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
他要找的東西就在那里。
它位于前方兩百二十公里外,從頂端到底部足有幾百公里高,直徑超過了二十公里,斑駁的褐色、深灰色和暗紅色條帶在它不斷變化的表面上忽隱忽現(xiàn)、游移不定,仿佛在流動水面上漂浮的油脂。它的底部直插進覆蓋著富含硫化物和深褐色霧靄的液態(tài)氫海洋中,頂端則連接著一大片臟棉絮般的、由灰白色的氨冰和透明的水冰混合形成的云霧,看上去就像是北歐神話中連接天地的宇宙大梣樹。濃密的云團在它的周圍沿著順時針方向疾速旋轉(zhuǎn),不斷被時速上千公里的強風撕扯、揉捏、擠壓,變幻出千奇百怪的形狀,如同一群群喜怒無常的風之精靈。
杰深吸了一口已經(jīng)開始透出霉味的再生空氣,努力抑制著打呵欠的沖動。在連續(xù)十四個小時的駕駛后,疲倦就像鉆進樹木的蛀蟲一般蛀穿了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和每一塊肌肉,但他不愿在若望·羅孚特面前有任何示弱的表現(xiàn)——這個嘮叨、自以為是的生態(tài)學家總是試圖抓住一切機會,想要掌握這艘小小飛船的主導權(quán),對他發(fā)號施令,他可不想讓這家伙認為現(xiàn)在有機可乘。
與所有的追風者一樣,杰這輩子永遠無法學會聽命于人——追風者都是獨行客,是只服從自己或自己所屬的小團隊的人。與20世紀的前輩一樣,他們追逐危險,擁抱危險,在見證攝人心魄的自然偉力的同時,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他們和老前輩唯一的區(qū)別是,幾個世紀前的追風者在北美大平原上開車追逐轉(zhuǎn)瞬即逝的龍卷風;而杰和他的同行們則駕駛著經(jīng)過特別改造的穿梭機,出入于類木行星永遠狂風呼嘯的大氣層,他們挑戰(zhàn)與欣賞的對象,是那些龐大、壯麗、通常能夠存在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巨型氣旋。
盡管有著一脈相承的冒險精神與勇氣,但對于幾百年前的那些前輩而言,像杰這樣的新一代追風者所面臨的風險遠非他們所能想象:類木行星濃密的大氣層是個不折不扣的恐怖地帶,無數(shù)與壯麗并存的危險足以讓但丁筆下的煉獄猶如底格里斯河畔的伊甸園一樣寧靜而美好。因為行星高速自轉(zhuǎn)而產(chǎn)生的狂風永無休止地在冰冷的液氫海洋上方肆虐著,巨大的閃電就像泰坦巨人揮動的魔劍般不斷劈開濃密的云層,即使在遠離風暴的地方,陰險的大氣湍流也隨時有可能將疏忽大意或者僅僅是運氣太差的人扯入死亡的無底深淵,就連他們的頭頂也不一定安全——構(gòu)成行星環(huán)帶的固態(tài)硅酸鹽和水冰碎塊,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因為圍繞行星運轉(zhuǎn)的衛(wèi)星系統(tǒng)的引力攝動而落入大氣層頂端,形成隕石,而其中很大一部分隕石的質(zhì)量足以對追風者駕駛的穿梭機構(gòu)成致命的威脅。
不過,和追風者追逐的目標——那些直徑動輒數(shù)十乃至數(shù)百公里的巨型氣旋相比,上述這些危險頂多也只能算一些惱人的小麻煩而已。由于自轉(zhuǎn)速度快,大氣密度更高,類木行星上的氣旋無論在強度還是持續(xù)時間上往往幾百甚至上千倍于類地行星大氣層中的同類。沒錯,像大紅斑或者大黑斑那樣的超級巨無霸只是屈指可數(shù)的少數(shù),但即便是杰眼下正在接近的這種“輕量級選手”,也不是吃素的。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它們就能把追風者渺小的穿梭機生吞活剝下去,連個嗝都不用打。每個能在這一行連續(xù)干上超過三個地球年的追風者都很清楚,勇敢與愚蠢之間只有一線之隔,而能否準確地拿捏這條線,則是一個杰出的追風者和一具墜入類木行星大氣層的冰凍尸體之間的根本區(qū)別。
“我們不能再前進了,羅孚特教授?!痹谟忠淮螜z查了操縱桿右側(cè)儀表板上的讀數(shù)后,杰宣布道,“我現(xiàn)在必須馬上收帆并啟動引擎,一百二十公里已經(jīng)快要接近安全距離的極限了?!?/p>
“一百二十公里?那還不夠?!比敉ち_孚特的聲音從杰身后傳來,強硬、簡短、標準的命令式語氣,“還記得前天投放的兩枚浮標嗎?當時我們追蹤的氣旋直徑和電磁活動強度都要超過今天這個,但在一百三十公里距離上投下的浮標甚至沒有引發(fā)任何反應,我們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再接近一些!”
