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秋天漸漸沉寂下來,那只貓的叫聲從空遠(yuǎn)的房屋上傳來。你在那個早上走出少年的家院,轉(zhuǎn)過幾個彎,走到了荷塘的坡地上。
那只肥碩的貓的身影,出現(xiàn)在屋檐處,它窺視的眼睛,像幽微的星光。荷塘的荷葉已破敗,而水在陽光的蒸發(fā)下,透過暗影可以看到繚繞的熱氣。這個河面的影像從你眼里浮出,你的身體進(jìn)入了荷塘,背后那只貓從屋檐上跳下,它沿著荷塘邊尋找著什么,不時發(fā)出尖細(xì)的叫聲,聲音在坡面的蘆葦叢里游蕩。
那聲音把一個荷塘的面影從某個暗影里拉出來。你知道荷塘里水的下面,藕臥在稀松的黑泥里。你會憋了一口氣潛到水底,一只手抓到它光滑的身體,輕輕地來拽。然后,那連著好幾節(jié)的藕慢慢地被你拉出了水面。
它在陽光照著的水面之上,你擺動它的身子,上面粘黑色泥土,一點(diǎn)點(diǎn)地被水清洗干凈。它讓你想起那句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那也好比一個女子,亭亭玉立站在水里。這么想的時候,就把它豎直了,站在水面上。
帶著它上了河岸,它的牙尖還有些嫩黃,新鮮無比,像剛出生嬰兒的頭顱。你輕輕地觸摸它,涼意在指尖上蔓延。在一個沒有阻隔的空間里,天空落下的光,已經(jīng)覆蓋到它的身體上,還有附在上面些微的水珠,在輕然滾動。你手伸過去,去摸落上面的光。你像是剛剛睡醒,感覺水波涌過來。
你蹲在地上,那完整的藕的肢體躺在地上,像個睡美人。多年后,你想:“再也沒有比這年輕皮膚上細(xì)膩柔軟的事物的光澤,令人著迷。它像秋天里干凈而水靈的那棵蔥長在田野里。你一直靜靜地看著它。那么看著它,整個秋天就在你的身體里了?!?/p>
風(fēng)吹著地面上的草屑以及一些從草垛上分離出來的樹的殘損的葉子,在跑,像消失了很久的人的影像,從面前跑過去。時間就是那樣從你的面前跑走的,后來它們就不言不語了。你渴望夢境能夠把它們重新帶來。
從春天到秋天那只貓一直逡巡在房屋的脊背上,它的叫聲在整個村子的上空,把沉睡在人們內(nèi)心的某些念頭喊出來。那個村莊的空間里,有了某種驚慌和曖昧的氣息。在黑夜,貓的叫聲尤其不可自抑。夏天,它的叫聲有些煩躁;秋天就有些孤獨(dú)和清亮;春天時,人們會說:“貓又叫春了!”
那些年月,那只貓總是在自由行走。它在整個村莊里逡巡,晶亮而詭異的眼光,窺視著殘破、黑暗、隱秘的鄉(xiāng)村時空。而你所看到的貓?jiān)诤商吝?,與它的星一樣的目光落到荷藕的身體上……許多個早晨,少年的你,懷揣著對它的想象,從木格窗欞里,你看到早晨大地上的微光。
“有一些東西,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的:發(fā)黃的樹葉被土地收走,變成泥土的一部分?!蹦莻€村子有太多的樹木,它們都有一雙背后的眼睛,那么看著你,朝你走過來。是的,樹會走,那些葉子也會走,一點(diǎn)點(diǎn)就走到秋天的一小片隱秘土地上。
你很早就離開了那里,而你總能看見那個人。他領(lǐng)你走回天光和植物濃重色彩的地方。有時你們擦肩而過,或者沉默地看著對方。你失去了那些季節(jié),失去了在稻花飄香,天空純凈里,少年的相遇。深秋,樹葉落下,它們躺在土地上,慢慢露出自己的筋骨。它的葉肉最先腐化,一點(diǎn)點(diǎn)地脫離枝桿,顯現(xiàn)出它的紋理和骨骼。
現(xiàn)在,樹葉沒了呼吸。你在想,那些年,季節(jié)里樹葉是怎么呼吸的。它們向著清潔的空間吐著香蘭氣息,迷醉了那些喜歡野草和花,并有著美麗際遇的人。那些年,你和植物交換彼此的信息。整個春天、夏天,你和植物都充滿生長的激情,而把這些都交給了鄉(xiāng)村的土地。
那個比你年長的人,與其他年長的人,總是在你家的房屋里說話。而他和你說話,總是彎下腰,用手撫摩你的頭發(fā)和臉,用憐惜的目光看你。你懂得,你和一個年長你很多的人,內(nèi)心里有一條幽微的通道,他在那里指給你看一個無限遙遠(yuǎn)的地方。
