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星
李 星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紅柯就以中短篇小說集《美麗奴羊》、《金色阿爾泰》、《躍馬天山》、《黃金草原》、《太陽發(fā)芽》、《額爾齊斯河》、《古爾圖荒原》、《野啤酒花》,長篇《西去的騎手》、《大河》、《烏爾禾》、《生命樹》等六百多萬字組成的“天山系列”,給“文壇吹來一股剛健清新的雄風”(馮牧文學獎評語)。新世紀紅柯又以描寫故鄉(xiāng)關(guān)中的幽然荒誕長篇小說《阿斗》、《好人難做》、《百鳥朝鳳》組成的“關(guān)中系列”給讀者帶來驚喜,仿佛西域阿凡提來到關(guān)中,激活了古老土地深埋于民間的諷刺幽默與喜劇意識。最新長篇《喀拉布風暴》更是以長天大野之力打通了西域與關(guān)中,猶如剽悍的騎手,奔馳在絲綢古道上。
始讀紅柯《喀拉布風暴》就被其筆下阿拉山口地帶飛沙走石、遮天蔽日、昏天黑地的風暴,奇異的沙漠地精,“六○后”一代男女浪漫的愛情,張揚的生命意識,悠遠廣闊的時間和空間,從上世紀初到世紀末幾代特立獨行的男女人物追求積極人生境界的崇高所震撼。直覺告訴我,這是一部氣勢恢宏、境界高邁的長篇小說,不僅在紅柯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中具有藝術(shù)標志的意義,在當今,乃至百年以來的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是一個獨特的長篇小說文本。
中國當代文學題材曾經(jīng)被按地域、職業(yè)所界定,劃分著。即如紅柯的小說創(chuàng)作來說,也基本被定位為邊疆故事、西部風情。以至于長期拘囿于陜西西安的筆者早從紅柯以西部風情系列盛名于文壇時,就杞人憂天地告訴紅柯,你在新疆邊地生活了十多年,你的根卻在陜西關(guān)中西部,在這里讀書學習了二十多年,現(xiàn)在又回到這里,你文學的持久生命力,歸根到底還是要表現(xiàn)在關(guān)中,內(nèi)地;邊地小說的特色越鮮明,影響越大,對你回歸內(nèi)地,以內(nèi)地生活為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壓力越大。在《喀拉布風暴》以前,紅柯的小說,包括長篇《生命樹》已經(jīng)大面積地涉及了內(nèi)地生活,但可能有擔憂與期待在先,總擔心他筆下的內(nèi)地生活的光彩精神有塌下來的危險?!渡鼧洹废喈敵晒Φ孛鑼懥岁兾髋5撓布易宓纳婷艽a,最終造成牛祿喜的悲劇。而從《喀拉布風暴》中,我終于看到了他文學視野中光彩依舊、神韻不減、貼近關(guān)中大地風俗和人情的內(nèi)地生活,才知題材相比于他處理題材的角度和立場,并不重要。
全書三章,實際是邊疆——內(nèi)地——邊內(nèi)融合的三大地理空間,而表現(xiàn)內(nèi)地關(guān)中西府農(nóng)村、西安城市內(nèi)容最多,占了約有三分之一的篇幅。他不僅寫了關(guān)中西府農(nóng)村張子魚家族的典型的農(nóng)耕文化生活,武明生家族的以農(nóng)為主兼及小手工的販夫走卒生活,更重要的是,對紅柯來說《喀拉布風暴》第一次將自己或自己一代人的生活經(jīng)歷、記憶嵌入張子魚的人生經(jīng)歷中,甚至包括自己感情生活的記憶。中國當代文學的現(xiàn)當代,尤其是當代歷史生活記憶,分別由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書寫,共和國成立以前,基本上都涉及國共兩黨為兩個不同的中國命運的爭斗和較量,抗日戰(zhàn)爭,國敗共勝的解放戰(zhàn)爭,共和國成立以后則一律有土地改革,合作化運動,“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三年困難”,階級斗爭愈演愈烈的“四清”,“文化大革命”,粉碎林彪和“四人幫”,改革開放,分田到戶,農(nóng)民就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收獲,等等。而“六○后”出生的紅柯的農(nóng)村記憶回避了這些幾代人都耳熟能詳?shù)捏w制內(nèi)的社會歷史,而著重寫了比社會體制更內(nèi)在、更個人化、家族化的生存智慧和不同的家族文化,以及他們各不相同的生存智慧和生存方式。