“那就一百公里,不能再多了。”杰嘆了口氣,下意識地捏了捏掛在擋風玻璃內(nèi)側(cè)的小萊蒂。這個純手工制作、穿著波利尼西亞草裙的洋娃娃,是他前年在麥當勞五百年店慶的抽獎活動里得到的,一個大大的黃色“M”構(gòu)成了洋娃娃的全部面部特征。盡管杰的朋友們一開始時都嘲笑這是個“小女孩的玩意兒”,但當小萊蒂陪伴著杰平安完成了十幾次行動之后,當初嘲笑它的人又轉(zhuǎn)而爭先恐后地請求杰將它借給他們,希望能借此沾上一點兒好運——大多數(shù)追風者對運氣都有著一種迷信般的崇拜,即便與那些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的老兵們相比也不遑多讓。
“五十公里!”若望·羅孚特說。
“七十公里,不能再近了。”杰搖了搖頭,修長的黑色眉毛擰成一團,“教授,我必須提醒您,‘蔚藍之靈’只是一艘二手拼裝貨,雖然它的性能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還算令人滿意,但我必須承認,它有時候可不像您想象得那么……結(jié)實。就算您已經(jīng)租下了這艘穿梭機的使用權(quán),我也必須為您的——以及我自己的——生命安全負責。”
說出這番話讓杰感到很不自在。追風者們通常不會受人雇傭,也很少在冒險過程中帶上乘客,但杰是個例外——這一切還得從四年前的一場小小的不愉快(盡管某些當事人或許不這么認為)說起。當時的杰還是個剛?cè)胄械拿^小子,與大多數(shù)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一樣,更習慣于用荷爾蒙而非大腦來思考問題。而在火衛(wèi)一航天中繼站的酒吧里,正是這種思考方式給他惹上了麻煩——沒錯,把正在毆打自己女友的惡棍從孤立無援的小女生身邊轟走確實是件見義勇為、利人利己的好事,但在撂倒那家伙后又朝他的褲襠補上一腳就不是什么明智之舉了。更糟糕的是,那家伙的女友居然在法庭上站到了她那位負心男友一邊,一起朝著他獅子大開口,結(jié)果杰不得不東挪西借,向那家伙支付了三十五萬信用點的賠償才勉強擺脫了蹲班房的厄運。
盡管在隨后的幾年里,杰嘗試了一切辦法來減輕自己的債務,但這筆錢仍然連本帶利地滾到了五十萬,他的債主開始失去耐心,銀行更是威脅要拿“蔚藍之靈”號來抵債。在債務的層層重壓下,瀕臨絕境的杰甚至一度動起了自殺的念頭——直到若望·羅孚特找上他為止。這位教授用五十萬信用點的高價租下了“蔚藍之靈”號六個月的使用權(quán),并雇傭杰作為他的私人飛行員,隨后,他們就乘著一艘租來的飛船來到了這顆代號MG77581A3、甚至連個正式名稱都還沒有的類木行星軌道上,開始了教授那所謂的“調(diào)查活動”。
“六十公里!”若望·羅孚特的嗓門并不算高,但他的語氣已經(jīng)清楚地表明,他不會在這個問題上作出任何讓步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頭發(fā)灰白、身體硬朗、即將年滿六十三歲的若望·羅孚特像軍人的地方要遠遠超過像教授的地方。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在十二年前的一次艦艇碰撞事故中意外負傷癱瘓,這位教授的肩膀上應該已經(jīng)綴上至少一枚將星了。不過,因傷致殘并沒有磨損他作為軍人的內(nèi)在氣質(zhì)。在大多數(shù)時候,這位前邦聯(lián)太空軍中校似乎都將“蔚藍之靈”號當作了他過去指揮的那艘石弩級護航艦,而把杰當成了他手下的操舵士官?!白⒁饪刂扑俣龋鄬嚯x接近到九十公里后收帆,到七十五公里時啟動前部引擎。照我說的做,不準廢話!聽明白沒有?”
