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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行漸遠(yuǎn)的村莊

2014-11-07 16:08黃偉興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xué)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村子

黃偉興

1、八里黃 永興堡

我們村坐南朝北,背倚蜿蜒起伏的驪山,面朝湯湯蕩蕩的渭河,是四四方方的一個村子,也是關(guān)中平原上常見的一個村子。村子的名字叫八里黃,簡稱八黃村,但村里以及周圍的人提起我們村子,既不說八黃村,也不說八里黃,卻常常說成八黃也。其實,人們不僅把我們村叫八黃也,對于其它村子,如南陳村,如槐樹劉村,如木匠李村,口頭上提起,也都是南陳也,槐劉也,木匠李也地叫著。我想這大約應(yīng)該是古文了,就像古代人常說的“是也”、“非也”一樣。

八里黃這個村名的起因應(yīng)該很簡單,一是因為村子距黃姓人祖墳的所在地柳溝黃村和縣東重鎮(zhèn)馬額鎮(zhèn)的直線距離都是八華里;二是村子里的人以黃姓為主,所以就叫八里黃村了。

但我們村里的老人說過,我父親也曾經(jīng)說過,早年間,在村子朝向北面的城門樓子上,也就是在村子正門的上方,端端正正地鑲嵌著三個青磚雕成的大字:永興堡。

這也就是說,我們村還有一個名字,永興堡。

可是,自打我有記憶開始,我從沒有聽過人們把我們村叫永興堡,不光我們村人不叫,就是從村南官路上偶爾走來的一個人問路,也是恭恭敬敬地問到八黃村怎么走,而從不問去永興堡怎么走。

我父親說,八里黃村是先人取的名字,先人取的名字輕易都不能改的,也是任誰都改不過來的。

那么,先人是誰呢?

先人是三個老弟兄,是從山西大槐樹下走來的。一個在驪山腳下的柳溝安了家,衍生成了一個村子,就叫柳溝黃;一個在柳溝黃的西北安了家,衍生出的村子就叫西黃;還有一個,在柳溝黃的東北安了家,就是咱八里黃了。

那么,為啥要給城門樓子雕上永興堡三個字呢?

這怕就是秀才弄的事哩。城門樓子修好了,請秀才寫字,秀才酸文酸文的,怕是嫌八里黃不好聽吧,就寫了永興堡三個字。不過,咱村可真算是堡子哩。

叫堡子和叫村,還不都得種地嗎,還不都是農(nóng)村嗎,有什么區(qū)別呢?

那不成,所有的堡子都可以叫成村,但所有的村子卻不一定可以叫成堡子,只有有城墻的村才能叫做堡子!我父親這樣強(qiáng)調(diào)。我父親還告訴我,能夠叫做堡子的村子,一定比只能叫村而不能叫堡子的村子殷實,只有殷實了,才修得起城墻,修得起城門樓子,也只有殷實了,才需要修城墻。為啥?就為了防土匪。八黃村的城墻,那個高呀,足有一丈六,再怎么有本事的土匪都攀不上來;那個寬呀,并排可以跑兩掛馬車。八黃村為啥殷實,人勤快,地也好。單說地吧,平整,肥沃,地下水也不深,由村子去地里和由地里到村子,一鏟子平路,一寸的上坡路都不用走,在方圓好幾十里的地方,只有溝西斜楊村的土地才能夠和八黃村相比,所以,提起土地,馬額川口就流傳著一句話:“溝東的八黃村,溝西的斜楊村!”父親說的溝,是指距我們村子三四里地遠(yuǎn)的戲河溝。

父親對堡的解釋把我所掌握的知識體系搞亂了。于是,我翻開《辭海》,在這部比磚頭還要厚的工具書里查找堡的含義,以印證,或者否定父親的說法。

我在《辭海》里邊看到了這樣的解釋:(一)發(fā)保音,義為土筑的小城。如:碉堡。(二)發(fā)補(bǔ)音,義為集鎮(zhèn),常用為地名,如柴溝堡;馬家堡。(三)通“鋪”。本為驛站,今多用于地名。如:十里堡。還有一個是對“堡塢”這個詞的解釋:中國歷史上以封建家族為核心建立的莊園組織。有堡、塢、壁、壘、營、寨等名稱。

聯(lián)系到我們村里寬“能并排跑兩掛馬車”,高“足有丈六”,讓“再有本事的土匪都攀不上來”的城墻,我想,寬能跑兩掛馬車是可信的,如果沒有人站在城墻上防御,或者說村子里沒有一個“封建莊園組織”,高僅丈六卻讓“再有本事的土匪都攀不上來”,這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很明顯,我父親,以及我們村許多人對堡的解釋既沒有取《辭?!防锇l(fā)音與永興堡里的“堡”相同的“集鎮(zhèn)”義,也沒有取發(fā)音與永興堡的“堡”不同的“驛站”義,而是更多地靠近了《辭?!防铩巴林男〕恰焙汀氨]”的意思。聯(lián)想到過去我們村子確實是被城墻護(hù)圍著的,以及現(xiàn)在我們村子里人在讀書看報的時候,遇到“堡”字,均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都念成“補(bǔ)”音,他們對“堡”的解釋,倒確實是一種說得過去的解釋了。

但我并沒有見過我們村里的城門樓子,也沒有見過繞著我們村子一圈兒,護(hù)衛(wèi)著我們村子的那一道據(jù)說上邊可以并排跑兩掛馬車的城墻。

2、城墻的灰飛煙滅

我們村的城墻和城門樓子應(yīng)該是和北京城的城墻城門樓子在同一時期損毀的。當(dāng)然,我們村損毀城墻和城門樓子的原因并不像北京城那樣是為了拓展城市的發(fā)展空間,但和北京城拆除城墻城門樓子的相同之處是,那都是政府的決定。

在政府看來,建國之后,鄉(xiāng)村再也沒有半夜三更進(jìn)入村子,進(jìn)入每一戶農(nóng)家,吶喊著嗓子,猙獰著面目,亮出冷光爍爍的鋼刀,揮動著或長或短的火槍向純樸善良的鄉(xiāng)里人要錢要糧要女人的“強(qiáng)人”了,歷經(jīng)百年甚至千年的城墻在這個時候確實失去了自計劃構(gòu)筑時就確立了的保護(hù)村莊的作用。而且,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在鄉(xiāng)村經(jīng)濟(jì)特別落后的時候,構(gòu)筑城墻和城門樓子對任意一個村子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一個相當(dāng)巨大的工程,如果村子里沒有一個德高望重的人號召,如果不建立一個籌資機(jī)構(gòu),如果沒有一個管理嚴(yán)密的組織,那樣巨大的工程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而在無政府主義的鄉(xiāng)村,這樣的組織,也只能是以封建家族為核心的莊園組織了。所以,寬厚的城墻和高大的城門樓子也確實是一種圍繞封建家族建立的莊園組織的物質(zhì)表現(xiàn),具有非常明顯的封建社會色彩。那么,拆掉遍布鄉(xiāng)村大地上的寬厚的城墻和雄偉的城門樓子,也就是要徹底地砸碎封建家園組織,讓社會主義祖國廣袤的原野上,再也沒有一丁點(diǎn)兒封建社會的色彩。

在鄉(xiāng)里人看來,拆城墻其實也有許多好處,好處之一就是進(jìn)出方便了,沒有了城門樓子的村子讓人有了許多不曾有過的自由,比如,進(jìn)出村子,就可以不考慮所帶東西或者所乘車輛的高低寬窄了;深夜回家,也不用看晚上在城門樓子上值夜人的眉高眼低了;偶爾有一個精力充沛浪漫依然的漢子在大冷的冬天離開鄰村寡婦的熱炕頭后,也不用龜縮在城墻根下,忍受寒夜的冷風(fēng),直到黎明時分沉重的城門發(fā)出伊呀的聲響后,再瞅一個沒人的時候悄然溜進(jìn)村莊了……另外,當(dāng)政府下定了拆除城墻的決心之后,那繞村一圈歷經(jīng)風(fēng)吹雨淋日曬成百上千年的城墻,此時在鄉(xiāng)里人的眼里,就不再是護(hù)衛(wèi)村子的“工事”,而變成一堆很肥很肥的“壯土”了。

這個時候,農(nóng)民們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土改初期面對滔滔不絕的干部時的心生疑慮,面對地主富農(nóng)甚至中農(nóng)時的忐忑不安。他們歡天喜地地將界石深深埋在地下,他們和鄰家的男人一起丟剝了上衣?lián)]動著鐵锨共同在兩家的地界處砌起了一道筆直的田埂??粗且呀?jīng)屬于他們的田塊,恍然若在夢中的他們把粗糙的手掌有力地拍到赤裸著的胸部上,汗涔涔的前胸霎時出現(xiàn)的一枚鮮紅的掌印告訴他們這一切絕不是夢境。他們開始如牛犢子兒如馬子如小叫驢一樣在地里撒著歡地勞作著,他們要讓土地在自己手中生產(chǎn)出比在地主富農(nóng)手中時更多的糧食,他們相信,他們身上掉下的汗珠子有多大,地里的苞谷粒兒就會有多肥,太陽把他們的脊背曬得有多紅,挑在麥穗上的麥顆子就會有多紅。可是,一旦土地真正回歸到農(nóng)民手中,人們忽然發(fā)現(xiàn),肥不夠施了,就是把全村所有人所有畜生產(chǎn)生的糞肥集中起來施到田里,也有許多田塊無肥可施?!扒f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边@道理莊稼人比誰都明白,因而,當(dāng)政府一聲令下要拆除城墻,莊稼人就扛著镢頭拿上鐵锨向城墻沖去。城墻頓時在鄉(xiāng)里人的吶喊聲中,在一陣陣呼兒咳喲的號子聲中轟然倒下,并被敲打成雞蛋大的碎塊后送到田里,然后,又被莊稼人揮動著鐵锨均勻地拋撒在綠油油的麥苗上。彌天的黃塵散去,城墻就化做了麥田里很好的浮肥……

3、官路從我們村旁過

原先,在我們村子的南邊,有一條通往縣城和馬額鎮(zhèn)的道路。那道路寬可以行兩掛馬車,比鄉(xiāng)間連接村子與村子的道路寬出了許多。或許,因為那道路是官家修的吧,人們把那路叫官路,又由于官路在我們村子的南邊,我們村里人就把官路叫做南官路了。