他們在模式化的社會歷史大背景下的生存,又是不同家族性格和文化傳承下生動真實的生存與奮斗。張子魚爺爺以自己的聰明和智慧,在“土改”前導演了長子被土匪綁架,將足以定為地主成分的土地、牲畜、房子變賣為連家族人也不知不覺的通貨藏匿,又以家長的權(quán)威讓成婚后的五個兒子一夜之間成為無房無地的窮光蛋,逼迫他們自創(chuàng)一份家業(yè),或外出謀生,有的成為外籍華人。然而精明強悍的爺爺卻也遇到了三叔、四叔兩個不同的對手,一個利用參軍的機會,在千里之外自立家業(yè),一個利用上大學的優(yōu)勢,拒絕為張家傳宗接代。從家族性格傳承的意義上,張子魚是張家出類拔萃的孫子一輩人的杰出代表,自從上初中遇到那個自強、自謙、自足的鐵匠兒子做同學以后,他就知道了自己與同班的縣城職工子弟天然的不同命運,明白了自己的出人頭地之路在于自己的勤奮和努力,而這個領(lǐng)路人的不幸夭折,更成為他永遠的心靈創(chuàng)傷,他不僅以張家子孫,也以鐵匠兒子的冥冥之力,壓抑著生存發(fā)展以外的欲望,奔向自己輝煌的人生理想。爺爺作為家族的專制者被自己的后代恨著,然而在他死后三周年之際,海內(nèi)外的張家子孫都回到故鄉(xiāng),為自己的姓氏、家族、爺爺而驕傲自豪。
而他的大學同學武明生的爺爺,卻以這種遺傳的優(yōu)勢和騸匠的身份使家族興旺。然而在“大躍進”的日子,他的四叔卻只能在水庫工地作為倉庫的塌陷的山洞里,與全工地最美的女人演繹出驚心動魄的天仙配,而他的父親卻欠下了當兵駐地絕色女子今世永遠還不了的情欲債,只能寄希望于來世。他的堂兄之一武明理天性善經(jīng)商,愛上了小巧玲瓏的美女售貨員,但卻憐香惜玉,控制著與她的夫妻生活,將遍布各村的情人當泄欲的工具,播撒著武姓的種子。因此武姓男配大洋馬式的美女,生育健全的武姓后代,成為家族的光榮與夢想。武明生大學時代最大的失敗與遺憾是費盡心機,終究不能得到校花李蕓的愛,敗于不戰(zhàn)而勝的張子魚手下。在體制內(nèi)當上科長的他,與離異的西安女人有過一段讓他刻骨銘心的性愛與情愛,然而終究又競爭不過迷亂的情人的回頭是岸。失意的他下海經(jīng)商卻取得了成功,終于娶回了一個大洋馬式的西安外科女大夫為妻,成為家族的驕傲。在這個知書達理寬厚大度優(yōu)雅美麗的女人面前,他終于被駕馭得服服帖帖,在家族生活中成為她的陪襯。武明生念念不忘的時代歷史記憶,是低標準年代兄弟幾個用雜糧饃饃蘸生產(chǎn)隊油車拋灑在村路上的油漬,卻被村領(lǐng)導以勢趕走,讓自己的孩子去分享這種難得的口福。然而與其說他記憶著的是貧窮苦難,不如說更是從此以后父親為報復生產(chǎn)隊長重新操起了騸匠的手藝,從此家中子女有了吃家畜生殖器的美好日子。
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說:“討論文明便是討論空間,陸地、氣候、植物、動物等有利的自然條件。”(布羅代爾《文明史》)西陲——內(nèi)地,草原沙漠文明文化與農(nóng)耕文明文化的比較,空間文明與時間文明的比較,通過新疆,新疆長大的精河中學老師孟凱在陜西西安關(guān)中一帶的“探險之旅”,終于感悟并發(fā)現(xiàn):“陜西人當常識的,在他眼里新奇無比。就拿爺爺來說,他爺爺還健在,外公也健在,他只是把他們當長輩當老人,而張子魚和武明生的爺爺卻讓人一下子跟祖先跟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陜西有歷史,地球人都知道。不是說新疆沒歷史,西域瀚海誕生了多少民族,又吞噬了多少民族,更多的民族走馬燈一樣匆匆而過,人們都是以民族和部落區(qū)分,家族觀念相當?shù)?,歷史大多體現(xiàn)在神話傳說史詩歌謠中,零亂如碎花,沒有縱深,縱深的是生命本身。內(nèi)地的歷史縱深感更多體現(xiàn)在社會關(guān)系家族關(guān)系,從而使生命顯得萎縮蒼白……”其實,孟凱的這些感悟,是應(yīng)當作《喀拉布風暴》全書的“綱”來看待的,它就是要拉開大架式來寫內(nèi)地,西部邊疆,農(nóng)業(yè)文明與草原文明,兩種文化,兩種生活方式,兩種思維方式的比較。紅柯從來沒有人類文明的優(yōu)劣感,他從來就是文明的互補者,企圖通過不同文明的互補來實現(xiàn)關(guān)于人性、人的精神的理想狀態(tài),來實現(xiàn)大中華文明以及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夢想。