“明白,‘長官’?!苯苡帽M可能諷刺的語氣說出后一個詞,但若望·羅孚特只是毫不在意地揚了揚花白的眉毛,同時以長官檢查下屬工作的挑剔態(tài)度看著杰逐一察看左下方的一連串儀表,為接下來的收帆工作進行準備——與那些被設計為在類地行星稀薄的大氣層中飛行的穿梭機不同,追風者的穿梭機并不完全依賴化學能沖壓式發(fā)動機提供飛行的能源。這些穿梭機的外形比一般穿梭機要扁平,翼展更寬,更適合滑翔,追風者在它們的機翼內(nèi)安裝了一系列由充氣材料組成的、可以自由收放的減速傘狀“風帆”,從而有效地利用類木行星大氣層中永無休止的狂風作為飛行動力。一名技術(shù)嫻熟的追風者可以利用這些帆順著風向連續(xù)飛行十幾個小時,而其間只需要讓引擎短暫地開機幾分鐘。
不過,使用這些風帆所帶來的潛在危險也與它所提供的便利不相上下:在收放充氣風帆時,追風者的操作必須慎之又慎,任何微不足道的疏忽或者故障,都有可能讓穿梭機因為喪失平衡而落入湍流,被席卷行星大氣層的狂風撕得粉碎——或者更糟,直接栽進下方幾百公里的液態(tài)氫海洋中。
值得慶幸的是,杰的這次收帆作業(yè)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兩塊面積比“蔚藍之靈”號的機翼還要大的充氣風帆里填充的氦氣很快就被排空,從當中裂成兩半。幾十根高強度合金纜繩在低沉的窸窣聲中疾速收縮,在短短幾秒鐘里就將已經(jīng)癟下去的風帆收回了機翼下的艙室里。接著,杰以最快的速度調(diào)試了“蔚藍之靈”號的六臺沖壓發(fā)動機,并啟動了位于機首兩側(cè)的兩臺。伴著發(fā)動機運轉(zhuǎn)的低沉嘶吼,兩道高溫氣流尖嘯著朝機首前方噴出,對抗著時速達到一千兩百公里的可怕狂風。隨著沖壓發(fā)動機提供的推力變得越來越強,位于儀表板頂端液晶顯示屏上的空速計示數(shù)也開始由最初的每小時一千兩百千米直線下降,逐漸降到八百千米、六百千米、四百千米、兩百千米……最后終于停在了每小時一百一十五千米——這正是那股風暴移動的速度。
“距離五十七公里,與目標的相對速度已經(jīng)下降為零?!痹谀畛鲞@兩個數(shù)字后,杰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在兩年前的一次冒險中,他曾經(jīng)在天王星表面接近到離一股氣旋不足四十公里的地方,并在那兒連續(xù)拍攝了十分鐘,但那股氣旋的直徑還不到眼前這股的一半,它周圍的風力也要小得多?,F(xiàn)在,這股巨大的氣旋已經(jīng)占據(jù)了“蔚藍之靈”號透明座艙超過一半的視野,氣旋暗褐色的表面在黯淡的陽光下散發(fā)著恍如世界末日般的強烈壓迫感,即便是杰這種經(jīng)驗老到的追風者也會為之感到片刻的震撼——這是一種被埋葬般的恐懼,因為自身渺小而受到的震撼,是潛藏在人類基因深處但早已為大多數(shù)人所遺忘的、對于不可抗力的強大自然力的恐懼?!敖淌?,我們……呃……我是說……”他吞了口唾沫,“那個……電磁浮標已經(jīng)……呃……已經(jīng)準備就緒?!?/p>
“很好,啟動電子浮標的儀器艙,五秒鐘后發(fā)射第一枚?!比敉ち_孚特的聲音中聽不出絲毫的恐懼或者驚愕——即使他真的產(chǎn)生了這種情緒,也已經(jīng)被他仔細地掩蓋了起來。不過話說回來,杰并不認為羅孚特教授有可能對眼前的氣旋感到恐懼。畢竟,對一個參與過海恩γ星殘酷的反暴亂作戰(zhàn)、指揮護航艦分隊鎮(zhèn)壓過新埃利斯暴動(不過,當?shù)啬切┙腋投鸬膩喴嵋泼窈蟠鷪猿终J為這是一場“起義”)、見慣了血與火的老人來說,一道無生命的氣旋多半并沒有什么可怕之處。畢竟,當年被邦聯(lián)維和部隊炸毀的新埃利斯太空港的體積和這道氣旋也差不多大,而那里面可是有兩萬條活生生的人命……
“小子,你怎么了?沒聽到我的話嗎?”若望·羅孚特用強健有力的手臂重重地拍了拍杰的肩膀,這才讓他猛然回到現(xiàn)實,“我要你發(fā)射一枚電磁浮標,馬上!”
