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思宇+周婷
川劇之“資陽河流派”與“非遺”
川劇,作為中國戲曲文化的一朵奇葩,是一種流行于四川、重慶及貴州、云南地區(qū)的戲曲,由于各種聲腔、流行地區(qū)和藝人師承的關系,川劇逐漸形成一些流派,大致有“川西派”,包括以成都為中心的溫江地區(qū)各縣,以胡琴為主,形成獨特的“壩調(diào)”;“資陽河派”,包括自貢及內(nèi)江區(qū)和縣市,以高腔戲見長;“川北派”,包括南充及綿陽部分地區(qū),以彈戲為主,受秦腔影響校多;四是“川東派”,包括以重慶為中心的川東一帶,這一派的特點是戲路雜,聲腔多樣化。四派中,以“資陽河”最具地方特色。今之沱江,古代因大禹之子協(xié)助大禹治理沱江水患而名資江,又稱資水。今之瀘州,古稱江陽,“資陽河”,即資水匯入江陽而入大江之河流,通常將資水(沱江)到江陽(瀘州)一線流域川劇藝術稱為資陽河流派。本篇講述的就是“資陽河流派”川劇藝人的過去與現(xiàn)在。
當然,其中所涉及到的“非遺”也與“資陽河流派”有關。
非遺,既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簡稱。所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指的是各種以非物質(zhì)形態(tài)(如口頭傳統(tǒng)、傳統(tǒng)表演藝術等等)存在的與群眾生活密切相關、世代相承的傳統(tǒng)文化表現(xiàn)形式。曾幾何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在各級政府分管文化的官員口中一度成為熱門話題。
2006年,川劇成為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作為川劇主要流派的資陽河派川劇藝術,或說是有著資陽河派血脈的四川省內(nèi)江市川劇團,從2009年即開始著手申報四川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三年之后的2011年6月,申遺成功。
顧名思義,遺產(chǎn)(包括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就是遺留下來并且已成為歷史的東西,換句話講,是過去時。與通常的“過去時”不同,獲得“非遺”能夠被歷史所記載下來,盡管這記載分級別,與現(xiàn)實也沒有太多的直接關系,但畢竟是一種難得的殊榮。
于是,我們便循著“非遺”的蹤跡走訪了獲得這一稱號的四川省內(nèi)江市川劇團和相關的民間劇團的藝人們,幾十年圍繞川劇這一地方劇種演繹出來的有著輝煌,有著掌聲和鮮花的昨天,以及有著落寞,有著凄惶卻抗爭的今天,以及面臨困境茫然應對的另一種活法……
第一章 病中“吟”
2010年的“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對內(nèi)江市川劇團編劇李應林來說,是他一生中記憶最深刻的勞動節(jié),不不,豈止是記憶深刻,簡直就是刻骨銘心!在年過半百的李應林的印象中,從來沒有一個勞動節(jié)像這一年的勞動節(jié)讓他過得這么勞神費力,這么身心疲憊,怎么說呢?那累死累活的感覺就像去地獄走了一遭,活脫脫掉了一層皮!不,比掉了一層皮還累。他事后對人調(diào)侃,撰寫“非遺”差點就將自己弄成了“非遺”!
這話絕不是夸張。
2009年,嘉陽河(樂山)派申報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成功,內(nèi)江市川劇團即著手申遺工作。團長劉佩全的話讓他無法推卸:“寫這樣一個東西,既要會寫,還得懂行。在整個內(nèi)江市,除了你還有誰能擔此大任?”是呀,撰寫川劇申遺文本,不僅要非常熟悉資陽河流派,掌握其大量的原始資料,還要有較強的理論歸納能力和文字表述能力,這樣一個人的確不好找。察言觀色的劉佩全見有戲,又說:“師兄,你是編劇,又是藝術科長,你不做哪個來做?”李應林搖頭道:“這么大的事情,我怕做不好。”“你都做不好,恐怕就沒人做得好了。”劉佩全一句話把李應林給堵啞了。
應承下來后,李應林便開始著手收集資料。生父溫余波當年主編的《內(nèi)江地區(qū)戲曲志》關于川劇的部分給了他很大幫助。此外,他跑資中、資陽、簡陽、威遠、隆昌、安岳、樂至和東興區(qū),走訪老藝人、老戲迷。查閱縣志,查勘老戲樓和戲班舊址;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查閱富順、自貢、瀘州、遂寧各地的縣志文獻,整理出了200多萬字的音樂、文字資料和圖片資料。在此基礎上進行理論分析與歸納,總結(jié)出資陽河派川劇藝術的四大特征,以及歷史價值與研究價值。
一切準備就緒后,李應林將突擊撰寫申報材料的日子安排在了2010年“五一”節(jié)期間。
那幾天,除了拉屎、撒尿,坐在電腦前的他沒有挪過窩。吃飯時,妻子將飯碗端到電腦邊,他接過來,一雙手下意識地朝嘴里扒拉,兩只眼睛卻盯著電腦看;飯扒拉完,將碗擱一邊,又忙活開來。實在困了,雙臂朝電腦桌前一放,腦袋壓著臂膀,睡上一會兒。醒來,再接著寫。
一個勁地寫、寫,斷斷續(xù)續(xù)地睡,不,應該是迫不得已或者強迫性地睡,不是不想睡,而是沒有時間更沒有心情——心頭揣著“申遺”大事——他能睡得著嗎?就這樣,閉一會兒眼,養(yǎng)養(yǎng)神,緩過勁來,又繼續(xù)盯著電腦,將有關“申遺”的文字一個個,一段段地從屏幕上拽出來,拽上“申遺”的路……
“申遺”的腳步行進遲緩,卻也穩(wěn)穩(wěn)當當,可驅(qū)使“申遺”行進的人卻累得喘不上來氣。怎么會不累呢?為了“申遺”,他硬是將三天應該睡上20個小時壓縮到2個小時,活生生削減了十分之九!
三天下來,嚴重缺乏睡眠的李應林看上去完全變了形:眼圈黢黑,聲音沙啞——過量抽煙(價格3元一包的白紅梅足足吸掉了17包!吸劣質(zhì)煙不為省錢,圖的是它的勁大)引發(fā)哮喘,咳得呼吸都困難了……
一旁的妻子見丈夫這副慘相,再也顧不得他事前叮囑的“不要管我”,硬是哭著,吵著,死活將丈夫拖離開了電腦。
李應林將14萬字成稿的申遺材料交上去后,幾天來咬著牙硬撐著的那股氣泄了,那夜以繼日趕寫材料導致的過度的體力消耗,以及長期的積勞成疾帶來的多種疾病集合到一塊,匯集到這個宣泄口,一齊總爆發(fā)……被疾病擊敗了的李應林住進了醫(yī)院。
長達16天的病床生活啊,潛伏在身上的病魔也像是有了約定,齊撲撲聚集到他面前報道:高血糖、糖尿病、腎病、白內(nèi)障、眼底病變、頸動脈血管硬化……院方為了治住這幫不請自來的壞蛋,又是打針,又是輸液,還用上了胰島素。
“那陣仗可是嚇死個人。”一旁的李應林的妻子插了話,“到現(xiàn)在每天還打兩針胰島素,上下午各一針,一針20毫克左右,一個星期打一支(300毫克),一支80元,一個月240元。痛苦的是一直要打到生命完結(jié)。醫(yī)生告訴我們,如果不用胰島素,就只有換腎、透析,眼睛還要失明,還要鋸腿,甚至腦溢血癱瘓?!?
“當時我就想啊,真要到了那種地步我就自殺,原因很簡單,醫(yī)不起啊。”李應林說這話時一臉的悲壯。
所幸的是,李應林所服的“苦役”沒有白費,他執(zhí)筆撰寫的申遺材料在評審中順利通過,他所在的內(nèi)江市川劇團獲得四川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川劇)資陽河川劇藝術傳承保護單位。
幾個月后,材料上報前,省藝術研究院院長杜建華來到內(nèi)江,認真審讀了材料。杜建華說,這是他看過的寫得最扎實的申遺材料,就是太長了點,得壓縮到5萬字左右。
就按要求壓縮成5萬字。然后,制作了音樂本和圖片本,于2011年3月正式上報。
是年6月,四川省人民政府正式公布“資陽河川劇藝術”為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2012年4月14日,內(nèi)江市川劇團又被四川省文化廳、四川省藝術研究正式授予“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川劇傳習基地”(獲此殊榮的共10個川劇團,其余九個劇團是:四川省川劇院、成都市川劇院、四川藝術職業(yè)學院、宜賓酒都藝術研究院、樂山市川劇團、遂寧市川劇團、瀘州市川劇團、南充市川劇團、綿陽天青苑川劇院團)。
李應林說,非遺成功不僅關系到“資陽河川劇藝術”這一精神文化的保護與傳承,更直接影響到從事川劇的藝人、劇團職工的待遇問題。在全省戲劇界,內(nèi)江市川劇團是唯一的集體所有制企業(yè),這就意味著可以隨時被取締,現(xiàn)在有了這塊牌子(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單位),就沒有哪一級政府再砍你,也不會砍了。
“有了牌子就有了保護?!蔽艺f。
“以前我們發(fā)比例工資,現(xiàn)在發(fā)足額工資,跟申遺成功大有關系?!崩顟终f?!拔覀儎F是集體所有制,財政按定額包干給我們撥經(jīng)費,缺口很大,劇團要自己找錢來填。申請非遺之前,1998到2011年,劇團都拿比例工資。比例工資分上班人員和待崗人員。上班人員又分兩種,有安排的,叫上崗上班人員,拿70%工資;沒有安排的,上崗不上班人員拿50%的工資。另一類為待崗人員,每月有生活補貼100到300元,除開繳保險、公積金就沒有幾個了,有些扣了水電費還要倒補錢,這日子咋過?我是中干,按全勤領工資,每個月繳了保險、公積金和水電費,只剩下三、四百塊錢,還要治病買藥,怎么養(yǎng)家糊口?我在劇團工資最高,書記、團長都比我低,我的日子都沒法過,其他人就更慘。我們抓住了申遺這個機遇,又得到了上級主管部門的支持和社會各界的同情與幫助,2012年初我們就發(fā)全額工資了,8月份起開始拿績效工資,現(xiàn)在的收入比以前翻了兩番多?!?/p>
內(nèi)江川劇團副團長李笑都說:“非遺的申請成功直接關系到劇團員工的工資和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等福利?!秶曳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法》明確規(guī)定,從法律角度、人文角度、經(jīng)濟角度對獲得非遺的單位和人員實行保護?!?/p>
“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解決了劇團的基本生存問題。”我說李應林,“內(nèi)江川劇團獲得的非遺稱號無疑成了內(nèi)江文化界的一張名片,同時也是四川文化界的一張名片?!?/p>
“那是,內(nèi)江市川劇團成為申遺保護單位,我做了該做的事,死了都值得?!闭f到非遺,李應林感慨萬千,“那段時間,退休的、在職的全都行動起來了,在外地的也趕了回來。排戲,錄音,錄像,從早到晚,周末都沒休息。團長、副團長、辦公室主任經(jīng)常在夜里十一、二點打電話叫我去辦公室看他們弄的圖片和音像資料。要知道,劇團窮,我們每個人都沒有一分錢的加班費,每個人都沒得一句怨言。我都只是在住院的時候劇團領導來看我給我買了幾十元錢的水果。我們都是憑著一股精神在拼命!當時,自貢市川劇團也在申報。自貢本身也是資陽河川劇流行的主要地區(qū),自貢川劇團這些年名氣很大,全國都有名。這個對手太強了,我們不拼命咋行?我們終于和自貢川劇團資源共享,兩個劇團都申報成功。這是最理想的結(jié)局?!?/p>
“要說,我還得感謝我所在的劇團,盡管劇團與那些待遇優(yōu)裕的單位相比,生存條件差了不少,可就是這樣一個條件差的單位才讓我有機會接手了‘申遺這件事,否則我的一生除了寫下一些川劇外,幾乎無一值得書寫的事了?!崩顟钟终f。
可不是么,一個人的幾十年,就是一條看不到頭的長長的生命之旅,但能夠在這條看不到頭的長長的生命征途上堅實行走并趟出一串清晰腳印的人其實很少,因為少所以珍貴,因為珍貴所以無愧。作為地方劇團的一名編劇,李應林或許沒有留得下來的劇本,但他以創(chuàng)作川劇的才情和筆力為川劇弄出了一個“非遺”本子,既讓劇團員工受用又可留傳后世,從這個角度上講,李應林的“死了都值得的話”絕不是夸口。
李應林住院期間,劇團領導和同事,絡繹不絕地來到醫(yī)院看望他。大家安慰的話雖然各異,但都無一例外地跟他提到非遺的事,都說他做了一件好事。又說,不管非遺申報能不能成功,你做了就不很錯了。你要是不做,恐怕還找不到合適的人做呢。
夸獎和安慰是暖人心的,但夸獎和安慰之后卻是更為長久的孤寂——大勢已去的川劇帶給酷愛川劇者的孤寂。每每想到這一層,“一來到人世間身上每個細胞就被川劇‘烙糊了”的李應林就眼熱,鼻塞,喉癢!
為了打發(fā)長達16天的枯燥的病床生活,李應林病情稍好一些后,便在病房中吟唱川劇,間或也寫上幾筆,算是沖淡和抵消被困醫(yī)院的無聊吧。
“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詩句無疑是豪邁飛揚的,寫作川劇《大風歌》的人卻已經(jīng)沒有了當年的豪放,聲腔也失去了昔日的底氣。
第二章 為川劇吼喊一輩子
“黑色棒球帽下,淡淡的眉毛,厚厚的眼袋寫滿倦意,手邊放著一部只能打電話和收發(fā)短信的老式手機——這就是內(nèi)江市川劇團文藝科長、編劇李應林?!蔽矣醚劬o面前的受訪者勾勒出一副素描,并寫下評語:“率性,疲憊,落伍?!甭市缘氖且轮托郧?,疲憊的是精神,老式手機則分明標志著不入潮流。
生于1956年的李應林,從事川劇編劇和音樂創(chuàng)作二十多年,如今是國家二級編劇。生父溫余波,內(nèi)江市川劇團著名編劇,抗戰(zhàn)時期為壯大抗日宣傳力量,在中共地下黨領導下,于1938年9月24日(農(nóng)歷八月四日),在內(nèi)江白馬鎮(zhèn)成立了由三十余名中小學生參加的“內(nèi)江孩子劇團”,溫余波任團長。“孩子劇團”除了在本縣城演出抗日戲劇、歌曲,還帶著行李、道具,先后上至資中、資陽、簡陽和成都,下至隆昌、榮昌、永川、壁山、銅梁等地演出,受到社會各界贊揚。此后,由溫余波編劇的川劇《斬忠鬧殿》在50年代轟動全川。再往后,“溫余波”三個方塊漢字載入《1981中國文藝年鑒》、1988年選入《中國當代文藝家名人錄》。
盡管溫余波名聞遐邇,可幼時的李應林并不知道溫家,更不知道溫余波是自家生父。唯一記得的是,每年過年時去溫家吃一頓飯。上小學后,無意間聽到家人談起溫家,才知道了這個生父。不久,溫余波就被打成了右派。
這以后,李應林就沒機會去溫家了。大人不讓去,怕受連累。
同住上南街復興巷的溫、李兩家是隔壁鄰居。溫家香火鼎盛,李應林在溫家排行老四。李應林之后,母親又給他生了一個妹妹。李家呢,卻香火寂寥,沒有子嗣。兩家關系好,李家又沒有生育,這樣,兩家大人湊一起便自然聊起了抱養(yǎng)一事。李家主婦陳氏手指挺著大肚子的劉氏,開起了玩笑:“你家已經(jīng)有了三個娃了,加上肚子里的這一個,就四個了。干脆,你把肚皮里的這一個抱給我吧?!眲⑹下犃?,大咧咧地笑道:“要得呀,生了就抱給你嘛。”
舊時民間多有指腹為婚,李應林卻是被“指腹為子”。他的生父溫余波是川劇作家,養(yǎng)父李裕新是當年新又新科班的名丑角,養(yǎng)母陳淑華是市川劇團演員。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讓李應林不熱愛川劇都不行?!拔以诶蠇尩膽驯Ю锫犞▌¤尮乃X?!崩顟终f。滿月后,李應林抱給了李家。沒有生育的李家對這個抱養(yǎng)的兒子寵愛有加。養(yǎng)母抱著他走臺步,養(yǎng)父摟著他吼唱腔。浸染在川劇的唱腔和鑼鼓聲中的李應林,還沒學會走,就先學會了打翻滾。剛剛學會了走,就腳跟落地走臺步了。
李應林四五歲上幼兒園,被劇團導演看中,扮演《宜賓白毛女》(當時四川有多個地市都排練上演《白毛女》,數(shù)宜賓川劇團排練的白毛女最為有名)劇中白毛女羅昌秀的弟弟羅昌高。第一天排戲,當演到地主狗腿子抓到羅昌秀時,扮演羅昌高的李應林見姐姐被抓,沖上前去拖著那狗腿子的手臂就是一口。扮演狗腿子的演員疼得一邊撫摸著兩排深深的牙印喊“哎喲”!一邊說“這娃兒當真咬喲!”