如果到此為止,《喀拉布風暴》與紅柯只能算是一個持人類文明大視野的各民族文明平等的融合論者,一個以個人感覺為幸福標準的類似于莊子那樣的“齊物論”和清靜無為的“自然論”者,他的意識中確實有莊子的“順自然,任生死”的自然審美觀、價值觀。但是《喀拉布風暴》之從莊子始并超越于莊子的卻是他對當代——物質(zhì)化、技術(shù)化所導致的人類生命精神蛻化的批判與超越的理想和執(zhí)著。正是沿著這樣的文明和生命理想,《喀拉布風暴》就不是容易走向概念化、教條化的文明對比和文明展示。他小說文本的最高視野就是在內(nèi)地、邊疆兩個文明文化板塊(空間)中,以史的視野,自然地理專業(yè)知識的廣博,人文藝術(shù)經(jīng)典的深厚,開放的胸襟,恢宏的氣度,對形成草原沙漠文明和內(nèi)地農(nóng)耕文明內(nèi)在精神向度進行拓展。將敘述從現(xiàn)實引向歷史,從人的世界引向植物、動物的世界,從物質(zhì)社會引向精神心靈。在邊疆是地獄般驚險的喀拉布風暴,是神奇的雅丹地貌,是河流在沙漠中的消失與再生,是動物界的金駝與神駝,是金駝精液所凝結(jié)演化的生命黃金肉蓯蓉,是代表中亞與新疆各民族精神與愛情理想的偉大詩人馬杰農(nóng)與蕾莉,是懷著對戀人的思念和愧疚六次深入西亞及中國西部傳奇式的偉大探險家斯文·赫定,是金駝、馬杰農(nóng)的傳奇凝結(jié)而成的情感象征《燕子》。以神話或傳奇為小說的精神背景,并不罕見,甚至于可以說是中外經(jīng)典小說的慣用手法,但如紅柯在《喀拉布風暴》中這樣,對這些涉及動物、植物、自然現(xiàn)象或傳說或有歷史可考的偉大人物的精神愛情,如此想象夸張,如此大篇幅、大角度,反復地敘述描寫,貫穿作品故事和人物命運的始終,卻并不多見。他們不僅成為小說的精神主軸、歷史背景,并決定了作品的浪漫風格和本質(zhì)意義的史詩品質(zhì),還與當代愛情生活互相映襯,成為情節(jié)主體,它們有力地深入和擴大了作品的心靈空間和主旨意向。
其實,在陜西關(guān)中和西安的現(xiàn)實生活并時間化歷史化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中,紅柯同樣在民情、風俗、文化和傳統(tǒng)民間藝術(shù)中高密度地融入了傳奇和神話、寓言及自然神的因素。如秦帝國開國皇帝秦始皇的生母與男寵嫪毐的秘密,嫪毐可頂起車輪的陽器與武明生家族男性的秘密,以及對后代“大洋馬”兒媳的家族榜樣等;如張子魚爺爺傳授的回茬苜蓿地長“籽麥”的秘密,而“籽麥”面粉正是做正宗西府臊子面的秘密。這些風味小吃的秘密,也是族群精神凝聚力的秘密。還有在長期的地域歷史文化民俗中形成的古老劇種秦腔——易俗社與范紫東的《三滴血》、眉戶與在建國后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宣傳中膾炙人口的《梁秋燕》,也成為新疆人孟凱在心理意識中了解西安進入西安厚重的歷史文化并與西安美女陶亞玲相愛的鑰匙與機緣。一般說如紅柯這樣的“六○后”,深受世界文學藝術(shù)經(jīng)典熏陶,特別是對西方現(xiàn)代派繪畫藝術(shù)、古典音樂如此熟悉、如此深愛的作家,對于今日已如賈平凹《秦腔》中所表現(xiàn)的已經(jīng)走向衰落的秦腔藝術(shù),應(yīng)該失去興趣并心有卑視了,最多只能成為自己作品的風俗點綴,但紅柯卻寫出了他們在當今陜西關(guān)中,在如此現(xiàn)代的青年女性陶亞玲心靈精神中的崇高位置。紅柯顯然對秦腔劇目有所鉆研,他小說中提到并引用的一些劇目多年來已很少演出了,即使至今仍熱演的《三滴血》唱詞,他引用的竟然是范紫東原作的版本,而不是秦人所共知的半個世紀前的電影劇本。“西北地區(qū)走一圈,再回到西安,孟凱就明白西安人為啥圍著城墻吼秦腔,那五六丈高三四丈寬的老城墻幾乎是高原和群山的化身,這種元氣充沛血性十足的腔調(diào)適合在大溝大壑間鷂鷹一般盤旋起伏,盤龍一樣的古城墻能讓人血氣賁張,血脈貫通,提供大溝大壑高原峻嶺一樣的生命氣場?!薄盁o論是演唱中的陶亞玲還是戲文中的梁秋燕,活脫脫一只飛翔在關(guān)中平原報春的燕子,孟凱把這只春燕跟中亞腹地阿拉山口暴雨般的燕子聯(lián)系在一起?!笨梢钥闯鏊麑η厍?、眉戶這些家鄉(xiāng)劇的真誠喜愛。