現(xiàn)在,他終老在那個村莊里,他的血肉和骨頭被那里的黑色泥土腐化,他的呼吸變成了土地的呼吸。他高大的身體倒在沒有蓋成房屋的宅基上。他因心臟病死在了那個冬天。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他的四肢已僵硬,眼睛朝向天空。只有他溫和的話語,沒有一點(diǎn)聲息地跑到你的聽覺里。他的死亡,像一塊風(fēng)中的塑料布,渾濁而破舊地掛在,菜園籬笆的木桿上。
那時,你常常留在門外,在日光普照時,看風(fēng)如何起來,在門前的樹和草叢中流竄。風(fēng)像個看不見的精靈在跑來跑去。你知道它的線路,它留在那些跟隨它跑動的事物身體上。你看見自己跟著它們跑來跑去。你覺得那些卷曲的樹葉里,藏著那個死去人的魂魄。
后來,外邊的人,給你捎來消息。他們說要你到那里去。你看到這些鄉(xiāng)村的人,就想起那片土地上的樹木和落葉。你和他們走在沒有村莊格局的街道上,那些被安排在樹兩旁的樹木,和鄉(xiāng)村是多么的不同。很多年里,你心中的城市,總是一個不確定的夢。關(guān)于這個村子的影像,也變得像一面恍惚的鏡子。你仿佛站在巨大而透明的空間里,樹木的光照著兩個時段的你。
內(nèi)屋墻上掛著一面小圓鏡子,它隱沒在村莊的老屋里。屋子倒塌翻蓋后,沒人提起過它,你不知它的所終。離開老家之后,你的影子,你瘦小的臉,一雙小而亮的眼睛,留在了那里的白天和夜晚。你在那里逡巡著,尋找著屬于你的光。
那天,你從遛村的小貨郎手里買下這個小東西,帶著隱秘的好奇,回到屋子里。泥土墻的三間堂屋,你出生在西間的大床上,那是一個有著雕花的大床。多年之后,父親母親的那張床移遷了好幾個地方,最后落腳在村西的一間瓦房里。那時,你拿著那面小鏡子,照著大床下圍的木雕,你專注地看鳥的形體和花的紋路。鳥棲息在植物枝頭上,欲飛未飛。這些鳥和植物跟隨木頭的命運(yùn),活在了另一個空間。
陽光寂靜而明亮,照著屋子外的地面上。鏡子在你小手里,光從外邊進(jìn)來,落到鏡子里,你把它的光轉(zhuǎn)動著,光就去觸摸房間里的物體,那種無形的觸摸在你的手里,或緩慢或急速流轉(zhuǎn)。小鏡子不斷變換著角度,那角角落落的地方,光和影在映照反差中,有了明顯的分別。后來,小鏡子里出現(xiàn)了你的臉。你熟悉又陌生,你從沒有仔細(xì)看過這張小臉。你低低地驚嘆:“哦,這個小孩,就是我,他真的就是我。”你摸了一下這張臉,臉上的皮膚、眼睛、嘴巴、額頭……
你坐在門里,鏡面朝著外邊,一個穿花格子布上衣的女孩子闖進(jìn)來了。一張黑里透紅的臉從鏡子里晃動了一下。你一下子轉(zhuǎn)過頭,鄰居女孩站在你的身邊。從鏡子里看到鏡子外這張臉,你熟悉它,而又覺得她的不同。你幾乎嚇了一跳?!芭叮娴氖撬槭裁寸R子里她和她哪兒有些不一樣呢?”那張熟悉的臉,像埋藏在什么地方的夢。她已經(jīng)和以前不一樣了。然后,你覺得你也不一樣了。你在這個鏡子里長大了。少女在這個鏡子里,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從你手里搶過鏡子,對著自己照著,說了幾句玩笑話,就走了。她的背影從你手里的小鏡子里消失到大門外。
院子里一棵細(xì)長的小柳樹苗,開滿金黃色的柳眉了,那色彩極其惹眼。你把鏡子藏起來,在床鋪的夾層里。早上醒來時,鏡子破碎了。你吃了一驚,那些碎片的光芒,你怯怯地看了一會,你知道碎片的鋒利,小心地一小塊一小塊地收拾到一張紙上。不久之后,你從貨郎手里買了一個同樣的小圓鏡子。你躺在床上,很小心地拿在手里,傾斜著朝向上方,里面出現(xiàn)了三角形的屋頂,支撐屋頂?shù)氖悄切┯眉?xì)繩索捆綁起來的長長高粱桔。你想,它們聯(lián)合起來,把每一個植物的力量團(tuán)結(jié)到一個空間里,成為了一個龐大的整體。
小鏡子被你用小釘子固定到東間屋里裸露著麥秸草的泥土墻上。夜晚,你睡在下面的床鋪上。床鋪北面,一張八仙桌上,點(diǎn)著一盞煤油燈。那搖晃著的橘紅色火焰,在小小的鏡子里,你覺得空間多了一盞燈。床鋪的空間里,就多了明亮。在灰暗空間里,兩個光源,彼此模仿,遙相呼應(yīng),它們都在墻的背景里。
