,如齊魯作家筆下理性與血性的矛盾;秦晉作家對既悲涼又充滿靈性的厚土的愛恨交織;東北作家為人生的困惑而沉思求索的精神;中原文學對由樸實與狡黠、幽默與冷嘲等所組成的“侉子品格”的剖析;楚風文學天然所賦有的熱情奔放、慷慨激越的力度和對神秘莫測的巫文化的揭示,還有對極具地方色彩的“京味小說”、“海味小說”、“津味小說”、“漢味小說”、“蘇味小說”等的準確闡釋,表面上看是在分析不同地域的文學特征,實際上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比較的視野。我們發(fā)現(xiàn),在不同地理空間所孕育的文化形態(tài)中,產(chǎn)生了具有不同創(chuàng)作個性的作家群,通過對他們的比較分析,我們不僅可以認識各不同地域、不同民族文學的特征及其發(fā)展走向,也更能進一步充分理解當代文學所具有的廣泛性、豐富性和深刻性。正如樊星教授自己所說:“在地域文化的豐富多彩中,孕育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多元化的基因;在民間文化的勃勃生機中,涌動著重鑄民族魂的熱能。”應(yīng)該說,沒有比較的視野,是不會有如此敏銳的洞察力和深刻的感悟力的。
“從地理空間的角度來研究文學……讓比較文學研究盡可能地提出與解決一些實實在在的問題,也許可以構(gòu)成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一個突破口?!保ㄖ軄喎?16)樊星教授的這部《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顯然是走在“文學地理學批評”這一領(lǐng)域的前沿了。
樊星:《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劉安海:《解開地域文化與文學關(guān)系之鎖——讀〈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載《高等函授學報》1997年第3期。
[法]斯達爾夫人:《斯達爾夫人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
沈從文:《從文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劉遙:《關(guān)于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方法與發(fā)展前景——鄒建軍教授訪談錄》,載《世界文學評論》2008年第2期。
周亞芬:《作為比較文學之文學地理學研究的提出——鄒建軍教授訪談錄》,載《世界文學評論》2009年第2期。
作品【W(wǎng)orks Cited】
曹衛(wèi)軍,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