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鳳玲
大風起兮云飛揚——何炳陽詩歌“大風”意象的苦難抒懷
孫鳳玲
作為江夏籍代表詩人之一的何炳陽,長江的浩瀚奔騰不息,龍泉山、八分山、青龍山等山陵地貌特有的風情雅韻,梁子湖的溫婉柔媚,深深融入其骨髓血脈,使其承襲了江夏詩人群特有的氣質,或如長江一瀉千里灑脫不羈,或如梁子湖湖風水域“漂漂亮亮溫溫柔柔”(王新民 30)清清涼涼。在反復細致地品讀其詩集《東方之鼓》與《水鄉(xiāng)謠》后,一組鮮活的自然意象,如大風、月兒、夕陽、炊煙、云兒、蓮、梁子湖等,如擊水千里仰嘯九霄的大鵬,余韻繞梁,令人久久深思、回芻。這一系列高頻度高姿態(tài)亮相的自然意象,上承漢高祖劉邦“大風起兮云飛揚”(何炳陽,《水鄉(xiāng)謠》 226)高揚的鴻鵠大志,下銜詩人自身坎坷多磨五味雜陳的人生,“離別了那個揪心的地方,就當一場風在刮你”(何炳陽, 《東方之鼓》 165)。
在這組高頻次高密度集中的自然意象中,《東方之鼓》第八輯“大風吹過”系列組詩中,“大風”意象將一個赤血忠膽血性漢子的陽剛不屈形象盡展,同時亦不乏江南水韻特有的浪漫柔膩細致。
觀《東方之鼓》與《水鄉(xiāng)謠》,苦難、憂患、赤膽愛國是其高昂詩情的椎骨,凡俗人生的瑣碎、苦味人生離合聚散則是其詩中一味陳年老白干,初飲辛辣苦澀,卻不乏繞梁之余韻。
三月的桃花魚/四月的藕帶長/五月的鱖魚鮮/六月的蓮蓬壯/一灘又一灘讓湖風/吹得黎黑的漁歌/在漁網掀開的波紋中/一悠一悠地晚唱/一波又一波湖浪一樣/起伏的蒿草/在白鷺湖鷗野雞的唱和中/把歸航的湖鮮/叫得 讓人心慌(《水鄉(xiāng)謠》)(何炳陽 ,《東方之鼓》 57)
作為世居梁子湖畔的老一輩詩人何炳陽,如千千萬萬生于四五十年代甚或六十年代的父輩一樣,幼年喝著梁子湖湖水、嚼著梁子湖蓮子蓮藕長大,身子如野生的黑烏魚一樣黎黑滑溜,出沒于梁子湖的霞光夕照中。梁子湖如同一塊胎痣,深深烙入其骨血,使其詩恍如天成似的承襲了梁子湖的浪漫柔婉氣質。
梁子湖的湖光水色,蘊澤了詩人豐腴跳蕩的想象思維:敲從胎盤中傳來/是哪一位漂泊的亡靈/用胎盤畫出了天干中的地支/又是哪一位迷路的游子/用一根牽著故鄉(xiāng)之響的臍帶/彈出 地支中的五行/三十六天罡唷七十二地煞/當窯火從我身上汲走天水的時候/你可聽見 是什么水聲/在掘井人風干的臉上/敲出燦爛的波紋(《東方之鼓》)(何炳陽, 《東方之鼓》 179—180)。在《東方之鼓》中,以第八輯“大風吹過”和第九輯“東方之鼓”為代表的系列組詩,詩人的意象有如一位豐腴多姿的美人,又似一位倍經世事滄桑、人生不得志的末路英雄,如西楚霸王仰天長哭:這是一個助長贅肉的年代/這個年代的一腔正氣/只在英雄的體內/搬運言不由衷的肺片(《痛點:一次閃亮無邊的打開》)(何炳陽 ,《水鄉(xiāng)謠》195)。
如果說青少年時期梁子湖的朝夕熏習,養(yǎng)蘊了詩人俠骨柔情式的浪漫氣質,那么青年時期遠赴邊疆的行伍履歷,則錘煉了其作為詩人應有的陽剛、激昂、忠膽、赤誠男兒血氣:李登輝 請轉告那位/玩味手提的白宮:/他信他《圣經》中的十字架/我信我屈原用生命大寫的《離騷》/他讀他的《百年孤獨》/我品我的《道德經》/——哪怕 民間歌手何炳陽/囚在自己的詩內/成一頭饑餓的石獸/又與他何干?/我雖不是新詩的“總統(tǒng)”/頭頂上 卻亮著一盞中國人的良心(《李登輝:請轉告克林頓》)(何炳陽 ,《東方之鼓》237)。詩里充盈著一位鐵血男兒的赤膽忠烈,有如屈大夫楚騷之忠君愛國。