在過去很長的時間里,官路給我們村子的人提供了很多方便。每逢三六九的集日,我們村子里的人迎著剛剛升起的太陽,用手提著用肩背著,用驢馱著用獨(dú)輪車子推著,把自家地里產(chǎn)的蔥、蒜、棉花,或者自家婆娘紡織的大布等等的物品,運(yùn)到馬額鎮(zhèn)去了。在馬額鎮(zhèn)窄迫的街道上,他們瞅準(zhǔn)一個合適的位置,把一個用藍(lán)格子布做成的包袱鋪開來,把帶來的物品擺放到包袱上,然后就脫下一只鞋坐在屁股下,裝上一鍋?zhàn)雍禑燑c(diǎn)燃,一邊悠閑地抽著,一邊就開始與光顧自己攤子的人講價錢、做交易了,間或,也與偶遇的熟人打上一聲招呼。臘月里,年頭里,他們又會沿著官路往西到縣城去,或者在回民開的館子里吃上一碗羊肉泡饃,或者坐在葫蘆頭館子的大方桌前,用吆牛一樣的嗓子喊:散酒二兩,葫蘆頭泡饃一碗!記著,湯要寬,辣子要多!待吃喝得成了一個大紅臉,頭上也有一絲絲白汽冒出的時候,就走出館子,口里哼唱著秦腔,直奔縣城西南的大地陽春牌坊了。在那里,有從華清池里溢出來的汩汩的溫泉水哩,有可以免費(fèi)泡澡的渾塘子哩。吃飽了,喝足了,丟剝了衣裳,跳進(jìn)那氤氳著水汽的池子,泡去四季勞作的疲乏,搓掉累積一年的垢痂,想著身下的池子雖與李隆基無關(guān),但周遭溫?zé)岬幕?,卻與當(dāng)年退去貴妃凝脂的湯泉無異,身心于是就滿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受活了。

在給百姓帶來了方便的同時,官路更給官家?guī)砹朔奖?,它簡直就像官家的觸角一樣,像官家的血管一樣,讓那樣一個政府茍延殘喘地活著,也磕磕絆絆地往前走著。那個時候,地里的糧食不管是豐收了,還是歉收了,該給官家的一份兒,總是要給的,愿意不愿意都得給,不給,官家的鞭子就會毫不留情地落在你背上的。我婆就因公糧問題挨過保長的鞭子哩,因為那個時候?qū)嵭斜<字?,在收糧的季節(jié)正好輪我婆任甲長,同一甲的幾戶,不忍看到我婆被一個大男人用鞭子抽打,就把自家的糧食用口袋裝了,扛著,背著,或用獨(dú)輪車子推著,沿著南官路運(yùn)到馬額鎮(zhèn)上的倉里去了。我們那里的地下黨被人告發(fā)了,黨國的隊伍就騎著馬,挎著槍,日夜兼程地從縣里趕來了,很便當(dāng)?shù)刈阶×艘粋€,很迅速地處決了,最后,還把共產(chǎn)黨那一顆太硬的頭顱割了下來,掛到馬額鎮(zhèn)的城門樓子上。鎮(zhèn)長呀,保長呀的,領(lǐng)著他的兵丁,像趕牲口似的,把官路附近村子里的百姓趕到了馬額鎮(zhèn),用鞭桿指著那懸在城門樓子上的頭顱說:看看,好好看看,這就是做共產(chǎn)黨的下場哩。冬天,一只黃蠟蠟的隊伍沿著官路從西邊開過來了,在我們村子的南邊稍作停留之后,就分散著進(jìn)入官路兩邊的村子了,村子里的狗于是開始瘋了一樣地叫,村子里的雞也開始撲嚕嚕亂飛。在女人們尖利著嗓子的哭叫聲中,就有青壯年男人被那些黃蠟蠟的兵們用槍托打著,用皮鞭抽趕著往村外走了,那被槍托打著被皮鞭抽著的男人中,就有我的父親……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詞,共享。是的,是共享。在那個年代,除過空氣、水、陽光等等大自然賜予的東西之外,那一條官路,大約就是我們村人與官,與匪,與一切好人和壞人可以共享的唯一的資源了吧?

4、那是多么溫馨的一個村子啊

沒有了城墻的村子依然是很齊整的一個村子,是很溫馨的一個村子。

村子有一南一北兩條村巷,村巷寬可行一掛馬車,長可以從東邊的盡頭聽到西邊盡頭人的呼喚和雞的打鳴,也可以從南邊的盡頭看到北邊盡頭有兩個婆娘正撕扯在一起打架。家家的木門都會在家有喜事的時候用鍋煙子染成黑色,并給門框的邊緣勾畫出大紅的線條,然后用清漆覆蓋了。所以,那黑漆的木門就顯出了新舊不一的參差來。新的在太陽下會發(fā)出像公雞翎子一樣閃爍的亮光,舊的,則有些灰塌塌的,甚至?xí)冻龌野紫嚅g的木頭的紋路。幾乎每一家的門前都栽著一株兩株的槐樹或者泡桐,那槐樹或者泡桐的旁邊,也會無一例外地栽立著一塊石頭。石頭是窮人當(dāng)作鎮(zhèn)宅子的獅獸用的,“泰山石敢當(dāng)”,豎一塊石頭于門前,任什么厲鬼妖孽也要避著它走了。石頭也是被當(dāng)作上馬石用的,當(dāng)然,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馬作為一種先進(jìn)的代步工具,它對一個雖然殷實但并不富貴的村子來說必定是一種缺物,其稀缺的程度就如當(dāng)今的“寶馬”汽車之于普通小山村一樣。因此,不管是蹬著千層底布鞋的大腳還是穿著繡有綠葉紅花緞面鞋的三寸金蓮,不管那腳是孔武有力的還是玲瓏柔弱的,只要踏上了上馬石,那他(她)胯下多出來的,就必定是一頭小毛驢或者秦川牛,而絕不會是高頭大馬。石頭還是擺放在大門外的一把杌子,一個凳子。村里的男人喜歡在飯時把老碗端到村巷里,他們會蹲在門前的石頭上,一邊呼嚕呼嚕地往嘴里刨飯,一邊和鄰家的男人談?wù)撝f稼的長勢和雨水的多寡。鄉(xiāng)里的女人,也喜歡飯后在收拾完了碗筷后在門前的石頭上坐一會兒,和鄰家的女人說一說正上學(xué)或者仍然吊在母親奶頭上的孩子,互相夸一夸對方孩子的疼人,偶爾也說一說東家媳婦乖,西家媳婦靈醒,真會來事兒之類的話題。

白天,精壯勞力都出工去了,村子里,只剩下了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和已經(jīng)失去了強(qiáng)體力勞動能力的老人們。剃著光頭或者蓄著胡子的老漢們或坐或站或蹲,三個兩個地在一起說著過去的事情,或者靠著南墻,把一只鞋脫了,墊在屁股下坐著,眼睛閉著,想著誰也不知道的心事,或者什么都不想,就那樣閉著眼睛假寐??磳O子的老太太們就沒有那么清閑了,手里牽著的孫子剛開始走路,一刻不停地要在地上走路,做奶奶的也就得一刻不停地跟在孫子的身后,把腰彎著,把雙臂張開著,并時不時地尖厲著嗓子喊:小心,小心!告誡著一點(diǎn)目的也沒有的孫子不要跑到危險的地方去。村頭,驀地響起了一聲貨郎的叫賣:豆豆糖,賣豆豆糖了!老太太口里嘟嚷著罵:娘的腳,那么大聲死呀,就不怕把我娃惹哭了嗎?手卻就撩開了衣襟,從里邊口袋里摸索出了二分或者五分的硬幣,笑笑地遞給那無比討厭的貨郎了??诶锖硕苟固堑膶O子到底不跑了,不鬧了,卻拿雙臂箍住了奶奶的腿,這個時候,老人就一把抱起了孫子,坐到了門前的石頭上,一邊輕搖著自己的身子,把身子搖成了一個溫馨的搖籃,一邊和旁邊的老頭兒老太太說話。到老太太們把孫子搖得睡實在了的時候,她們就把孩子抱回屋里,放到炕上,又急急地冼了手,給鍋里加了涼水,開始生火做飯了。一會兒的功夫,村巷里,就開始彌漫起了一股子淡淡的煙火味兒,而村子的上空,也開始有一股一股的青煙悠悠地飄散了。

村子的地勢剛好和祖國地勢相反,東南高而西北低,因而,下雨的時候,村巷里的水就汩汩地往村子的西北方向流了。先是流進(jìn)了村子西北角的澇池里,待蓄滿了澇池,又繼續(xù)往更遠(yuǎn)的西北流。更遠(yuǎn)的西北方,有一條通往渭河的深溝,我們村子的水流入深溝,匯入溝底的小河,然后就和小河一道,歡快地奔渭河去了。

澇池是村子的空調(diào)呢。夏天,它會和生長于它周遭的蓊郁的垂柳一起把太陽的酷熱收了去,讓一村的人都能感到一絲絲的涼爽;冬天,它又會吸收了游走于村巷飄浮于村子上空的絲絲寒氣,把自己柔軟的身軀凝結(jié)成一個平滑光亮的鏡面,讓村子的冬天不再那么凜冽。澇池又是村子的腎臟呢。下雨的時候,雨水從屋檐上流下,從水道里排出,在村巷里,與鄰家的雨水一道,相跟著,跳著,唱著,調(diào)皮地往澇池里去了。天旱的時候,一澇池的清水,又被村里人用盆舀著,用桶挑著,潑灑到龜裂的田地里去了。澇池里的水,被太陽蒸發(fā)著,就變成飄蕩在村子上空的一絮潔白的云朵了;被大地吸納了,又成為蜿蜒在村子地底下的一條清冽的小河了。收工的時候,牛牽著老農(nóng)急急地趕到澇池了,一邊汲取著澇池提供給它們的甘露,一邊愜意地噴著響鼻;黃昏的時候,婦女們端著洗衣盆洗衣板兒來到澇池邊了,她們把圓潤如藕的手臂探進(jìn)了澇池里,一池清水,于是開始飛濺起白色的浪花了;放學(xué)的時候,一伙半大小子來到澇池邊,他們脫去了小褲,丟剝了小褂,赤條條躍進(jìn)一池碧綠的水中,讓剛才還平靜著的水面,霎時就歡騰了,笑聲,鬧聲和水花兒混合著,開始在小小的澇池里激濺了……

黃昏,站在關(guān)中平原廣袤的原野上,你會看到遠(yuǎn)處那一個被夕陽輝映著,被樹蔭覆蓋著的村子,靜穆、儒雅得就像一個古老的書院。

5、開滿迎春花的另一處家園

我父親也曾經(jīng)被稱為民工。那民工與現(xiàn)在的民工不同,盡管與現(xiàn)在民工的性質(zhì)一樣,都是遠(yuǎn)離家園,從事苦力工作,但那時候沒有工資,還是同在生產(chǎn)隊勞動一樣按天記著工分。