你常常到鏡子里去。那些年里,你從那片鏡光里,看到內(nèi)心里的自己。你記得自己的長相,記得房間里物什,記得你外部發(fā)生的事情,仿佛就在和鏡子的對視中,產(chǎn)生了存在。沉積著破舊桌椅的房間,你行動著悉悉索索的響聲,以及經(jīng)常光顧你家那個鄰家少女。有一刻,你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竄高了。后來,她突然從鏡子里失蹤。人們不知道這個孩子怎么不見的,她驚動了整個村莊。這個小鏡子保持了對她的沉默,那種失去影像的空,讓你覺得這個世界的可怕。
多年之后,你走出那間老舊的屋子,走入城市的道路、花園。你在街邊巨大的玻璃旁,看畫畫的人,吹簫的人,看燈光變幻的色彩。你覺得自己正穿過時光的河流,把自己的身影留在小鏡子里的世界中。很多時候,那個小鏡子里的風(fēng)景就是你出發(fā)的原點(diǎn),你覺得自己借著鏡面的光被帶走了。好多的人事,被小鏡子反復(fù)描述著,留在你的心里,活在你的夢中。
你一次次讓自己確信鏡子的存在。那個未來的地方,也站在一面巨大無比的鏡子中。很多時候,你覺得未來那么不可捉摸,而它又有著迷人的開闊,就像那個村莊,在夜晚,你聽到樹木從許多角落發(fā)出清晰而動人的聲響。你知道樹葉遇到了風(fēng),而在那面鏡子的外邊,季節(jié)在悄然變更,你聽得懂的春天,要來了。
那是一種幻象,像不同時期從你面前走過的人;像影片里,跑得很快的畫面。那個破落的房屋就在那里,一塊塊的墻皮,在短暫時間里,卷曲著從墻面上脫落。那面墻像鏡子照著你。
走進(jìn)那個悠長空寂的巷子,你聽到有人在喊你。那個聲音太熟悉了,從小巷里的某扇門里發(fā)出來。在那個若有若無的聲音里,你驚魂不定地轉(zhuǎn)過頭,只有微弱的風(fēng)呼哧呼哧的流動。你走進(jìn)老舊的房子里,夏天雨水浸透過的墻壁還沒有風(fēng)干,霉變的氣味直撲你的鼻孔。
你仔細(xì)回憶,那個聲音來自鄰居。他從隔墻的院子里,消失很久了。那時,他妻子說,男人走了。男人拋棄了老婆和孩子,消失得沒了蹤影。女人一開始覺得男人會回來的,過了幾個月之后,女人就死心了。女人在那個院子里哭了好多天,她說,男人不要她們了,嫌棄患病的女兒和沒有工作的女人拖累了他。
鄰居們常給母女送一些吃的。你母親做好了飯,或者菜,盛到一只大花碗里,差你送過去。你兩手端著花瓷碗,小心地送到她家飯桌上,偶爾還會送一些米和面。后來,女人在那里實(shí)在呆不下去了,就回娘家了。
許多人離開村子,到外邊打工,他們大多干一些建筑小工。還有一些人,從那里的宅基上,遷走了。那里房屋空了,土坯墻頹敗,四周長滿了荒草。某一天,村子里的人發(fā)現(xiàn)鄰居母女回來了,次日發(fā)現(xiàn)娘倆一起喝了農(nóng)藥,死在田地里。從那天起,鄰居的房屋,也就空了。有人經(jīng)過她們那間屋子,說聽到了哭聲,此后很久沒人敢靠近那個地方。你每次放學(xué)回來,經(jīng)過她家屋子那面灰暗的墻,你的目光會直直地盯著它們。你覺得,那母女就躺在那間屋子里。
一個白天,你爬上自家墻頭,走進(jìn)她家那個院子里。門半開著,你進(jìn)了一個房間,你看到一面墻上,還粘著一只不再飛動的蒼蠅的尸體,一只蚊子暗淡的血跡。那小小的圖案,就是她們存在過那里的證據(jù)。多年之后,你自語道:“我們在那里,那么年輕地活著過。”
后來你多次爬上那個墻頭,看到院子地面上,許多縫隙里長出了草和花,它們一掠而過,草的青綠和花的純白、嫩黃弄痛了你的眼睛。“哦,是這些花與草,埋沒了她們。她們已經(jīng)沒有了聲息?!蹦阕叩交ê筒莸那懊嫒チ?,它們從你的面前撤離了。一定是更前方,有更加確切的消息告訴了你什么,它們在拉扯你,呼喚你的肉身與目光向前……你想,那消失的母女是不是在某個地方等著你。等著,是未來多么大的一種力量呢。那里應(yīng)是一個更加盛大的花草開放地。
那天,你到河邊去了,河里的水不存在了,你想起那條河溝里那么多的魚,現(xiàn)在不知去了哪里。后來,鄰居的院墻在某個雨夜也倒塌了。院子在整個夏天都蓄著很多水。有一天夜里,你聽到院子里有水的響動,你忽然覺得,那里一定有一群魚在游動。在你童年的記憶里,你一次次地夢見魚群朝你游過來。那個醒來的時刻,你會想到,陪伴你到河里捉魚的少女,從那天晚上就永遠(yuǎn)離開了你。