詩人經歷了早年湖鄉(xiāng)水韻的浪漫熏染,青年軍營哨棒鐵血丹心的錘鑄,浪漫與激情,柔媚與陽剛澆鑄的生命,使詩人或多或少承襲了三閭大夫孤憤憂患的家國羈愁。然而,詩人此期詩歌中對苦難人世與愁苦生命的抒懷,或多或少濡染了當下大部分詩人“為賦新詞強說愁”(辛棄疾96)陋俗的閑愁苦恨與風花雪月,此時的詩人,還只能算是一個沒有經歷血雨腥風洗禮,缺少生命質感的風月詩人。
苦難出詩人,這是古今中外詩人學者公認的定律。軍旅生涯鑄就了何炳陽的血性陽剛與耿直忠厚,這既有益于詩人詩歌詩質的純粹與成熟,但另一方面,也給詩人帶來深重的苦難,使詩人倍經亂離之凄涼炎暖。人到中年,家庭遭遇“分飛了勞燕的婚姻”變故,使詩人飽經人世亂離之苦,亦使其詩中的苦難憂患之愁真正成熟厚重,痛入肌髓,撼人心魂,也使其真正成長為一位純粹地道的苦難詩人。中年遭遇家庭變故后,長年獨自漂泊異鄉(xiāng)、四海為家的炎涼世相,養(yǎng)晦了詩人的孤傲、悲憤、痛感的生命:嘿唷 嘿唷 是一場/怎樣分飛了勞燕的婚姻/讓我 除了一無所有地寫詩/就是對著漢唐的歌喉賣唱(《船歌》)(何炳陽, 《東方之鼓》 17)。
生命的波瀾起伏,人生境遇的順與逆,都只是詩歌的外在表征,內在的熱誠赤膽,對故土家園的深深眷戀,對家國深重災難的憂患意識,是詩人幾十年苦難人生詩歌創(chuàng)作一以貫之的詩軸:山在山上唷水在水中/長江和黃河在我和神的一滴淚中/大元時的燭光摸不盡我楚女的愁容/大元的窗簾揩不干我楚女的泣聲/騎著黃河追逐飛翔的忽必烈唷/笑我能把長江黃河當一杯老酒飲下/卻拉不響他那張讓史風吹折的大弓(《九洲大典》)(何炳陽 ,《東方之鼓》 118)。
得天獨厚的地理人文環(huán)境,加之滄桑坎坷而又不失真善美男兒血性的人生歷煉,成就了其詩中別具一格朦朧多義苦難重重的“大風”意象:或悲憫人生苦難、或痛嘯權力意識、或在苦難中深思歷史與人生哲思……
大風吹遍了一雙又一雙草鞋/穿草鞋的那些人被風/吹進了土里/于是大地上就有了/一棵棵大風的根(《大風吹出自己的根》)(何炳陽,《東方之鼓》 159)
年華了歲月了一場大風把我吹向你的窗臺/天高了云淡了瘦瘦的孤燈在向我的心尖訴說/我用風雨啃缺的手掌摸了摸那株丁香的抑郁/不知你那帶傷的花朵能不能為我開一開(《你那受傷的花朵為何不向我開放》)(何炳陽,《東方之鼓》 26)
用什么去升起海浪深處/給別人背回帆影的雙肩/是你手上有力的風聲/我內心的潮汐才鍍亮了繆斯的太陽(《表達》)(何炳陽,《東方之鼓》 29)
長江所包蘊的歷史厚重、苦難意識與梁子湖湖光山色的風致所形成的柔婉,澆鑄出詩人深厚的憂患意識,同時亦不失風雅騷韻。龍泉山楚王世家的靈蘊,八分山的浩然闊朗,楚天首縣毗江而居得天獨厚的地理人文,亞熱帶丘陵季風氣候,砥礪了詩人血性陽剛、傲骨十足又不失溫婉雅致的詩情——奔放中透著蒼涼之氣,又兼具浪漫柔美之質:
神農舌根容下百草供奉的百毒/我九州的藥堂才在世界各地/敲出 救命的花香/堯舜放下了 切膚之渴/我東方才敲出澤及萬古的民風/大禹用一腔大愛捉得住兩滴/回家探母的熱淚/我萬古江河才綠了大水兩岸的搖籃/我文王才吞得下和吐得出/別人用他的親生子做成的肉糜/大地的呼吸才敲斷紂王/那身失性的劣骨(《東方之鼓》)(何炳陽,《東方之鼓》 180)
大風起兮云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xiāng)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漢·劉邦《大風歌》(何炳陽,《水鄉(xiāng)謠》 226)
劉邦一首《大風歌》,將其霸業(yè)初成,衣錦還鄉(xiāng)意氣風發(fā)的帝王形象酣暢淋漓地展現(xiàn)出來,并以其語言的質樸而廣為傳誦。