我父親是被生產(chǎn)隊抽到玉川水庫工地上勞動的民工。

玉川是驪山東繡嶺以東大約十幾二十里處的一個川道,山雖黃哇哇荒禿禿綿延著,但那一溝川道卻有著潺潺的流水。川道在山腰處突地收緊了,收成了一個瓶頸,這瓶頸正是修建水庫的最佳之處。于是,縣上就決定了,在此處修一座水庫,既可以蓄洪,遏制住暴雨時滾滾黃湯轟隆隆肆虐坦蕩川塬上的農(nóng)田、村莊,又可以抗旱,讓山下方圓幾十平方公里的旱地變?yōu)樗铩?/p>

玉川水庫修成了,由于戲河溝的阻隔,并不能澆灌了我們村干涸的農(nóng)田,但我父親卻從水庫工地帶回了牛頭大的“龍骨”,也帶回了一包迎春花的種子。父親說“龍骨”泡了水喝,可以治百病的,但那既像大塊的骨頭,又如風(fēng)化的石頭狀的東西,卻并沒有被人泡水喝了治病;迎春花種子被我父親撒到了我爺?shù)膲炆?,第二年春天,我家祖墳就早早芬芳著一嘟嚕一嘟嚕的金黃了,到了夏季,迎春花的枝蔓就成功地在我爺爺?shù)膲烆^編織成了一個綠油油的穹廬,早已成材的柏樹松樹的樹冠如巨大的綠傘,把濃蔭覆蓋著綠油油的穹廬,也覆蓋著綠色穹廬周邊一圈兒翠綠中透出鵝黃的黃花菜……

像這樣的墳頭在我們村上還有許多,墳頭如綠色的星星,也如綠色的著重號一樣,星羅棋布在我們村子的周圍。每年的清明時節(jié),農(nóng)歷的十月初一,以及進(jìn)入年關(guān),這散亂的墳頭就把在西安省工作的,在渭南地區(qū)工作的,在縣城工作的,還有在其他地方工作的人牽扯回來了。他們引領(lǐng)著洋氣的媳婦兒,手牽著歡蹦亂跳的孩子,帶著時令的水果、煙酒以及香蠟紙表,走在田間的小路上,走在田埂上,走向他們先祖那一坨蓊郁著翠綠的墳園……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我有時常想,李白的故鄉(xiāng)是什么呢?像李白一樣的旅人的故鄉(xiāng)是什么呢?目前一切在外工作人的故鄉(xiāng)是什么呢?我的故鄉(xiāng)是什么呢?是槐樹梢頭的一彎新月嗎?是黎明時分的一聲雞啼嗎?是傍晚時分突然響起的一聲狗吠嗎?是田野里耕牛的長哞和農(nóng)人滄桑的秦腔嗎?是村巷里懶散的雞兒狗兒嗎?是茅檐低舍瓦屋土墻嗎?是一綹兒炊煙嗎?是如暈的暮嵐嗎?是田地里被水車澆上來的潺潺流水和條條濕滑溫潤的田埂嗎?是父親的镢柄犁杖嗎?是母親的針頭線腦嗎?……

我想是的,在我們的夢中,在我們孤獨(dú)寂寞的時候,故鄉(xiāng)就以這種種畫面種種溫馨來填補(bǔ)我們枯瘦空蕩的心房。

我們懷念故鄉(xiāng),盡管我們寫不出李白那樣的詩歌,但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我們的懷鄉(xiāng)之情絕不在李白之下!

在父母安在的時候,一封家書,一個電報,一個電話,甚至一個“很好的”,或者“不怎么好”的夢境,都可能讓旅途中的我們立即放下前路上不可預(yù)見的誘惑和讓我們一想起來就興奮不已的刺激而背起行囊踏上歸程;亦會讓工作中的我們立即放下手頭那一份“比天還大”,“離了我們地球立馬都不知道咋樣轉(zhuǎn)”的工作而馬上去買一張回家的車票;推掉一個飯局,掀翻一桌麻將,倒掉杯中濁酒,扔掉手中麥克而轉(zhuǎn)身回家這當(dāng)然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可是,在我們沒有了父母之后,我們還能像父母健在時那樣,輕易地放下種種誘惑而做出回家的決定嗎?

我不知道別人能不能,我只知道,我已經(jīng)不能了!

但在每一年中的幾個時間點(diǎn)上,比如清明,比如陰歷十月初一,比如交上臘月年關(guān)將至的時候,我的心就慌了,那情景就如父母年紀(jì)大了而我又好幾周都沒有顧得上回去看望時那樣,真有些惶惶不可終日的意思。而這個時候,回一趟老家,在父母的墳頭燒幾張火紙;在故鄉(xiāng)的田野、村巷走一走,看一看;與村中的老人敘道敘道;同發(fā)小們坐一搭,喝幾杯小酒,互相揭一揭小時候的丑事,短處,然后哈哈哈大笑一通,竟就成了對浮躁靈魂的最有效的安妥。

我慶幸我離家很近,雖不能如祖母當(dāng)年的愿望那樣把事干大把腿跑長得以吃遍了四方,但二十來分鐘的車程卻讓我在每一個陰歷的十月初一,每一個清明時節(jié),每一次年關(guān)將至的時候,都可以長跪在先祖的墳園,燃幾炷高香,燒幾張火紙。我的兄長遠(yuǎn)在江南,遙遠(yuǎn)的距離讓哥哥鮮有機(jī)會走在故鄉(xiāng)細(xì)雨紛紛的土路上,但每年,哥哥總有出差路過的機(jī)會,出差的哥哥來到我的居處后總急著拉我回去給父母上墳,那情形就如連戰(zhàn)對西安蜻蜓點(diǎn)水般地造訪卻依然要抽出時間到長安縣他祖母的墳園中去拜祭一樣……

不管我們承認(rèn)不承認(rèn),也不管故鄉(xiāng)會多少次出現(xiàn)在我們的夢中,但在父母的身后,故鄉(xiāng)卻真的把牽扯我們回去的力量,全部貫注到了我們先祖的墓地,而我們,也在回去的那一刻,把故鄉(xiāng)的種種,簡化成那一處葳蕤著濃綠的樹蔭,溫馨著金黃的花朵,目前,專屬于我們的先祖,日后,也勢必屬于我們的另一處家園了啊……

6、溝東里的八黃也

溝叫戲河溝。

發(fā)源于驪山穆柯嶺的戲河一直沿穆柯嶺山腳由東向西流著,但到這里,卻突然拐了個彎兒,向北沖渭河而去了。于是,原本東西走向的戲河溝也就拐了個彎,變成了南北走向。溝一轉(zhuǎn)向,代王廟、門也、斜楊也、南陳也、槐樹劉也、八黃也以及處于整個驪山腳下的這些村子,就被戲河溝劃成了溝東溝西兩個部分。代王廟、門也、斜楊也等等的村子在溝西,我們八黃村和南陳也、槐樹劉也等村,被劃到了溝東。

溝東里的八黃也其實只是半句話,另半句是,溝西里的斜楊也。

這話說的是土地,是說我們八黃村和溝西里斜楊村的土地,是方圓村子中最好最好的土地了。

由于地處驪山腳下,我們這里的地勢,也就南高而北低了。大多數(shù)村子的土地,也鮮有平整的。但我們村的土地卻好,無溝無壑,無塄無坎,且全村的土地基本都處在一個水平線上。人們把屋里積攢下的糞要運(yùn)到地里去肥田,再從地里把曬干的土運(yùn)回來墊圈,把籽種、農(nóng)具運(yùn)到地里去播種,再把收獲的糧食以及秸桿兒運(yùn)回來燒柴,就不用走上坡路,也就不用把牛套進(jìn)轅里拉了,不用屋里的婆娘娃娃們手扶了車幫子噘著尻子使勁幫著掀車了。而且,平整的土地,不管是用井里的水澆地,還是天上降下甘霖,也不怕水由高處往低處跑,從而出現(xiàn)半邊地旱死,半邊地澇死的情況了。溝西的斜楊村土地與我們八黃村土地大致相當(dāng)。這就讓周邊眾多的村子羨慕了,就說出了這樣的話:溝東里的八黃也,溝西里的斜楊也。

可土地好了,村子里人就多,上好的土地平均到每個人身上,卻僅僅只有一畝多。加上那么多年,公糧重,一年的收成,繳了公糧,也就所剩無幾了。

每年冬天,我父親就會拉了架子車,去到南山上的穆柯嶺去借糧。盡管,山上的土地大都是坡地,是薄地,但山上土地廣,公糧也輕,雖說靠天吃飯,糧食產(chǎn)量低得厲害,但由于廣種薄收,一年到頭,總能節(jié)余下一些糧食的??嘟沟纳矫駛兩岵坏贸约?xì)糧,就把秋天收獲的谷子、豆子等磨了面粉充饑,而將小麥節(jié)余下來,借給山下他們信任的缺糧戶。我父親就是他們信任的山下的缺糧戶。解放初,我父親就入了黨,做了幾年干部,雖說后來受了冤屈,被開除了黨籍也開除了公職,但我父親人實誠,在做干部時也是給山里人辦了一些好事情的。淳樸的山民們既不會掀下坡碌碡,也大約是記著我父親的好吧,他們就愿意把糧食借給我父親,還有,更重要的一點(diǎn)是,我父親在新麥打下來有了糧還債時,總是借一斗還一斗一的。

在某一個冬天的夜晚,我父親拉著架子車,吭哧吭哧地從穆柯嶺上回來了。架子車上,果然載著一口袋麥子。第二天,我父親又把那一口袋麥子用架子車?yán)轿己颖比チ恕?/p>

渭河北人沾了渭河的光,渭河嘩嘩的流水幫他們沖刷出了更廣闊更平坦的土地,也讓他們有了旱澇保收的土地,有了一年可以種一料麥子再收獲一料苞谷的土地。但是,渭河北人不吃苞谷,或者說,他們很少吃苞谷。盡管渭河北的公糧更重,要是敞開了肚皮吃,交過公糧后的麥子無論如何也吃不到第二年新麥子上場的。但他們有苞谷,只要有苞谷,他們就可以拿苞谷換了麥子來吃。每到年終,或者開春后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們就愜意地在屋里等著,等渭河南土地面積窄狹的我父親們拉著從山上借來的小麥去換他們的苞谷。

八斗麥子換一石苞谷。這是官價。

我父親就以這樣的官價在渭河北把從山上借來的小麥換成了苞谷。

我那個時候年幼,不大明白就為了幾斗糧食,我父親為什么要那么樣來來回回上山過河地折騰。吃著我母親烙的摻雜著紅苕的苞谷面餅子,我說了一句現(xiàn)在想來可能與我的年齡有點(diǎn)不符的頗老氣的話:真是閑的沒事做咧,又上山又過河的,臨了就給人吃些這?

我婆笑了,我婆說:不折騰,就得把嘴吊起來了。

7、自留地

可是,我們村里上好的土地卻從來沒有分給過我一分一厘!