“我們總會和未來相遇的,你看到未來時,你就明白了,是什么在那里等著你。”一直到那個院子和房屋徹底倒塌,在那片廢墟上,有人蓋了新的房子。有一條路從后面穿過去,那路邊,春天的油菜花的金黃色在道路兩旁開放鋪展,看上去又那么意外。它們盛大、絢爛,那種燃燒著的色彩,異常美麗。它的一道光芒從你臉上滑過,那么刺目。你的肌膚在渴望它們的停留,那些毛孔都在開口說話。那消失的院子,停留在你的記憶里,并從你身體深處爬出來,你的肌膚會因此而痙攣。你的每一寸肌膚,就像那片土地,從血液里開出黑色的花朵。
北面和西面大片的田野,中間各有一條路伸展過去,挨著路流淌著一條溝里的溪水。田野里凸起的土堆墳,在整齊的綠色方陣?yán)?,星羅密布。有從村子里出來的狗,跟著去田野勞作的人,走到那里去。
路邊的白楊樹從小樹苗長起,幾年后就高聳入云。青色的樹皮泛著光澤。螞蟻、小蟲子,從泥土里爬出來,小小身體緊緊依附在樹皮上,從底向上攀爬。陽光下,它們像一條蠕動著的黑色線條。手掌大小楊樹葉子上,有綠色的毛毛蟲在蠕動。
秋天,父親走在這條路上,他的影子越來越小,你跑步追趕父親。干裂的泥路,在他的腳下,發(fā)出粗糙的摩擦聲。他踩斷的草,脆弱地倒伏在地上。草上沒完全蒸發(fā)走的露水珠,濡濕他的褲腿。鐵锨在他的肩膀上晃來晃去。他在田地的一頭停下來,蹲到地邊,抽完一袋煙,把鐵锨切入泥土,左腳站直,右腳用力踩到掀的一側(cè)。整個上午,他重復(fù)著一種動作,像一個簡單的機(jī)器。田地里的土被翻過來,新鮮的土裸露在陽光下,濕漉漉的。
那大片黑褐的泥土接受陽光照拂,在田野里無聲地深呼吸。你在父親的身后揀拾麥根,把它們運(yùn)到田邊。父親在田地一頭,大聲喊你,聲音喑啞而粗礪,像從土地發(fā)出來。你去那邊將一些干枯的草的收拾到一起。
你跑到地塊中間的墳頭上,站在尖頂。土堆上遍是夏天瘋長過的草,秋末之際略顯干枯,枝葉灰白,一些粗大的植物枝干還沒完全干枯,堅(jiān)挺豎立著。父親的眼光落在墳頭上,自言自語:一晃,張××死了多年了。你知道這本是張家的墳地。他們家原是這個莊子里的富農(nóng)。
父親和你背上馱著繩子捆好的一堆麥根,走在回村的路上。父親說著那個埋在土堆里的人,那是一個古怪的老頭。父親說他吃飯時,一點(diǎn)點(diǎn)吮吸碗里的湯,或者菜水,細(xì)細(xì)品咂,聲音很響。那時父親走過他們家門口,都能看見這個人坐在一個石碾子上,父親會停下來和他說話。張老頭一邊說話,一邊把舌頭伸到碗里,一點(diǎn)點(diǎn)舔干凈菜的汁液。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天,老頭總是帶著一個瓜皮帽子,頂上晃動著一撮紅纓子。父親說這個人,最后擁有了十幾畝土地,土改時被劃成了富農(nóng)成分。
走進(jìn)村子,有一些人端著飯碗站在宅基上,和父親打招呼。你跟在父親身后,東瞅西看。村路南邊水井旁,幾個挑著水桶扁擔(dān)的男人,站著等前面的人從水井的水打水。左邊,挨家挨戶的人家,從院子里傳出抽拉風(fēng)箱的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簦拙I煙氣從外邊聳立的煙囪里冒出來,村子人家煙囪的煙,一起飄到了村子上空。
你覺得餓了,聽到肚子在叫。風(fēng)吹過村子里唯一的那條路,一些樹葉滾動著,從你的腳邊跑過去,你看著那些樹葉跑跑停停,然后,就看到了你穿著露著腳趾的鞋子,你的黑色腳趾從頂破的洞口里,伸出來,像一只烏龜從它的貝殼里,伸出頭顱。
你背著麥根,踉踉蹌蹌地走著,汗水從臉上和脖子里汩汩流出來。氣喘吁吁的你扔掉了那馱麥根。你一屁股坐到上面,面孔朝向西邊,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水。你急促的呼吸聲緩和下來之后,看了會暮色里暗淡下來的田野,重新背上麥根,繼續(xù)往前走。你走過的院子里傳出來孩子的哭聲,大人粗劣的斥責(zé)聲。另一所院子里,傳出雞鴨鵝的叫聲,那些嘈雜的饑餓聲,那么肆無忌憚。