夏日的清晨或午后,甚或是黃昏,涼風或熱風翻涌,瞬息萬變的云霞底,飄送著稻香荷香甚或是泥土的腥香,是生于斯長于斯的每一個江夏人所諳熟的湖區(qū)夏日特有的景致風韻。
生于梁子湖畔,毗鄰長江而居,四季分明的季風氣候,使敏感多質的詩人敏銳地捕捉到“大風”這一獨特意象。在其《東方之鼓》第八輯“大風吹過”中,七首詩全是以“風”命題:《大風吹出自己的根》、《把心底的微風呵出來》、《大風說來就來》、《坐上大風的翅膀》、《風把自己吹向前方》、《就當一場風在刮你》、《手持大風的人》。同時,《東方之鼓》和《水鄉(xiāng)謠》中,還有《吹向輕處的風》、《音樂如風》、《大風之歌》及《生死如風》等直接以“風”命題,《天使的眼淚》中,以“大風是天使的眼淚”一句反復串聯(lián)起各節(jié),形成其特有的“大風”這一朦朧多義的腥風血雨時代“大我”苦難生命的抒懷——既具有歷史的厚重,又不失時代的敏銳。同時,“大風”這一意象的繁密鋪排,又使其具有駁雜多義的解讀空間,形成古人所說的“詩無達詁”之境。
千山萬水地來/又遠天遠地地去/在風中 有多少/縱馬飛馳的壯士/在秦腔和耳朵之間/找不到回家的來路/又有多少因風而歌的村寨/在古道和廢墟之上/尋找 還鄉(xiāng)的歸期(《大風之歌》)(何炳陽,《水鄉(xiāng)謠》 226)
詩人通過“大風”透視歷史的興衰亡敗,“千山萬水地來/又遠天遠地地去”,幾千年的歷史興亡,如金石之音,詩人以廖廖數(shù)語盡現(xiàn);“縱馬飛馳的壯士/在秦腔和耳朵之間/找不到回家的來路”,金戈鐵馬,渴望如劉邦一樣建立功業(yè)霸圖的壯士,在歷史的動蕩與瞬息多變中,或醉臥沙場,革馬裹尸,歷史的濤浪澎湃,幾人曹劉幾人周吳仲謀?最終,“在古道和廢墟之上/尋找 還鄉(xiāng)的歸期”,迷失在宏圖霸業(yè)黃沙道中的是主流。
從手持大風的劉邦手上/是誰 看到大漢的基業(yè)/在那些上鏡演員的表演中/打造著無邊無際的 吹動/還有 大漢的骨節(jié)/在模擬的刀光劍影中/為堅不可摧的意志/浩浩蕩蕩地 響起/一不經意劉邦/在風中望瘦的月兒/在我眼里 無岸可依成了/渭水之上的小船(《大風之歌》)(何炳陽,《水鄉(xiāng)謠》 228)
在此,“大風”又滲透著無邊無際的“思鄉(xiāng)”愁緒,“橫掃升空的炊煙/在用門環(huán)接著壯士/心中無聲無息的泥濘/一個用聲帶 翻耕/鄉(xiāng)愁的人”。功名霸業(yè)既成的高祖劉邦,衣錦還鄉(xiāng)時,高歌一曲《大風歌》,使功名遠播八鄉(xiāng)九寨,但不是每一個心懷建功立業(yè)宏圖的壯士,都能如劉邦一樣志得而歸,更多的是“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周汝昌、俞平伯等 380)?!皬氖殖执箫L的劉邦手上……打造著無邊無際的 吹動”,思鄉(xiāng)的愁緒,無名而又無有邊際地涌動,在征人的夢里,“在模擬的刀光劍影中”?!霸陲L中望瘦的月兒/在我眼里 無岸可依成了/渭水之上的小船”,思鄉(xiāng)的“月兒”是中國古詩詞中最傳統(tǒng)的意象之一,由“風”到“月兒”,再到“渭水之上 無岸可依的小船”,異鄉(xiāng)流離漂泊之感,征人思鄉(xiāng)之愁之苦無邊無際,“浩浩蕩蕩地響起”,留下無盡的思緒,無盡的想象。