作為一個曾被列入農(nóng)村戶口長達(dá)十六年的人,我竟然從未擁有過真正屬于自己的土地。這在我們村子里與我同齡的人中間,我應(yīng)該是唯一的一個。

名下沒有一分土地,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們就常常和我開這樣的玩笑了:一輩子吃的都是別人的糧食。

其實,當(dāng)我家鄉(xiāng)那位著名的農(nóng)民詩人王老九滿心歡喜,滿懷激動地噙著旱煙鍋?zhàn)幽笾恢сU筆,在一頁或許只有巴掌大的紙片上寫下“這個社好比靈芝草,出土露面苗苗小。毛主席擔(dān)水及時澆,一夜長得比天高”不久,我們家人老幾輩都在經(jīng)營著的土地就再也不歸我們家所有了——土地歸了人民公社!我到現(xiàn)在依然相信那個時候我的父親有著與詩人王老九一樣的心情,他必然是歡天喜地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樣的美景不管是從報紙上看到還是從干部們的口中聽到,都不可能不讓一個解放前曾幾次被抓了壯丁又冒著槍林彈雨“跑壯丁”的人心臟咚咚咚如鼓般激跳的。在生產(chǎn)隊,也就是在人民公社的土地上甩開膀子大干其實表達(dá)了父親那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

到處可見的“三面紅旗萬萬歲”的標(biāo)語、宣傳畫,對“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這一美景很快就能來臨的堅信不疑,王老九的詩歌和父親們的干勁等等,其實都表達(dá)了一種對集體化的信心。那信心幾乎可以用膨脹來形容了。但讓我長期以來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我們相信集體化可以讓我們過上很好的日子,那在各家的土地全部劃歸人民公社之后,為什么又要按人頭重新給每家每戶劃分少量的土地作為各家的自留地呢?這當(dāng)然是有政策規(guī)定的,但我想的是,或許劃給農(nóng)民自留地就是為了讓收工后的農(nóng)民不至于“人閑生余事”吧?是為了充實農(nóng)民們的業(yè)余生活吧?就如廣大的業(yè)余愛好者一樣,工作之余,或潑墨作畫,或打拉彈唱打球照相,或在方格子紙上寫寫文章。只不過,在田地里刨挖了一輩子的農(nóng)民最大的愛好無疑還是侍弄土地,“業(yè)余”與“工作”在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身上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統(tǒng)一。如果說人民公社的大田是他們賴以謀生的場所的話,那么,自留地就是他們作畫寫字的紙,是他們表演的舞臺,是他們拼搏的球場……從生產(chǎn)隊的大田里“工作”回來,或許已經(jīng)筋疲力盡,但疲勞會在鼾聲很響的酣睡后煙消云散,力氣也會在把手中的空老碗重重地放在案板上以后又開始在他們曲曲折折的脈管里疙疙瘩瘩的肌肉中古容。出工的鐘聲還未敲響,掮上老镢或者鐵锨,雄赳赳地來到自留地里,撫弄撫弄莊稼,修正一下被雨水沖歪了的田畦,這一定是世界上最讓人感到愜意的事情了。當(dāng)然,更讓人感到愜意的事情是在小麥拔節(jié)的時候,在玉米揚(yáng)花的時候,在茫茫原野開始閃耀著和太陽一樣金色光芒的時候,站在自家的自留地邊,口里噙一桿煙袋,把雙手背在身后,聞著將熟的莊稼那淡淡的清香,在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之后再扯開大鑼鑼嗓子吼一聲秦腔……

可是,我沒有自留地。我不知道頭一次分自留地是在哪一年,我能夠確定的是那個時候我尚未出生;第二次調(diào)整自留地的時間應(yīng)該是在1962年,具體是哪一月我也不知道,我能夠確定的日期應(yīng)該是在這一年的11月之前,因為,在我們村子1962年出生的人中,只有我這個出生在11月的人沒有分到自留地。而改革開放后再一次調(diào)整自留地的時候,父親早已把屬于我的那一份口糧用自行車駝到糧站賣了,為我換回了一張更改我戶口屬性的糧食關(guān)系,考上師范學(xué)校的我不再是農(nóng)村戶口了,成了商品糧戶口的我,生產(chǎn)隊自然再不會分給我一分一厘的自留地了。

但自留地終歸是土地,是可以生產(chǎn)出糧食的土地。當(dāng)生產(chǎn)隊大田里打出的糧食在繳過公糧之后所剩無幾,以生產(chǎn)糧食為職業(yè)的農(nóng)民們在建國后再次感受到青黃不接之艱難的時候,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忽然發(fā)現(xiàn),很少量的自留地里出產(chǎn)的糧食,竟然幾乎可以等同于在生產(chǎn)隊分得的口糧。

于是,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業(yè)余”超過了“工作”,農(nóng)忙時節(jié),收工之后,散落于村子周邊的自留地里,隨處可見忙碌著的男女老少?!白粤舻乩飹陻喙h,農(nóng)業(yè)社里養(yǎng)精神”,這話雖然是從生產(chǎn)隊長到公社書記等一攬子干部們在各種會議上指責(zé)社員的話語,但卻確實反映出了那時的一種真實。而且,我相信,這樣精妙的描述一定最先出自我那些樸實憨厚卻又有一點(diǎn)兒自私有一點(diǎn)兒狡黠的鄉(xiāng)親們之口。

不僅僅如此,還有糞土的問題。那個時候,一種制造假糞土的做法在村子里悄然地流行著,并不懂得草木灰是很好的鉀肥的鄉(xiāng)親們把從炕洞里,從灶火間掏出來的灰燼與土拌了,按一層土一層灰再澆一層泔水的辦法在自家的門前堆積著,發(fā)酵著,制造出了一堆一堆的“農(nóng)家肥料”,到數(shù)九天要冬苫的時候,到夏末要給麥子施底肥的時候,這些“農(nóng)家肥料”就被記工員用卷尺量了方,然后再送到生產(chǎn)隊的大田里去。而真正的農(nóng)家肥料則被送到了自留地里。

更好的作務(wù)還有施上了比生產(chǎn)隊大田里更好的肥料,讓自留地單產(chǎn)比大田單產(chǎn)要高出許多。

我們家那個時候共有八口人,只有父母兩個主要勞動力,且母親常年有病,從生產(chǎn)隊分得的口糧以及按工分分得的糧食根本不夠吃,七個人的自留地大概將近一畝,這一畝地打下的糧食每年可以讓我的父親少上一趟山少過一次河去到那人均土地面積更為寬廣的地方借糧食。

八口人只有七個人有自留地,那一個沒有自留地的人自然就是我了。哥哥姐姐以及我的父母我的祖母就常和我開這樣的玩笑了,他們說我沒有地也就沒有糧食,他們說我吃的糧食都是別人的糧食。好在我那個時候年齡很小,我不但不管不顧地吃著用“別人的糧食”做成的飯饃,而且,祖母還常常背過父母給我的書包里塞一個母親專門為她老人家蒸的摻加了麥面的“白饃”。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愛著我,祖母慣著我,哥哥姐姐們也都讓著我,這就讓尚不懂事的我吃起那摻加了麥面的“白饃”時比祖母還要心安理得!

對沒有自留地的心安理得直到我自己經(jīng)歷過了生活的種種之后便徹底地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對父母,對家庭深深的愧疚。盡管我知道沒有自留地并不是我個人的錯,也不是生產(chǎn)隊的錯,在這個問題上除了陰差陽錯之外好像再也找不到任何錯誤了,但我還是愧疚。

最大的愧疚是因為我誕生的年代。我曾在一篇懷念我故去的母親的文章中說過,我“痛恨自己為什么不降生在一個歌舞升平的年代呢?為什么要降生在1962年呢?降生于1962年的我,讓母親多付出了多少艱辛,多承擔(dān)了多少苦難?。 ?/p>

是的,母親懷我時正值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那個時候我們村已有兩個人死于饑餓,更多的人則搖晃著營養(yǎng)不良的身子撲向了原野,他們采凈了地里所有的野菜,他們捋光了樹上所有的榆錢兒和洋槐花兒,他們剝?nèi)チ舜遄永锼杏軜渖砩系钠?,他們把苞谷芯兒焙干了碾碎了,在一個大鍋里反復(fù)地熬煮,要熬出可以供人活命的養(yǎng)分來……那個時候,我安然地躺在母親溫暖的腹中,躲避著難捱的饑餓,像一個貪得無厭的寄生蟲一樣,用一根長長的管子,瘋狂地吮吸著母親體內(nèi)那少得可憐的養(yǎng)分。

我不知道,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兒女雙全的母親,為什么還要在那么一種艱難的情況下生下我這個最小的兒子呢?忍受著饑餓,忍受著我對她身體強(qiáng)盜式的掠奪,在茫茫的黑夜中,感受著我在她腹中陰謀得逞般的悸動,母親也和所有的母親一樣,在憧憬著什么,希望著什么嗎?

在那么一種艱難的情況下,我降生了。我降生在自留地剛剛調(diào)整之后,所以,在母腹中就瘋狂掠奪母親掠奪家庭的我,竟然在出生之后因為沒有一分一厘的自留地而依然不能為家里貢獻(xiàn)哪怕一顆一粒的糧食!

我能不愧疚嗎?

8、再和諧的村子也有爭斗

在一個炎熱的夏天,我與在歷史文化,特別是在漢字研究方面頗有造詣的唐漢先生坐在驪山北麓的石榴樹下。感受著山野吹來的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遙望著山下通往華清池也通往秦始皇陵的城市快速干道。渭河在更遠(yuǎn)的地方蜿蜒著。我們幾個人散漫地吃著盤子中的土雞蛋、山野菜,隨意地抿著杯中冰鎮(zhèn)過的啤酒,海闊天空般地閑聊著。期間,也不知是想起了就葬在不遠(yuǎn)處的秦始皇,還是談起了把疆土擴(kuò)張得很大的漢武帝,我們突然就說起了戰(zhàn)爭。唐漢先生說:“不管是古代戰(zhàn)爭還是現(xiàn)代戰(zhàn)爭,其實歸根結(jié)底都是一種對資源的爭奪?!碧茲h先生這句話或者并不完全,我想,除過對資源的爭奪之外,戰(zhàn)爭的發(fā)起者對權(quán)力的爭奪其實也是戰(zhàn)爭的另一種根源。

但我還是記住了唐漢先生這句話。

我想起了那一年我們家與別人家因自留地而起的幾起糾紛。那幾起糾紛后來都因為村子里民風(fēng)的純樸,父親的冷靜和鄰里并不是蠻不講理而沒有最終演變成家與家之間的“戰(zhàn)爭”,但是我想,那事情如果放在解放前,或者更久遠(yuǎn)的年代的話,或者我的村子也善于用力量說話,用拳頭講理的話,“戰(zhàn)爭”或許不可避免。因自留地發(fā)生的戰(zhàn)爭也屬一種資源之爭吧?我想是的。

我家的自留地與別人家自留地之間那一道原本筆直的地畔子忽然間就變得歪斜了。地畔子的歪斜我想多半是由于牛的原因,牛在疲乏的時候走路一定不能走得端正,況且,牛又不是訓(xùn)練有素的軍人,即使在它精神飽滿,斗志昂揚(yáng)的時候,也不能端端正正地往前走。歪斜的老牛把身后的犁鏵拖得歪斜,并在地里劃出了一道道歪斜的犁溝。這歪斜當(dāng)然也會出現(xiàn)在地界處,于是,那標(biāo)志著我們家與別人家自留地界限的“地畔子”也就必然歪斜了。發(fā)現(xiàn)有時就是一種啟發(fā),是一種傳染,當(dāng)有一家人向我們提出,說是我們家侵占了他們家的自留地后,陸續(xù)又有幾家與我們連畔兒種地的人也向我父親提出了相同的投訴。

不可能!我父親和相鄰種地的幾家人站在自留地的交界處,指點(diǎn)著那歪歪扭扭的地畔子,說得斬釘截鐵。

那些人說:重新量地!你這地只有二分半,我家地是三分。我昨兒個已經(jīng)量了,我們家地不夠了,不是你種了,難道是跑了?