你在村路上,遇到了你同學(xué)張小同,他和你同班,你想起小學(xué)二年級時,看到過這個同學(xué)的父親胸前掛著一個巨大的紙牌子,上面黑色毛筆字寫著“打倒富農(nóng)分子張××”。他和幾個彎著腰低著頭老頭兒,在站成隊(duì)伍的小學(xué)生面前。一個老師站在他們身后,舉著拳頭高喊口號,小學(xué)生一起舉起拳頭模仿著那樣的口號。有人從地上揀起坷垃或者小石子,朝前面的老頭投擲。張××頭上中了一個石子,額頭冒出的血流到了臉上。那年,父親說,張××用一片刮胡刀片,割斷自己的動脈,死掉了。
你看到人們口中的“壞人”。這個稱呼在你心里只是一個概念。人們通過一個概念去干一些事情,你在那天,瑟縮著,手心都出了汗。那些飛向他的坷垃和小石子,就是人們說的槍彈。
在那個村子里,相比于雞鴨鵝狗的聲音,人的聲音是稀少的。你聽著那些聲音,走到了冒著熱氣的灶屋里,母親掀開了一個大圓鍋蓋,端著一個水舀子,她正在將攪好的面糊倒進(jìn)燒開的熱水里,那叫糊涂。那時,一張很大的案板上,放著藍(lán)邊的瓷碗,里面盛著母親燒好的面糊。
那樣的日子,村子在田野的包圍里,像呼吸微弱的人,疲憊著進(jìn)入了睡眠,整個村莊像睡過去不會再醒來一樣。那晚上,你躺在一個稻草鋪成的地鋪里,夢到月光下的田野。那些睡在墳頭里的人,都閉上了眼睛,仿佛比活著的人,睡得更為踏實(shí)而安寧。
老槐樹端著巨大的身架,它頭頂?shù)臉渲Γ褚桓^發(fā)在搖晃。
在宅基上,老槐樹是最好登高遠(yuǎn)望的去處。它比你早出生很多年。它遇到你就很老了。它的身子短粗,像一個矮胖子。它比那些田野路邊白楊樹的樹身矮許多。你伸開雙手抱它,能抱到它腰身的四分之一。
那里的人從沒有長成過這么粗壯的。村莊里的人,身體精瘦,膚色是黝黑。夏天熱得人呼吸困難,你常常會爬到粗劣樹桿上,樹身的黑皮,粗糙而有著巨大的裂紋,它們并不鋒利,一溜溜的,給你提供了攀援而上的方便。
你蹲在樹杈上,看過屋頂上魚鱗一樣的瓦片。繼續(xù)登高,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村莊。風(fēng)在樹杈之間流竄,悶熱的身體進(jìn)入了那些風(fēng),一陣陣的涼爽從肌膚里泛溢出來?;睒淙~很小,那么橢圓的、精致而透明的,在陽光照射里,內(nèi)里的紋理清晰可見。你想,它們在陽光里都是輕薄而歡樂的。
那是一個小小的天堂。在夜色降下之后,它們都變成了黑色的。夜晚,那槐樹上是最神秘的去處,也是最容易藏身而不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大人們圍著樹下,往上尋找,也不會發(fā)現(xiàn)你。那里稠密的葉子,就是你的天羅地網(wǎng)。
那棵老槐樹上生長著你的遠(yuǎn)方。在樹上能隱約看到遠(yuǎn)處的一些樓房的,那里不過是幾里路外的縣城。它們藏在灰色的煙霧中。中午陽光強(qiáng)烈的時分,那些樓群就更真切,像后來人們傳說的“海市蜃樓”。你趴在樹上,看那些影影綽綽的樓房。后來,你有了去縣城的機(jī)會,每一次都會想到站在老槐樹上,你最想看的就是藍(lán)天下的那些樓房。
母親不讓你在晚上爬老槐樹。母親說這棵樹下死過一個人。她說樹身到晚上會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傳出來。她給父親說過多次,要砍掉它。父親說他從沒聽到過什么聲音。吃完晚飯的父親,常站在樹下抽煙。那時白花花的月光從樹枝的間隙落到地上,那些影子和在月色像印在地上的畫。父親說,世上沒有比這更好看的畫了。
為了不讓你爬上這個老槐樹,母親多次講一個死了的女人。若干年前,一個穿著黑色布褂年老的女人,披頭散發(fā)地出現(xiàn)在老槐樹下。母親認(rèn)出了她,一向整潔的老女人踉蹌著奔跑過來,嚇壞了在樹下乘涼的人。大人們驚慌地跟在她的背后,大喊著別被她咬著。她兒子驚慌而痛苦地說著母親被狗咬著了,瘋了,見人咬人。當(dāng)晚,她被兒子帶回家,兒子用繩子捆綁了她一夜。據(jù)說她已經(jīng)無藥可救,兒子到一個鐵匠鋪打了一副鐵鏈子,將母親鎖住一只腳,拴到這棵槐樹上。