大風是立我江山的天柱/大風是傾我王朝的飛揚/大風是倜儻的君子/用折扇 扇走/多少帝王的腦袋/大風是嘀咕的小人/用斗米 吹折了/多少英雄的飛翔(《大風之歌》)(何炳陽,《水鄉(xiāng)謠》230)在這一節(jié),“大風”又代表了歷史與時間,“大風是立我江山的天柱/大風是傾我王朝的飛揚”,在歷史的長河中,王朝的興衰成敗,瞬間成空,一如“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羅貫中 1)。同時,“大風”又是謀臣良相,如同手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王力 1157)的諸葛先生,“用折扇 扇走/多少帝王的腦袋”;“大風是嘀咕的小人/用斗米 吹折了/多少英雄的飛翔”,這里,“大風”又成為成王敗寇的小人佞臣,一如一代奸相魏忠賢、秦檜,亦或如兵敗受困降于匈奴“泣下沾襟”的李陵。
扶起千山萬水的腳印/在黃鞭的發(fā)芽中/說走就遠天遠地地走了/震撼近山遠水的歌聲/在大風中一步一步歸來/聽我大漢放歌的那些窗臺/是誰在把母親的乳頭/含成餐桌上/腐敗 不驚的杯盞/又是誰在把父親的煙斗/呼吸中 品咂成了/那些心術不正的圖章/大風無力了 江山/坐凳下的那些銹釘子/指著大風的鼻尖發(fā)問/誰是 守耕阡陌的猛士/手持大風的人唷/還我 威猛的力氣/大風在吹 被歌聲/吹得浩氣長存的大漢/在我體內 摸遍了/心跳鎖定的大好山河(《大風之歌》)(何炳陽, 《水鄉(xiāng)謠》 232—233)
《大風之歌》第四部分,“大風”又是政治權力意識的表征,“扶起千山萬水的腳印/在黃鞭的發(fā)芽中/說走就遠天遠地地走了/震撼近山遠水的歌聲/在大風中一步一步歸來”,前半節(jié),結合詩人所經歷的“十年浩劫”,不難聯(lián)想到此處“大風”表征的是十年洗劫剛過去,政治撥亂反正的清明時期,人心振奮,洋溢著“震撼近山遠水的歌聲”,社會煥發(fā)出一片蓬勃生氣。但伴隨改革開放而來的經濟迅猛發(fā)展,各種政治腐敗問題也日漸凸顯,“是誰把母親的乳頭/含成餐桌上/腐敗不驚的杯盞/又是誰在把父親的煙斗/呼吸中 品咂成了/那些心術不正的圖章”,行伍出身的詩人,骨子里有著一股與身俱來的赤膽忠肝,無法容忍當前政治掌權者各種玩弄權術的腐敗,鐵肩擔道義,代民抒憤,一吐心中塊壘。面對玩弄權術的政客們,曾經叱咤風云的唐皇漢武們郁愁滿懷,朱毛打下江山不易,而守住江山更不易,糖衣炮彈美鈔靚女的重重轟擊中,多少政客成為俘虜走獸。詩人借那些已經風逝歷史的英雄人物之口發(fā)問:“坐凳下的那些銹釘子/指著大風的鼻尖發(fā)問/誰是 守耕阡陌的猛士”。在詩的結尾,詩人又借成就一番偉業(yè)霸圖“手持大風的人唷”“還我 威猛的力氣”,來重振開國之風發(fā)蓬勃意氣。盡管當前政客們玩弄權術的種種,讓詩人備感焦慮、心痛,但詩人依然相信,有著五千年古老歷史傳承的泱泱中華,赤血忠膽的岳武穆、朱毛等一代英豪,仍主導著歷史的風向,也將引領中國走向歷史的縱軌,屹立世界叢林,使東方大國“浩氣長存”于亞洲,傲立于世界。
如果說《大風之歌》還在借歷史人物劉邦的政治宏圖來抒自己的塊壘,那么,在其另外幾首以“大風”為題的詩中,在對社會人生苦難的抒懷中,自創(chuàng)了諸多有著自己敏感悲苦人生與生命痛感的“大風”意象。下面將以《把心底的微風吹出來》、《大風吹出自己的根》、《大風是天使的眼淚》為重點,來繼續(xù)討論何炳陽筆下自創(chuàng)的“大風”這一意象苦難內涵。