我父親說:那么,要是別人種了你家地呢?伙計,也就幾犁溝的地,劃得來量嗎?再說,分地時是拿步蹺的,哪有那么準(zhǔn)?

隊長也被大家拉來調(diào)解我們家與別人家的糾紛了,隊長說:拿镢頭,挖界石!

隊長這辦法好,大家都同意。鄰家的人很激動,覺得這下子就可以抓住我父親的把柄了,要是我們真種了他們的地,接下來就應(yīng)該考慮讓我家賠他們家多少糧食才公道呢。

但是,挖出來的界石卻無一例外的都在他們家自留地里,也就是說,不是我家種了他們家的地,而是,他們家種了我家的地!

多少年后,我問父親:那時,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咱家沒有種人家的地呢?

父親說:吃虧有時真是福。你看,你們幾個不是都成人了嗎,都到正向上了嗎?

是的,父母四個孩子,除過大姐因推薦而沒有能夠上了學(xué)之外,二姐現(xiàn)在是中學(xué)教師,哥哥是高級工程師,我是一名公務(wù)員。我們所從事的工作,大概就是父親說的到“正向”上了吧?

父親把手一揮,指著我們村里的土地對我說:你看,全部土地分到各家多少年了,你見過誰家因為地畔子歪了而爭斗呢?那些年,都是糧食短缺鬧的哪。

9、日夜歡唱的轆轤

遇到了十年大旱。

十年大旱具體是從哪一年開始到哪一年結(jié)束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我只知道20世紀(jì)七十年代我們村的人說得最多的話就是關(guān)于干旱的話題,就是對老天爺?shù)钠砬蠛推砬蟛坏弥蟮闹櫫R。

公社決定在南邊的戲河溝里修水庫了?!八寝r(nóng)業(yè)的命脈!”在興修水庫的動員大會上,公社書記用他掌握的所有農(nóng)業(yè)知識和水利知識闡釋著毛主席的教導(dǎo),強(qiáng)調(diào)著修建戲河水庫的重要性,以此轉(zhuǎn)變?nèi)鐝V大社員的觀念,動員大家積極投身到興修水利的大會戰(zhàn)中來。

其實,我們村子的“水利”比公社決定修水庫的時間要早得多,只不過,那水利,是在自留地里興修的。

有時我想,轉(zhuǎn)變觀念在很多時候更應(yīng)該是干部們的事情,尤其是我們所倡導(dǎo)的東西并不是對傳統(tǒng)的顛覆而又確確實實深得民心。就如興修水利這件事情,關(guān)于水之于莊稼的重要性,我想我們村里人知道的一定不比公社書記甚至毛澤東少。即使所倡導(dǎo)的東西是對傳統(tǒng)必要的顛覆但依然深得民心的話,轉(zhuǎn)變觀念的重點(diǎn)也仍然是干部而不是群眾,因為,在許多時候,干與不干,起決定作用的是干部而不是群眾。就如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真正抵制土地承包制的,不是農(nóng)民,而是個別在集體經(jīng)營土地時活得特別滋潤的大隊支書和生產(chǎn)隊長們。

話說得有點(diǎn)兒遠(yuǎn)了。

我不知道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其他地方的農(nóng)業(yè)采取的是一種什么樣的耕作手段,但我知道,這一時期我們那地方的農(nóng)業(yè)依然是一種傳統(tǒng)色彩特別鮮明的農(nóng)業(yè),除過已經(jīng)普及了鐵制農(nóng)具之外,其他的耕作方式幾乎與刀耕火種時期沒有太大的區(qū)別。祖祖輩輩都在侍弄土地的鄉(xiāng)親們知道什么時候應(yīng)該耕田什么時候應(yīng)該下種什么時候應(yīng)該施肥,也知道什么時候應(yīng)該澆水灌溉,他們對土地的熟悉程度不亞于對自己女人的熟悉程度。當(dāng)持續(xù)的干旱讓廣袤的原野上土地龜裂莊稼枯焦樹木打焉兒而熱浪卻不斷地翻卷著蒸騰著的時候,莊稼人用他們特有的語言說出了與毛主席意思完全相同的話來。站在枯焦的莊稼前邊,他們順手采摘了一片葉子,葉子被粗糙的手輕輕一捻,就成了一把粉末。莊稼人嘆了口氣,說:水真他娘的是莊稼的命根子??!

但在太久的時間里,水,這個莊稼的命根子卻一直掌握在老天爺?shù)氖种校屛覀兇遄永锏娜送胶裟魏巍?/p>

是的,在共和國成立之前,面對干旱,人們所采取的多是唯心的辦法,是對老天爺對龍王的不斷祈求,那種隆重而慘烈的祈雨場面陳忠實在《白鹿原》一書中有過詳細(xì)的描述。共和國成立之后,尤其是“文革”期間,作為一種典型的迷信活動,誰也不敢組織祈雨了。但不祈雨不等于不期盼老天開恩,在干旱的季節(jié),他們還是把期盼的目光投向了天空,想在天上發(fā)現(xiàn)一絲絲大雨將來的跡象。但天空萬里無云,白熾的太陽刺得人眼睛一陣陣發(fā)黑。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高音喇叭的聲音,女廣播員用極好聽的聲音播送天氣預(yù)報,但撕長了耳朵聽完天氣預(yù)報之后,鄉(xiāng)親們卻被徹底激怒了,廣播員說今天和明天都是晴天,局部地區(qū)有陣雨,剛才還坐在門前石頭上的他們忽地站了起來。并不大懂普通話的他們把“局部地區(qū)”聽成了“敵部地區(qū)”,他們確信“敵部地區(qū)”和“西安地區(qū)”和“渭南地區(qū)”一樣都是一個地名,他們不明白為什么“敵部地區(qū)”天天有雨而我們這里卻天天艷陽高照。他們艷羨著天天有雨的“敵部地區(qū)”,他們嫉妒著天天有雨的“敵部地區(qū)”,在艷羨“敵部地區(qū)”嫉妒“敵部地區(qū)”的同時,他們就開始罵天天都有雨的“敵部地區(qū)”和不公平的老天爺了:狗日的“敵部地區(qū)”天天都有雨,老天爺啊,難道“敵部地區(qū)”真是你爺?

既然老天爺把雨都給了“敵部地區(qū)”,我們這兒的莊稼看來就指望不上天了。燥熱的鄉(xiāng)親們回家了,掄圓了轆轤把在院子的井里絞上來一桶涼水,站在當(dāng)院,把那一桶滲涼的水舉到頭頂后再兜頭澆下,新絞上來的涼水在清涼了他們身體的同時也倏忽間清醒了他們的大腦。他們把眼睛突然瞅住了院子里那口吃水井:是呀,天不下雨,咱怎么就不知道向地要水呢?這樣的想法剛一露頭,他們就把手中的空桶扔了,任空桶在院子里滾著,并發(fā)出了喀啷啷的聲響,他們則拿起靠在墻角的一個短把兒镢頭,騰騰騰出門了。他們來到自留地里,在地頭那棵柿子樹下,他們蹲了下來,伸展胳膊轉(zhuǎn)圈兒一掄,用手中的短把兒镢頭在樹蔭下畫了一個篩子大的圓,然后,又半跪著在那圓心處挖了一镢頭……

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我們村家家戶戶的自留地里都多出了一眼水井。一人多高的井樁子豎在各家的自留地里就像戰(zhàn)爭年代散亂于田間的碉堡。收工之后,人們赤著上身掄圓了胳膊搖著轆轤,轆轤歡快的聲音一直會響到后半夜乃至雞叫頭遍的時候。第二天一早,自留地里的莊稼精神了,那帶露的葉子被微風(fēng)吹著,嘩啦啦唱著歡快的歌兒。

上工的時候,生產(chǎn)隊長看著在大田里懶洋洋勞作的人們,生氣地罵:“你們跑到地里養(yǎng)精神來咧?麻利些干活!把他家的,真是要在自留地里掙斷筋,農(nóng)業(yè)社里養(yǎng)精神嗎?”生產(chǎn)隊長的話把大家說得笑了起來。大家承認(rèn)生產(chǎn)隊長說的是對的。大家開始努力打起精神干活了。大家心想,不能讓隊長太受作難。

那一年,自留地收成很好。盡管在第二年開春之后,我們村子所有的精壯勞力依然要拉著架子車去南邊山上或渭河以北土地面積更廣的地方去借糧,但自留地對人們口糧的補(bǔ)充應(yīng)該說是歷年來最大的。

10、絕不讓牛刀尖死

可憐了生產(chǎn)隊的牛了。

“自留地里掙斷筋,農(nóng)業(yè)社里養(yǎng)精神”,這是那時候鄉(xiāng)里人的真實寫照。人那樣做是為了使自己碗里的飯稠一些,使自己的腸胃少產(chǎn)生幾次因饑餓而形成的痙攣,但這卻就苦了生產(chǎn)隊的牛。尤其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比如夏收,生產(chǎn)隊要碾場,自留地收獲下來的麥子也要碾打,牛拉著沉重的石碌碡在大場里踩著火炭一樣熾熱的麥草轉(zhuǎn)著圈子,待把生產(chǎn)隊的麥子碾好了以后,還要把那石碌碡再拖到小場里,為各家碾場;比如秋播,牛拉著犁鏵耙耱,在生產(chǎn)隊的大田里播種,收工之后,還要再把播種的一應(yīng)農(nóng)具拉到各家的自留地里,為各戶種地。每一戶都有自留地,但牛的頭數(shù)卻少,遠(yuǎn)不能達(dá)到每戶一頭的數(shù)量。農(nóng)忙時候,人們排著隊在飼養(yǎng)員那里要牛,飼養(yǎng)員按照先來后到或者輕重緩急的順序給各家安排耕牛。剛卸了犁鏵或者碌碡的耕牛在飼養(yǎng)室院子那口大鍋里草草地喝幾口水,再急匆匆地吃完飼養(yǎng)員給拌的一盒草料,就又被套上了沉重的犁鏵或者碌碡,讓各家各戶拉走了……

