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潔丹
摘要:艾瑟·拉斯克—許勒作為表現(xiàn)主義的非典型女詩人之一,其詩歌在對當時社會和市民階層進行抨擊的同時,與其他表現(xiàn)主義詩人相比,更突出的是其作品中流露的自我矛盾、悲觀、充滿宗教神秘和死亡氣息的生存困境及沉溺孤獨、逃避的心理?;诖?,主要以許勒的《逃離世界》為切入點,重點分析其作品中面對生存困境時的自我束縛、逃避的心理情感特征。
關鍵詞:生存困境;表現(xiàn)主義;自我束縛;逃避
中圖分類號:I106.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4)10-0115-03
艾瑟·拉斯克—許勒常被視作德國表現(xiàn)主義詩人的先驅,也是近現(xiàn)代德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女詩人之一,本恩(Gottfried Benn)甚至認為她是“德國迄今為止最偉大的女詩人”[1]171。其主要作品有詩歌集《冥河》(1902)、《第七日》(1905)、《我的奇跡》(1911)、《希伯來敘事詩》(1920)、《協(xié)奏曲》(1931)以及《我的藍色鋼琴》(1943)等。許勒雖然常被歸納到表現(xiàn)主義詩人行列,但其作品卻與其他表現(xiàn)主義詩人存在不少差異,布克(Theo Buck)在其《拉斯克-許勒及其“逃離世界”》(2010)中認為,其作品雖然也在控訴當時時代和社會的冷酷殘忍,但卻沒有其他作家的嚴苛冷漠,而是更多地表現(xiàn)了個人的內在情感,尤其是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時,許勒表現(xiàn)的不是抗爭意識,而是在社會、情感、生活等生存困境中的自我逃避和自我束縛,尤其是其作品中一個個充滿東方神秘色彩的幻想世界成了其避難所,詩人在這種充滿和諧的幻境中尋找愛和慰藉[1]172。馬提尼(Fritz Martini)(《艾瑟·拉斯克—許勒:創(chuàng)作和信仰》(1965))和布克的觀點不謀而合。而許勒詩歌中表現(xiàn)的面臨生存困境時的情感一方面與其女性角色相關,另一方面也是由其猶太出身、坎坷的身世和當時的時代背景決定的。
雖然許勒被許多國外學者視為表現(xiàn)主義的非典型女詩人之一,但其在國內至今為止卻仍然鮮為人知,除了北京理工大學的姜愛紅教授有《孤獨者的森林——德國現(xiàn)代女詩人艾瑟·拉斯凱—許勒及其詩歌》(1998)、《情感,語言和形象的完美結合——艾瑟·拉斯凱—許勒的詩歌:一塊古老的西藏地毯》(1999)等研究論文和專著,以及重慶大學出版的譯著《拉斯克—許勒詩選》等外,對其個人及作品進行的推介和研究不多,無論是從許勒在當時德國文壇的影響,還是其在之后德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來說,這都是有些可惜的。
因此,推介許勒及其作品并研究其作品特點,一定程度上具有非?,F(xiàn)實且重要的意義。本文主要著重介紹許勒及其詩歌中的主要創(chuàng)作特點,同時挑選其《逃離世界》進行鑒賞,重點分析其作品中面對生存困境時的自我束縛心理和逃避情感。
一、艾瑟·拉斯克—許勒
艾瑟·拉斯克—許勒(1869—1945)來自伍珀塔爾—埃爾伯菲爾德一個已經被德國市民文化同化了的富有的猶太家庭。作為家里的幼女,許勒自小受到寵愛,性格桀驁孤僻,11歲時因病輟學在家接受母親的教育,在溫馨的家庭氛圍中享受親情。但好景不長,許勒13歲時,其最愛的兄長去世,1890年其父過世,而最疼愛她的母親也在7年后離世。母親的過世對當時的許勒而言就像是被驅逐出了天堂。童年也是她一生中最安穩(wěn)、溫馨的歲月,因此也成了其之后作品中不斷被追憶的主題。
1894年,許勒嫁給了柏林醫(yī)生貝爾托特—拉斯克,遷居柏林,在1899年生下愛子保羅,同時,其首部詩集《冥河》于1902年出版。但許勒的第一段婚姻沒有持續(xù)多久,不拘世俗、桀驁不馴、充滿幻想的許勒無法忍受保守不變的小市民生活,1903年4月,她與首任丈夫離異。11月,她與作家、音樂人格奧爾格·列文結婚,許勒稱列文為赫爾瓦爾特·瓦爾登,而后者則以該名作為表現(xiàn)主義文學的先驅人物揚名德國文學藝術界,但第二段婚姻也只持續(xù)了不到十年。