紅柯自由的文學思維,還將看似不可能,可能也真的從未會面的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與魯迅等二三十年代的文化大師聯(lián)系在一起,與魯迅構(gòu)思很久卻未動筆的楊玉環(huán)與李隆基的長篇小說聯(lián)系在一起,寫了兩個民族與職業(yè)不同的偉大人物同樣偉大的愛情,同樣偉大的氣度,以及他們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這是小說對被湮沒的史料的鉤沉,也是對小說所涉及的歷史時代和主題空間的開拓,將寫于上世紀二十年代劉半農(nóng)、趙元任的愛情歌曲與中亞民族的情歌《燕子》聯(lián)系在一起,更是博學與智慧的精彩之筆。東拉西扯無疑是個貶義詞,但在紅柯這里卻成為攪四海于一瞬,撫古今于須臾的逍遙與博大了。小說這個體裁原本就應(yīng)該有稗史野史的開放與豐富,精神視野的優(yōu)勢與心魂的自由。尤其在E時代的今天,當現(xiàn)實中各種千奇百怪的社會現(xiàn)象人生故事,已經(jīng)被無限的傳媒說盡的時候,它應(yīng)該有更豐富、更新鮮、更貼近人們精神和心靈的歷史與史詩結(jié)合的歷史與詩的存在。
《喀拉布風暴》一出版,很多嚴肅的批評家就看出了這部小說的不同凡響,一部小說的非凡之處,恰恰在于它內(nèi)容的豐富博大,可以有多角度、多層面的解讀與詮釋。《喀拉布風暴》究竟是一部什么樣的小說,可以說也有各種解讀和欣賞的空間。從筆者有限的閱覽看已有愛情啟示錄、愛情寶典的說法,也有成長小說和審美救贖的說法。但是無論多么雅致的解讀,都不能回避,也不應(yīng)躲開從開卷到終了,從西域到內(nèi)地,從植物到動物到人,從沙漠到城市,從歷史到現(xiàn)實巨大的性愛內(nèi)容,從性愛的視野,引申蔓延的小說情節(jié)的巨大感染力,就是性愛與情愛與靈魂深處的大悲憫大慈悲的大愛。孟凱從新疆精河到西安市由于與十多年的女友葉海亞愛情的失敗,張子魚大學畢業(yè)后不辭而別的新疆之旅,也是與李蕓愛情的失敗,而商人武明生到新疆也是為了已經(jīng)衰老的父親“償還”當年對甘肅女人“情債”的還愿,而他之所以與孟凱能一拍即合,也是因為當年對美女李蕓追求的失敗,他們都是張子魚或今天或昨天的“情敵”;妒意已淡薄,但妒意卻成為他們共同的心結(jié)。當然我們可以高雅地將這些沒有回避的性愛換成愛情,因為在今天,事實上的愛情已經(jīng)被床上性游戲替代的時候,文明人仍然羞于從自己口中赤裸裸地說出性。但是這并不符合紅柯及《喀拉布風暴》中的性愛觀念與實際。第三章第十五節(jié)中,紅柯這樣寫道:“孟凱你想干什么?”另一個孟凱告訴他我想打洞。顯然是自我解嘲。他和張子魚一個奔向時間,一個奔向空間。地洞打到武明生家了。這是武明生不愿意看到的。孟凱第一次走近帝王陵墓時馬上就想到西域瀚海里的地精,地精個個生機勃勃,紅光滿面,而帝王的陵墓卻彌漫著死亡的氣息,每座王陵都依山而建,顯示皇家的氣勢。勢就是陽物,草原上把閹割公畜叫去勢。扎勢,顯聲勢就是玩空城計玩空手道,該武明生出丑了。武明生家族歷史上是給皇家養(yǎng)馬的,失勢后淪為騸匠。張子魚家族讓人傷感,武明生家族相當滑稽。
如果說武明生的四叔有西門慶遺風的話,武明生父親與甘肅女子在巴丹吉林沙漠上演的就是大漠里的紅樓夢了,性欲上升到愛欲成為花兒中最感人的“有心了看一回尕妹來,沒心了辭一回路來?;钪右环鈺艁恚懒送幸粋€夢來”。武明生與孟凱交往中最內(nèi)在的還有另一面,即中亞情歌《燕子》與甘肅花兒與關(guān)中眉戶的交融。這部小說最初叫《地精》,動物都有愛情何況人。
男女之愛的幸福是男女性欲情欲和愛欲,是延續(xù)種族的性本能。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恩格斯說:“任何人類歷史的第一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人的存在。因此第一個需要確定的具體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受肉體組織制約的他們與自然界的關(guān)系。”牟宗三在其《中國哲學十九講》中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現(xiàn)代社會種種的科學“對生命問題”本質(zhì)的一層又一層的遮蔽:“中國哲學,古人重視生命問題,現(xiàn)在沒有人重視這個生命問題?,F(xiàn)在人把生命首先看成心理學,然后由心理學變成生理學,生理學又變成物理學,再轉(zhuǎn)成人類學及其他種種的科學?!