大風說來還沒有來/大風說走還沒走//大風在骨節(jié)中把人吹成號手/大風在血脈中把憂傷吹成了孤燈/站在大風深處的人/把沖向喉結的大風咽了下去/走在大風上的人/把沉入心底的微風呵了出來/脫下腳印的大風還在旋轉/放下嗓子的大風還在歌唱(《把心底的微風呵出來》)(何炳陽,《東方之鼓》 160)。這二節(jié)詩中,詩人繼續(xù)沿用其獨創(chuàng)的“大風”意象,而且“大風”意象依然如前一樣繁密復雜?!按箫L 說來還沒有來/大風說走還沒走”,“大風”,既可理解成自然的風象,同時,又可聯(lián)系時代背景,作為“文革”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文革”雖以“四人幫”的垮臺為標志,但其余波還如陰寒的“大風”一樣,幽魂不散,既在場又不在場。
“大風在骨節(jié)中把人吹成號手/大風在血脈中把憂傷吹成了孤燈”,這里,詩人又賦予“大風”權力意識,正如解放后不久的中國,“大躍進”、“共產風”、“浮夸風”的泛濫,使掙扎于溫飽線上的國人自欺欺人地高喊“大辦、特辦”的口號,“高指標”、“高產能”,造成大量農民非自然死亡?!罢驹诖箫L深處的人/把沖向喉結的大風咽了下去”,“大風”既是指特定的政治權力意識,又是苦難災難的象征。通過“大風”的循環(huán)使用,使特定年代黑白巔倒的社會創(chuàng)痛得以展現(xiàn),寄予詩人深深的悲憤、苦難意識?!白咴诖箫L上的人/把沉入心底的微風呵出來/脫下腳印的大風還在旋轉/放下嗓子的大風還在歌唱”,這幾句中,大風的意象更加復雜密集,形成豐富的“大風”之網,張力十足?!白咴诖箫L上的人”,經歷了種種政治風浩劫的人民,終于迎來了“四人幫”的倒臺,在特殊的政治背景下,“把沉入心底的微風呵出來”,心底尚存有正義、善良、光明、美的希望,并最終使這一美好品質得以發(fā)揚傳承,得以正大光明地歌頌。“脫下腳印的大風還在旋轉/放下嗓子的大風還在歌唱”,黑色的政治風暴終于過去,但政治的余波,代表黑暗的權力集團還在那茍延殘喘,“還在旋轉/還在歌唱”,豐富復雜的時代背景通過“大風”這一意象,或明或顯地表現(xiàn)出來,寄寓著詩人對歷史深深的思考,對權力者功與過悖反的思考。
吹起來 吹起來/遠離長風的大門/把心靈關成了一座古墓/吹起來 吹起來/近向浩氣的窗戶/讓雙眼亮出了一座花園/吹起來 /吹起來 吹起來/大風在高高的胸腔內/大風在深深的夜色中/吹燃了 東方的波光(《把心底的微風呵出來》)
“遠離長風的大門/把心靈關成了一座古墓”,從這一句里,不難體悟到,“長風”代表的是一種光明、陽光、蓬勃的力與政治環(huán)境,進而可以聯(lián)想到“十年浩劫”中,黑白巔倒的政治環(huán)境下,似是而非的種種人生苦難,整個社會和人民猶如一座雖生猶死的“古墓”?!敖蚝茪獾拇皯?讓雙眼亮出了一座花園”,“遠離長風”與“近向浩氣”、“古墓”與“窗戶”,兩組意象的對比,不難體悟到十年“文革”前后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與人們的生存境遇、心境,“大風”這一意象,簡扼而鮮明,立體而豐滿形象?!按箫L在高高的胸腔內/大風在深深的夜色中/吹燃了 東方的波光”,這一節(jié)的收尾,將一個撥亂反正迎來黎明曙光的新中國蓬勃生機盡展眼前,字里行間流露出無比的喜悅與自豪,希望的“波光”,如同初升的旭日,正從東方冉冉而起。
大風是天使的眼淚/吹走了 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在大風和花季的手上/天天給受難的母親開花/年年在父親的墳上發(fā)芽(《大風是天使的眼淚》)(何炳陽,《東方之鼓》 39)
“大風是天使的眼淚/吹走了 我的童年”,詩中“大風”這一意象,代表的是惡的力量,是死亡的意象,父親的死亡,使童年的“我”過早地成熟,承受沒有父親陪伴的苦難,分擔母親內心的苦、生活的艱辛。