那時的許勒過得是窮困潦倒、漂泊不定的藝術家生活,主要依靠友人的接濟過活。但她也認識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友人,尤其是被她稱作“圣彼得”的彼得·希勒(Peter Hille)、卡爾·克勞斯(Karl Kraus)、弗蘭茨·馬爾科(Franz Marc)、戈特弗里德·本恩(Gottfried Benn)等。期間,許勒發(fā)表了大量的作品,包括其最著名的詩歌、散文等,憑借詩集《我的奇跡》,許勒被視作德國表現(xiàn)主義詩人的先驅之一。但1927年愛子保羅的去世,以及不少友人在一戰(zhàn)中的離世,令許勒遭受了較大的打擊,在文壇沉寂了一陣,之后晚期的作品風格也有了轉變。
1932年,在贊譽和詆毀聲中,許勒與理查德·彼凌格爾(Richard Billinger)共享了克萊斯勒獎,一方面,有些人認為她的作品具有超越時代的意義,杰出的語言天賦,而另一方面,有些人(比如卡夫卡)則認為許勒太過無病呻吟。無論如何,這一榮譽對許勒而言都太過突然,同時,由于日益加劇的國家社會主義,許勒的生命和創(chuàng)作都受到了威脅,德國不再是安全之所,她被迫流亡瑞士。但在瑞士,她被禁止工作,得不到長期居留許可,以至于居無定所。在此期間,許勒三次前往其夢想中的圣地巴勒斯坦,那個她日思夜想的耶路撒冷,于她而言就像是孩提時代安穩(wěn)的港灣,是童話般的幻夢世界,也是流亡生涯中所追求的彼岸的避難所。1945年,在第三次前往巴勒斯坦的旅途中,許勒因病獨自亡于耶路撒冷。
二、許勒詩歌創(chuàng)作特點簡介
許勒的一生滿是痛苦、孤獨和無家可歸的經歷,愛情、死亡和宗教成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三大主題。一般人們習慣于把許勒的詩歌分成早、中、晚三個時期,其中1905年之前的為早期詩作,1905年至1927年為中期,1927年之后為晚期[2]。與中晚期的詩歌相比,許勒早期的作品中(比如《冥河》集)情感更為豐沛激烈,多會運用青春、愛情等美好的場景,富于浪漫色彩;在中期作品中(比如《我的奇跡》)形成了其之后較為穩(wěn)定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她采納得更多的是韻律不規(guī)則的非押韻抒情詩,畫面跳躍不定,抽象和具象結合,把不同的場景解構又重新糅合建構起來,情感深沉、濃烈;而晚期的作品則多出現(xiàn)宗教色彩的主題,語言的運用打破常規(guī),更多地專注于個人情感,富有冥想色彩。馬提尼(Fritz Martini)認為,隨著許勒年齡的增長,她的創(chuàng)作語言風格轉變更為明顯,在表現(xiàn)現(xiàn)實時,越來越多地用到超驗的神的力量,原本是主觀愿望和夢想的詩歌創(chuàng)作越發(fā)充滿宗教色彩,人類、塵世和神結合在了一起[3]。endprint
許勒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與其個人生活經歷和態(tài)度緊密相關。面對當時表現(xiàn)為自信滿滿、實際卻腐朽脆弱的市民社會,她選擇的不是妥協(xié),不是冷漠嚴苛的抗爭,而更多的是心理情感上的反抗,這種反抗最大的體現(xiàn)便是她的生活方式和婚姻生活,但這同時也意味著,作為女性,她也失去了自己所尋求的安全感和溫暖,只能在創(chuàng)作中去尋求依存。脫離世俗束縛使得許勒獲得了更多的自由獨立,極端的個人主義卻也使得她太過超越時代,在當時得不到大眾的理解,也遭到了不少排斥。同時,身為猶太女性,在國家民族主義日益暴漲的社會氛圍中,在反抗帶來的流離失所,在親人友人不斷離去的痛苦孤獨中,許勒的中晚期作品更多地關注的是死亡和宗教,同時,她也在猶太教中尋找生存的力量。脫離了世俗的角色設定,女性和猶太教成了她創(chuàng)作的新表現(xiàn),在幻想的孩提時代般的天堂中,許勒逃避著現(xiàn)實中令之失望痛苦的事實。這也使之不同于其他表現(xiàn)主義者們的訴求,他們多要求做出巨大的社會改革,其呼號和抗議更為激進嚴苛。而許勒的詩歌,尤其是中晚期的詩歌中,她也在與社會對抗,用自己的幻想世界和周圍的種種現(xiàn)實抗爭,但其中更多地表現(xiàn)為幻想、極度敏感、藐視現(xiàn)實、生活的恐懼、思鄉(xiāng)、厭世等情節(jié),比如在《逃離世界》中,許勒寫道:“我想要進入無邊無際/退回到我自己/…/喔,我正在你們中間死去!因為你們正用你們把我扼殺。/我想在我的四周繃緊絲線—/…/以便逃離/朝著我自己的方向!”這一方面自然與當時的社會、時代相關,另一方面,更多地與其女性角色、猶太背景和個人生活經歷有關。下文將簡要分析《逃離世界》一詩,這首詩也是許勒及其作品基本傾向的縮影,其中,詩人面對生存困境時自我束縛、逃避的情感心理可見一斑。
三、《逃離世界》賞析
逃離世界
我想要進入無邊無際
退回到我自己,
我靈魂的秋水仙
已然盛開,
或許—回去已經太遲!