备鼮閲乐氐氖?,在無限擴大的階級斗爭路線下,不僅對人生命延續(xù)至關(guān)重要的性,與性有關(guān)的肉體組織,成為文學的禁忌,就是性愛,男女愛情也被遮蔽著,以致“革命樣板戲”中的英雄男女都成了單身。失去了性的人和沒有生命的人,是被革命意識形態(tài)扭曲、壓抑、囚禁的人。新時期中國文學的歷程還是從人的解放開始的,我曾把它表述為“從人的解放到文學的解放”。但是隨著無所不在的商業(yè)化原則對文學的侵蝕,在中國文化哲學傳統(tǒng)中對生命與性的關(guān)注重視,也演變?yōu)橐恍┪膶W作品中性的泛濫及性與人的生命本體的嚴重脫離,離開生命與愛的性成了金錢與地位的標志。但是從中國化的演變歷史來看,早從封建專制與層層加碼的禮教就開始了,一方面居于社會等級高層的男人們可以占有眾多的女人,卻以禮教之防剝奪并限制著廣大男女愛與性的權(quán)利?,F(xiàn)代社會越分越細的科學,貧富差距所導致的權(quán)利的不公平,社會意識與加劇的社會生存競爭,環(huán)境的污染,都在弱化并稀釋著人們的生命力量,包括性和愛的能力。這是現(xiàn)代化的悲劇,也不能不是一種文明進化的悲劇。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產(chǎn)生的“尋根文學”所尋的“根”,正是被文明時代、現(xiàn)代社會所壓抑的人類的生命之根,而其文學正是在“文學尋根”的大背景下產(chǎn)生的重要文學現(xiàn)象。劉再復一九九九年在《百年諾貝爾文學獎和中國作家的缺席》一文中說:“莫言沒有匠氣,甚至沒有文人氣(更沒有學者氣)。他是生命,他是搏動在中國大地上赤裸裸的生命,他的作品全是生命的血氣與蒸汽。八十年代中期,莫言和他的《紅高粱》的出現(xiàn),乃是一次生命的爆炸。本世紀下半葉的中國作家,沒有一個像莫言這樣強烈地意識到:中國,這人類的一‘種’,種性退化了,生命萎縮了,血液凝滯了。這一古老的種族是被層層疊疊,積重難返的教條所窒息,正在喪失最后的勇敢與生機,因此,只有性的覺醒,只有生命原始的欲望的爆炸,只有充滿自然力的東方酒神精神的重新燃燒,中國才能從垂死中恢復它的生機。十年前莫言透明的紅蘿卜和赤熱的紅高粱,十年后的豐乳肥臀,都是生命的圖騰和野性的呼喚?!?/p>
劉再復這里說的是莫言,其實許多曾經(jīng)被冠以“尋根”的作家,都在自己的作品中意識到了中華民族“種”的退化、生命的萎縮,賈平凹的長篇小說《高老莊》、《懷念狼》都有對這種退化和萎縮的嚴重警示。而比他們年紀小了十歲的紅柯,正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只身從關(guān)中腹地到邊疆的腹地,以“耕讀傳家”的農(nóng)民子弟身份,去接受邊地沙漠草原文化的熏陶和洗禮。他的小說,包括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生命樹》、《阿斗》等和散文隨筆,都是以張揚人的原始生命力,弘揚奔放熱烈的酒神精神為旨歸的。在隨筆《我愛燕子》、《我愛童話》中紅柯分析了《金瓶梅》與《紅樓夢》的差別,賈寶玉的情感世界就是從襲人到寶釵到黛玉的上升過程即性欲到情欲到愛欲的過程。在《喀拉布風暴》中,他更是將這種精神從邊地推向內(nèi)地,從空間推向歷史,揭示出作為人類和中華民族原始生命力和性在如張子魚、武明生這樣的家族史中的意義。由“示”和“且”形意結(jié)構(gòu)的“祖”中尋到了民族最早的男性生殖器崇拜,祖宗這個為當今人類世界文化認同度最高的詞匯,就說明它是民之基,族之本,人之根。紅柯以不怕冒犯文明人的尊嚴的直接率真說出的,正是被文明社會層層累積的教條和禁忌所窒息的生命和人的本真。
貫穿于全書的主旋律就是那首《燕子》,作為愛情的象征引領(lǐng)蕓蕓眾生從塵世到靈魂不斷上升。這部書中性欲描寫主要集中在三號主人公武明生家族,更多的是嘲諷和批判。一號主人公張子魚和李蕓、葉海亞、陶亞玲則是情感和愛,是馬克思在《一八四四年哲學-經(jīng)濟學手稿》中強調(diào)的“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紅柯小說對人類強大生命力的呼喚不僅來自一個個生命個體的本真體驗,還來自對人類生存現(xiàn)狀的憂患和對未來的關(guān)懷,這是一個智識者的感悟和理性選擇。