大風吹遍了一雙又一雙草鞋/穿草鞋的那些人被風/吹進了土里/于是大地上就有了/一棵棵大風的根(《大風吹出自己的根》)(何炳陽,《東方之鼓》 159)“大風吹遍了一雙又一雙草鞋/穿草鞋的那些人 被風/吹進了土里”,前半句中,“大風”是自然中的物象,同時,這一意象又賦予了歷史與時間意識。歷史不斷向前發(fā)展,人類社會不斷更替,七十古稀的生命自然生滅,是任何人無法改變的,死亡是命定的無法改變的宿命?!坝谑谴蟮厣暇陀辛?一棵棵大風的根”,這里,大風又代表了人類強悍的繁衍力,生命雖然短暫即逝,但人類卻一代代地繁衍、扎根于地球。歷史與宿命,短暫與永恒,交織于這短短的詩行里,使“大風”這一意象復雜多義而又豐滿,質感十足。
如果說前面解讀的幾首詩中,“大風”更多的具有社會歷史意識,是社會“大我”的苦難抒懷,那么,在《就當一場風在刮你》中,“大風”則更多地回歸到“小我”苦難生命的抒懷,是詩人自我經歷人世亂離之苦的種種點滴寫照,是柴米油鹽凡俗生活的瑣碎,是離別的相思之淚。
為了更好地解讀《就當一場風在刮你》中“大風”這一意象,這里,有必要對詩人中年生活的坎坷做一個簡要的補充。詩人沉迷于寫詩,但在當今這個社會,詩無法給詩人帶來經濟收益,而寫詩天生所形成的耿帥,又使其無法像一般世俗人那樣周圓人生的坡坡坎坎,這也是造成詩人中年婚姻家庭破碎、四海為家的因由。
嘿唷 嘿唷 是一場/怎樣分飛了勞燕的婚姻/讓我除了一無所有地寫詩/就是對著漢唐的歌喉賣唱(《船歌》)(何炳陽,《東方之鼓》 17)
小艷 我多想有個家/一個用柴米油鹽調出田園風光的家/我們在家中山水好你我后半生的冷冷熱熱/知寒知暖的你我讓生命回到海角讓靈魂抵達天涯(《小艷,我多想有個家》)(何炳陽,《東方之鼓》 31)
離別了那個揪心的地方/就當一場風在刮你/刮你的笑刮你的愁/眉兒月牙臉蛋陽光/一萬朵花的集結/不及你淚中含苞的一笑(《就當一場風在刮你》)(何炳陽,《東方之鼓》 165)
“離別了那個揪心的地方,就當一場風在刮你”,“一場分飛了勞燕的婚姻”,使詩人內心倍受傷害,人生的低谷迷茫,如鯁在喉,“就當一場風在刮你”,這里的“風”可以理解為冬日的寒風,亦可聯(lián)系詩人的人生境遇,理解成人生的坎坷與苦難不幸?!懊純涸卵滥樀瓣柟?一萬朵花的集結/不及你淚中含苞的一笑”,曾經的柴米油鹽生活,雖瑣碎充滿了苦淚,但至少苦中有樂,而今,“勞燕分飛了的婚姻”,生活中“眉兒月牙臉蛋陽光”,都已無法與過去貧寒夫妻的苦樂生活相媲,時時讓詩人追憶思念的仍是曾經一家人相攜相扶雖苦猶樂的凡俗日子。
“就當一段風和另一段的流動在刮你/我試著邁出趔趄多年的心境/向生活以東的地方走/日出紅呀紅過那/對聯(lián)上的一聲聲跋涉/波起波又落/心境暗淡時就當一場風/在忘我地刮你的相思和繡臺”(《就當一場風在刮你》)在詩的第二節(jié)中,“一場勞燕分飛了的婚姻”,曾使詩人一度迷??嗖豢把?,但距離與時間使詩人心靈的創(chuàng)傷慢慢愈合,“就當一段風和另一段的流動/在刮你我試著/邁出趔趄多年的心境”。“日出紅呀紅過了那/對聯(lián)上的一聲聲跋涉”,在慢慢走出心靈的創(chuàng)傷后,生活中也會慢慢有了“日出”,有了希望,興許還有新的戀情滋生,正如《你那受傷的花朵為何不向我開放》一詩中所述:“年華了歲月了一場大風把我吹向你的窗臺/天高了云淡了瘦瘦的孤燈在向我的心尖訴說/我用風雨啃缺的手掌摸了摸那株丁香的抑郁/不知你那帶傷的花朵能不能為我開一開”(《你那受傷的花朵為何不向我開放》)(何炳陽,《東方之鼓》 28)。