喔,我正在你們當中死去!
因為你們正用你們把我扼殺。
我想在我的四周繃緊絲線—
結束紛亂!
充滿迷惑,
使你們不知所措,
以便逃離
朝著我自己的方向!
詩歌標題“逃離世界”本身就引人深思,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期約在1900年左右。從語言結構來看,詩歌中的語義順序很不規(guī)則,尤其是最后第三個句子由三個句子成分構成了六行詩句,顯得語句結構復雜,但陳述的目標和內容卻十分明確。這也是許勒詩歌語言中的特色。語言組織結構獨特,但單詞、詞組和句子成分、句子卻是連貫組織起來的,其中勾勒了形象的圖景,比如“秋水仙”“絲線”等,用了不少象征意象和比喻,使得全詩充滿了藝術感,也更為強烈地表現(xiàn)了詩中主體的情感內涵。
盡管許勒在詩中似乎對現(xiàn)實世界進行了批判,但這些都不過是幻想世界的組成部分,詩中的自我主題和極端的反抗心理,反抗中表現(xiàn)出來的逃避和自我束縛心理,帶來了強烈的情感效應。全詩中貫穿了尖銳痛苦的基調。標題就宣告了詩人在外界的束縛中追求的并非打破桎梏,而是回歸自我,逃往自己的內心深處,她要維護的是自己絕對的主體性,自我的個體盡管很小,但從宗教角度來看,小我也是無邊無際的大我,所以,詩人對于退回自身的訴求針對的盡管只是自身,但同時也是“無邊無際”。失敗的婚姻,離去的親人,窒息的社會環(huán)境,流離失所的日子,面對這樣的生存困境,“我靈魂的秋水仙已然盛開”,那秋水仙不就是詩人所追求的精神獨立和絕對自我嗎?許勒所經歷、生活的現(xiàn)實在扼殺詩人,面對令人反感的世界,面對生存的困境,她想要捍衛(wèi)自身的主體性。有人選擇積極對抗,但在那個時代,現(xiàn)狀卻仍是由“你們”決定的,對抗往往便是失敗,所以,為了在社會環(huán)境和自己主張的生活、藝術的對立中尋求歸屬感,不是抗爭,便是融入,不是生,便是死,而許勒的選擇則是把自己孤立于這個世界,“我想在我的四周繃緊絲線?!庇眠@種自我束縛來迷惑他人,逃離現(xiàn)狀,讓“你們”對我無可奈何,讓我“逃離”到“自己的方向”。因為她無法改變現(xiàn)狀,所以,這位反抗者只能被絕對地孤立,而在冷酷無情的現(xiàn)實中,詩人自己渴求的也是絕對的孤獨,她別無出路,只有在追求自身幸福的過程中走向孤獨沉寂。該詩最后五行中激烈而富有張力的詩句形成了全詩的高潮,在實現(xiàn)目標后,戛然而止,而“朝著我自己的方向”也成了許勒的人生格言,這同時也意味著自由和解脫,但由此付出的代價便是絕對的孤獨。
這種逃離自我、逃避現(xiàn)狀的態(tài)度是許勒對世界、對生存困境進行抗爭的獨特的戰(zhàn)斗方式,她用回歸自我的反抗方式宣告自己拋棄所有曾被迫接納的一切,只追求自己的訴求,言辭激烈,情感豐沛。而這種訴求和表達方式也使得許勒的詩歌與其他表現(xiàn)主義詩人有了最大的區(qū)別。
四、結語
可見,作為表現(xiàn)主義的代表詩人之一,許勒詩歌中更為突出的還是其自身創(chuàng)作中,不同于其他表現(xiàn)主義作家反抗方式的自我回歸性和孤獨追求,這種面臨生存困境時的心理情感,一方面與其猶太女性角色相關,另一方面也是由其坎坷的身世和當時的時代背景決定的。
參考文獻:
[1]Buck T. Streifzuege durch die Posie-von Klopstock bis Celan[M].Koeln: Boehlau,2010:171-180.
[2]姜愛紅.孤獨者的森林——德國現(xiàn)代女詩人艾瑟·拉斯凱—許勒及其詩歌[J].外國文學,1998,(2):62-66.
[3]Martini F. Else Lasker-Schueler.Dichtung und Glaube. In:Hans Steffen (Hrsg.):Der deutsche Expressionismus.Formen und Gestalten[M].Goettingen:Vandenhoeck & Ruprecht,1970:5-2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