這種選擇和感悟融匯于蓬勃的從自然界的植物、動物到人類文明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了對人類精神生活現(xiàn)狀和生命現(xiàn)實的超越與夢想。他常常在將自己的感悟形象化、藝術(shù)化、情節(jié)化的同時,更忍不住地通過敘述和人物,形成一個又一個詩意化、哲理化的閱讀亮點。他的小說是充盈著濃厚的詩意與哲理的小說,他的敘述是智性的敘述,他的小說語言是沒有被干巴的教條所戕害的智慧型語言。西安美女陶亞玲與孟凱新婚之后回到精河沙漠,當陶亞玲不知不覺爬上了三十米高的胡楊樹時,孟凱驚叫:“咱們是玩命啊老婆,摔下來的話不摔死也成植物人了?!碧栈卮穑骸皣樆Ul呢?要的就是這種瘋狂的感覺,愛就是一種瘋狂,明白嗎傻瓜?!睆暮鷹顦渖嫌孟鄼C亂拍一通后陶亞玲對孟凱說:“謝謝你親愛的,女人都把婚姻當作愛情的墳墓,你還是讓我領(lǐng)略了天堂的風光。”孟凱說:“不是瀏覽天堂,而是進了天堂?!痹谏衬杏龅饺~海亞與張子魚,交流了一些沙漠感受之后,陶亞玲還是對葉海亞不依不饒:“我還是覺得女人最大的幸福不在鬧市中,是在神靈居住的僻靜的地方”,而與另一個男子幸福結(jié)合的李蕓,則動情地對陶亞玲談自己對男人的體會:“男人們有時候就像孩子,嫁給他,等于讓他從你生命中再生一次,其實就是他生命中最脆弱的部分,其他地方長全了,長堅實了,總會留下死穴,這是留給我們女人的?!弊x到這里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歌德《浮士德》和但丁《神曲》中引領(lǐng)我們上升的永恒的女性。同樣也是《紅樓夢》所強調(diào)的女子是洗滌男人靈魂的清水,給男人以靈性,石頭有了靈性就有生命就有活力,無靈氣則心死,有靈氣則心靈,《紅樓夢》又名石頭記。《喀拉布風暴》中的飛沙走石同樣被紅柯賦予靈氣與生命:“喀拉布風暴冬帶冰雪夏帶沙石,所到之處,大地成為雅丹,人陷入愛情?!焙谏潮崉t是心靈風暴。陶亞玲對新疆丈夫孟凱講到她曾經(jīng)在終南山住了幾次所感覺的“妙處”:“聽風聲細語蟲子飛動,看露珠云朵月光溪水,萬物都有靈性,特別是松樹和蓮花的清香,一下子讓人放下所有的戒備,內(nèi)心變得那么柔軟很容易跟天地萬物接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安靜,心智和判斷力也前所未有地強大。那一刻我才明白,一個冷靜的大腦不如一顆清靜的沙子,一個聰明智慧的大腦不如一顆充滿靈性的心,大腦和心靈是不一樣的,心心相印有高下之別,心機心計心術(shù)也都相印,也能默契,那都是堅硬的心,心有靈犀一點通需要的是有靈性的心柔軟的心,城府很深的人在月光下會成為小丑,終南山又叫月亮山,日月交匯的地方容不下一顆黑暗的心?!边@些都是從連接十幾頁的書中隨意抄下來的,它們說明同樣是激揚生命力的紅柯同莫言的巨大差別,表現(xiàn)了紅柯小說的智性特征。
在紅柯筆下,生命的奧秘在于生命在轉(zhuǎn)化,鳥兒化為魚,魚又化為鮮花與青草,正如十三世紀古波斯詩人魯米的詩,“我死了,從礦石化為蔬菜五谷,化為蔬菜的我死了,化為動物,動物死了,我成為人……下次我還會死,然后長出羽翼猶如天使。會比天使升得更高”。這就是生命的不朽。而生命的本質(zhì)和層次還在于愛,“愛山川河流愛大地飛鳥愛孩子”,葉海亞與張子魚婚后五年沒有孩子,但在回答孟凱的質(zhì)疑時她卻說:“你不知道他多么喜歡孩子……他沒有失去愛的能力,他在恢復,他在為我們的孩子做準備,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興?!毙≌f是通過性愛與情愛、婚姻來表現(xiàn)生命與愛的本質(zhì)的,它通過葉海亞與張子魚,陶亞玲與孟凱,李蕓與氣質(zhì)獨異的農(nóng)民兒子丈夫,武明生與“大洋馬”女大夫的曲折的愛情婚姻、幸福的家庭生活,說明性愛是天人合一陰陽契合的,它是人自然生命力的表現(xiàn)和需要,同時又是社會性的男女相互之間的評價與承認,它是種性的關(guān)懷與愛,又是愛自己與愛他人在社會理性上的高度統(tǒng)一。