一晃,當真咬地主狗腿子的“羅昌高”就到了上學的年齡。對于六七歲的孩童來說,小學的課程并不緊張,寒暑假更是他們重歸玩耍的好日子,可李應林自打上小學就不好玩了。每個假期,養(yǎng)父不讓他出去跟別的小朋友玩,一把鎖把他鎖在屋子里,丟給他幾本在圖書館借來的書籍??赡切氖撬@個年齡段讀的呀,盡是些文學歷史類的古籍書,又是繁體字。但養(yǎng)父不管,就是叫他讀?!翱床欢磕悴椤蹲值洹仿??!别B(yǎng)父手頭拿著一本借來的《字典》,在李應林身旁坐下來,教他怎樣從偏旁部首或拼音查閱生字。聰明的李應林很快便學會了?!皩α?,就是這樣查的?!笨蠢顟謱W得快,養(yǎng)父高興了,“看書也是這樣,一遍看不懂,多看幾遍就懂了,至少能看得懂一些吧。”光是叫看還好說,可養(yǎng)父對他的要求卻不止于此,還要求他將看過的內(nèi)容解釋來聽。為了以示嚴厲,桌子的左邊放著“刑具”——竹篾片,右邊放著書,規(guī)定李應林邊看邊抄,每天讀一頁?!?/p>
“沒讀懂是小挨打,沒讀進是大挨打?!崩顟终f。什么叫沒讀進?就是被檢查到連讀的啥子篇目都不知道,那就證明完全沒有讀進去。怎么會不想出去耍?太想了!由于太想出去耍,有一次從二樓跳下去,頭部受了傷,被養(yǎng)父狠狠地抽了一頓。李應林掰起手指,比了個“三”:“當時一個月大概只有三天時間不挨打?!?/p>
“黃荊棍下出好人。老一輩說的黃荊棍,就是體罰,對不聽話和不愛讀書的娃兒要有些適當體罰?!崩顟终f。這話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貪玩是孩子的天性,你想讓他聽大人的話愛讀書,光跟他講道理是不夠的,有時就得來點武力。李應林坦言,自己后來從事編劇,就是從那個時候打下的基礎。
真正開始學川戲是1973年。那一年,李應林17歲,高中上了一年半,因為養(yǎng)父患食道癌去世,養(yǎng)母打零工無力供他繼續(xù)讀書,他就到劇團當了學徒,每月16元生活費用。能夠自食其力了滿心歡喜,讓他沒想到的是,劇團的生活會那么枯燥,尤其是晨起的練功竟然那么苦!“每天凌晨4點鐘,天還沒亮就得起來,先練習一個半小時的壓腿、翻筋斗和形體,6點鐘開始拉二胡?!边@個時候,反倒覺得小學假期被養(yǎng)父關在家里看書(盡管旁邊放有“刑具”)還幸福得多。
四五歲登臺演戲的李應林,日后卻沒有沿著這個路子成為演員,而成了一名演奏員,此后通過自學成為編劇,這顯然同讀小學時養(yǎng)父用竹篾片逼著他讀了不少的古籍書有關。
李應林寫得第一部大戲是《大風歌》。1977年初,“四人幫”倒臺不久,時年二十歲出頭的李應林,琢磨著寫一出大型歷史劇,這劇就是《大風歌》,其中的“呂后”象征江青。他用了半年時間,寫出5萬多字后寫不下去了,就去找生父溫余波。去找,又怕被人看見。自從溫余波在“文革”期間被打成右派,李應林就不敢見生父了。溫余波雖然淪為了底層人,卻沒有放棄寫作,除了明里寫工地快報和通訊類,私下還偷著寫歌劇、話劇和小品,流傳甚廣的宣傳計劃生育的方言朗誦《蘇二嫂》便是他的作品。此外,創(chuàng)作的古裝連臺本和同名電影劇本《三娘子》被廣泛傳抄。
十年浩劫結(jié)束了,終于能夠去見當初被掃地出門(開除公職后的溫余波干過編鐵絲、賣鑰匙鏈和掃大街,最后當上了一名環(huán)衛(wèi)工人)的生父了。
可李應林心頭總有些理不直氣不壯,于是會面就偷偷摸摸。兩人走在窄窄的復興巷里,走幾步就回頭看看,有沒有被熟人看見,沒有就繼續(xù)往前走,有的話就趕緊跳開,他挨著左邊巷子走,你則緊貼了右邊墻壁。
溫余波看了李應林的初稿,把他找了去。滿心希望得到鼓勵的李應林聽到的卻是批評:“你搞啥子?啥都不懂寫川戲。”
生父的一番話讓李應林搞清楚了寫不下去的原因,原來是自己沒有搞懂什么叫戲劇。清醒了的他把五萬多字的初稿丟在了一旁,去大西街上編劇課,又跑內(nèi)江師專(現(xiàn)內(nèi)江師院)圖書館借來《史記》、《漢書》、《后漢書》等書籍,抱回家來,潛心研讀,細細琢磨。除此,他還和溫余波跑去重慶京劇團,觀看著名戲劇家陳白塵編劇的《大風歌》話劇,從中吸取精華,再審視自家本子,動大手術……一次又一次,十易其稿,歷時兩年,終于完稿。
1979年國慶節(jié)前夕,李應林創(chuàng)作的川劇《大風歌》,作為建國30周年獻禮重點節(jié)目演出,并參加內(nèi)江市區(qū)專業(yè)創(chuàng)作調(diào)研,獲得創(chuàng)作獎、優(yōu)秀演出獎等多種獎項。
1980年初,當時的四川省委書記楊超,打電話說要到內(nèi)江看川劇《大風歌》。劇場的千余張票已經(jīng)賣光,工作人員跟觀眾商量后,從中調(diào)節(jié)出三個座位。
看完演出后的楊超握著李應林的手:“小李啊,寫得很不錯,有前途。”省委書記的夸獎,給了李應林莫大的鼓勵。這一幕被當事人傳聞開去便成了:“川劇團有個娃兒被省委書記看起了?!?/p>
《大風歌》后,李應林整理、改編傳統(tǒng)戲劇劇本近300個,累計演出2000多場。這期間,李應林又寫出了大型古裝川劇《血濺琵琶》。1986年底,已調(diào)文化局創(chuàng)辦的李應林到成都參加四川省文化廳主辦的第八期編劇進修班。著名編劇吳伯祺、胡金城(胡已去世)、徐棻擔任指導老師。他拿出《血濺琵琶》請老師們指點,然后根據(jù)老師們所提意見,進行了反復修改。修改后的《血濺琵琶》于1987年在內(nèi)江演出后,劇場爆滿;劇終時很多觀眾流著眼淚走出劇院。連續(xù)上演十一場后,劇中主角嗓子都唱啞了,由于沒有B角替換,十一場后便沒再演。后來川北納溪川劇團趙團長將劇本拿過去,在納溪地區(qū)巡演了100多場。
從《大風歌》到《血濺琵琶》,李應林的創(chuàng)作道路順風順水,雖然工資不高,家庭經(jīng)濟拮據(jù),最困難的時候一度揭不開鍋,可這些都沒有中斷他對川劇的酷愛,在他眼里,只要能填滿肚皮,那就要創(chuàng)作。那時,地市一級的川劇演員月工資20至30元。有一年,因為他改編的戲,演出場次多,團長獎勵給他30元,并告訴他全團就他一個人拿了獎金,不要拿出去講。
“當時生活是艱苦,但只要看到自己寫得戲在上演心頭就很舒服!”李應林感嘆道。
現(xiàn)在生活倒是好了,可川戲卻走下坡路了,不,是基本沒有市場了。內(nèi)江地區(qū),只有英英川劇團——一家民間劇團——在演,而且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李應林說。
“肚皮飽了飯不香,新鮮過后不覺奇?!备袅艘魂嚕顟钟滞蝗幻俺鲞@么一句。
“怎么說?”我有些詫異。
李應林狠勁吸了口煙,然后跟我們說起川劇的歷史。三百年來,四川老百姓都是看川劇過來的。“文革”期間以“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修正主義”的名義禁閉了川劇,那時的劇團只演樣板戲?!八娜藥汀钡古_后,1977年川劇重新登上舞臺,因為新戲迷沒看過,覺得新鮮,禁閉了十年的川劇又轟動一時??墒且荒甓嗪?,川劇又垮了。買票的人越來越少,劇場空位越來越多,每天演兩場變成一周演兩場,以至于到后來,三個月排一個戲只演兩場加上送票都坐不滿半堂子,那場景叫人看了心頭直冒酸!一天,李應林在街上閑逛,碰到一個幫他買過票的朋友,他問人家,咋不看戲了?對方回答沒興趣了。
又問:“先前為啥有興趣?”
對方反問:“你餓過肚皮么?”
他點頭:“那還用說?!闭f完,李應林恍然大悟:川劇先前的輝煌,乃是“饑餓效應”呀。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國人的文娛生活由單一走向了多元:電影、錄像、跳舞、打臺球等。1983年,劇場播放電影《霍元甲》,在劇場服務公司冷飲部賣涼水的李應林(因晚上起夜照顧出生不久的小孩,第二天上班打瞌睡被下放)看見錄像廳場場爆滿,三壺水不到十分鐘就被搶光了。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李應林知道川劇獨霸舞臺的日子已經(jīng)成為歷史。
“川劇衰落的原因是由于沒有創(chuàng)新?”我試探性地問。
“不,我們一直在創(chuàng)新,在改革,但那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崩顟职櫰鹈碱^,“川劇衰落更主要的原因是川劇的自身結(jié)構(gòu)凝固和運行機制老化,不是一朝一夕或花點錢就能解決的?!?/p>
針對川劇的衰落,李應林嘗試過音樂改革、劇本改革,但效果都不明顯。他說:“改大了,容易丟掉觀眾群,但僅按觀眾的要求,川劇也沒有辦法發(fā)展。新的引不進,老的不能丟。要拍大戲的話,投入太大,回收率少,也養(yǎng)不活,這就是地方戲劇的尷尬境地。環(huán)顧省內(nèi)的大型劇團,如果能出國演出,或去一線城市上演,票就能賣高價,也就有所收益。可二三線城市的地方劇團,投入與產(chǎn)出比不對等,經(jīng)常入不敷出,讓人傷心的是,地方劇團即使票價低都難以有觀眾光顧!”
“政府沒有采取措施嗎?”我問。
“有啊,沒有哪一屆政府愿意讓川劇在他任期內(nèi)出現(xiàn)死亡——演出成本遠遠大于賣票收入的現(xiàn)象離死亡還遠嗎?1982年,四川省委號召振興川劇,出臺了很多政策,搞調(diào)演、匯演、比賽,各地劇團紛紛響應,推出了不少劇目,做了很多嘗試,確實熱鬧了一陣子??墒牵瑹狒[之后,濤聲依舊,??h級劇團還得靠財政撥款加上搞第二職業(yè)掙錢才能生存?!?/p>
李應林說原本以為自己的一生都將和川劇做伴,以川劇為生,可是因為一部《紫竹觀音》,他的人生軌跡發(fā)生了逆轉(zhuǎn)。
這期間,平了反的生父溫余波重回劇團,負責內(nèi)江地區(qū)的創(chuàng)作。那次,內(nèi)江地區(qū)搞文藝調(diào)演,溫余波審看安岳王中杰寫的《紫竹觀音》后,肯定了紫竹觀音這個土特產(chǎn),但劇本需要作較大的修改,溫余波專門為此去安岳同王中杰商量重新編排劇本。按溫余波意見修改的本子融聲、光、魔術多種元素于舞臺,效果很好,觀眾反映強烈。省文化廳在內(nèi)江調(diào)研時看了劇本也覺得很不錯,要求劇本作進一步的修改后參加省里的調(diào)演?!吧感宰愚郑J為既然觀眾那么喜歡,就沒必要對劇本做大的修改?!崩顟终f。文化局無法與溫余波合作,就選了創(chuàng)辦主任嚴克勤、王中杰和李應林三人到資中去商量重寫劇本。三人在商量中產(chǎn)生分歧,分歧的焦點是:王、嚴二人堅持紫竹觀音是神造的,李則堅持紫竹觀音是人造的,只能改編原著。李應林說他翻查過安岳縣志,原作中的“胡氏工匠”在歷史上確有其人,佛像確實是他們造的,而嚴、王二人所編的“精工羅漢”這個角色純屬杜撰。
由于雙方分歧太大,李應林只好退出劇本創(chuàng)作。并向時任內(nèi)江市文化局局長楊時川匯報了退出該劇的情況。問明緣由后,楊時川肯定了李應林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當即表態(tài)支持李應林個人搞。不久,兩個《紫竹觀音》劇本擺在了楊時川的辦公桌上。李應林將劇本封面撕下,把兩個隱去了作者姓名的劇本一并送到成都請專家評審;同時將劇本打印多份,分發(fā)給專業(yè)人士看。然后逐家走訪聽取意見。反饋意見一致肯定李的改編本藝術性思想性及審美價值遠遠高于新編本。市川劇團導演余學寧為此寫了書面意見推薦李本。四川省著名評論家、戲劇家陳國富讀了劇本后,在并不知道作者是誰的前提下,專程從成都趕來內(nèi)江,在市文化局會議室當眾點評了兩個《紫竹觀音》,明確表示支持改編本。就在各方明確排演李應林改本的情況下,賴庚云接任楊時川任市文化局局長。新任局長吩咐局里重新找人pk兩個本子,其結(jié)局可想而知:李應林改編的《紫竹觀音》被斃,新編《紫竹觀音》送省上參演。新編本獲得導演、舞美、表演等獎項,唯獨空缺編劇獎,成為所有獲獎劇目中的特例。
對于視戲劇創(chuàng)作為生命的李應林來說,沒有比作品被無端槍斃更讓他傷心的了。導演余學寧跑來安慰他,從來滴酒不沾的李應林喝得酩酊大醉。在成都的陳國富聽說后,連續(xù)給他寫來三封安慰信。曾任劇團副團長的陳元清對他意味深長地說:“老弟呀,藝術離不開政治?。 崩顟之敿锤杏X一股寒氣從頭灌到腳,滿腔苦悶無處說的李應林覺得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沒有了未來,決定折筆焚稿,發(fā)誓再也不寫劇本了。他撇斷了所有的鋼筆,找出這些年來寫作的一大堆戲劇手稿。最先投入火盆的就是《紫竹觀音》,眼見撕成破頁的“紫竹觀音”在火盆里畢畢剝剝地哀鳴,猶如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被焚燒,那滋味豈止是一個疼痛所能概括?
接下來丟進火盆的是費時兩年創(chuàng)作的偽科幻劇《飛碟之謎》、新編大型喜劇《失魂賭》、新編大型神話川劇昆腔《女媧》、新編大型傳奇《血濺琵琶》、改編喜劇《一缸銀》、上下兩本《寶童傳》、連臺三本《安安送米》、連臺五本《封神榜》、連臺十四本《孟麗君》、上下本《雙蝴蝶》——已經(jīng)演出和尚未演出過的劇本300多個以及大量的唱腔曲譜,整整燒了大半天——火焰燃燒后飛起來的片片紙屑真像紛飛的蝴蝶呀,墳冢上的鬼蝴蝶!猛然想到這則比喻的李應林渾身一哆嗦,哆嗦著的他抖擻著將撕下的幾頁大型川劇《大風歌》丟進火盆時,突然有所醒悟,于是趕緊伸手從火盆中一把給搶了回來?!斑@可是在割自己身上的肉啊,燒不得了耶!”
