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卡
孤獨是一道邏輯精密的數(shù)學題
趙卡
“小說反映了資產(chǎn)階級庸庸碌碌的一生,他們飽食終日,生活毫無意義,對于我們了解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有一定的認識價值?!本庍x者在編者按中這樣說道。而我更喜歡的則是莫迪亞諾在這個短篇中所營造的巴黎生活氣息。酒吧、咖啡館、爵士樂、舞會、飲料、微型汽車賽場……當這些詞語隨著人物在其中的呈現(xiàn),城市的斑斕生活由此展開,隨后是莫迪亞諾淡淡的描述,帶些藍色的,朦朦朧朧的調(diào)子,憂郁,感傷,低吟,緩慢,使我們感知一座城市的具象形態(tài),仿佛一曲“爵士巴黎”,而這,恰恰是中國作家所不具備的,極度缺失的寫作品質(zhì)。
本來以為是我崇拜的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結(jié)果諾貝爾獎卻頒給了法國小說家帕特里克·莫迪亞諾(勒克萊齊奧獲獎的6年后),授獎詞說“他用記憶的藝術,展現(xiàn)了最不可把握的人類命運,揭露了占領時期的生命世界”。說實話,我對法國小說的熱愛程度遠不及美國和拉美,這要歸功于病態(tài)的普魯斯特,他發(fā)明了一種責任,就是相信柏拉圖的理念世界,對描述表象根本不屑一顧;當然,善于建筑恢宏殿堂的雨果是除外的,我對他的崇拜已經(jīng)不能用語言來形容了。
莫迪亞諾在中國有兩個姓王的超級粉絲,一個是王朔,一個是王小波,我又是這二王的超級粉絲,王小波的“在我眼前的,既可以是這層白內(nèi)障似的、磨砂燈泡似的空氣,也可以是黑色透明的、像鬼火一樣流動著的空氣。人可以邁開腿走路,也可以乘風而去”據(jù)說正是在莫迪亞諾的啟發(fā)下寫就的,我怎么就覺得像亨利·米勒的風格呢?莫迪亞諾的《暗店街》是我讀過的唯一一部他的小說,不知道怎么回事,和羅布·格里耶一樣,莫迪亞諾也弄了偵探的元素進去,問題是,他們寫的絕不是偵探小說,但故事卻像一道邏輯精密的數(shù)學題求解孤獨。
很多人說莫迪亞諾是普魯斯特的繼承人,貌似用《暗店街》這部小說來佐證是那么一回事,其實不然,普魯斯特的“追憶”是完整的結(jié)構(gòu),而莫迪亞諾的“追憶”卻是碎接式的。不管怎么說,一篇小說的完成過程就是一個重大事故:《暗店街》以第一人稱敘述了一個患了遺忘癥的私家偵探為了找到自己的過去,他不厭其煩的到處尋訪可能是自己的那個人的蹤影,就像電影《公民凱恩》那種尋訪一樣,不過那是第三方尋訪,他是親歷他尋訪的出生或生活過的地點;私家偵探的素養(yǎng)讓他調(diào)查了各種對象,分析了每一截線索,如俄國的流亡者,無國籍的難民,餐館或酒吧間的老板,夜總會的鋼琴演奏員,美食專欄編輯,古城堡的園丁,攝影師,賽馬騎師等等;調(diào)查即追憶,也就是諾貝爾獎的說法,他鐘情的恰是“揭露了占領時期的生命世界?!?/p>
有些事情無法遏止,莫迪亞諾對記憶的見解全都留在了《暗店街》里,就像王小波在他的小說《萬壽寺》中一樣,主人公作為一個失憶之人也是去尋找自己的過去。失憶是一個神秘的嚴重事件,讓人陷入了一種后現(xiàn)代式不穩(wěn)定性和不確定性中,這種寓言的存在充滿了各種可能性。莫迪亞諾的敘述像裝飾過的語言,少了機智和風趣的成分,我不算太喜歡的地方就是他往往駐留在偏執(zhí)的內(nèi)心感受上面,再說得難聽點,他就像一個裝置藝術家,讓敘述進入追憶的情境,滿足了一個失憶之人以自己的方式對歷史的重構(gòu);但詩歌挽救了他,奇怪的是,他卻反過來摧毀了詩的特質(zhì),把小說變成了純凈但著了幽黯色彩的散文,在時間的斷面上,幽靈般影子即自我的另一個身份。
如同馬爾克斯著名的“許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人們老拿莫迪亞諾的小說開頭說事:“我的過去,一片朦朧……那天晚上,在一家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上,我只不過是一個模糊的影子而已。”其實我更容易接受的是《暗店街》的結(jié)尾,我已經(jīng)知道了讀完它的后果:“黃昏時分,一個小女孩跟著她的母親從海灘上
回家來。她因為還想再玩,就莫名其妙地哭起來了。她離去了。她已經(jīng)拐過街角,而我們的生命不也正是像孩子的這種憂傷一樣,會很快地在暮色中消失的嗎?”這才是純正的法國式的憂傷格調(diào),普魯斯特曾描繪過的超驗世界,“直接就是我們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在某種意義上,它在所有人那里每時每刻地存在著,并不是僅在藝術家那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