牛為土地出盡了力氣,人對牛也就有了很深的感情。牛出工回來,吃罷草料,就被飼養(yǎng)員牽了出來,牽到飼養(yǎng)室門前那株大槐樹下。飼養(yǎng)員用大掃帚一下一下地掃刮著牛全身的皮毛,牛靜靜地立著,嘴唇不斷地囁嚅著反芻,那半睜半閉著的眼睛和隨意搖擺著的尾巴讓粗通文墨的鄉(xiāng)里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愜意熨帖之類的詞匯。是呀,這時候的牛,是多么的愜意,多么的熨帖呀。牛病了,飼養(yǎng)員端著一把鐵瓢給牛往嘴里灌,那瓢里盛著的,或者是十幾二十幾個打碎了的生雞蛋,或者是從南山嶺上放蜂人跟前討來的一斤二斤的蜂蜜。飼養(yǎng)員給牛灌下的盡管都是人們平時打死也舍不得吃的好東西,但因為那是飼養(yǎng)員知道的給牛治病的最好的方子,所以,金貴與否,也就顧不得許多了。最是母牛下犢子的時候,如是夏天還好說,要是在冬季,偏巧又是晚上,那這一晚,飼養(yǎng)員就睡不成覺了,他會守在母牛的身邊,用棉花桿給牛圈里燃起一堆熊熊的大火,甚至因為怕馬上要生的母牛害冷,他還會把飼養(yǎng)室炕上的被子揭下來,披在母牛的身上……

那個時候,我們村子的人是絕不殺牛的,秦腔戲文中唱的“老牛力盡刀尖死”的情況,也絕不會在我們村子出現(xiàn)。盡管,我們村子的人也吃牛肉,也用牛皮繃鼓或者擰繩,但我們村子的人是不會把鋒利的尖刀刺向活牛的。在村子里,當(dāng)人真的要把刀刺向牛身時,那牛一定已經(jīng)是一具安詳?shù)倪z體了。村子人手中的牛刀不是結(jié)束牛生命的兇器,它只是一件讓死牛的皮與肉骨與肉剝離的工具。

我曾不止一次地與大人們一起在村西土壕里那一株粗壯的柿子樹下等待著將死的老牛咽下最后一口氣。面對著將死的老牛,人們的表情是凝重的,他們坐在牛的旁邊,吸著旱煙,看著老牛,偶爾地交談也是有關(guān)這頭牛的往事,而早已磨快了的刃片刀子此時一定是用破布裹纏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揣在他們的懷中,或者坐在他們的身下。牛的呼吸不停止,牛的那兩個大如銅鈴的眼睛不閉上,他們是不會亮出他們的刀子的,他們說,看見刀子,牛會心寒,牛的眼睛會流下蠶豆一樣大的淚珠子。

現(xiàn)在想來,不把刀子亮給將死的老牛,大約是在那個時候,在饑餓的年代,在飯碗里鮮有油花花的年代,我們村子里的人所能給牛的最大的也最良善的臨終關(guān)懷吧?

與大人們不同的是,在那一株柿子樹下,每每有將死的老牛被用架子車?yán)瓉淼臅r候,我總是急切地盼望著??禳c(diǎn)死去,我總是急切地盼望著大人們快點(diǎn)抽出他們懷中鋒利的刀子。作為一個饞肉饞得太久了的孩子,面對一頭將死的老牛,我想我一定像蹲伏在路邊的狼面對漸漸走近的羔羊一樣,眼里已經(jīng)露出了兇殘的藍(lán)光。

為了一碗鮮美的肉湯,為了一口噴香的牛肉,就盼著死牛,甚至恨不得生產(chǎn)隊里的牛一下子全死了,讓我可以盡情地享受美味,卻絲毫不顧及牛對土地對農(nóng)民的作用,我想,這應(yīng)該是我的又一個虧欠吧?

11、日漸破敗的故鄉(xiāng)

我實在不愿意在提到故鄉(xiāng)的時候用到破敗一詞。可是,當(dāng)我站在我們村頭,當(dāng)我站在我們村巷里,破敗這個詞還是強(qiáng)行泛上了我的大腦。

事實上一開始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詞是膨脹。盡管膨脹也不算什么好詞,但我想膨脹畢竟比破敗要好聽一點(diǎn)兒。

我為此深感遺憾并惴惴不安。

之所以首先想到了膨脹而又幾乎同時選擇了破敗來形容我的故鄉(xiāng),那是因為故鄉(xiāng)由緊湊齊整到破敗的過程就是故鄉(xiāng)不斷膨脹的過程。

是的,村子確實是膨脹了,尤其是從20個世紀(jì)八十年代開始,那一個緊湊而溫馨的村子開始一日比一日膨脹,至今,僅從村莊所占的面積來說,早已膨脹成20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的二倍還要多了。

膨脹就是擴(kuò)張,擴(kuò)張其實體現(xiàn)著一種發(fā)展。

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曾經(jīng)多么強(qiáng)烈地盼望著這種擴(kuò)張啊。

20世紀(jì)五十年代初,我們村拆掉了城墻,城墻的被毀按理說方便了村子的擴(kuò)張,但直到20個世紀(jì)的八十年代初期,村子還是原來的村子,那么緊湊,那么齊整,那么溫馨,那么小巧玲瓏。只是,人口的急劇膨脹,使各家的宅基顯得特別的窄狹,兩戶甚至三、四戶人家同擠在二三分地大的一院宅基里,叫村子里的老人常常感嘆:席片子大一塊地方,幾十口子人擠在一起,真真是連個溝子都擰不開啊。

那時候,我們村許多人都想要一院兒新莊子(即宅基地)。

我家也想要莊子。

盡管,我們家那一院兒莊子只住著我們一家人,但那莊子是老輩人分家得來,是一院兒間半寬的莊基,窄狹得厲害,上房蓋成間半,留半間作為走道后,就只有一間可以住人了。鄉(xiāng)間的土房子,間口都小,一間房大概就是二十多個平方了。因莊子窄狹,我們家的廈子房(廂房)自然不能像大戶人家那樣蓋成對峙檐兒六間,只能以莊子的形制坐東向西而蓋了。廈子房面積更小,一間充其量也就八九個平方。再有的房屋蓋在大門口,叫門房。門房雖與上房結(jié)構(gòu)基本一致,但依鄉(xiāng)間的講究,又絕對不許大過上房,一間門房的面積,只比廈房大不了多少,也就是十來平方大小了。

那時候我們一家三代,大碎八口人。我沒有爺爺,我的爺爺和二爺兄弟二人在我父親很小的時候就相繼過世。我的兩個婆卻高壽,二婆1974年去世,活到了74歲,婆1986年去世,活到了84歲。兩個婆都在世的時候,在上房里住著。我父親喜開玩笑,就是在家里最困難的時候,仍然喜歡開玩笑,他說上房是我家的天安門,我婆是我家的毛主席,毛主席自然就得住在天安門里。于是,上房里那一個連著鍋頭的,冬天暖和而夏天清涼的土炕就是我兩個婆的專屬了。當(dāng)然,每天晚上睡在上房里那一個冬暖夏涼的土炕上的,除過我兩個婆之外,還有我和我哥哥姐姐大小四個娃娃。我父親還說,娃娃是可以和“毛主席”一塊住到“天安門”里的,因為娃娃是“毛主席”的孫子。

除人口需要居住外,還得有牛棚、豬圈、羊圈、雞窩以及柴禾房子之類。牛在我們家就是大牲口,牛就住著僅次于人居住的房子,一頭牛,就占據(jù)了我家的門房,而柴禾房子以及豬呀羊呀雞呀們的圈或者窩,就只能在那一綹兒窄窄的莊子里另尋空地修建了。

真的好擠卡呀。

但那個時候,由于政策上對耕地控制得非常嚴(yán),莊基地自然有著嚴(yán)格的審批程序,村子里很少有人能申請到莊基地。而且,那時候,人都窮,經(jīng)濟(jì)的困頓也使一般的人家輕易不敢動了打莊子蓋房的念頭。從我開始記事時的20世紀(jì)六十年代中后期,直到我工作后的20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我們?nèi)宕蚯f子蓋房的人家,也只有區(qū)區(qū)十來戶。

“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這話是電影上一個叫瓦西里的外國人在我村里人最困難的時候?qū)ξ掖謇锶酥v的。這話我村里人信,在那個時候我村里人要是不信這句話的話,怕就沒有活路了。但讓我村里人沒有想到的是,在打莊子蓋房這件事上,“面包牛奶”會來得這么快,也這么容易。

過了許多年之后,我村里人回想起“面包牛奶”那么容易那么快就可以有的時候,說:國家怕怕(指厲害)很,國家要是想叫你日子過松泛的話,那也只是一句話的事情。我村里人指的是包產(chǎn)到戶政策的落實。我承認(rèn)他們的理解有些簡單,有些片面,但誰又能指望樸樸素素的莊戶人從包產(chǎn)到戶這件事上總結(jié)出多么高深的理論呢?反正,糧食夠吃了,手里也有活錢了,擠卡的屋子就越發(fā)顯得不能住了,于是,宅基地申請就像雪片兒似地,飄到了生產(chǎn)隊長的手中,也飄到了大隊支書的手中。當(dāng)然,與城里人一樣懂得人情世故的鄉(xiāng)親們,在把宅基地申請交到干部們手中的同時,也會遞上一個裝著煙酒、糕點(diǎn)等小禮物的塑料袋兒的。

宅基地漸次地批下來了。

我們村里打莊子蓋房的人家越來越多。

村子于是開始迅速地膨脹。

只是,土地歸了各家各戶,新莊子就無法像以前那樣,打在村巷的延伸線上了,也無法在村前或者村后的空地上,新辟出一道村巷蓋房了。在拿到新莊子的批文后,有了屬于自己耕種的土地的人們,就不再聽從生產(chǎn)隊的安排了,膽子大的,就自行作主,將新莊子打在出行便利,靠近公路的自家的土地上;膽子小的,路邊又沒有土地的,就整天跟在隊長的身后,一邊陪著笑,輕聲淡氣地遞煙,一邊八八八九九九地向隊長表達(dá)著自己的訴求:隊長你就叫我把莊子也打在路邊嘛,路邊畢竟方便些么。隊長你別說不行的話呀,他誰誰誰都能打,為啥我就不能打呢?一通話,把隊長說煩了,隊長就說:去去去,你愛往哪里打就往哪里打吧,但我不管給你調(diào)地,你能調(diào)下土地了,你就打,調(diào)不下土地,甭怪我!那人就千恩萬謝地走了……

莊子可以哪里方便就往哪里打,村子的周遭,一下子就零亂起來,田疇不再方正,筆直的田畦被路邊的房屋侵蝕,其狀就如被一個少牙的老狗啃咬過一樣,如果從高空俯瞰,那些脫離了村莊又散亂地擺布在公路兩邊的房屋,肯定就像一只匪事的羊兒一邊亂跑,一邊隨意拉下的屎蛋兒……

我的可愛的故鄉(xiāng),從此,緊湊不再!