燒不得的《大風歌》便成了痛不欲生的李應林焚燒稿件時唯一搶下來的劇本稿。
除了熱愛川劇和寫川劇,撇了筆,燒了幾乎全部劇本稿子的李應林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不錯,20世紀90年代初,在戲劇界待了半輩子,年近不惑的李應林靠著編劇的微薄收入還吃不飽飯,最困難時家里窮得揭不開鍋。讓他記憶深刻的是,一次他去找做生意的學生借20元買米,學生卻回絕了他,他說當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就是從那一刻起,李應林咬牙丟開川劇,開始擺書攤,靠租書、賣書為生,讓他想不到的是,一天下來卻讓他竊喜:竟然有十至二十元錢收入,遠遠超出他在劇團的日工資!
1993年,姨妹夫幫四川信托投資公司在北海搞開發(fā)。任北海酒樓高管的姨妹夫到內(nèi)江招一批人,李應林便跟著去了那邊。先是在酒樓做保管,掛職人事部經(jīng)理,餐飲部經(jīng)理等職位,一個月700元。
700元吶,這對當時的李應林來說可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那時,內(nèi)地的工資才幾十上百元,而人家卻給了他這么高的待遇,就覺得要好好干,不,是得拼命干,于是就沒日沒夜地干。他管酒樓的進出貨,還負責統(tǒng)計、過秤、編號、登記(當時酒樓剛建成,賬簿、單據(jù)設計等也歸李應林負責)等事務。開業(yè)那三天,他總共睡了兩個小時,兩次洗衣服時,洗著洗著就昏倒在腳盆旁邊。
因為會寫文章,他又被調(diào)到辦公室任主任。屁股還沒坐熱呢,從成都請來的大堂經(jīng)理只干了兩天,覺得太累辭職了,李應林又被臨時調(diào)去做大堂經(jīng)理。從來沒干過餐飲業(yè)的他只得現(xiàn)學現(xiàn)用。從頭學起不要緊,要緊的是當時的酒樓一片混亂。
酒樓的首要問題是員工冗雜,酒樓大堂共有35張桌子,5個包間和4個雅間,前臺員工有110多人,人浮于事。李應林先對這110多人觀察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他當眾宣布了被裁掉的人員名單,前臺員工一下子被減掉60人,為酒樓節(jié)省了一大筆開支。接下來,他寫了厚厚三本服務守則,明確了服務程序和制定了管理規(guī)范。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應急之作竟然成了北海餐飲行業(yè)的范本。一些在酒樓干的服務人員,后來跳槽到其他餐飲業(yè)或當老板或搞管理用的便是以他的服務冊子為藍本。就這樣,在酒樓工作不到一百天的李應林,月薪從當初的700元漲到了1000元。
從內(nèi)江去北海一年左右,李應林在北海餐飲行業(yè)做得風生水起時,外面風傳別的公司想將他挖過去,說是先支付10萬元搬家費,再給年薪15—20萬元,外加提成。李應林為之一動。就在這時,新一屆班子來人頂了姨妹夫。妻子一個人在內(nèi)江帶著快要上學的孩子,堅決要求李應林跟姨妹夫回內(nèi)江。一番思考后,李應林放棄了北海的高薪,于1994年底同姨妹夫一塊回到了內(nèi)地。
內(nèi)江“餐飲廣場”(一家集中餐和歌廳的酒樓)老板聽說了李應林在北海的名氣,以月薪1000元的高薪請他去做大堂經(jīng)理。開業(yè)第一個月,這家小餐館就凈賺利潤40多萬,老板每天數(shù)錢幾萬元,嘗到了人們羨慕的“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那兩三年,正是全國餐廳、歌廳、舞廳盛行之時,消費泡沫很大,大量的公款消費讓從事飲食娛樂業(yè)者賺了個缽滿盆溢。
幫老板賺錢的同時,收入也算不錯的李應林卻懷有“二心”。在北海那邊,廣西業(yè)余班子唱粵劇時,南胡(胡琴系列)沒有人拉,李應林心癢了,伸手摸了摸,終于忍不住拿起便拉,一曲下來,讓班子成員大加贊賞。李應林同這個粵劇班子成了朋友。他們教李應林唱粵劇,李應林呢,每天只要有時間就去拉南胡?;氐絻?nèi)江,朋友聚會時,李應林跟大伙唱起了粵劇,舉座皆驚?!皼]辦法,丟不掉了?!泵鎸Υ蠡锏馁潎@,李應林由衷地慨嘆道。
從北?;貋砗螅顟种匦禄氐酱▌F當演奏員,兼在酒樓打工。不久,因為一個人的一句話,又重新拿起了筆。此人叫李旭東,原內(nèi)江市文化局創(chuàng)辦主任。初識李旭東時,對方在鍛壓廠當工人。見李應林要去北海,同樣酷愛戲劇的李旭東對他說:“應林,你去北海可以,當你混不下去,想跳海時,記得內(nèi)江有個李旭東?!币粋€人身處極度困厄時聽到好友一句掏心掏肺的話,被感動那是一輩子的事。
李應林回到內(nèi)江,一天碰見李旭東,知道對方已經(jīng)是市文化局創(chuàng)辦副主任。他問李應林還在搞創(chuàng)作沒?說是想請他寫稿子。他當時沒有答應。此后,李旭東又幾次找到李應林,鼓動他重新提筆。出于對好朋友的感激和尊重,李應林答應了。自稱一落地周身細胞就被川劇烙糊了的李應林,因川劇困境導致家里揭不開鍋時沒有擱過筆,卻因創(chuàng)作的作品受到不公正待遇而折筆燒稿,如今重新提起筆來時呀,就應了那個成語:百感交集!
再度出山的李應林寫的第一部川劇叫《尋妻》。該劇敘述妻子下班后打麻將,丈夫通宵尋找妻子的故事。劇情雖然簡單,卻是李應林對川劇的一種大膽創(chuàng)新。戲中采用男獨角形式上演,這在以前的川劇中是沒有的?!秾て蕖帆@2002年四川省首屆“開元杯”三等獎。
李應林自1998年任市川劇團藝術科長后,內(nèi)江市歷年大型慶典晚會所創(chuàng)作中的戲曲節(jié)目幾乎都由他擔綱作詞作曲。之后,古裝川劇《碰碑》,現(xiàn)代川劇《責任》、《送飯》,方言小品《她為啥子自殺》、大型現(xiàn)代川劇《野碼頭》相繼發(fā)表。讓業(yè)內(nèi)人士佩服的是,每一屆由省文化廳主辦的戲劇比賽評獎,李應林都是榜上有名。有朋友說他“年年有戲,篇篇付梓,屆屆拿獎?!?/p>
李應林創(chuàng)作的幾部戲中,數(shù)創(chuàng)作大型現(xiàn)代川劇《野碼頭》最為費時費力。根據(jù)本地作家吳承蔚同名小說改編的大型川劇《野碼頭》,耗時三個多月。內(nèi)江市文化局為此召開了作品研討會。不久,劇本在《戲劇家》(2004年3-4期)發(fā)表,多人撰文評價,在業(yè)界引起很大反響。此外,現(xiàn)代小戲《責任》、《送飯》獲大展二等獎,并分別入選《中華頌——全國小戲小品曲藝作品大展》(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2010年版)。
2010年,獨幕歷史川劇《李離伏法》獲得由中國戲劇文學學會主辦的“首屆全國戲劇文化獎—小型劇本二等獎”。至此,李應林先后獲得國家級戲劇獎項3個,省級獎項10余個。2005至2012年連續(xù)被四川省文化廳授予“戲劇創(chuàng)作優(yōu)秀工作者”稱號。
客觀地說,這么多獎項和榮譽之于一個地市級編劇,而且是不景氣的川劇編劇實屬不易。面對這些,李應林卻說:“不錯,除開沒有含金量的行業(yè)獎,光政府頒發(fā)給我的獎狀獎杯就近11斤重。說實在的,對于獲獎我已經(jīng)感覺麻木了。發(fā)表十個劇本都不如一個劇本上演能讓我激動?!?/p>
“能發(fā)表也不錯呀,發(fā)表了就能讓人看到?!蔽艺f。
李應林搖頭:“戲劇同其他體裁不同,光發(fā)表意義不大,只有演出了才會有社會影響?!?/p>
“所以寫大型劇少了,改寫小戲了?”
“其實,我最喜歡的還是寫大戲,大戲那種峰回路轉(zhuǎn)跌宕起伏酣暢淋漓的感覺哪是小戲所能比的?可是評獎只憑小戲,很少評大戲。評了也難演,我的《野碼頭》,人人都叫好,可惜現(xiàn)在都還躺在抽屜里。唉!大戲投入大不說,還沒有演出陣地?!?/p>
感嘆如今的戲劇失去演出陣地的李應林,在談到戲劇市場今非昔比這一點上,流露出一種風水輪流轉(zhuǎn)的無奈。他說,戲劇市場嚴重萎縮,舞臺讓位給了歌舞或時裝秀,甚至劇場都租給人家開酒樓。“唉……不管咋說,我終歸是川劇人,川劇興,我榮;川劇衰,我恥。無論前景如何,我都要堅持為她吼喊,直到吼喊不成算完?!?/p>
第三章 振鬣長鳴一老驥
當年內(nèi)江市川劇團武生,國家一級演員王成康坐在那兒,身板挺直,精神矍鑠,尤其是那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的唱腔,嗓音洪亮,如果不是當面聆聽,委實難以相信這樣的嗓子竟然出自一個高齡87歲的老人。
我請王成康老先生哼唱一段,王老雙手一拱:“那就獻丑了?!比缓?,運氣,張口,久違的川劇高腔便在逼仄的空間里回蕩開來——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
我閉上眼睛,聆聽王老哼唱,那聲腔,那韻味,簡直絕了,不愧是國家二級演員,功夫?qū)嵲诹说?。實在了得的王成康?012年6月8日被評為四川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川?。ㄙY陽河川劇藝術)傳承人。
王成康,原名王興榮,1926年出生于四川彭山,家里靠彈棉花維持生計。那個時候,日子過得雖然清苦,可心頭并不難受。最高興的日子是每年的陽春三月,農(nóng)歷三月初三,觀音菩薩一年中的第一個生日,也是城隍菩薩的生日這天,一年一度的鄉(xiāng)村壩壩戲就選在這個日子上演。這一天,王興榮這幫小伙計比大人們還積極,離戲開演還早,小伙計們便搬了長凳,去城隍廟里占了位置,等著看壩壩戲。戲開演后,演員在上頭演,他在下面跟著哼,哼的什么并不懂,只是覺得好玩。壩壩戲的資金由民間自籌,自籌來的資金由會首掌管。
那時,在城隍里看壩壩戲的王興榮不止跟著演員在下面小聲哼,更被川劇的變臉、吐火、耍翎子這些功夫驚呆了。之后,被有著高超功夫的川劇演員驚呆了的王成康心頭,就一直保存著對川劇的喜愛。
幾年后,王興榮在彭山讀完了小學,家里再沒有多余的錢供他上學。輟了學的他便跟著父親從彭山到了成都。
父親先在成都京劇團賣票。后來當上了經(jīng)理。
1942年,不滿15歲的王興榮在父親朋友的介紹下,進入了做夢都想的成都“三慶會”劇團。讓他驚訝的是,面試他的人竟然就是人稱“玉娃子”的當家人蕭楷成!其時,名聲在外的蕭楷成,剛剛接任康芷林成為新任三慶會長。那天,蕭楷成在悅來茶園(后來的成都錦江劇場)“面試”王興榮。少年王興榮沒有因為面試人是大名鼎鼎的蕭楷成而發(fā)怵,反倒比平時唱得更好。聽了這毛頭小孩的唱功,覺得是個可塑之材,蕭楷成當即決定收為徒弟,并行了拜師宴。毛頭小孩王興榮不僅拜了蕭楷成為師,還收獲了“王成康”這個名字——那是師傅對他的特別嘉獎。
此時,王成康老先生頗為得意地跟我說起自己更名的由來。“師父蕭楷成是康芷林的徒弟,兩人一直想要培養(yǎng)一位文武小生。師傅康芷林生前未能如愿,徒弟蕭楷成眼下卻在毛頭小孩王興榮身上看到了這種可能,為完成兩代人的夙愿,蕭楷成在自己和師傅康芷林的名字中各取一字,將王興榮的名字改成‘王成康。成康、成康,傳承康派技藝的意思?!?/p>
剛開始學藝,王成康吃住在師傅蕭楷成家。首先從基本功開始練,壓腿、拉屎蹲樁……不練功時就做家務活。整整一年沒有學過任何戲劇動作和唱法。一年以后,開始邊學邊登臺表演。第一次上臺表演那緊張樣子,現(xiàn)在想來都笑人。在臺上,頭上的紙荊冠該拋卻沒拋起來。到了后臺,師父要打屁股,師兄幫忙講情,才算作罷。
王成康正式登臺表演的時候,正趕上川劇紅火。那些年,川劇每天有戲報,上頭登載著在成都最好的劇場紅旗劇場上演。那個時候,著名演員白楊、趙丹來成都演話劇《雷雨》、《日出》,熱鬧的場景都抵不過川劇。上海那邊來演京劇,劉奎官,劉云深等知名京劇演員表演的經(jīng)典劇目《醉隸》,也抵不垮川劇。那個時候呀,真是川劇的天下喲,說“川劇獨冠天下”一點不為過。跟你講啊,那時,連挑糞的走在大街上都要哼幾句臺詞:“明亮亮,燈光往前照?!边@川劇夠火了吧,火得來家喻戶曉了。
借助著川劇的大紅大紫,王成康靠著一出《八陣圖》,成了省內(nèi)遠近聞名的文武小生。他當然要感謝師傅蕭楷成,是蕭楷成將三慶會的鎮(zhèn)會之寶《八陣圖》口傳心授傳給了他。受到師傅厚愛的王成康下決心好好學?!斑@戲難度大,要耍翎子功,帽子戴在頭上有一斤多重,稱‘荊金冠,24個鳳點頭、太極圈、龍擺尾都不容易,其中獨占翎最考功夫?!蓖醭煽嫡f,“頭頂上一根翎子要紋絲不動,另一根卻要閃悠悠、顫巍巍的抖動;之后,動的一根要忽然靜下來,靜的一根要忽然動起來?!彼f自己為了練好這項基本功,無數(shù)個日夜都是頭頂翎子度過的。
除了翎子功,還有腰腿功、毯子功、把子功、扇子功,等等。這些功夫都是戲劇演員的基礎功夫,也是練習翻筋斗的必修課。就說腰腿功吧,演戲曲舞蹈、扮武生,都要運用腰腿功夫。像鷂子翻身、涮腰、飛腳、旋子、探海、鐵門檻、朝天蹬都屬于腰腿功。所謂毯子功,就是練習翻各種筋斗,即身體各部位相繼撲、跌、翻、滾、騰、躍等動作技巧,由于是在毯子上練功,所以叫毯子功。把子功是對戲曲舞臺上武器道具的統(tǒng)稱,延伸為武打的同義語,所以管用各種器械訓練武打技術的基本功叫把子功。把子功一般分作長(長兵刃,如大刀、大槍、叉棍等)、短(短小的兵刃,如單刀、雙刀、劍、拐子、匕首等)、徒手三類。表演上又分作莊重把子和滑稽把子兩種,莊重把子指通過嚴肅的武打,營造氣氛,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展現(xiàn)劇情的發(fā)展變化;滑稽把子的特點是詼諧滑稽,逗人發(fā)笑。使用扇子功最多的是小生、花旦。扇子功之外,表演身段特技的還有手絹功、髯口功和帽翅功。手絹是舞蹈道具,有四角和八角兩種。髯口功則是演員借助舞弄髯口(胡須)的動作來展示人物的心情。髯口功有摟、撩、挑、推、托、攤、捋、抄、撕、捻、甩、繞、抖、吹等多種技巧。帽翅功又叫耍紗帽翅。以頸部為軸心,帶動頭上的紗帽翅或上、下擺動,或左、右旋轉(zhuǎn),或前、后繞圓圈。
此外,還有甩發(fā)功,水袖功,翎子功。其中,甩發(fā)功多用于武生角色。武生用甩動頭頂扎束的一綹長發(fā),來表現(xiàn)驚慌失措、疼痛欲絕以及倉皇逃命等激烈異常的情緒。演員的水袖功是利用服裝袖口上縫的一段白綢(水袖),做出豐富的、舞蹈化的動作,為的是夸張地表達人物激動、悲憤、痛苦等復雜的思想感情和心理活動。翎子功呢,就是舞動兩根插在盔頭(帽子)上的、長長的雉雞翎,通常叫“耍翎子”。有時用單手、有時用雙手操作,靠頭部的擺動,配合各種身段,表現(xiàn)人物的驚喜、憤恨、得意、輕佻等心理活動和性格特征。
且看王成康在《八陣圖》中扮演陸遜:少年名將,橫槍躍馬,英武瀟灑,氣質(zhì)雄武……不成想誤入諸葛亮所布“八陣圖”!其時,受困的陸遜的內(nèi)心焦慮可想而知,面部表情且不去說,單看帽子上的兩根翎子的表演就能對其猜測到十之八九。那紫金冠上雉尾忽高忽低,忽隱忽現(xiàn),似退且進,變化多端。而翎子輕捷飄忽,頓挫有致,24個鳳點頭——好一個進退兩難的少年名將!正犯愁呢,來了諸葛亮的岳父黃承彥,靠了黃承彥的指引,陸遜得以走出八陣圖。
忽兒前,忽兒后,忽兒左,忽兒右的翎子功,尤其是連綿一齊,一氣呵成的24個鳳點頭,看傻了臺下的觀眾!醒悟過來的觀眾,突然間爆發(fā)出掌聲,雷鳴般的掌聲!喜歡川劇唱腔的觀眾,尤其為王成康工穩(wěn)的唱腔,明亮的嗓音,清晰的吐字,明快的節(jié)奏,美妙的音色所折服。掌聲與喝彩聲讓首次登臺演出的王成康贏得了一戲成名的聲譽。下來后,有同仁轉(zhuǎn)告戲迷們的評價,說他得了康圣人(康芷林)真?zhèn)?。這話讓王成康嚇得連連擺手,不敢不敢,比起康圣人自己這點功夫?qū)嵲诓凰闵?。他說當年康芷林扮演維托菩薩時,因為角色有三只眼,其中一個動作要求要用鞋子的背上貼到一只眼,康芷林抬腳一踢,腳背就貼在了眉心,那可是了得,硬功夫哦!