兒子會把做好的飯盛到碗里送過來,放到她面前。老女人手抓、舌舔地吃碗里的食物。那只碗里也經(jīng)常放一些水,放在近前。她端起它喝水時,牙齒咬住碗,一下就咬碎了。后來,她看見碗就拿到嘴邊去咬。她爬在地上,張開嘴,舌頭伸出嘴外邊,猛地一口咬住盛食物的花碗,堅(jiān)硬牙齒發(fā)出“咯嘣咯嘣”的響聲?;ㄍ氲乃槠瑥乃淖炖锿鲁鰜怼?/p>
她死在了槐樹下。多年后,家里人提出養(yǎng)一只狗看家,你母親一聽就斷然否決。母親把這個事件說給后輩們,既然說開了,母親連爬那棵老槐樹,也不允許了。秋天,樹上天空的月依然是盛大的,落到樹枝間和地面的光,是皎潔的。那種浩淼的清輝,籠罩著天地之間。后來,你到了城市生活,再沒有見過浩大清渺的月色了。或許因?yàn)?,那時的空間都極其干凈,纖塵不染。
籠罩在白色月光里的老槐樹,你不知道哪年砍伐掉的,什么原因也無從知曉了。你常在夢里看到,灰色帷幕從夜里降落下來,圓月在天空掛著,有什么東西打碎了白光,你從中逃出來,走出通往村外的一條僻靜的路上。在傍晚或者早晨的霧氣繚繞中,走入田野的你衣服濕漉漉的。那時,你覺得一直隱藏在某個暗處看著你的人,再也看不見你了。你那么走著,整個春天里,你腦袋里的老槐樹的白色花瓣不斷掉下來。
你一直想著自己離開村子的那個春天,白色花瓣鋪天蓋地,起風(fēng)的時候一直飄落下來。那像是一雙眼睛,無數(shù)次地驚鴻一瞥。你覺得自己的身體跟隨花瓣輕輕曳動,你輕然地像一縷青煙。一瞬間,你又像一滴不斷洇開的水,進(jìn)入到那片漸漸顯露的太陽的白光中。你看見了那個身影。在那里,老槐樹下,站著一個想著出逃的少年。
馬車比牛車跑得快。馬車比牛車少兩個輪子,四個輪子的牛車跑不過馬車,父親高興時,就這么給大家說。那也許還有一個原因,父親常趕馬車運(yùn)輸田野間的稻子和麥子。
父親吃完飯坐在一個高高木頭凳子上,他從一個帆布袋里取出煙葉和煙袋抽煙,火光在微明里,照著他泥土色的臉。東西幾家的鄰居,吃完飯的,端著碗的,一個個開始朝你家的宅基上聚攏。父親邊抽煙邊和那些人拉呱。
那天,村路上一溜噠噠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父親說常某某趕著的馬車進(jìn)村了,這時候大家的目光都轉(zhuǎn)向了村西。過了一會,馬車經(jīng)過門口,和趕車的常某某打著招呼:“回來了啊?!背D衬匙隈R車的左側(cè),面對著和他打招呼的人,大聲地回了聲“回來了!”過了人群,就見他揮起了鞭子,朝著空中用力甩動。那個動作連同那一聲空中的炸響,讓眾人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人們把頭轉(zhuǎn)向你父親,大聲地說你父親猜的真準(zhǔn)。父親說不是猜的,是他聽到的。
眾人之中,一個啞巴,一個聾子。啞巴伸出大拇指亮給眾人看,眾人以同樣的拇指回應(yīng)啞巴,聾子則面向你父親,說:二老爺,常某某趕車技術(shù)好,還是你趕車技術(shù)好?眾人見聾子問話。一個人用手指著耳朵,大聲地說:你聽得見那鞭的響聲嗎?父親不置可評地微笑著。
那個秋天,糧食顆粒歸倉。你家門口聚集了一些人,在那個一左一右生長著兩棵椿樹,中間左側(cè)一個巨大槐樹的宅基上,他們無所事事地消耗著睡覺之前的光陰。他們在談?wù)撜l提著籃子去集市賣了雞蛋,扯了一些布回來,誰家的孩子最近不愛吃飯,母親從集市上買來的用荷葉包好的兩角錢的狗肉,直到一個推著獨(dú)輪車賣油條的走過,他們支著耳朵聽他吆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走過,沒有人去買。
這個時候,父親朝村西看了一眼,說:今天早上常某某出去的,按說這個點(diǎn)應(yīng)該回來了。有人就唏噓了一聲,說常打的鞭子,那個響脆的聲音沒人可比。父親說,常在一里開外的地方一定會打鞭子的。父親一直沒有聽到那聲鞭子。父親的表情,在說,今天好奇怪。
就在眾人談著常時,村路上急匆匆走過一個人來,父親認(rèn)出他是村里的李會計(jì)??吹秸线@一群人,他徑直走了過來,邊走邊壓低聲音地說: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常某某被馬車軋死了!