本世紀初,筆者曾就紅柯創(chuàng)作的哲學美學本質(zhì),與陳曉明教授有過交流,在此后所寫的《詩意的棲居》一文中,我說過:“紅柯在中國文壇,陜西文壇的真正意義,卻是他美學精神和藝術(shù)哲學的獨特性。陜西乃至中國許多作家的小說基本上是以社會歷史為本體的……但紅柯的小說卻不是這樣的,它是以精神欲望為本體,生命意志為本體,因此陳曉明說紅柯的小說是現(xiàn)象學的?,F(xiàn)象學的核心是,把理念完全懸置起來,把現(xiàn)象置于完全的思維前景,它并不是否認或拒絕事物的本質(zhì),而是企圖更接近萬物的本質(zhì),紅柯的小說正是這樣,它們很現(xiàn)象又很本質(zhì),很形而上的,可以說是從精神哲學的角度切入生活,切入人物,切入文學,很有哲學的高度……這里有飛揚的精神,有充分釋放的生命意識,生命意志,還有作者獨特的審美激情,審美個性。他寫人物不專寫性格,寫他們做了什么事,這些當然不可能沒有,但它們卻毫無影響地奔向人的存在本體,生命本體,精神本體。”十五年過去了,從《烏爾禾》、《生命樹》到《喀拉布風暴》,他仍然堅定走在這條以人的生命精神為表現(xiàn)本體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
與早期的中短篇小說相比,新作《喀拉布風暴》的人物雖然多了些社會、歷史、時代的現(xiàn)實背景,但仍未脫離一以貫之的精神、意志、生命原型。孟凱這個出身于城鎮(zhèn)家庭的紈绔子弟,因讀了斯文·赫定的《亞洲腹地旅行記》而確定了人生的精神目標,因愛上了同學葉海亞而使其野性得到了馴化,刻苦學習考上了重點大學中文系,成為一個安分守己的平庸的西部男子。直到失去了葉海亞之后,他仍然未能醒悟失去她的原因,他是抱著葉海亞必將回到他身邊的期望,以經(jīng)商的名義來到歷史古城西安,目的是要調(diào)查情敵張子魚的情愛劣跡,卻融入了西安并愛上了特立獨行風情萬種的西安姑娘陶亞玲,找到了人生的歸宿。他的商業(yè)伙伴武明生,卻背負著失戀的感傷,在與不同的女人之間經(jīng)受了性愛的幸福之后,遭遇了背叛,終于離開了刻板的體制,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然而他一生最大的成功,是娶了一個知書達理、能使他“放松”看問題又快又準完成家族的“光榮與夢想”的妻子,然而從此,作為一個“騸匠”家族后代的男人,他的光芒也永遠被她所代替。張子魚是城郊農(nóng)民的后代,他人生的第一次飛躍是英年早逝引導他走出迷途活出自己尊嚴的鐵匠的兒子;第二次飛躍是讀了斯文·赫定的書,知道怎樣為自己的理想奮斗努力。然而他在以斯文·赫定為人生榜樣尋找自己的愛人米莉的青年時代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他在愛情上遭遇的遠遠不是背叛那樣簡單,而是關(guān)中腹地“歷史隧道”中如蛛網(wǎng)般的家族網(wǎng)絡(luò),對自己靈魂及感性生命力的束縛,于是他主動選擇了逃離歷史,“想在西域遼闊的天地間透一口氣”,讓生命在沙漠風暴中獲得新的營養(yǎng)和動力。正是在精河沙漠自然的磨礪中,張子魚終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愛。“真心愛一個人,毫無保留的愛,就像沙漠,到了沙漠才明白要愛就是毫無保留,一點不剩的把自己最真實的東西交出去……一點假都摻不了,沙漠里都是真實的東西,沒有比戈壁沙漠更真實的了。”這里的愛是男女之間的愛情,更是人類之愛、世界之愛、人倫之愛、理想之愛的真諦。
與三個男人相互映襯,相互撞擊,相互理解、寬容,《喀拉布風暴》還以抒情的筆墨呈現(xiàn)了葉海亞、李蕓、陶亞玲、外科女大夫,四個同樣光彩照人、胸懷光大、境界不凡的青春女性形象。在葉海亞,是對平庸生活的逃離,是對情人、丈夫的理解和等待,是給他心靈以“空間”;在李蕓是對世俗喧囂與熱烈的拒絕,是愛的堅貞,是對個人心靈苦難的靜默的優(yōu)雅和從容,是審時度勢的人生判決;在陶亞玲,是一個漂亮女性面對群狼式的男人世界物欲的誘惑,在“女性江湖”闖蕩的出污泥而不染,對情投意合的真愛的追求和全力以赴的投入。這些女性形象也是這部小說從性欲到情欲到愛欲不斷上升的關(guān)鍵因素。