功夫了得的康芷林后來病逝,三慶會為其寫的挽聯(lián)云:“功蓋‘三慶會,名成‘八陣圖?!?/p>
很快,得了康芷林真?zhèn)鞯耐醭煽甸_始走紅。從三慶會紅起,然后東山、三臺、廣漢、簡陽。有天賦,又肯下功夫的王成康,深得師傅喜歡,一喜歡就連學費也給免了,即便在抗戰(zhàn)最艱苦的那幾年師傅也沒收他學費。拜師不交學費,在劇團演出,一天兩場,每天還能掙五毛錢,那日子過得真是滋潤。1944年,學成技藝的王成康離開重慶,去了省城成都,剛開始在成都各個劇院搭班。之后,進入四川省川劇院二團當了正式演員。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的1945年,王成康在成都參加了省文化廳辦的為期三個月的川劇人員訓練班。主要學文化,戲曲歷史等,培訓班辦了兩三期?!拔蚁矚g跟有文化的人交往?!蓖醭煽翟掝}一轉(zhuǎn),用手指了指坐在一旁的王德潤。他說從成都調(diào)內(nèi)江后,認識了王德潤這些有文化的人,與文化人走得就近了。川劇藝人普遍文化低,帶徒弟都是靠口傳心授。比方,演伍子胥,就用手比個五,表示伍的意思。雙手圈個圓,表示員外的員,合起來就是伍員外。再用手指腿,表示膝(與胥同音),意思是說,伍員外,姓伍,名子胥。
建國初期,三慶會同多數(shù)文藝團體一樣,改由軍管會接管,軍代表李欣行使當年掌門人的權利。那時,戲演得少,主要搞政治培訓,憶苦思甜之類,通過培訓要求演員與老板劃清界限。軍管會接管不久,三慶會班子撤銷,與蜀聲川劇團、永樂劇院、錦江劇院幾家組成了“大眾川劇院”。
不僅三慶會改了,很多劇院都在改。貴州川西文聯(lián),他們改戲,改人、改制度。改戲,就是將古裝戲改成革命戲。改人就是改造人的思想。改制度呢,當然是將過去的老板管劇團改成軍代表管理。演員的級別也取消了,沒有一級、二級,都是群眾演員。改了后的戲看得人少了,少了人看的原因一是改后的戲不那么好看,還有就是搞清匪反霸,改租活動,搞得人心惶惶。那時,上演場次最多的就是土改劇《白毛女》,《白毛女》是最好的土改戲。
改戲、改人的事過去后,又有了一段時間演古裝戲。那是五十年代初,王成康和“大眾川劇院”的女演員競體、陳書舫、廖靜秋(廖拍過電影《杜十娘》)這些川劇名家同臺演出。一個戲在一個多月內(nèi)連演四十多場,破了記錄了。其中,王成康與競體聯(lián)袂演出的《送京娘》,更是成為三慶會的壓臺戲,倆人成了三慶會的臺柱。老板黃佩聯(lián),也是演員,在成都三多里買有公館,為了籠絡主要演員,黃老板一個星期要請王成康他們幾個到他的三多里家去吃“水平線”。啥叫“水平線”,就是吃燙杯、喝紹酒呀。
劇團臺柱,一個多月連演四十多場場場爆滿,老板請吃“水平線”,那是何等的風光,那是川劇的黃金年代呀。除了這些,讓王成康記憶深刻的就是赴朝鮮慰問演出。
1953年1月10日,上頭來了指示,宣布成立四川省川劇團,由省文化廳長擔任團長,王成康任川劇實驗隊長。2月下旬,宣布成立了“西南文藝工作團(第六團)”赴朝鮮慰問演出。
3月5日,斯大林去世,赴朝慰問的時間因此往后延遲了幾天。
當時去朝鮮慰問演出有川劇、京劇、歌舞劇三個隊。到了遼寧丹東,志愿軍親自來接。慰問團到了朝鮮,日常用語都說朝鮮語。王成康他們到朝鮮后,先分到兵團,再到師、團。慰問演出都在晚上,白天不能演,怕敵機轟炸,晚上演出睡不成覺,就白天睡。雖然有些辛苦,心情卻很激動,別的不說,志愿軍對他們的稱呼就讓人感到特別親切。志愿軍同他們說話總講,你們是祖國來的親人嘛!
川劇演員的穿著不大好,清一色的灰馬褂。相比之下,演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的袁雪芬,豫劇《木蘭從軍》的常香玉他們的衣著要好些。
1953年7月,板門店停戰(zhàn)時,慰問演出還在繼續(xù)。王成康他們到川軍(紅軍15軍)駐地演出,又去志愿軍司令部駐地演。他們?nèi)ニ玖畈垦莩鰰r,總司令彭德懷回國了。司令部沒有演出場地,就在修理廠禮堂演。由于川劇隊沒帶擋片、燈光和布景這些道具,演出時只好采用虛擬手法。川軍將士聽家鄉(xiāng)劇,感覺特別親切。一天下午,在偽裝了的司令部禮堂演出,不知怎么被敵機發(fā)現(xiàn)了,敵人朝禮堂扔炸彈,大家趕緊朝防空壕跑。防空壕防敵機,也是睡覺的地方,里面是用木板搭建的地堡房。
赴朝慰問團在朝鮮演出了三個多月,王成康立了三等功。回國后,受到熱烈歡迎。大作家巴金帶了一位德國作家,到成都永興巷招待所參加他們的回國座談會。德國作家請一個川劇演員唱川戲。王成康站起來,一亮嗓子,就把堂子唱了個鴉雀無聲。那位德國作家站起來,伸出大拇指連連贊嘆:“一個人唱就把全場唱了個鴉雀無聲,了不起!這在國外可要一個樂團喲。”
赴朝演出歸來的第二年,王成康與競體主演了音樂川劇《芙蓉花仙》。1955年又與錢玉蓮主演了《荊釵記》?!盾饺鼗ㄏ伞泛汀肚G釵記》上演后深受觀眾好評,成為川劇保留曲目。
1956年6月,王成康被推薦到中國文化部辦的戲劇培訓班深造,四川劇團一共去了5個,三個演員:王成康、競體、薛少陵。兩個樂師,一個古樂師,一個西樂師。梅蘭芳當班主任,周信芳擔任教員。前后培訓了四五個月。培訓班上,大師們跟學員們講授漢劇、粵劇、湘劇,以及怎樣向河北梆子學習,并將其移植借鑒到川劇中來,川劇《框中緣》就是移植和借鑒了河北梆子的手法。老師們在課堂上講,你們四川籍的朱德、鄧小平、陳毅、聶榮臻都喜歡看川劇,可你們曉不曉得湖南籍的賀龍也喜歡看川?。俊斑@倒不大清楚?!蓖醭煽邓麄兿嗷タ纯?,都搖頭。
幾個國家領導人中,陳毅元帥不只喜歡看川劇,還非常關心川劇。在成都中直俱樂部演出時,陳毅元帥還來講了話呢。
就在王成康演藝事業(yè)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時,與他同在四川川劇團、出生在內(nèi)江的妻子何麗卿,由于一直唱配角,名氣始終出不來,想回到內(nèi)江市(當時為縣級市)川劇團。作為省川劇團的臺柱,王成康不想去內(nèi)江,可經(jīng)不住妻子的勸說。
由省川劇團調(diào)縣級市川劇團,待遇少了,另一方面,作為省川劇團的臺柱在縣級市的劇團演員方陣中位列首位名角則無可爭議。首屈一指是殊榮,可這種殊榮有時卻是累贅。不久,“四清”運動開始,文藝界掀起一股批判“三名三高”(工資高、名譽高、稿酬高)之風。王成康作為全省川劇界“三名三高”典型,自然成為靶子,好在當時的內(nèi)江市川劇團頭兒對這股風響應不強烈,他這個靶子才沒有受到人們的當眾“射擊”。躲過“四清”運動一劫的王成康,卻沒有躲過史無前例的“文革”的沖擊。在“文革”中被劃為文藝黑線人物的王成康,被點鬼臺——弄上臺進行批斗,還被關了牛棚。
“文革”結(jié)束后,王成康得以恢復名譽,出任內(nèi)江市川劇團副團長,被選為省政協(xié)第四屆、第五屆會員。之后,任內(nèi)江市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省劇作家協(xié)會理事。
第四章 心有千千結(jié)
四川省會成都,被世人推舉為國內(nèi)宜居城市之一。位于四川省成都北面的華陽縣,則被稱為成都的后花園。相對省城成都,華陽的生活節(jié)奏更為舒緩,也更為恬淡、舒適,一句話,更適宜人養(yǎng)老。說成都是適宜人居的城市,在很大程度上利益于成都周邊的衛(wèi)星城市,除了華陽,還有溫江、郫縣、雙流等縣。坊間統(tǒng)計調(diào)查,省內(nèi)的一些城市,如資陽、內(nèi)江、自貢、瀘州、宜賓、遂寧、達州等地,經(jīng)濟條件稍為好一些市民都選擇在成都,更多的是選擇成都附近的衛(wèi)星城市購房,退休后便前往安度晚年。
童刈秋,原內(nèi)江市川劇團著名丑角演員,20世紀90年代初就從內(nèi)江搬到了華陽,是較早選擇成都的衛(wèi)星城市安度晚年者之一。
我是在內(nèi)江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王彤家認識的童刈秋,不是童刈秋本人,而是他的畫,一幅掛在墻上的墨梅。聽說我在寫川劇,王彤對我說,你可以寫寫童老師,他也是內(nèi)江川劇團的演員,演戲恁認真。梅花也畫得不錯吧?
童刈秋學畫早于學川劇,讀小學時就開始了,曾經(jīng)擔任過內(nèi)江市市中區(qū)大千書畫院的理事。那個時候,大都是信手涂鴉。35歲后,開始較為正規(guī)地練習書畫。浸染于中國書畫的寫意境界,登臺演戲時會不自覺地運用于表演。他說自己弄書畫不是立志要當畫家,而是為了進步。童刈秋說,當年他學書畫,求教于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原四川省詩書畫院副院長孫竹籬,孫先生告訴他:“你畫你的,只要你創(chuàng)作的是自己的東西,你覺得滿意,就是一種進步?!彼浿诉@句話,并將書畫與喜愛川劇堅持到了現(xiàn)在。
在童刈秋家的后花園,亭臺軒榭間,一杯清茶,慢慢泡開了當年地方川劇名丑與川戲的不解情結(jié)。
“我這個小學生是誤打誤撞進的川劇團?!蓖浊锒似鸩璞艘豢诓?,嘮家常一般,同我們講述起他與川劇結(jié)緣的一生。
七歲入學,十三歲小學畢業(yè)的童刈秋,由于家庭困難,沒有再讀書。童刈秋小學畢業(yè)的1956年,趕上納溪縣川劇團招募新生,在群眾匯演時,沒有任何川戲功底的童刈秋意外地成了新生的一員。那一年,他剛滿十六歲。
在納溪劇團,童刈秋只學了三個月的戲,就正式登臺演出了。三個月能學些啥子,一塌糊涂哇,演出也是不成器的,根本沒有質(zhì)量。本來三個月就夠短了,這么短的時間學習,還有偷懶的時候,畢竟不大懂事喲。那時的老師一看到有人偷懶,一個篾片,二指那么寬就打了過來。挨了打的童刈秋聲也不敢出,雖然打得有點痛,可覺得那時候老師的打罵都是應該的。老一輩教學很嚴厲,他們時常掛在嘴巴上的一句話就是:“學得好,就是一碗戲飯,學不好,就是一碗氣飯?!睆哪菚r起,這話就一直刻在了童刈秋心頭。
為了學好戲,使之成為一碗戲飯,只有小學文化底子的童刈秋在刻苦練功之余,盼著有一天能夠去戲劇培訓班提高。這樣的機會終于在他進劇團的第三年,讓他給等來了。1959年,童刈秋被劇團派去瀘州市戲曲訓練班讀書,幾個月后學成歸來。一次登臺表演下來,納溪縣川劇團里的馬德全老師對他說了“丑角應該‘庸而不俗”這句似懂非懂的話。從此,這句話似懂非懂的話開始影響他,促使他重新認識和思考川劇表演,特別是丑角的表演。
記得當時,似懂非懂的童刈秋問中學老師出身的馬德全:“從沒看過古人,今人演古人該咋個演?”
馬老師笑笑:“多讀書吧,它會告訴你怎么演?!闭f著,他給童刈秋開列了一串書單:《紅樓夢》、《儒林外史》,《官場現(xiàn)形記》等,并重點給他推薦了魯迅的書。然后鄭重地告訴他,讀書,重點要看人物,分析人物的個性和性格,要讀通,揣摩透。演戲不是為演而演,要刻畫人物神韻。丑角戲路子寬,從兒童演到老叟、乞丐到皇帝,跨度大,各式各樣的人物都要揣摩。也是從那個時候起,童刈秋開始通過讀書,揣摩人物,而且是反復揣摩,看的時候還要和書中人物對上號,對著鏡子表演,并且跟自己定了個演戲的理念:要把自己當成不是在演戲,而是將自己與所演的人物融為一體,戲中人的所作所為,包括言語動作通過演員這個載體傾訴出來。背臺詞、唱詞也不能簡單地背,要邊背邊領會,在領會的基礎上去背。就是從那時起,童刈秋慢慢發(fā)現(xiàn)川劇里的學問太多了,太深奧。那時的川戲可是一種高雅藝術,就說一出折子戲吧,里面就有不少的典故。童刈秋說,記得毛主席看川戲《柴市節(jié)》時都說這個戲,不是大學本科生是根本看不懂的。所以啊,這個馬德全老師是對我童刈秋川劇表演影響最深的一個人。
“你們問他都獲過哪些獎?他獲得的最高獎項是四川省丑角展演一等獎?!蓖蠋煹钠拮樱彩撬膶W生董小平在一旁插了話,“童老師這個人呀,最不喜歡提自己的好?!?/p>
“只見那……聽得流螢中碎,蹴鞠?!贝藭r的童刈秋微瞇雙眼,搖頭晃腦地在一旁哼出一句唱詞,這原來是川戲《醉隸》里的一句臺詞。
“你看吧,癮發(fā)登了!”董小平手指童刈秋說。
董小平說童刈秋經(jīng)常在沒人的時候說唱詞。每當這個時候,董小平就在旁邊說他癮發(fā)登了!