李會計(jì)說,他到縣城賣自家小麥,一直到下午才賣掉,他又用賣掉的錢買了玉米。一斤小麥可以買二斤玉米,這樣他家的口糧就能接濟(jì)到明年開春。他本來要用一輛獨(dú)輪車推回來的,在集市口就遇到了常某某趕著車經(jīng)過。常某某就說,馬車空著,要給他捎回來。
常某某的馬車路過張莊村路上,從一條小巷里,突然竄出一頭牛來,那頭牛撞了馬一下,馬就驚了。常被突如其來的事件搞懵了,不管他怎么控制韁繩,怎樣大聲呵斥,那馬拉著車狂奔起來,一瞬間,常被顛了下來。他的頭掉到了車輪前,車輪飛過。
李會計(jì)說,他趕到時,那個村子里的人,已經(jīng)攔截住了馬。人們正在抬常的身體。他的身體之前,被蓋上了一張席子。他掀開席子時,看到了他的腦漿……
你和眾人一起眼睛盯著李會計(jì)的臉看著,從他的臉上,你如此真切地看到了那一幕,那馬車狂奔碾壓常的頭顱的情形在你腦袋里活動著。這對于你,從未有過的一種慘痛畫面。你驚嚇得發(fā)呆著……過了好久,你聽到椿樹上的葉子,嘩嘩地落下來。
當(dāng)夜,你從夢中嚇醒,你看到了一種被描述過的真切的臉,流著滴滴的鮮血。次日中午,你吃的飯菜,全部吐了出來。你用了很多天的時間,才讓自己從恐懼的夢中掙脫出來。
一想到,那匹驚了的馬,你就覺得塵煙沸騰,有一把殺人的刀,藏在時間的某處。
路邊草叢里有鳥,鳥聽到你的腳步聲,向東飛。它的翅膀扇動著,一會兒就消失到槐樹林里了。日光從河對面的坡地上升上來,越升越高,光輝普照,慢慢地籠罩到整個林子上空。這個周日上午,你和蘇秦拎著摘豬草的籃子向村東走去。
細(xì)沙的路上,不時有人影移動,那些腳步濺起塵埃,遠(yuǎn)遠(yuǎn)地像一小團(tuán)煙蕩開來??罩型蝗豁懫饚茁暰薮蟮镍Q叫聲,渾厚而又嘹亮。你抬頭看,那黑影飛躍到樹的枝頭,盤旋著,一會兒之后,飛向遠(yuǎn)端消失了。
“麻嘎子,是麻嘎子?!碧K秦在前頭大聲說。他仰著臉,朝著那兩只翅膀消失的地方。你們小跑了兩步,就慢下了下來。蘇秦又一次提到小荷塘里的菱角,說二蛋他們前幾天來摘過,菱角又大又好吃。你腦袋里就裝滿了菱角,你一路走一路就想著扒開綠色菱角皮,白色菱角米甜脆甜脆,你想得口舌生津,咽了幾口唾液……
蘇秦領(lǐng)頭走在前面,你們從河嶺斜著走下布滿藤條和槐樹枝的坡地,田野里的麥苗很高了。你蹲下來,用鏟子挖了幾顆野菜,你看著陽光烤嗮麥苗,綠色枝葉濃郁的汁液撲鼻而來?!澳垡恍溍缈梢酝谝恍┗厝ズ兔嬲舫筛C窩頭吃的,我娘蒸的很好吃?!碧K秦尋找嫩顆的麥苗在挖。你一把拉過他,指著那棵垂柳下的荷塘。蘇秦看著愣在那里。你嚷嚷著:“奶奶的,那不是菱角秧嗎!”