可怕的似乎還不是這種正常擴(kuò)張形成的零亂,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路邊住戶便利程度的日益顯現(xiàn),居住在村子中間的老住戶也開始動起了心思:啥時候,咱也能把莊子挪到路邊呢?有想法,就會有辦法,加上鄉(xiāng)、村在這一塊兒又沒有一個總體的規(guī)劃,土地分包到戶后對農(nóng)民土地使用的管理又不是那么嚴(yán)格,在最近十來年的時間里,以趨便、向陽,甚至以體現(xiàn)自己是村子里一個“能行人”為目的而由村子中間往村外公路邊搬遷的人家越來越多……

我們村子還保持著過去的形制,但村子中間,卻幾乎無人居住了。那曾經(jīng)在很長時間里因其比村子周遭更安全更溫暖而被人們視為絕好居住位置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了被人丟棄的舊房,老墻,這些舊房老墻,日日地被風(fēng)吹著,被雨打著,被豬們拱著,被野貓野狗們刨著,也漸漸地成了斷垣殘壁……

12、另一種強(qiáng)拆形成的另一種破敗

2001年春天,我父親去世了。盡管我父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盡管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小時候我們犯了錯誤,我父親會用他憤怒地吼聲把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嚇得瑟瑟發(fā)抖;盡管,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確定我父親到底是不是真像毛主席說的那樣,是創(chuàng)造了歷史或者推動過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的人們之一。但是,我們兄弟姐妹還是以我們八黃村特有的隆重的方式,把我們的父親埋葬在村子西邊的墳園里(需要說明的是,經(jīng)過建國后兩次平墳、遷墳,這個時候,各家早已沒有屬于自己祖宗的墳地了,村子的墳園其實就是我們村的公墓)了。

當(dāng)一抔黃土在我們村的墳園里隆起的時候,淚眼朦朧中,我似乎已經(jīng)看到有柏樹的濃蔭覆蓋著,有迎春花的金黃籠罩著的我父親的墳地了……

是的,我必須像我的父親當(dāng)年保護(hù)、美化我爺爺?shù)膲灥啬菢?,考慮如何保護(hù)、美化我的父親的墳地!

以一種隆重的儀式舉行父親的葬禮,并在葬禮完成的剎那,就想著如何保護(hù)如何美化父親的墳地,我想,這可能是因為,從骨子里講,我是農(nóng)民吧,我可能與村子中的父老兄弟一樣,也有著濃厚的農(nóng)民意識和封建殘余思想吧?

但我又實在不愿意承認(rèn)我這樣想就是農(nóng)民意識,因為,我心里清楚,我的家庭曾經(jīng)也如一艘顛簸飄搖的方舟,我的父親曾經(jīng)也如偉大的諾亞一樣,駕著家庭這艘大船在驚濤駭浪中艱難前行。人類可以敬耶穌,敬釋迦牟尼,全民族可以敬黃帝,那么,我為什么就不能敬我的父母呢?

2007年元月,我的母親故去了,這一年于是成了我人生中最悲傷也最艱難的一年。盡管這一年我已經(jīng)45歲了,但母親的故去還是讓我體會到了一個幸福的孩童突然淪為孤兒的感覺。這一年,我什么事情都沒有干。這一年,我只沉浸在對母親的回憶之中,沉浸在失去母親的悲痛之中。這一年,喜歡寫作的我沒有寫出一篇像樣的文章,我用了整整一年時間只寫出了一篇與母親有關(guān)的文字——《我將如何安葬我的母親》。在這篇未必成熟但卻真的傾注了我對父母無比思念對農(nóng)村喪葬制度淺薄思索的文字中,我寫下了下面這段話:

……對更多的人來說,我們的父母同我們一樣,是草民,是百姓,在具備了許多優(yōu)點(diǎn)許多美德的同時,也有許多弱點(diǎn)、缺點(diǎn)。他們并不像上帝,不是萬有的創(chuàng)造者,不是宇宙的統(tǒng)管者,不是真理的啟示者,不是萬民的拯救者和罪惡的審判者。他們也不能像佛祖那樣能發(fā)現(xiàn)了真理,能普度了眾生。他們更不是領(lǐng)袖人物,一生可能都沒有機(jī)會去領(lǐng)導(dǎo)一個人管理一個人。他們僅有的“管理”可能就是在我們小時候搗蛋時對我們大聲地呵斥,在我們把一棵小樹苗兒掰斷時將手高高地舉起又輕輕地落在我們身上??墒?,這種“管理權(quán)限”對他們來說又是多么短暫啊。我們長大了,到了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年齡,一種獨(dú)立意識的不斷增強(qiáng)讓我們有意無意地實施著對他們的反叛,這時,他們真的生氣了,他們努圓了全身的力氣掄圓了胳膊要把一只老拳真正地打在我們身上,但是,他們的拳頭碰到的是一個愈加寬厚的胸膛和已經(jīng)堅硬的骨骼,拳頭被彈了回去,指節(jié)兒被堅硬的骨骼碰得生疼,心也就隨之產(chǎn)生了更加難忍的疼痛。當(dāng)我們只用“哧”的一聲笑回答他們給我們的建議時,他們就老了。他們老了,終于把自己老成了一個孩子,很喜歡兒女們把錢寄給他們,卻總是把錢卷成一個卷兒放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站在村頭遙望遠(yuǎn)處的大路,盼望著在外工作的兒女能突然出現(xiàn)在回家的路上;很喜歡兒女們給他們買回來好吃的東西,但東西買回來了,他們卻總是把一張臉笑成了一朵盛開的菊花,蠕動著已經(jīng)沒有了牙齒的嘴,瞇著眼睛看孫兒們很香甜地吃著原本屬于他們的食品……直到壽終正寢。

其實,隨著父母年齡的增長,我們也在不斷地放大、強(qiáng)化著父母身上的優(yōu)點(diǎn),而同時,也在不斷地淡化甚至有意無意地忘記著他們的缺點(diǎn)、弱點(diǎn)。放大、強(qiáng)化父母的優(yōu)點(diǎn)有利于我們很好的繼承,而對弱點(diǎn)、缺點(diǎn)的淡化、忘記其實就是一種摒棄。人類就是在這樣一種繼承或者說揚(yáng)棄中不斷地進(jìn)步著,發(fā)展著。當(dāng)然也有感恩的成分,而且,感恩是對生命,對人類以及對自己的一種最大的尊重!

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跪老天和雙親!

在繼承、揚(yáng)棄與感恩中,我們就這樣把父母放到了與日月同輝,與天地并存的地位,父母最終成為我們最敬愛的神。起碼,在我自己的心目中,我的已經(jīng)逝去的父母,他們的地位,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耶穌,超過了釋迦牟尼,超過了黃帝……超過了一切神與一切偉大的人物!盡管,我清楚我的父母并沒有對人類做出如他們那樣巨大的貢獻(xiàn),但父母對我從一生下來就有的直接的關(guān)愛卻讓我永遠(yuǎn)都不能忘記他們!

父母仙逝了,當(dāng)我們把父母遺體掩埋的時候,那一抔掩埋父母的黃土,就成為我們心中的圣地,成為我們的廟堂了……

是的,那一年,我為我的母親選擇了土葬。

其實,我也可以按政府的指令,選擇用火葬的方式送走我的母親,那樣的話,政府就會高興,政府高興了,或許,我這個公務(wù)員往后的日子也就會好過許多。還有,我讀過書,知道鳳凰涅槃這個典故,也讀過郭沫若先生的詩歌《鳳凰涅槃》,火化母親,可以給悲戚的葬禮或多或少的添一點(diǎn)兒浪漫主義的色彩,也可以讓我在某一個黃昏思念母親的時候,可以看著西邊天幕燃燒的晚霞,幻想出我的母親一定在浴火中得到了永生,到達(dá)了別人無法到達(dá)的境界。

但我后來到底還是選擇了土葬。選擇土葬的原因一是因為我并沒有很多的錢為母親在漂亮的墓園里買一座墓地,火葬了母親之后,我還必須按照鄉(xiāng)里的講究,把母親的骨灰裝殮在棺材里,重新走一遍土葬的程序,這樣的話,就等于多花了一次火化的錢,而火化的費(fèi)用,又委實不菲呀,一輩子勤儉慣了的母親若知,肯定會極力反對,那樣,我內(nèi)心便會背上一種大不孝的罪名。二是我的父親已經(jīng)土葬了,母親若火葬,我若努力地為母親買墓地,那我就必須買合葬墓地,我不能把我的父母分開,那樣的話,我既要花更多的銀子,又須將父親的遺骨重新火化,然后與我的母親葬在一處。而這樣的折騰,我的平生最喜把復(fù)雜問題簡單化處理的父親若知,一定暴跳如雷,一定會指著我的鼻子罵我:你真是閑得沒球事做了,弄這事!三是或許沒有這第三點(diǎn),我可能會克服了許多困難,嚴(yán)格按照政府的要求,將我的母親火化了,也讓我在許許多多的小公務(wù)員中,落一個堅決貫徹政府文件的好名聲。但我曾經(jīng)被惹躁了,我躁了整整六年。六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幻想過,騎一匹白馬,挎一桿長槍,向我極度憎惡的一些人開火,把他們通統(tǒng)消滅!但我知道我那只是幻想,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而我,也從來沒有想過去實現(xiàn)。我的暴躁最后也只能演變成一種糾結(jié)的情緒,這情緒讓我選擇了與政府“對抗”的方式,讓我連猶豫都沒有猶豫,立即就決定了,把我的母親埋葬在我父親的旁邊。

全因平墳!

2001年春天,我父親去世了。那個時候,政府還沒有在我們那個窮鄉(xiāng)僻壤推行喪葬制度改革,我自然按照村上指定的位置,將我的父親安葬在我們村的公墳里??墒?,父親安葬不足百日,政府一紙文件下來,要平墳了!