童刈秋獲四川省丑角展演一等獎的作品就是他眼下哼唱的《醉隸》。那是1994年,重慶還沒有劃成直下市。時年50歲的童刈秋參演的作品《醉隸》得了第一名,被評為二級演員(副高)?,F(xiàn)在評一個二級演員可能不算啥,那個時候要評一個二級可不容易,必須拿到全省第一,若是想評一級演員,還得參加全國梅花獎比賽并獲獎。
比賽時,有三個地市的學員同臺演《醉隸》,三個演員分別來自宜賓、重慶和內(nèi)江,三個演員同臺競技,童刈秋在三個中年齡最長。為了刻畫角色,童刈秋會悄悄去一個沒人的地方照著鏡子刻畫,感覺差不多了再表演給觀眾看,觀眾看了哪些地方不滿意的,他再想,再改。改了不行,又重來。他就這樣,反反復復演了幾十年。
在妻子董小平眼里,丈夫童刈秋患有深度“職業(yè)病”,喜怒哀樂都寫在他的臉上和眼睛里,一激動,一沖動全會表現(xiàn)出來。除此,還有拼命三郎的那股子勁。1961年,國家三年大饑荒的最后一年,20歲的童刈秋在臺上演出《王湯圓打鬼》,演到其中一場時,童刈秋氣都吊不起了,眼冒金星,下來后,全團給他一人開了小灶,單獨蒸了三兩米飯,捧著那飯呀,比捧著黃金要實惠多了。沒有菜,上面淋了點醬油,用筷子攪勻,往嘴里大口扒拉,嚼都沒嚼,就直接吞下去了。
還有一次,童刈秋在扮演《白蛇傳》里的“王道林”時,其中有王道林被吊起打的劇情,因用心太過,膝蓋不慎受傷,導致左半邊撕裂。
“別說受點傷,只要我扮演的角色觀眾喜歡,倒貼錢我都干!”說到與川戲結(jié)緣的44年,童刈秋激動地從椅子上撐起了身子。1977年內(nèi)江川劇團上演《十五貫》,連續(xù)演了100多場,他在其中扮演“婁阿鼠”,那出戲持續(xù)了三個多月,場場滿座。場場滿座啊,那是什么概念?對藝術的向往啊,崇尚啊?,F(xiàn)在講互動,這才是真正的發(fā)自心靈深處——不含銅臭功利——的互動呢!什么叫精神享受?戲劇觀眾喜歡我扮演的角色,就是我人生追求的最大的精神享受。
童刈秋所說的這種精神享受集中體現(xiàn)在20世紀60年代。那個時候戲劇除了在劇場上演,每年都有下鄉(xiāng)演出的任務,演出通常都在春節(jié)期間。那時下鄉(xiāng)演出不像現(xiàn)在,不僅不安排吃住,所有演職人員還得自己挑行李,到了鄉(xiāng)下還得自搭舞臺。說起搭舞臺,童刈秋頗為得意,他說除了會演戲,他的另一個本領就是在一個光壩壩里頭,在沒有樹子的地方,搭起一整個舞臺?!鞍パ?,我這點技術不得了啊。”童刈秋使勁地拍了一下大腿,認真地講述起他搭舞臺的過程。將竹竿插進地里,再把拴在竹竿上的繩子拉起來,然后用石頭壓住竹竿,一個簡易的舞臺就算搭起了。在搭舞臺時,就有觀眾了,他們會打聽,今天晚上演啥子戲。那個時候的觀眾,晚上七八點的演出,下午4點左右就跑來占位置。到了晚上那才叫鬧熱呢,到處的火把散開,亮堂堂的一大片。戲臺周圍圍滿了觀眾,他們不只是來看戲,也愛圍著演員擺龍門陣,家長里短的聊,觀眾與演員的距離很近。演戲完后,肚子餓了,大家圍在一起煮點紅薯,你吃我吃,歡喜得很啦!
“現(xiàn)在回憶起來太好了,這種感覺永遠找不到了。”童刈秋嘆了口氣。
當然,演戲是很累的,往往一出戲下來,一身的汗顧不得擦,連褲腰帶都擰得出水。由于流汗多,得喝大量的鹽水。一天演戲結(jié)束后,在鄉(xiāng)鎮(zhèn)的街邊上丟把谷草,鋪床席子,鋪蓋卷一打開,就睡了??粗^眾喜歡,根本感覺不到苦,有時睡夢中還在想著戲里的角色呢。當然,有時也因為高興得睡不著。隔了一陣,童刈秋又說。
童刈秋在總結(jié)自己演戲的大半生時,再次提到當年指導他畫畫的孫竹籬,他說正是孫先生對他說的“你畫你的,只要你創(chuàng)作的是你自己的東西,就是一種進步”讓他從中延伸出了對演戲的理解:“你演你的,演出人物的個性,就是成功。”悟性,加刻苦,使得沒有受過專業(yè)培訓的童刈秋在川劇舞臺上取得了成功。
“16歲進劇場,60歲退休,從藝44年,能夠?qū)⒁簧械亩喟霘q月獻給熱愛的川劇藝術,那是值得的。”童刈秋說。尤其令他欣慰的是,退休后并沒有完全退出藝術——退了休還在排練小品。用圈內(nèi)人的話說,喜歡藝術的人都吃錯了藥,而且這藥還上癮,一旦服用了,終身都難丟掉。
“是啊,我們都屬于吃錯了藥的?!蔽艺f,“不過這種藥我看還是吃錯了的好??偙韧诵莺蟪商齑曷閷ⅲ淇艘?,至少更有益于身心。”
“倒也是啊?!蓖浊镎f。
第五章 最后的戲班子
與東興區(qū)政府辦公樓隔街而望的顯眼場地是該區(qū)最繁華的紅旗超市,超市旁邊的東興區(qū)派出所旁邊的小巷下面,就是人稱火把劇團的內(nèi)江市英英川劇團劇場。要沒有知道的人引路,或向熟悉者打聽,想一下子找到可不容易。
“不好找吧?”英英劇團老板胡英說,“別看這地方隱蔽,當年可是人們聚集的熱鬧場所,20世紀80年代,這兒是東興區(qū)最熱鬧的舞廳之一。”
哦?我說。
胡英看我一眼,繼續(xù)跟我介紹這地方。舞廳關閉后,這地方做了倉庫。地下室,又不臨街,租金相對便宜,即便是這樣,我們的演出都在倒貼,具體怎么個倒貼等會兒讓我老公跟你講。噢對了,你要看戲嗎,現(xiàn)在正在演呢,你進去看吧,不收你的錢。
我將頭往里探了探,劇場里面稀稀拉拉地坐了二三十人,都是上了年紀的中老年人。川劇同所有的地方劇種一樣,發(fā)展到今天面臨困境早已是不爭的事實,可演出往里倒貼卻是我沒有想到的。
胡英仿佛看出了我的迷惑,笑了笑,別看觀眾少,我們可是內(nèi)江唯一還在演出的劇團哩。就在前幾天,胡英離開內(nèi)江,去了外地演出?!岸颊f樹挪死,人挪活,可這川戲挪出去還是難以活呀?!币驗橥饷嬉粯拥钠辈缓觅u,所以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
劇團再度開張的那天,胡英照例為她的劇團舉行了“祭臺”儀式。焚紙燒香、羅漢掃堂之后,眾演員相繼登臺,但不說不唱,只是在大鼓敲擊的簡單節(jié)奏下,分別表演童子拜觀音、斜角旗、仙人橋、石猴出山、六柱牌坊、涼心水閣、水簾洞、劉海戲金蟾等造型。程序上先易后難……祭臺分文祭和武祭(文祭祭文昌星,武角祭五猖星)兩種。胡英他們“祭臺”采用的是文祭,也借用武祭的殺雞血灑舞臺——這些川劇資陽河流派的守望者,企盼通過大公雞紅紅的鮮血,讓川劇重新“火紅”起來。
“祭臺”儀式后,在一群老人的“吆喝”聲中,東興老街的一個大雜院內(nèi),再次傳出川味濃郁的鑼鼓聲和高腔。
每天下午兩點到四點半,是英英川劇團開戲的時候,上演的大都是川劇折子戲或自編大戲。胡英說,到她這兒來看戲的多是些60歲以上的老人。通常就三四十人,多時能達到六七十人,最多的時候百十號人,但百十號人的時候很少。胡英嘆了一口氣,把眼光看了手頭的那頂軟王斤,再抬起頭時,眼睛里面含著悲哀?!鞍?,川戲只屬于老一輩了,年輕人都聽不懂我們在唱些什么,更也沒有人愿意來學唱川劇,原因嘛,主要是不賺錢!”隔了一會兒,她又說:“這是我和老伴年輕時的愛好,在我們那個沒其他娛樂的時代,能舒舒服服地聽上一場戲,就是最大的享受了!”
生于1941年2月的胡英,在家中排行老九,小學未畢業(yè),時年13歲的她報考上樂山市京劇團,謊稱14歲。扮演花旦,扮相沒問題,就是覺得臺詞不好背,于是跟團里講,要學川劇。京劇團老師便介紹她去自貢大墳包川劇團。
50年代末,胡英因演戲,經(jīng)熱心的觀眾介紹,認識了資陽鐵路技術學校教職工劉凡義,胡英因此調(diào)到了資陽川劇團。兩個人倒是近了,可那個時候的劇團對演員有明確規(guī)定:不準結(jié)婚,不準耍朋友。人長得漂亮,戲演得好,卻任性的胡英對劇團的規(guī)定不以為然。她跟頭兒說,我們又不結(jié)婚,只耍朋友?!爸凰E笥岩膊恍?,劇團不能為你破例?!薄澳銈儾蛔屗N揖推??!焙⑧止镜?,“那我離職。”她說。胡英離職后,跟劉凡義結(jié)了婚。
結(jié)婚后胡英才知道,劉凡義對她隱瞞了50年參加抗美援朝,在戰(zhàn)場上尿道被打壞了這件事。尿道壞了的丈夫經(jīng)常尿尿在床上。這對生活講究的胡英可是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兩個人一起生活了七年,生下了兩個女兒。兩人分手后,大女兒隨劉凡義姓,二女兒跟現(xiàn)在的老公姓林。
同劉凡義離婚后,失去生活來源的胡英先到石油預制廠幼兒園當老師,月薪30多元。時間到了七十年代初,解散臨時工,離開石油預制廠的胡英回家當家屬。這樣過了一段時間,面對沒有收入的家庭,不得已只好又開始四處找工作。這回先到鍛壓廠幼兒園當老師。沒多久,又去了鐵路機務段當家屬工。那時的家屬工,按今天的說法叫鐘點工,干一天算一天。
胡英回憶這段歲月,心頭既苦澀,又有幾分甜蜜。苦澀的是日子,甜蜜呢,是因為這期間認識了現(xiàn)在的老公林澤良。
認識林澤良是在內(nèi)江鐵路機務段俱樂部。那個時候的林澤良,是該俱樂部樂隊骨干。拉二胡,吹薩克斯管、單簧管,演奏小提琴,俱樂部樂隊的所有樂器,林澤良幾乎都會。林澤良參加過四川省的職工文藝會演,還在成都鐵路局文工團話劇、雜劇團里擔任過樂器演奏。
60年代中后期,林澤良在俱樂部樂隊搞器樂,胡英演出。那時,俱樂部的發(fā)燒友——那時不叫發(fā)燒友,叫文藝愛好者——可忙哩,不僅內(nèi)江文藝演出經(jīng)常有,成都鐵路局重慶分局還有文藝匯演,每年還要參加由成都鐵路局組織的“愛路演傳慰問演出”。啥叫愛路演出?就是在機務段管轄內(nèi)演,一個站一個站地演。一個段演出下來,半年時間就過去了。那年頭在轄內(nèi)演戲可是風光呢,乘坐的基本上是專列車廂,每到一站都有人接待。接待歸接待,可都是自己帶飯錢,不像現(xiàn)在這些歌星白吃白喝,還要高價出場費。參加愛路演出,省公安廳,成都鐵路局都要發(fā)文件下去,鐵路調(diào)度聯(lián)系專列車廂,公安廳文件指示沿途公安,維持好演出秩序。
二十多人的鐵路俱樂部,林澤良任樂隊隊長。那個年代時興搞舞會,外賓來內(nèi)江,鐵路樂隊都要去在謝家壩(內(nèi)江唯一的外賓招待所)參加演出。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市里出面組織的舞會,就點名要鐵路樂隊伴奏。大名鼎鼎的鐵路樂隊把市文工團都擠垮了。當然,那個時候演出能紅火,同只有電影、川劇、歌舞、曲藝也有關系。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不許搞舞會,說是崇洋媚外。西洋樂器不準上,只準上二胡、板胡、三弦。美聲唱法也不許唱,只許民族唱法。好在能夠請來名角,當時的省內(nèi)的四大名旦青蓮、紫蓮、周慕蓮、黃佩蓮,經(jīng)常被請到鐵路俱樂部。有了名角,唱川戲就能夠叫座……樂器單一,唱法單一,但有名角撐起,樂隊水平又高,演出還不落寞。
這期間,在俱樂部伙伴們的張羅下,林澤良同胡英結(jié)了婚。
婚后,胡英帶著與前夫生育的兩個女兒同林澤良過日子。林澤良的三個孩子則由前妻帶了過去。
1976年10月,胡英伙同幾個朋友在資中縣搞了個劇團,花了幾千元錢買二手演出服裝和道具。還沒開張呢,合伙的一位師兄私下把這些都給賣了。盡管大家簽了合同,也不管用,因為對方窮得連飯也吃不起,你告他到法院,他也承認錯,可沒有錢賠你,你拿他咋個辦?