蘇秦說:“聽說有個老頭看護(hù)的?!蹦銈冞h(yuǎn)遠(yuǎn)地站在那兒,四處逡巡了會,你們靠近荷塘的岸了,蘆葦蕩里傳來一陣陣的沙沙聲響,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肥碩的葉子下結(jié)滿了個頭極大的菱角。“沒有人,真的沒有人?!狈逝值牧饨茄碓谟撵o的深水面上向你們招手,荷塘的水面上,有裊裊的霧氣在蒸騰,晃動著碧綠色的寂靜。你局促不安,貓著腰,頭伸向水面,在散開的葉子中間,碩大的菱角隱隱可見。
你要下河了,蘇秦用警惕的目光四處看了看,說:“你下吧,我給你看著衣服?!彼孟裨谡f,有人會來抓你們。你瞅了他一眼:“不行,都得下。”你們在岸上僵持了一會兒,開始脫掉褲頭背心,光著屁股,一步步走進(jìn)荷塘水里。幽涼的水一接觸肌膚,你們嘴里都發(fā)出吸溜聲。眼前肥嘟嘟的菱角秧上,一個個巨大的菱角立刻吸引你們的手過去了,你們快速地從秧上摘下菱角,兩個三個的朝岸上扔去了岸……
你們走到了荷塘中,手忙腳亂地摘著菱角。這時,岸邊蘆葦突然晃動起來,一個黑影從綠色中間閃出來。你看清了,那個人手里拿著一根長長木棒,他跨過那些蘆葦,沖向岸邊。你和蘇秦呆愣在河水里,你們看到了岸上那個人的臉,一個滿臉兇相的老頭,盯著你們。他迅速彎腰把你們的衣服收到一個籃子里,大聲罵你們小兔崽子。他說他在蘆葦里蹲守好久了,就是為了抓你們。他忿忿地說著,拎起籃子和衣服就朝嶺坡的方向走。你們慌了神,趕緊上岸。老頭在前面走,你們在后面緊追不停,跑到老頭的前面,你們已面色如土,伸手去搶籃子。老頭怒視著,朝你們舞著木棒,一下子就打著了你們光溜溜的身體上,你們同時“啊”地叫了出來。
你們急得哭出了聲,向老頭求饒請求他給你們衣服。他不理會,沿著領(lǐng)地上那條路朝東走。陽光在你們黑瘦的裸體上灼燙著,汗水從頭發(fā)里流出來,在臉上滴答著,和著你們眼里的淚水一起流淌著。高高嶺坡上,有路過的人瞅著你們。你看到蘇秦兩只手捂著褲襠部位……
“不要跟著我!回去告訴你們爹娘,讓他們到公社大院里來領(lǐng)籃子、鏟子、衣服!”老頭聲音兇狠,你和蘇秦的哭聲更大了。他哭著說:“給我們衣服穿上吧給我們衣服穿上吧……”老頭說:“別廢話,回家告訴你們父母吧!”
沒有了衣服和籃子鏟子,你們不敢回家。老頭在前面走著,你們跟著他走向河嶺。赤裸的肉身,在白光光的陽光下,像麻蝦彎曲、瑟縮著。陽光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你們。你內(nèi)心滋生了灼燙的熱流,啃食著胸口。你覺得沒有一個地方可供你隱藏那份巨大的恥辱感。
那是兩華里的路程,像一場漫長的刑期。兩個瘦弱的身體,像河里的泥鰍,在老頭的驅(qū)趕下,被施了魔法似的。走上公社大橋,三三兩兩的人,目光盯在你們身體上,像刀子割裂著你們。蘇秦躲在你的背后,藏起臉。老頭向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人群說著話。你覺得那是一種無形的捆綁與示眾,惶恐感從內(nèi)心爬到臉上,小小肉體在敞開的空間里,變成了一團(tuán)被侮辱被損害的白光……
你們在一個大院里站著,低著頭。一個中年女人和老頭說話:把衣服給他們穿上吧,這么大了,光著身體太難看。老頭說:不行,要等他們的爹娘來!蘇秦和你像兩根木頭戳在那兒。女人還在那里勸著老頭,周圍人越聚越多,雞一嘴鵝一嘴地勸說著,過了好久,老頭有點(diǎn)松口,那個女人趕緊從籃子里拿出衣服,扔到你們面前。
你和蘇秦穿上了衣服,可憎的肉體被遮蔽了起來。那女人說:回家吧,籃子和鏟子他是不會給你們的,讓家長來要吧。你們停止了哭泣,淚痕掛在臉上,一條條灰色的道子,像螞蟻爬過似的。你們無奈而又絕望地回家了。
你跟著蘇秦回到他家,他母親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急著趕往公社大院。蘇秦母親什么都沒要回來,回來后就帶了二十個雞蛋送給了那個老頭,拿回了你們的籃子和鏟子。你回到家被母親的燒火棍打了一頓。周一,你在學(xué)校被老師叫了過去。老頭告到了學(xué)校,說你們偷了菱角還打了他。老師告訴了你的父親母親,說讓他們?nèi)タ此?。母親說:怎么看,家里沒有雞蛋!你又被打了,晚上,你跑到鄰居家,向那家大嫂哭訴,借了20個雞蛋。次日,你讓母親帶著你去了公社大院,把雞蛋送給了那個老頭。
從河嶺上回來,你路過荷塘,綠色菱角秧飄蕩在水面上,你突然害怕極了。荷塘像一個巨大的陷阱,瞪著一雙幽怨的眼睛。你覺得那老頭的眼睛盯在你的后背上,你突然奔跑起來……你大口地喘息著,眼神空洞,一團(tuán)黑色的影子從你的頭頂閃過,那一只鳥飛過,像要灼穿你的身體……
你走走跑跑。一條樹根絆倒了你。坐在地上,你大哭一陣??刺焐淹?,你爬起來,揉著眼睛,從領(lǐng)地上下了坡,進(jìn)入村頭的路。當(dāng)夜,夢里,你一直在那個河塘里打著轉(zhuǎn)轉(zhuǎn),怎么也不了岸。后來,你從夢里嚇醒了,摸摸自己,發(fā)現(xiàn)身上穿著衣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