客觀說,平墳是移風(fēng)易俗,是保護(hù)土地,是環(huán)保。但是,在墓園價格遠(yuǎn)高于房價,在火化費(fèi)用遠(yuǎn)高于棺木,在政府不能提供一處哪怕只有一尺見方的土地供人安葬親人骨灰,火葬只是一個形式(在政府默許下,鄉(xiāng)里人通常的做法是,親人的遺體火化之后,再將骨灰盒放進(jìn)棺材,重新土葬)的時候,平墳這件移風(fēng)易俗的好事,就自然地被民眾拒絕了。關(guān)于平墳的事情,我曾經(jīng)寫下了這段話:

喪葬制度的改革無論如何都體現(xiàn)了一種進(jìn)步。徹底地平墳就是要徹底地改掉千百年來形成的喪葬制度。我的并不富裕的鄉(xiāng)親們,如今也要同城里人一樣,死了,也將被安穩(wěn)地推進(jìn)殯葬館,最后一次享受那據(jù)說是很現(xiàn)代化的焚尸爐了。

但是,這一次平墳,卻在村子里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在接到鄉(xiāng)上讓各家自行平掉自家墳頭的通知之后,沒有一個人拿上工具去平墳,人們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鄉(xiāng)上確定的平墳時間之前,在墳前挖一個方方正正的坑兒,像掩埋自己已故至親那樣小心翼翼地埋掉豎立在墳前的青石墓碑……

民眾的消極讓鄉(xiāng)政府感到了無奈。但在民眾面前,鄉(xiāng)政府畢竟是強(qiáng)大的。強(qiáng)者相比弱者,辦法當(dāng)然會多了許多。在失去足夠的耐心之后,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一個復(fù)雜的過程削減為一個簡潔的過程。于是,在不必告知的情況下,一輛比當(dāng)年的鐵牛還要力大數(shù)倍的推土機(jī)隆隆地開進(jìn)了墳地,巨大的鐵鏟鏟平了墳頭,厚厚的履帶承載著數(shù)頓的重量軋過了一座座尚未栽上樹木的新墳以及已被巨大樹冠蔭庇著的老墳。一陣遮天蔽日的黃塵過后,我們村那從遠(yuǎn)處看就像一座小村莊的靜謐的墳地,頓時一片狼藉。這其中,既有我逝去近三十年的小婆和已在這里安眠近二十年的祖母的墳頭,也有我去世不到百天的父親的新墳!

平墳至今,已過十年,十年過去,我們村的公墳還在,那些被重型工程車毀過的樹木雖不能挺拔其軀干,但春天萌發(fā)于枝條上的新綠卻明確地向人們宣告了它的復(fù)生。公墳靜靜地在我們村子的西邊,從遠(yuǎn)處看,依然蓊郁著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樹木,依然靜謐如一個安祥和諧的小村。只是不能走近了,走近了,你就會看到樹木身上的累累傷痕,就會看到東倒西歪的斷碑殘磚,你就會像走進(jìn)我們村子中間那些被風(fēng)雨剝蝕的空屋子后,腦子里會驀然泛起的一個詞兒:破?。?/p>

13、平地起屋宇

2011年清明時節(jié),同往年一樣,我照例領(lǐng)著老婆孩子回村里給祖墳燒紙。其實,說是祖墳,也只有我婆和我小婆以及我父母親的墳塋,而且我婆和我父母的墳塋并不在一起,而是散布在我們村的公墳里,婆和小婆在一處,父親和母親在另一處,期間被一條道路和好幾個墳塋隔開來。因了這墳的布局,我常常會做這樣的設(shè)想:我的一向孝順的父母,在那一個或許冰冷或許更加溫馨的世界里,要去我婆的膝下行孝,怕是要困難得多了吧?于是心里不由得糾結(jié)許多。再一想,婆和小婆在一起,一個的胳膊有老傷,梳頭時不能把木梳舉到頭頂,另一個必然會在每一個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拉了小凳子坐到她們那個小小的院落里給那一個梳頭;母親和父親在一起,那是真正的二人世界,母親想去馬額街道上會了,想看電影了,就不用再看婆的眼色行事,或許她會叫上繼憲媽,或許叫上少華媽,再或許,我父親也會推出自行車,讓母親坐在后座上,然后一路鈴聲往馬額而去……只是不知道,那里缺糧嗎?父親還需要在每一個青黃不接的時候,拉著架子車去穆柯寨或者渭河北借糧食嗎?因了這樣的想法,每一次,我都不反對妻子揀面值大的紙錢買;每一次,跪坐于父親的墳頭,我一邊焚化著紙錢,一邊還總要念叨:大,咱現(xiàn)在不缺錢花了,糧不夠,拿錢買!山路滑,可不能再去穆柯寨借糧了……當(dāng)然,這每一次的念叨,也都會惹來妻子和女兒的笑。我并不阻止她們在我父母的墳前嘰里瓜啦浪笑,因為我知道,她們的笑聲,尤其是我女兒那清脆如銀鈴子的笑聲父母一定會聽到的,他們也一定會因為這笑聲而倍感欣慰……

也就是在這一個清明,我做出了翻建我家老屋的決定:我要拆除了院里的廈子房(即偏房),讓廈子房為我騰出一個盡管窄狹但卻足夠長出一架葡萄的小院兒;我要把門房重建,我父親于20世紀(jì)70年代為我家蓋的門房實在太老了,而且沒有柱子,是鄉(xiāng)里人說的那種“土馱木”的最簡陋的房屋,40多年的風(fēng)吹日曬雨淋,我家的門房早已千瘡百孔,如風(fēng)地里的一盞燈兒,真正進(jìn)入殘年了。

這些當(dāng)然是我翻建老屋的重要的原因,但說老實話,它還不能讓我真正下決心翻建。畢竟,蓋房不是個小事,再小的房子也不是一個錢兩個錢就可以蓋起來的。何況,老家已經(jīng)沒有人了,我花錢蓋好了房子后誰???

隔壁大嫂說:前一向,鉗貨回來了,給他媽他大燒紙。

我好多年都沒有見鉗貨了,鉗貨也有好多年沒有回過村子了。

隔壁大嫂說:從西頭走到東頭,鉗貨碰到人就讓煙,說話,但就是誰的門都沒有進(jìn),在墳里燒了紙,就走了。有人說,鉗貨走到他老屋門口,看了一眼,眼窩就濕了!

鉗貨那一年給老婆孩子辦了農(nóng)轉(zhuǎn)非,然后就把老屋賣了,把孩子和老婆都帶到了城市里。

隔壁大嫂說:丑娃死了,燒了后把骨灰盒又拿回來埋公墳里了。娃說他爸說來,死了后一定要把骨灰埋到八黃也。娃聽話,孝順,就把他爸埋回來了。娃好,為他爸的喪事花了不少錢,光是好貓煙,就買了一箱子??晌堇餂]房了,也沒莊子了,靈堂是沒辦法設(shè)的,就把骨灰盒子放到板凳上,擺到村道里,娃們子爬地上,給他爸磕了頭,就一路哭泣著,放著炮,敲打著響器,把他爸送墳里去了……

丑娃我知道,曾是一家大型企業(yè)的科長。我工作在老家學(xué)校的時候,他是“一頭沉”,那時候他母親也健在,常見他騎著自行車從村子西邊的大路上回來,離村老遠(yuǎn)就下了車子,用醋熘過的普通話同村里人說話,見了老婆不像生活在村里的人那樣叫姨叫叔,而要歪了舌頭叫大媽,叫大叔。后來他也把家屬帶了出去,讓一家人都成了城市戶口。再后來,我也進(jìn)了縣城,到教育局工作了,從此就沒有再見他。記憶中,他還是一個小伙子哩,可幾年沒見,他就把自己活成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活成了一個小小的盒子,讓兒孫們捧著,埋到了村子的公墳里。

坐在大嫂家院里,我感嘆著時間的飛快,大嫂要說的卻顯然是另外的意思:屋里得有一坨兒地方哩,有了那一坨兒地方,你啥時回來都有一個家,你跑的再遠(yuǎn),都有一個根哩。再者說了,賣莊子賣房,擱早先,會叫人說成敗家子哩,會叫人罵羞先人哩……

我忽然想,大嫂說的是對的,在八黃村,我得有一坨兒地方,有了這地方,故鄉(xiāng)就仍然有我的家,我就可以時不時地回來,和村上人坐到一起說話,喝茶。何況,這地方是我父親給我留下來的,我得守住這一坨兒地方,我不能眼看著父親蓋起的房屋在風(fēng)雨中坍塌而我卻無動于衷!

我對大嫂說:大姐叫建利算算賬吧,廈子拆了,門房蓋了,得花多少錢?建利是大嫂的兒子,原在工廠做工人,前多年工廠效益不行,就離了崗位,自己做了小包工頭。

大嫂問我:想啥時候蓋?

我說:總得叫我把錢攢上吧?

大嫂說:對對對,蓋房不是個小事情。說完了,就嘰里呱啦笑。

回到縣上,我先給在外地的哥哥打了電話,把我想收拾老屋的事情對他講了。哥哥問我:花那么多錢,誰???

我說:我住,開上車,從縣城到老家就二十分鐘路。

哥哥說:你要住,你就蓋吧。

我說:好!

我其實能聽出哥哥是不愿意叫我蓋房的,他知道我不可能在家里長住,所以,他不愿意我花這個冤枉錢??筛绺绮⒉恢牢倚睦镞€有一個在別人眼里或許有些愚蠢的想法,老屋那一處窄狹的院落,就是父親留給我的“釣魚島”哩,即使它可能會因長期無人住而冷清,甚至也會荒涼,但事關(guān)“主權(quán)”,我得守著,為我父親守著,也為我守著!何況,我至今還喜歡著文學(xué),有了這一坨地方,我就可以?;丶铱纯?,常與我的發(fā)小呀老人或者孩子呀諞諞,以這樣的方式接住“地氣”,從地心深處,或許就有營養(yǎng)源源不斷地滋養(yǎng)我需要滋養(yǎng)的身體和靈魂吧?

2012年農(nóng)歷正月十六,我家的工程開始動工了,到封頂那天,我沒有想到,我們村子里在外打工的包活的人都回來了,他們是我的發(fā)小,也有比我小許多的年輕人,有許多我甚至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在聽到我那一點(diǎn)兒房屋要封頂?shù)南⒑螅谷灰捕蓟貋砹?。他們帶回了好多的炮仗呀,他們帶回了好多的啤酒白酒呀,他們要按照早先村子里建房上大梁的風(fēng)俗,來為我慶賀我的新屋落成哩!

吃飯的時候,我挨桌敬酒。村上人說:給偉興杯子把水倒上,小心喝高了!

我說:不能,絕對不能,在任何場子喝酒,我都可以做假,但在咱村的酒場子,我哪能以白水代酒呢?

十幾桌沒有敬到頭,我果然就醉了,醉成了一灘爛泥……

責(zé)任編輯/魏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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