這件事過去了十年,1986年,52歲的林澤良提前退休,二女兒頂了他的班。人家說,這一年是最后一次子女頂班了。
老公林澤良退了,胡英覺得這下可以弄個劇團了。她正這樣想呢,原內(nèi)江縣川劇團的黃藝、傅英金找上門來,她倆說她們想搞個劇團,但拿不出錢,如果胡英愿意出錢,三個人都是搞川劇的,合伙搞肯定得行。三人商議后,打算去白馬鎮(zhèn)搞劇團,于是著手找服裝道具。忙活了一陣,卻沒有找到。
后來自貢市川劇團解散,就從自貢那邊買來了服裝道具,還是沒有搞成。這次不是在內(nèi)江搞,是去綿陽的中江。林澤良說,中江的人氣不比內(nèi)江差,20世紀40年代,川劇在中江就很盛行?,F(xiàn)在的座唱,過去叫“圍鼓”,是在茶館里面唱的,后來才發(fā)展到劇場唱。那時的劇場里面沒有電,全場只有兩盞煤氣燈——再早些時候點亮油壺,亮油壺之前燃火把——所以戲班子又叫火把劇團。當然,也沒有音響,沒有專業(yè)幫腔,只有高腔。那時進劇場看川戲得有點身份,有點文化。戲臺兩邊的字幕用文言文和白話文兩種。想去中江沒有去成,是由于中江那邊請不到當?shù)匕杨^撐腰,省里的四大花旦倒是答應過去??傻揭惶幠吧貎焊銊F沒有當?shù)匕杨^撐腰是搞不成的,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也差不多。
終于到了2003年,一直想搞劇團的胡英在東興區(qū)老街看到一個茶館,可以搭舞臺,能坐100余人,回到家跟老頭講了。她家老頭眼睛都沒眨一下,就掏出5萬元給了她?!白屗诉@個愿吧?!彼f。
胡英從5萬元中拿出3萬多置辦了道具。然后奔走成都、宜賓、瀘州等地,邀請川劇藝人,配齊了生、旦、凈、末、丑等角色,打算擇個吉日開張。就在這時,川戲愛好者李蘭英找了來,說是要跟胡英合伙。半路殺出的李蘭英讓一向考慮問題簡單的胡英多了個心眼:前幾次跟人合伙搞劇團都沒搞成,這次又是同人合伙?她把這想法跟老公林澤良說了后,決定先請一個劇團來演?;静怀鲥X的李蘭英當然沒意見。于是,她們便請了成都李門板(真名李長蘆)的戲班子。李門板的戲班子來內(nèi)江后,演出比較火,她倆看著有點后悔。
“干脆,我們自家搞吧?!焙⒏钐m英說,“我們兩個的名字都有一個‘英字,一人拿出一個‘英字來,就叫‘英英川劇團。”取好了名,又在東興區(qū)廖壩子租了房,房租也交了。
李門板的女兒跑來找胡英,說是你們把我們請來的,剛剛開演幾天,你們就要自己搞了,這不明擺著,跟我們搶飯吃嗎?胡英心腸一軟,就把東興區(qū)的房子退了,跑去椑木鎮(zhèn)租了房,到那邊演出去了。
離開東興區(qū)去椑木鎮(zhèn),李蘭英就不干了。主要原因是她女兒不讓她干這賠本的買賣。
胡英在椑木鎮(zhèn)演出了一段時間,又跑去隆昌演。之后,又跑自貢大安區(qū)演。再后,又跑去了富順。
去富順演出掛靠的是玩友協(xié)會。相對前幾處,富順的條件要好些,虧得也要少些。在富順演出時,胡英叫老公林澤良過去。林澤良去后發(fā)現(xiàn)富順玩友協(xié)會川劇團,不打“英英”牌子,又拿不到錢,什么事還得聽對方的。連天熱天冷放假,都得向?qū)Ψ秸埵?。就對胡英說,這干不得。于是就把班子拉走了,拉回到椑木鎮(zhèn)?;氐綏滥炬?zhèn),正趕上2004年的春節(jié),過年演出應該好賣座的,可買票看戲的人依然很少。
這時,在東興區(qū)廖壩子租房唱戲的李門板退了房,拉走了他的戲班子。胡英第二次同房主張明簽了合同。雖在東興區(qū)租了房,多數(shù)時間卻跑到資陽演出。
2007年,廖壩子拆遷,胡英便將她的戲班子搬到了東興區(qū)政府辦公樓斜對面的巷子下面的地下室。
從廖壩子過來,沒演出一場,又跑去資陽演出。半個月的演出沒賺一分錢,還賠了1000多。
2009年底,胡英再次去自貢大安區(qū)演出。這回演出一個月,賺了3000元,同合伙人何素琴一人分得1500元。說是合作,其實,何素琴經(jīng)常都不在。胡英倒不怎么計較,畢竟,兩個人在瑩縣是川劇團的師妹。
從自貢大安區(qū)回來不久,胡英又拉著戲班子到資陽包場演出。其中一場戲,包場的75張票全貼(白送)了進去。一個月下來錢沒賺到,還賠了些。林澤良說,盤點胡英搞戲班子八年來,除了在自貢大安區(qū)演出那一個月賺了1500元外,多數(shù)時候干得都是賠本買賣。八年共賠了25000元,林澤良每月工資2600元全部貼了進去。
“你可能會問,倒貼錢怎么還要干?”林澤良看我一眼,“這樣跟你說吧,就為了胡英喜歡。胡英患有風濕病、氣管炎,老看病。她弄個戲班子,人高興病就會少犯。幸好從2012年起,給她買了醫(yī)保,每年交,第二年看病就可以按比例報銷一部分了。胡英這人呀,優(yōu)點不少,缺點呢,一是太任性,二是不懂經(jīng)營。太任性,稍有不高興就走人。不懂經(jīng)營,所以搞劇團老虧。這年頭戲班子不賺錢是事實,可要是懂點經(jīng)營,就不會總虧本吧?算了,虧就虧吧,就當用在給胡英治病了。她身體不好,也70歲出頭了,說不定哪天就不行了呢,唉?!?
林澤良說完這話,遞給我一個小本子,上面記載著從2012年9月26日到10月6日,11天時間里“英英川劇團”的收入和支出的賬目。
9月26日:賣門票468元,開支650元,虧損182元;
9月27日:賣門票410元,開支650元,虧損240元;
9月28日:陰雨,停演。賣門票0元,開支170元(房租、水電費,演員的生活費);
9月29日:賣門票810元,開支780元,賺30元;
9月30日:賣門票860元,開支745元,賺115元;
10月1日:賣門票680元,開支745元,虧損65元;
10月2日:賣門票600元,開支745元,虧損145元;
10月3日:賣門票600元,開支745元,虧損145元;
10月4日:公演(義務演出)收入200元,開支745元,虧損545元(注:東興區(qū)政府答應付給2000元,但一直沒有給);
10月5日:賣門票410元,開支700元,虧損290元;
10月6日,賣門票560元,開支700元,虧損140元。
從9月26日到10月6日,11天時間虧損1607元,加上9月28日停演支出的170元,虧損1777元。上一個月,虧損近5000元。
胡英插話說,10月4日那天劇團公演,東興區(qū)政府答應付給2000元一直沒給。一個星期后的11日,市文化局旅游局長,縣川劇團團長,兩個人站在英英川劇團臺上講,“你們在外面搭戲臺演三場戲,不收票,撥給你們一萬元。結(jié)果呢,還是沒給?,F(xiàn)在政府說話都算不得數(shù),盡騙人?!?/p>
林澤良看胡英一眼,對我說現(xiàn)在的政府連以前的江湖都不如。算了,不說這些官員了,還跟你接著講吧?!坝⒂⒋▌F”搬過來后,于2012年4月26日正式開班,到10月初,近半年虧損2萬元。林澤良說他對“英英川劇團”的管理基本不過問,原因就是辦這樣一個劇團從根本上就不可能賺錢,能夠少虧就算不錯了。
“我們老頭說得沒錯?!币慌缘暮⒄f,“都是我在管。這個劇團的演員分名角和一般演員,名角演出一天80元,一般演員40-50元,包吃包住。當然,吃得一般化。住的呢,也簡陋。沒辦法呀,戲班子沒有效益,老是賠本。哦,劇團每年有兩次放假,最熱時放假一個月,最冷時放一個月。戲班子的演員一年數(shù)年初的趕廟會這幾天唱戲掙錢多,每天能掙一百多元。”
其實呢,也不是所有的川劇戲班子都虧本,在四川也只有內(nèi)江和富順兩個私人戲班子虧。林澤良說。就說成都吧,成都有三個火把劇團,不包吃住,老板每天付給演員二三十元。演員、樂手除了在劇場演出,還跑樂隊,趕紅白喜事,去夜總會演戲、伴奏。比如,成都一星橋胡雪梅的戲班子,房租每月5000元。一年的房租,不全由老板交,劇場的忠實觀眾一年里替老板交一個季度。常年觀眾的付出當然也是要回報的,這種回報拿不上臺面。說白了,就是在胡雪梅的班子里包相好。相好的在臺上演戲,他在下面捧場。演到精彩時,使勁鼓掌,一場戲結(jié)束時跑上臺獻花?!坝⒂⒋▌F”卻不是這樣,不僅沒有常年觀眾為其交房租,逢年過節(jié),我們在請演員吃飯時還要請上這些常年觀眾,你說這樣搞法會不虧嗎?
虧就虧吧,林澤良倒不在乎,不就是了胡英一個愿嗎?可老是虧本,胡英的大女兒不干了,躲在一邊罵她老娘:“不唱要死人?到處都在死人,她為啥就死不了?這老不死的!”
旁邊的人勸她別這樣,胡英可是你媽呀。
“媽又怎么樣,媽就該總虧呀?丟錢到水里還能聽個響呢,這樣虧了哪個記得到你?”
也有人拿話激胡英女兒:“你這么恨她把她殺了嘛?!?/p>
胡英大女兒:“要是殺了人不償命我就把她給殺了?!?/p>
胡英當然知道大女兒對自己不滿。這也難怪,不掙錢不說,還老賠。每當想到這一層,她心頭也不好受,也覺得對不起每天為劇團煮飯的大女兒。她也想掙錢,可她沒這本事。對川劇的喜歡超過了一切,而留住演員就能天天同川劇在一起,基于這一點,她說她不可能像成都的火把劇團老板那樣對待演員,只叫他們演戲,而不管吃住。雖然管了吃住,可因為條件差,她仍然覺得有些虧欠了他們。“在一起幾十年呢,要不是大家喜歡,恐怕早就散伙了?!彼笈_一呶嘴巴,“這樣的地方還能留得住他們,不是喜歡是什么?”
位于戲臺左邊是簡陋的后臺,也是下午最繁忙的地方。頂上懸掛著各色寬大的戲服,幾個裝戲服和道具的大木箱,老式梳妝柜上面擱放著糙紙、卸妝的菜油碗;放著各式帽子的架子邊上,擺放著一張掛著蚊帳的床,年老的胡班主同她家林老爺子就在這個狹窄、昏暗的環(huán)境里日夜陪伴著這些古老的物件。
后臺旁邊一溜兒用層板隔開的一個個小空間,便是跟了胡英幾十年的演員們住的地方。一張床,一個很窄的臺柜,一兩把椅子,一盞白熾燈,便是全部的家具?;瘖y的工具也早已過時:一個裝著四色顏料的小文具盒,一枝畫筆,一面鏡子,經(jīng)他們幾筆勾勒,一番涂抹后,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便是一張令人驚嘆的妝容。
如此窘迫的演出現(xiàn)場,照樣擁有一撥為數(shù)不多卻篤定“鐵桿”的戲迷。戲迷們有時為了占個好的位置,會吃過午飯丟了碗就來,在座位上放一只茶缸、一頂帽子,就算號了位子。當戲班請來了好演員,他們會奔走相告。入場更是十分熱鬧:有坐著輪椅被推來的、有拄著拐杖來的……演出到精彩處,雖然沒有了當年川劇紅火時,戲迷輪番上陣給名角“獻花”的場景,卻也有付給小費的,只是這小費也太小了些,小得連掏小費的觀眾都不好意思親自上場,而支使自家的孫子代勞。隔日,在英英川劇團演出現(xiàn)場,我親眼目睹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跑上臺去,遞給臺上唱戲唱得眼眶濕潤的女演員一張1元券。這一幕讓人想起大街上的乞丐與施予者。區(qū)別在于,施舍乞丐是憐憫,給演員小費是認同和鼓勵。
“眾人只看前臺戲,誰知后臺倍凄涼?!痹谥▌ 兑状竽憽分校▌【巹∥好鱾愐杂哪墓P調(diào)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川劇戲子的悲涼,也寫出了世間種種悲涼的人生況味。據(jù)悉,以前四川有200多個川劇劇團,現(xiàn)在全省僅剩下40來個基層川劇團,其中為數(shù)不多的(據(jù)說不到20個)尚能夠維持演出的縣區(qū)級川劇團;而那些活躍在民間,每場只需要花6元錢(英英川劇團門票10元,但要免費給觀眾泡一杯茶)的草根劇團依然在民間天天上演,掙扎在被遺忘的邊緣。
在這樣的戲班里,幾乎每個成員都是“全能選手”,每個人不僅能唱、能跳,還能幫腔。
戲班里男角很少,常常需要女角反串,而李蓉就是個喜歡反串小生的女孩兒。瞧她那嫩模樣,很難相信她已有15年的戲齡。談到反串,她說:“生角發(fā)揮空間大、自由,沒有那么多限制,演起要灑脫些,不像旦角要求那么多,而且上妝也簡單,不用捆頭發(fā)、戴配飾,頭發(fā)一束,帽子一戴就可以了。”眼前的李蓉紅戲服,紅帽子,手里拿把紅折扇,典型的生角扮相。這扮相叫我想起《紅樓夢》里賈母夸尤二姐——“俊”。見人夸,她興奮地甩動起袖子,來了個漂亮的亮相,效仿尤三姐的作態(tài)唱道:“吳山越水忘勞倦,馬足車塵又幾年。行行何事歸期遠,仔細思量亦可憐。海內(nèi)知己難得見,每因明月憶嬋娟。”
好一個“每因明月憶嬋娟”!
李蓉不僅是英英川劇團里有名的女角反串小生,還是劇團里演小生的郭峰的師傅。四十多歲的郭峰同李蓉結(jié)婚前,在家鄉(xiāng)宜賓南溪縣開過兩年多發(fā)廊。貪玩的郭峰半是玩耍,半是經(jīng)營地干著,一個月也能掙1000多元。在戲班子唱戲的李蓉,來郭峰開的發(fā)廊湯頭發(fā)。郭峰邊跟李蓉燙發(fā),邊對她哼唱川劇折子戲《訪友》《送行》中的唱腔……李蓉聽了覺得有味道。就跟劇團師父講了,然后帶著郭峰進了劇團。郭峰在劇團打了一個多月的雜,這期間,臨時上臺演唱,一天掙1元錢,而李蓉一天能掙10元。
李蓉沒有看錯人,郭峰演戲的確有天賦,僅僅兩個月,就登臺演出折子戲《皇帝》了。郭峰說,戲班子的韓既山、李軍如、張勝元師傅,還有李蓉,對他都有幫助。喜歡,又肯下功夫,當然進步快,不像開發(fā)廊,懶心無腸的。
“跟李蓉結(jié)婚后,就專門唱戲了?!惫逭f。20世紀90年代初,郭峰和李蓉所在的火把劇團到馬家鄉(xiāng)演戲,郭峰的父親也喜歡,老人家喜歡川戲。劇團跑重慶,萬州、成都一帶演出。
在成都演出時,兩口子找機會跑到德陽黨橋川劇團,拜了唱花臉的周正容為師。在省內(nèi)四處演出,一天收入50元。那個時候的50元可比現(xiàn)在值錢多了,因為物價還不算高嘛。最難忘的是每到一個地方演出,都受歡迎。演出時觀眾要上臺獻花,還給小費,最少10元、20元,最多四五百元。郭峰演的折子戲《受禪臺》和《曹甫走日》大獲成功,一個老戲迷上臺給了他五張100元!嘖嘖!
“雖然跑了好幾個劇團,但數(shù)在內(nèi)江英英劇團留的時間最長,有五年多了吧。原因一是離老家近,二是胡英這人對人還可以。兩口子唱戲,兩個兒子也唱,四個人加起來,每個月有3000元左右,加上“外水”(觀眾獻花、給小費)200來元,有3000多元,收入不算高,但也不算太低,只是雙方父母還在,要供養(yǎng)老人。”郭峰說。
“不容易?!蔽艺f,“關鍵是喜歡,一喜歡就什么也不顧了,戲班子頭兒胡英就是一個典型。”
郭峰糾正說,我們都是喜歡川戲的典型,胡英是典型中的典型,是戲癡,好在有她這個戲癡,大家才沒有散伙。
從英英川劇團出來,路經(jīng)東興區(qū)老街去二醫(yī)院,正好同英英川劇團的忠實老觀眾鞠戶銀同路。
鞠戶銀,原東興區(qū)永福鄉(xiāng)鴉雀石村支書、村長。生于1932年,今年80歲的老鞠頭,不打牌,不進茶館,唯一的嗜好就是看川劇。為了看川戲,鞠戶銀專門購買了月票,每天趕30里路來英英川劇團。老鞠頭說,當年東興老街的川劇可是異常紅火:生、旦、凈、末、丑等角色齊全,昆、高、胡、彈、燈腔都有。特別是獨具特色的鑼鼓聲、高腔及變臉,讓戲迷們回味無窮、流連忘返。那個時候,老街的川劇班子就有四五個。再往前呢,20世紀50年代,川劇才叫火咧,那個時候劇場甲座票0.25元,乙座票0.15元,丙座票0.10元??蓜e小看這一兩角錢,那時的錢值錢,雞蛋才幾分錢一個??上?0世紀90年代開始,川劇開始走下坡路了。到了2006年,東興老街的川劇班子就只剩了英英川劇團一家。幸虧有了這個英英劇團,我們這些不打牌,不進茶館的老家伙,才有地方打發(fā)光陰。英英劇團要不演出了,我們這些人到哪去耍哦?說到這兒,老鞠頭很有些沮喪。
“川劇還能演多久?”分手時,鞠戶銀問我。
“不知道?!蔽艺f,“不會馬上消亡吧,不是還有你們這些忠實觀眾嗎?”