面對紅柯筆下那些脫離世俗低級趣味的大愛小愛兼?zhèn)涞娜?,充滿生存智慧的人,堅定地追求自己愛情和人生夢想的人,我們看到的是人的偉大和高貴,想到了人類社會早期的軸心時代,莊子筆下所出現(xiàn)的脫離了現(xiàn)實和自然滯礙的逍遙的巨大無極的人。他們是背負大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的叫鵬的人格鳥,是“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沮,寓乎內(nèi)外,辯乎榮辱之境”的“無己”之人。紅柯認為:“人身上有神性,寫出這種神性是我的文學追求?!背捕胧ィw現(xiàn)的正是紅柯所意識到的視野見識,眼光和思想。生活在當下中國的紅柯,不是沒有見過背叛和欺騙,也不是沒有見識過明爭暗斗陰謀詭計,更不是看不見世間的隨處可見的聰明人的心機、心計、心術(shù),在本書中他就評價這些所謂“城府深藏”的人有著一顆“堅硬的心”,是黑暗的心。他的筆墨對準了人類的“黑暗”和“堅硬”,如張子魚和武明生家族的生存密碼。他說:復雜中沒有兒童一樣的真誠透明和單純,就“什么都不是,沒有一以貫之的精神”。“這種一以貫之的精神就是人類從遠古文明之初時剛剛睜開眼睛打量宇宙天地的童年眼光?!彼钩凶约旱摹按蠖嘧髌范加型捝?,特別是天山系列的幾部長篇……(都有)中國大西北各族民間傳說的大自然與大生命,天地大德日生。新作《喀拉布風暴》寫神奇的地精駱駝與愛情。愛的苦惱甜蜜,艱難與絕望中透出某種童話色彩”?!兑捉?jīng)》、《山海經(jīng)》、《圣經(jīng)》,各民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都有這種童年目光的品質(zhì)。就連《紅樓夢》也有童話色彩,大觀園是個孩子世界,對應(yīng)成人世界,鴛鴦火鍋似的,成人世界的陰謀詭計刀光劍影污泥濁水與孩子世界的天真無邪相對抗。就在此文中,他還說:“老莊并列,其實莊子跟老子大不相同,莊子近于卡夫卡,外冷內(nèi)熱,有一種大悲憤絕望后的反擊,曹雪芹魯迅得莊子真?zhèn)鳎^望中有大悲憫?!痹诎邤虖碗s詭秘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人生背景下,一以貫之地發(fā)現(xiàn)著人的真誠、善良,表現(xiàn)生命與愛的真諦,抒發(fā)著對人高貴的精神的贊美,這是同當下中國大多數(shù)作家迥然有別的介入現(xiàn)實的方法和策略,紅柯企圖喚起人人內(nèi)心都具有的生命的激情和高貴的愛的情感,以對應(yīng)世道人心的黑暗。這就是紅柯所傳承的莊子式的絕望中的大悲憫、大關(guān)懷、大寄托。
紅柯的《喀拉布風暴》是大生命、大精神、大境界的,又是大意向大悲憫、大關(guān)懷與大愛的。它的題材是當代的現(xiàn)實的,充盈著對歷史、社會與人的精神的歷史大憂患。他的小說講的不僅是當代人的故事,還有在更久遠的時空背景上各式各樣的張揚著生命意志具有偉大精神力量的人的故事。相比大多數(shù)中國作家,紅柯筆下的人物表面上并不那么迫切和殘酷,他們企圖改變的主要是自己的精神困境。他們的敵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推動他小說故事的動力是內(nèi)省、感悟和愛。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追求的不是情節(jié)命運的大轉(zhuǎn)折、大改變,而是內(nèi)心生成的幸福感與心靈的歸宿感。僅從《喀拉布風暴》一書中所談及豐富多樣的人類文明和精神文化,系統(tǒng)而不是零碎的經(jīng)典意象,就能看出他的眼光和視野是多么廣闊。他在教學和文學職業(yè)外所發(fā)表的大量的散文和隨筆,說明了對于中外歷史和中國現(xiàn)實的種種文化現(xiàn)象,經(jīng)典作家的經(jīng)典著作他都有著自己目光獨具的理解,《喀拉布風暴》所呈現(xiàn)的只是他心靈世界的一角。司馬遷在《屈原賈生列傳》一文中評價屈原的《離騷》說:“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他還就其“文約,辭微”的特色說:“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鼻f子所追求的自由和超越,屈原式的美人香草,求索不已,或許正是紅柯及其《喀拉布風暴》的民族精神和民族魂魄之所在。
紅柯的祖父作為抗戰(zhàn)老兵在內(nèi)蒙古草原待過八年,父親作為二野的老兵在青藏高原六年,紅柯西上天山十年,中國北方的草原世界貫穿這個家族的歷史,而他的故鄉(xiāng)關(guān)中西府岐山鳳翔一帶曾是周秦的發(fā)祥之地,這些都成為紅柯文學世界取之不盡的資源。
二○一四年六月二十三日草畢于槐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