“我走之后 不要讓淚水/老是刮濕你的夢枕/風回頭處 請用你的門環(huán)/來聽我的歸期”(《就當一場風在刮你》)。最后一節(jié),“我走之后 不要讓淚水/老是刮濕你的夢枕”,這里,“風”又成了有情人的相思之淚,春夏秋冬“風”有溫暖有苦澀有嚴寒,亦如詩人兩地分離的戀情,有相思的苦澀,亦有回憶的溫暖甜柔。“風回頭處 請用你的門環(huán)/來聽我的歸期”,相思的人,時時追憶相聚的酸甜苦辣,時時在守候戀人的歸期,而戀人歸來時的“門環(huán)”輕扣,兩顆相知的人,就能心有靈犀,一如鄭愁予,《錯誤》中,那個久候戀人的女子,“門環(huán)”只為戀人而開:“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蛩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鄭愁予《錯誤》)。
手握《東方之鼓》,那“大珠小珠落玉盤,嘈嘈切切錯雜彈”(周汝昌、俞平伯等 879)急遽遒勁的鼓點,讓人思緒萬千:赤膽詩人一腔熱血忠義盡展眼前;梁子湖畔又如孩童般天真鮮于世故的詩人,一躍而下入湖摸魚剝蓮子的憨態(tài),如夢如畫。
無論是《東方之鼓》那急如珠玉的鼓音還是《水鄉(xiāng)謠》柔婉如小夜曲的抒懷,赤膽忠義的詩懷下,都掩映著詩人深深的苦難憂患意識。這苦難與憂患,有來自時代歷史的疼痛,有來自詩人自我生命歷程的抒懷。正是這深深的苦難、憂患、生命的痛感,使何炳陽作為一個退伍桑農血性陽剛的詩者形象豐滿而感人,也使其既能沿承漢高祖劉邦首創(chuàng)《大風之歌》之遺響,又能自出機杼,獨創(chuàng)出形象豐滿朦朧而又多義的“大風”意象。
掩卷而思,詩人五十余載人生歷練,時代大我與個人小我的人生涅變,于擲地有聲的鼓槌中余響九州,令人回味無窮;其朦朧多義的“大風”意象,則讓讀者與詩人一起重歷那血雨腥風的歷史歲月,共同感悟詩人內心深處深沉而內斂的生命苦膽,感受長江濤浪底,梁子湖畔四時季風的清涼、刺骨、火熱熾烈,一如詩人或柔婉或熾熱或哀感或豪嘯的赤膽情懷。
注解【Notes】
[1]即武漢市江夏區(qū)。
[2]《生死如風》發(fā)表于《江夏文藝》組詩《仰望的風或傾訴的云》,2013年冬季號第14期,第72頁。
王新民:《心域高原》,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6月第1版。
何炳陽:《水鄉(xiāng)謠》,武漢出版社2008年9月第1版。
何炳陽:《東方之鼓》,武漢出版社2004年3月第1版。
辛棄疾:《辛棄疾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11月第1版。
周汝昌、俞平伯等主編:《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12月第2版。
羅貫中:《三國演義》,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12月第3版。
王力主編:《古代漢語》第四冊,[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華書局1999年6月第3版。
沈慶利選編:《二十世紀中國詩歌精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6月第1版。
作品【Works Cited】
孫鳳玲,筆名八木若云,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