“那倒也是。管他呢,只要英英劇團還在演出,就堅持來,直到來不了的那一天?!?/p>
看著老鞠頭遠去,我想起另一個戲迷姚祿明。家住自貢匯東區(qū)的姚祿明,小時候就跟子戲班子跑。姚祿明從工務段退休后,時常坐火車來內(nèi)江英英川劇團看戲。在內(nèi)江火車站下車,再沿著沱江邊徒步到英英川劇團。邊走邊聽錄在單放機里的川戲,錄的是喜歡的《王婆罵雞》、《柴房》、《拿虎》等折子戲。
癡心不改的戲班子,癡心不改的戲迷們喲。
采訪市川劇團分管業(yè)務的團長李笑都時,我問他川劇還能堅持多久?李笑都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跟我描述起當年川劇的輝煌。我當然清楚,李笑都是用曾經(jīng)的輝煌來反襯現(xiàn)在的落寞與凄涼,可謂用樂景寫悲涼愈見其悲涼是矣。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無疑是川劇的鼎盛時期,大有“有井水處,便有川劇聲”之勢,那情景頗類似北宋初期“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乘攬載客船,或坐自流井、鄧井關途經(jīng)胡市的鹽船,連船工們都以號子的方式唱起了川劇。領腔船工一聲“下橈”,其余七、八名船工則口呼“嗨……嘿……”,用力擊水劃行。之后領腔船工開始吟唱。一般每句七字,間有襯語,其聲時而高亢激越,時而低回婉轉(zhuǎn)。舟行欵乃之聲相應,有如叩擊節(jié)奏,次第分明。這些用徒歌形式傳唱戲文,焦桂英活捉王魁、王寶釧苦守寒窯、秦香蓮狀告駙馬等片斷,皆耳熟能詳。
1979年上半年,川劇名段《白蛇傳》劇組出國演出返蓉首場匯演(古小琴扮演白素貞),全城轟動,萬人空巷,更是一票難求。1982年以后,伴隨著一陣川劇振興熱潮,大量川劇唱片出版。資深戲迷眼中的唱段精品,如廖靜秋、高鳳蓮、陳淡然、蔡如雷、金震雷、劉世玉、周繼培、熊煥文、王德云、鄒西池、徐又如、李文韻等幾乎充當了彼時流行歌手的角色。當時的工薪階層,買一臺舊紅燈牌電子管收音機,將唱機聲源引出,插入收音機拾音擴放插口,在大院子里功放,是一件時髦而又品味高尚的事情。
然而,喧嘩只是短暫。曾經(jīng)沸沸揚揚揚眉吐氣的川劇,如今早已面臨尷尬,不,是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生存危機,說得更嚴重一點,舞臺川劇已面臨消亡,川劇藝人的整體生存狀況活脫脫就是一群七零八落的流浪者。
“以前,四川有200多個川劇院團,但很短時間內(nèi)就降到了40多個,而可以演出的只有三十來個!”有自己劇團的蒙古人陳智林說。陳智林曾前往成都新都調(diào)查“芙蓉花川劇團”,該劇團有著6年與日本對外交流文化演出的根基,但因為推進文藝“瘦身”,劇團賴以生存的戲院便拆除了。
幾天后,我再次前往英英川劇團采訪,這次采訪是同拍攝《川劇之困》組照的攝影家王斌一起去的。讓我意外的是,劇團的這幫類似流浪者的戲子,當看到背著相機的王斌再次前來時,干脆很直接地跟他說道:“王記者,你上回拍的那些照片登出來沒有哦?那些當官的看到?jīng)]有哇?我們真的很清苦?!?/p>
請不要相信我的美麗
也不要相信我的愛情
在涂滿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顆戲子的心
所以 請千萬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當真
也別隨著我的表演心碎
親愛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個戲子
永遠在別人的故事里
流著自己的淚
臺灣女詩人席慕蓉的《戲子》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了這幫流浪戲子們的辛酸與無奈,辛酸無奈得讓人欲哭無淚。
第六章 風水輪流轉(zhuǎn)
最后的戲班子班主胡英的“要不是大家喜歡,恐怕早就散伙了”的話讓我再次想起攝影家王斌拍攝的《川劇之困》組照。其中,榮獲中國新聞攝影單幅金獎的《鄉(xiāng)戲》尤其叫人難忘。畫面上兩位農(nóng)村大爺布滿皺紋的臉上流淌著燦爛的笑容,這笑容不僅沒引起我的歡欣,反在我心頭涌起一股強烈的酸楚,酸楚得直想哭,為鄉(xiāng)下大爺,更為川劇不堪的衰落。攝影人王斌說:“丟失了傳統(tǒng),人們將迷失現(xiàn)實;湮滅了文化,人們將失去未來?!?/p>
那天,在市川劇團辦公室,李笑都在說了川劇的輝煌之后,談起了川劇的歷史。他說,追溯川劇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先秦乃至更早的時期。而后兩漢的角抵百戲,為早期的川劇奠定了基礎。戰(zhàn)國名篇《宋玉對楚王問》中有“其為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所謂“下里巴人”,即是四川民間歌舞或者歌者舞者的代稱。據(jù)《太平廣記》及《稗史匯編》等文獻記載,自蜀郡守李冰起,便有《斗牛》之戲。三國時期,更是出現(xiàn)了四川第一曲諷刺喜劇《忿爭》,可謂川劇喜劇的鼻祖。
至唐五代時期,是川劇最為鼎盛之期,出現(xiàn)了“蜀戲冠天下”的局面。這一時期常演的劇目有《劉辟責買》、《麥秀兩歧》和《灌口神》等,并出現(xiàn)了中國戲曲史上到目前為止最早的戲班,即《酉陽雜俎》中所載的干滿川、白迦、葉硅、張美和張翱五人所組成的戲班。
從《斗?!分畱虻剿坞s劇《酒色財氣》,歷時一千余年,它們是地地道道的“四川戲”,可以視為廣義的川劇。而現(xiàn)代意義上的川劇,則是在宋元南戲、川雜劇基礎上產(chǎn)生出來的。
到了清代,川劇由昆曲、高腔、胡琴、彈戲和燈戲五種不同的聲腔雜陳,晚清時期,便出現(xiàn)了五腔共和的新局面,使川劇面目為之一新,各類聲腔的特色劇目和保留劇目開始形成。其后的川戲改良運動,成立了“戲曲改良公會”,集資興建了“悅來茶園(今成都錦江劇場舊址)”、“蜀劇部”等演出場所。由此,川劇藝人自己組織的“三慶會”于1912年成立,出現(xiàn)了康芷林,楊素蘭,蕭楷臣等一大批名角,精英多達300余人。創(chuàng)作上也出現(xiàn)了趙熙的《情探》,黃吉安的《三盡忠》、《柴市節(jié)》等一大批名人名戲,流行劇目多達700余個。20世紀以來,出現(xiàn)了以劉懷敘為代表的“川劇創(chuàng)作家”們所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戲。進入21世紀后,又出現(xiàn)了魏明倫、徐棻為代表的川劇創(chuàng)作名家和他們的作品。
李笑都看我們一眼,以上是川劇的歷史。至于川劇流派,尤其是資陽河派,還是請李應林老師跟你們講吧,他講得更清楚。
“教科書上記載川劇是以100年前成都三慶會出現(xiàn)為標志,這個說法是不正確的?!币慌缘睦顟纸由狭嗽掝^。川劇的出現(xiàn)應該是以高腔出現(xiàn)為標志,而內(nèi)江是高腔出現(xiàn)的最早地方,大約在300年前吧。據(jù)《中國戲曲志·四川卷·內(nèi)江地區(qū)戲曲志》記載:川劇最早的行頭彩箱“金玉箱”創(chuàng)制在內(nèi)江;川劇高腔名劇“一梁、四柱”,在清乾、嘉年間即已風行于世,并出現(xiàn)了“飛身屋脊,騁步檐楹”、“打叉”、“滾叉”等驚人絕技和專演武戲的“鄧猴子家班”,“五袍”、“江湖十八本”工本戲亦相繼在內(nèi)江問世。川劇藝術家的搖籃,最早的“儒伶學官”、“三字科班”、“臣字科班”,也都創(chuàng)建在內(nèi)江;內(nèi)江自乾隆年間組建龐大的“漢安聚慶樂部”以來,班社林立,班演活動頻繁,尤以“搬目連”和“搬東窗”的精湛技藝為廣大群眾所津津樂道。
內(nèi)江市川劇團的前身,則由接收馬仲寅的“玉華劇部”,合并“和生”、“民慶”、“民生”三個民營劇社組建而成,同時接納了川劇“資陽河”流派的骨干。通過20世紀50年代的“戲改”,調(diào)入了不少戲劇創(chuàng)新人才,招收了一批又一批青年學員,繼承、發(fā)揚并不斷創(chuàng)新“資陽河”流派的藝術特色,演出了《紅杜鵑》、《反徐州》、《西廂記》、《紅巾記》、《斬忠鬧殿》、《蘿卜園》、《張大千》等很有影響的劇目,因而成為川劇“資陽河”流派的代表劇團之一。
李笑都笑笑,不管是我講的,還是李應林老師說的,那都是歷史了。而嚴峻的事實則是:“地方戲劇,全靠國家救濟。申報非遺獲得成功,獲得了國家對川劇的經(jīng)費支持,這當然是好事,但畢竟是杯水車薪,就像對一個垂危病人實行輸液,打強心針,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俗話講,‘風水輪流轉(zhuǎn),通俗藝術也是這樣,川劇的輝煌已經(jīng)成為過去,如今是電視、網(wǎng)絡的時代。這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嚴峻的事實。”
一旁的李應林也說:“撰寫資陽河派川劇藝術,其實是在為川劇寫‘墓志銘,川劇作為舞臺表演藝術,其實早已死去,在喊‘振興川劇時它就已經(jīng)死去!”
如此相似,如此揪心!要知道,這樣的話語出自獲得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分管業(yè)務的市川劇團長,以及面前這個一生下來全身的細胞就被川劇烙糊了的酷愛川劇的藝人之口,難免讓人沮喪!酷愛和堅守者都持這樣的觀點,由此看來,川劇的大勢已去已是不爭的事實。
可于心不甘,努力倡導振興川劇者卻大有人在。
在內(nèi)江川劇團申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前的2006年,樂山、自貢就已獲得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號?!胺沁z”既是榮譽,又標志著正在消失,面臨著這種消失,一批將生命和血液融入其中的人早在20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就開始了一場“振興川劇”的保衛(wèi)戰(zhàn)。
“當一樣東西需要振興的時候,說明它已經(jīng)不景氣了?!北M管重慶市川劇院以《金子》等多個國家精品劇、優(yōu)秀保留劇目而令業(yè)界驚羨,但依舊難逃人才斷層、新劇創(chuàng)作乏力、名角兒稀缺等“疑難雜癥”。在重慶“兩會”上,三度“梅花獎”獲得者、中國劇協(xié)副主席、重慶市川劇院院長沈鐵梅一度含淚感嘆:“一肥豈能遮百丑,川劇艱辛誰人知?”
演員的低收入,不僅造成川劇人才流失,更讓引進人才舉步維艱。沈鐵梅說,現(xiàn)在重慶川劇舞臺急缺演員,“生旦凈末丑”五個行當無法湊齊,名角更是少之又少。由于沒有年輕演員頂班,許多老演員無法退休,人才斷層現(xiàn)狀令人擔憂。面對著四處碰壁求援,幾乎“跑斷腿”才修建起來的重慶川劇藝術中心,她感嘆道:“如果沒有了演員,修建這么漂亮的舞臺又有什么用呢?”
不只是重慶,目前國內(nèi)的川劇都面臨著這樣的危機。四川省高縣川劇團曾是國家重點文化單位,三十多年來,劇團共演出200多個歷史劇和80多個現(xiàn)代劇??扇缃瘢瑒F中的大多數(shù)演員卻只能住著簡陋的房子,四處幫別人打工“討口”過日子,有的蹬起了三輪,有的擦起了皮鞋,有的補起了鐵鍋……
針對這種現(xiàn)象,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副主任、研究員田青說,對保護工作的淡漠和忽視,或者認識不足,扼殺了無數(shù)珍貴的、難以恢復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人們常說的所謂“發(fā)展”和“變化”,其實都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大敵。以地方戲曲為例,20世紀50年代,我國共有367個傳統(tǒng)戲曲劇種,到目前已經(jīng)消亡了100多種。一些極具特色的小劇種已成為戲曲史料,有的甚至沒有留下任何音像資料。即使是仍然勉強留存的,大多數(shù)已面臨著后繼無人、資金短缺、沒有劇場、表演技巧消失等困難。
盡管川劇的“振興”如此艱難,但作為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的夏庭光老先生并未完全失去信心。他如數(shù)家珍地給記者介紹起了重慶川劇院最近的作品:“我們正在籌備《李亞仙》、《楊闇公》等幾部新川劇,尤其是《灰闌記》,這部作品早在《元雜記》中就有記載,后來被德國話劇大師貝爾托·布萊希特改成了《高加索灰闌記》?!耙f川劇滅亡了,我還真不信,除非四川人死絕……”夏老先生神情堅定地說。
川劇丑角演員童刈秋說:“川劇已經(jīng)灰暗了,但死不了,在那些最基層人的心中還懷念著她?!?/p>
川劇死不了,它活在酷愛川劇的人心中。死不了,卻也活不好。這是悲哀,更是篤定的事實。振興川劇說說不難,真要動起來談何容易。早在1982年7月,中共四川省委、省政府圍繞振興川劇,采取了多項措施:如落實文化經(jīng)費,合理布局劇團,評定藝術職稱,組織理論研討,舉行調(diào)演、比賽等等。錢花了,精力耗費了,該做的都做了,31年過去了,川劇還是沒能振興。由此看來,任何形式的劇種,包括萬事萬物,都有它的興起、興盛到頂峰期,然后歸于平和,歸于平淡,再走向衰落……
老子曰:“萬物作焉而不為始。”同樣,萬物息亦不為始,蕓蕓眾生,各呈其態(tài),外力的過多干涉,反倒可能促進其消亡。
川劇作為一類傳統(tǒng)藝術,在我看來,它同其他傳統(tǒng)藝術一樣,有著自己的生命周期,隨著自身機體的老化走向衰落,告別已經(jīng)完成了的歷史使命,然后退出歷史舞臺。
“風水輪流轉(zhuǎn)。川劇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如今是電視、網(wǎng)絡的天下,這是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崩钚Χ颊f。
為“資陽河”流派申請非遺立下汗馬功勞的李應林說,川劇作為一種傳統(tǒng)藝術,不可能真正消亡,但它必須遵循文化藝術生命的規(guī)律,退出主流舞臺,這就需要我們這些人做一些傳承示范性演出,以供傳承研究。
二李的話讓我想起中國甜城內(nèi)江。我贊頌甜城的過去,感慨甜城的失落,悲嘆甜城的消亡,于是,撰寫一部《中國甜城興衰記》。
嗚呼,川劇之不復已矣!
第七章 曲終人未散
曲終人散去,原意為鼓瑟之人一曲演罷,聽客紛紛離去。然而,川劇這支曲子雖然終了(川劇的衰落也算是一種“終了”),演出者和觀看者卻未能散去,還在劇場周圍彳亍徘徊。進而言之,系念川劇的不只是舞臺的演出者和臺下的觀眾,也有遠望川劇舞臺的人。年近八旬的王德潤先生,說他在川劇團待了十八年,卻基本上沒寫過川戲,一是進劇團的時間晚,二是剛進劇團五個月,“文革”就開始了。“與川劇的緣分算是‘擦肩而過吧。”他說,“可對川劇的牽掛幾十年來從未斷過?!?/p>
當年高考上線,體檢不合格的王德潤,去一所小學當了語文、政治老師。教書之余,寫小品、散文、隨筆、詩歌類,在《四川日報》、《重慶日報》、《沱江報》等報發(fā)表。
20世紀60年代初,時任文英中學副校長的王德潤,忽然接到市委(現(xiàn)市中區(qū))宣傳部通知:1966年元旦前到內(nèi)江市川劇團報到。
從課堂轉(zhuǎn)到戲劇舞臺,開始了與川劇的親密接觸。原本以為編劇將成為自己一生的職業(yè),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進劇團五個月不到,“五·一六”文件下發(fā),轟轟烈烈的“文革”開始了。只寫了小戲《朝華迎春》的王編劇,同樣沒能逃脫被批判、抄家的命運。
在王德潤的記憶中,十年浩劫實在刻骨銘心,以至“文革”結(jié)束后幾年,他也沒有再動筆寫過戲劇。
又過去幾年。1984年,王德潤出任市川劇團副團長。期間,由著名畫家邱笑秋編導的現(xiàn)代川劇《張大千》在內(nèi)江首演成功。同年秋,該劇組受省詩書畫院邀請,由邱笑秋帶隊赴成都錦江劇場匯報演出。而扮演《張大千》劇中人物的王積德的演員童刈秋正是張大千好友周企何的門徒,于是托童刈秋為周企何先生送幾張票去,請周企何先生來劇場看《張大千》。開演前,王德潤從舞臺右側(cè)的耳幕縫看出去,見周企何與他的女兒、女婿(周的女婿系張大千的孫子)已坐在三排正中等著看戲了,心頭很是高興。
王德潤說,當周企何看到舞臺上展現(xiàn)張大千輾轉(zhuǎn)巴西、美國等地,晚年常懷思鄉(xiāng)之情時,不禁熱淚盈眶,不斷地掏出手絹擦拭眼睛……當劇中人物張根發(fā)不遠萬里,去探望八叔張大千,說起內(nèi)江的變化時唱道:“川劇園,大劇場,折子戲,票賣光……有個演員叫周企何,演的是——《迎賢店》里的老板娘?!眲≈械膹埓笄дf:“周企何,那是我的老朋友嘛!川劇名旦??!”這時,臺下騷動起來,前后左右的觀眾都將目光望向三排正中的周企何時,周企何高興得大笑起來。王德潤據(jù)此場景,寫了短文《周企何看〈張大千〉》,刊發(fā)在(《戲劇電影報》1984年第49期)。
這是王德潤寫的第一篇文史資料短文。因為這篇短文,是年冬天,他被調(diào)到內(nèi)江市(現(xiàn)市中區(qū))文化局工作。翌年,被分配到《內(nèi)江地區(qū)戲曲志》編輯部。
又一次與川劇擦肩而過是1994年。這一年,王德潤從文化局退休,時值省文化廳舉辦首屆“開元杯”戲劇小品賽,他撰寫的小品《神奇的小狗》在競賽中獲得一等獎,同時發(fā)表在《戲劇家》雜志。
省文化廳戲劇研究室主任高師大,打電話給內(nèi)江創(chuàng)辦主任李旭東:“王德潤養(yǎng)的那條小狗養(yǎng)得好啊!”李旭東原話轉(zhuǎn)述弄得他納悶:“我養(yǎng)了什么小狗?”包袱抖開,方知是小品獲了大獎。
此后,雖然再沒寫過川劇,但心頭卻始終掛念著川劇。他說,“川劇有廣泛的群眾基礎,比如現(xiàn)在的英英川劇團,扎根于群眾之中,很受草根百姓喜歡。再有,川劇語言幽默,富有生命力,個人認為比京劇劇本好,如《牡丹亭》、《黃荊記》、《玉簪記》、《斬忠鬧殿》、《情探》等唱腔都很漂亮?!?/p>
我哭泣,在無人新居中/我一無所有/只嘆息、只嘆息/那煙縷散不盡的是新愁是新愁/我哭泣,在無人新居中/我一無所有/只嘆息、只嘆息/那醇酒澆不盡的是舊愁是舊愁/還哭泣還哭泣/酒在我心中留/我輕聲問我/問我有何罪疚何罪疚?
寫下這首詩時,作者是一個新郎官,結(jié)婚當天離開新娘去從事話劇。詩旁還寫了首五言絕句:
喜柱余紅淚,
閨房她自棲。
我欲飄零去,
十年復不歸。
他叫陽光,內(nèi)江白馬人。七歲上學,八年私塾,打下了扎實的童子功,能熟背《詩經(jīng)》、唐詩、宋詞,《紅樓夢》中的詩詞能背誦大部分,《古文觀止》背得到三分之二?!傲汲矫谰澳魏翁?,賞心樂事誰家園。”隨口吟唱川劇《牡丹亭》中的唱詞,對于已經(jīng)92歲高齡的老先生更是小菜一碟。
少年才俊,偏遇亂世,16歲離家外出求學。兩年后,18歲的青春少年又因包辦婚姻逃離家鄉(xiāng),以上這首《無人新居》的詩便是逃婚當天揮筆寫下的。
逃婚之外,在陽光的記憶倉庫中,最深刻的要數(shù)“文革”中他的老師受迫害跳黃浦江這件事了。陽光說,那一刻他站在黃浦江邊,面對滔滔江水,祭奠老師冤魂,不禁脫口吟出:“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
共和國初期,陽光在中南文工團擔任話劇導演。1952年肅反運動,陽光被冠以“懷疑特務”罪取消了導演資格。
1953年,由武漢發(fā)配內(nèi)江市川劇團任導演。
大躍進年代,陽光被清出市川劇團,發(fā)配內(nèi)江供銷社。之后,調(diào)內(nèi)江縣文工團當導演。期間,排了80多個戲。較有代表性的有《孔雀膽》(原著:郭沫若)、《阮文》(越南?。?、《杜鵑山》、《白毛女》、《火燒紅日》、《救救她》(“文革”后期)、《槐樹莊》等。自編自導了歷史戲《石達開》,兒童劇《小白兔》,以及現(xiàn)代戲《花萼春風》。1980年,寫了大型川劇《康熙皇帝》。
陽光坦言,他從話劇轉(zhuǎn)向川劇是求生。用話劇手法,吸收川劇元素,撰寫川劇本子。在運用川劇元素時,開始對川劇高腔感興趣,對川劇的昆腔也感興趣?!按▌±デ晃?、纏綿,一唱三嘆很是吸引人。”他說。
讓陽光沒有想到的是,川劇昆腔的一唱三嘆,竟然與自己青春年少時因逃婚寫下的《無人新居》的一唱三嘆相吻合,更與日后川劇的衰落巧合。而題目《在無人新居》則預示著多年后川劇上演時無人問津的落寞和寒磣?
是的,川劇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風采,川劇舞臺業(yè)已人去臺空——與當年川劇劇場的座無虛席相比,今天偌大的劇場只坐稀稀拉拉二三十人的情景簡直可以忽略不計。從這個角度上講,剛好暗合了陽光老先生當年寫下的逃婚詩“無人新居”——今天的川劇舞臺已經(jīng)是一個缺少了觀眾的舞臺。
川劇舞臺幾近落幕,川劇表演者已經(jīng)凄惶。概言之,川劇之不復已矣。但與川劇結(jié)緣的人對川劇的那份守望還在,拍攝及書寫最后的川劇人的生存狀態(tài),勿忘川戲的過去、現(xiàn)在,以及川劇留給川人的那份珍貴遺產(chǎn)。
隔日,內(nèi)江師范學院中文系講授外國文學的教授王彤,在課堂上跟學生們講述著她理解的川劇。她說,《川劇之困》的畫面鏈接讓人們從視覺的審美期待不自覺地轉(zhuǎn)移到了聽覺、嗅覺、觸覺構(gòu)成的藝術聯(lián)想:被異化的現(xiàn)實裹挾的川劇遭遇與淪陷,凝聚成一曲曲高亢的川腔撕開了畫面,將川劇藝人和平民觀眾往昔的迷戀、當下的憂患與拯救的呼告化為一束憤懣而又滾燙的“吐火”:川腔失聲!川劇失落!川魂何在?由視覺到聽覺、嗅覺、觸覺,身體器官整體失聲的王彤,儒雅中夾帶著憂傷,敘事中飽含嘆惜:“蜀戲冠天下”的三百年川劇早已烙印在川人的生命記憶中。與川人的出身有關,與家族有關,與身體的記憶有關,與悅耳俏皮的四川方言有關。但我們?nèi)缃窈茈y在川西平原和盆地山區(qū)找到一種真正貧民的、純消遣性的、滲透著絲絲縷縷文化意味的大眾娛樂。曾經(jīng),我們借助于川劇等藝術形式完成自己的生活表演,親昵而純粹,很容易讓被群體忽略的個體自我到達生命的中心舞臺。借著川劇高腔、胡琴、昆腔、燈戲、彈戲五種聲腔的起伏,加上“變臉”、“吐火”的魔幻與狂歡直接抵達想象的王國;也可以憑借獨立的品咂空間,讓茶香浮動起巴蜀生活的潮汐與月華;更可以借助于猶如秦腔一樣撕心裂肺的演唱和安塞腰鼓的勁節(jié)鼓動,實現(xiàn)原生態(tài)文化的戲劇演繹與圖騰崇拜……而今,面對前所未有的經(jīng)濟高速和生活高速,我們活得是那樣局促,生活的景深是那樣逼仄、萎縮。何為?原來是我們渴望演出的大眾劇場不見了,劇目和場次已不知作何安排;骨子里天性的狂野無法得到體面的延展;我們的靜獨空間空前荒頹,大眾流行文化淹沒、抑或取代著先前的傳統(tǒng)生活習俗。天府土地的豐腴、歌舞的蹁躚、建筑的華麗、美食的誘惑,還有豐饒的河流和嫵媚的青山,莫非也抵擋不住低俗文化的副熱帶低氣壓環(huán)流?還是,我們的內(nèi)心是真正的甘愿自我沉降了?
回應王彤的是她書房墻上的那幅墨梅,不,是畫墨梅的童刈秋。在談到今天川劇的變臉藝術時,童刈秋憂心忡忡地說,川劇是長期實踐留下來的精華,現(xiàn)在的問題是,老一輩走了,作為川劇的傳承人我們這一輩沒有學到其中的精髓,下一代更不可能學,慢慢地,就完了?!拔易罘磳Π炎兡樥f成川劇的代表,它怎么就成了川劇的代表了?”童刈秋皺著眉頭,瞪著眼睛說,“變臉是川劇的技巧,是一項功夫?!?/p>
童刈秋參加《醉隸》比賽時,有個指導老師叫楊松齡,演過一個戲叫《首陽山》。楊老師在戲中扮演伯夷,其中有個劇情是伯夷的弟弟叔齊給他找飯吃,伯夷因為氣憤不愿吃叔齊給他找來的飯食?!爱敃r楊松齡老師臉上什么都沒有。他就坐在舞臺上,沒有燈光也沒有道具,臉的顏色由紅到紫再到青,最后成一個死灰色。通過這樣的臉部變化把伯夷死之前的感受表現(xiàn)出來!當時在場的師弟師妹們無一不驚嘆?!蓖浊锔锌卣f,“這才是真正的變臉!”
童刈秋說,現(xiàn)在川劇的“變臉”早就變了味,與當初戲臺子上的變臉不是一回事,當年的變臉是技巧,今天的變臉是“為變臉而變臉。”
2011年童刈秋去一所學校演出,發(fā)現(xiàn)學生就只對變臉感興趣,連自己的堂哥從美國回來也說:“川劇的變臉在美國吃香得很,大家都歡喜看變臉!”
“這也是川劇的悲哀,精華沒有很好地發(fā)揮,弄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就代表川戲了,這簡直就是對川劇的一種侮辱!”童刈秋說。
“其實這也算正常,在眼下這個浮躁的社會,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像是被注入了浮躁?!蔽艺f,“一些時尚流行的娛樂節(jié)目不就是這樣嗎?
為賣座而流行,為低俗而時尚,進而縮短了原本就不長的時尚流行的生命周期。是的,川劇的輝煌已不再,但川劇畢竟輝煌過不算短的時期,有“蜀戲冠天下”300年的歷史,有共和國成立之初五六十年代的輝煌,試問現(xiàn)當代哪一首哪一部時尚流行的曲子、收視率高的電視劇敢與其爭鋒?!
“這倒也是啊?!蓖浊锷畋碣澩?/p>
那個深秋的下午,英英川劇團開演之前,突然去了一撥看川劇的高校學生。如今川劇演出清淡,看戲者多為老年觀眾,且人數(shù)寥寥早已是不爭的現(xiàn)實。今天來了一撥看川戲的年輕人,還是高校學生,班主胡英別提有多高興,她臉上堆滿了笑,嘴上可著勁地“歡迎”,還說不用給錢。但學生們堅持要付錢,她也只好收了。
這撥學生進場時,我正在那兒采訪。學生中有認得的,彼此招呼后,便入場看戲了。他們?yōu)槭裁磥淼竭@兒?是好奇?是探詢?還是……想要了解這個行將衰亡的劇種?我隨之跟進劇場,在他們背后找個座位坐下。他們看得很認真,有幾個女生不停地往小本子上記著什么。后來才知道,是攝影家王斌的《川劇之困》組照將他們吸引來的。
“唱戲的老了,聽戲的也老了,川劇開始走向衰老,年邁的川劇在如今這個爭奇斗艷的流行文化里宛如一位人老珠黃的深宮怨婦,徒留一臉皺紋,滿紙嘆息。誰還記得‘蜀戲之冠年輕的面龐?誰還記得川劇亮耳的嗓音?”有著娃娃臉的中文系大三女生朱櫟穎,張口說出這么幾句,“這話不是我說的,是王彤老師點評《川劇之困》的句子。我們都在追求文化,可身邊的文化卻被我們放在地窖里凍結(jié)了起來。如今,我們只有在自己的心不知道丟哪兒去了的時候,才會去尋找傳統(tǒng)文化帶給我們的那份寧靜與滋養(yǎng),這是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的問題。”
學生陳麗華說,川劇深深地烙印著四川人的印跡,凝聚著四川人詼諧、幽默的性格,是我國戲曲文化寶庫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四川文化的一個重要符號。
旁邊的徐玲則說,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種簡陋的劇場竟然上演著如此精彩的川戲。更令我驚訝的是,當臺上的演員唱得好時,臺下的觀眾除了報以熱烈掌聲外,有的觀眾還會往臺上扔錢,就像追捧流行音樂的明星。我問旁邊的一位老大爺,你每天都來嗎?他說這家劇院開了多少年,他就看了多少年。由此可見,走向衰落的川劇依然在溫暖著愛它懂它的人的心。
在師院排練的莎劇中扮演過重要角色的韓鳳丹說,川劇的衰亡是民間藝術傳統(tǒng)文化的一面鏡子,它折射著我們的現(xiàn)代傳媒的多樣性,而商業(yè)化節(jié)奏的運轉(zhuǎn),則將我們置身于實用且功利的現(xiàn)實境地,導致心態(tài)浮躁,眼光近視,進而短缺了審美的眼光,少了愉悅的心情去接觸那些來自傳承的藝術,這是時代的悲哀,更是文化的悲哀。
“或許正是因為川劇的年邁,才讓我們知道歲月沉淀下來的美才是真正的美。傳統(tǒng)的文化藝術中蘊藏的快樂才是真正值得追尋的快樂。因此,我們更應該緊握住川劇的神韻,留住它歷經(jīng)時間洗滌的美。”學生張麗娟說,“或許,許多年后的某個下午,手中的一杯蓋碗茶,就足以讓我們久久回望川劇美麗的身影……”
當多數(shù)年輕人在追逐歌星、影星,以網(wǎng)絡、流行為時尚,這些學習漢語言文學的青年卻對行將衰亡的川劇投以關注的目光,且關注得如此有心得,這不得不讓人感懷。或許,這與川劇四大流派之一的“資陽河派”的誕生地有關,與川人血液中始終流淌著的川劇因子有關?
哦哦!“剪不斷,理還亂,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的川劇喲。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