“呃,是!”杰連忙點頭,同時伸手按下了位于左手邊的一塊小型控制面板上的幾個開關(guān)。在接手這份倒霉的工作之前,杰一直為“蔚藍之靈”號寬敞、簡潔、充滿個性化情調(diào)的舒適座艙而感到自豪,但若望·羅孚特毫不留情地將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剝奪了。在租下“蔚藍之靈”號之后,他拆除了座艙里的智能飲料機、小型冰柜、音樂播放器、自動化按摩裝置和其他個性化設置,然后又粗暴地往里面塞進了一大堆棱角分明、散發(fā)著冰冷的金屬氣息與惡心的機油味的儀表設備,這些該死的設備把座艙占了個滿滿當當,讓“蔚藍之靈”號的座艙變得比20世紀的阿波羅飛船內(nèi)部還要狹小。“一號電磁浮標已經(jīng)準備就緒?!苯苷f道。
“發(fā)射!”羅孚特點了點頭,示意杰按下儀表板上的紅色發(fā)射鈕。片刻之后,一道暗橙色的火光從“蔚藍之靈”號的機腹下方直躥而出,以近乎與地面(假如類木行星的液氫表面可以被稱為“地面”的話)平行的角度向前飛去。盡管若望·羅孚特教授管“蔚藍之靈”號攜帶的這些東西叫做“浮標”,但它們的結(jié)構(gòu)其實與20世紀的老式探空火箭相去無幾,一旦被發(fā)射出去,它們就會按照預先設定的路線繞著被選定為目標的氣旋來回盤旋,并持續(xù)向氣旋內(nèi)部發(fā)射電磁脈沖信號,直到它們的火箭發(fā)動機的固體燃料耗盡為止。
在過去的整整兩個星期里,杰的全部工作就是在這顆冰冷的類木行星大氣層中追蹤一個又一個被他的雇主認定為“具有研究價值”的氣旋,并向它們發(fā)射這些所謂的“浮標”。杰并不知道這么做是為了什么,而他發(fā)射出去的那些“浮標”又有什么樣的功能,若望·羅孚特也從未向他提起過。但杰可以確定的是,無論他的雇主打算用這些浮標達到什么目的,雇主肯定都還沒有成功——他注意到,隨著時間的推移,若望·羅孚特教授正變得越來越暴躁易怒,也越來越缺乏耐心。而在這兩天里,每當杰向氣旋發(fā)射“浮標”時,這位生態(tài)學家都會在緊握雙手的同時低聲喃喃自語,似乎在祈禱著什么。
不過,無論若望·羅孚特在向哪個神禱告,他信奉的神靈多半都沒有聽到他的聲音——還沒等這枚電磁浮標接近目標,它就在空中撞上了一道仿佛憑空從陰影中浮出的小型氣旋,在一片詭異的寂靜中無聲無息地炸成了一團渺小的火光。這團橘色火光只閃爍了短短一瞬,接著就被不斷旋轉(zhuǎn)的黑色云團吞噬了。
“該死的,是次生氣旋。”杰朝著雷達屏幕上看了一眼,緊張地深吸了一口氣——在極少數(shù)情況下,大型氣旋附近會出現(xiàn)一個或多個與其沿著相同軌跡行進的小型氣旋,就像跟隨在鯊魚身邊的食腐魚類一樣。由于活動區(qū)域貼近大型氣旋,這些次生氣旋很難在遠距離上被雷達、肉眼或者其他手段探測到,這使得它們在某些時候甚至比那些威力強大的大型氣旋還要危險?!爸睆蕉c五到三公里,與我們的距離不到二十公里。就在一分鐘前,我的雷達還沒有發(fā)現(xiàn)它,這東西很有可能是剛剛形成的?!?/p>
“剛剛形成?”若望·羅孚特若有所思地說道,“有意思?!?/p>
“呃?”
“這或許不完全是個巧合……”生態(tài)學家繼續(xù)說道,他的聲音中既有疑惑與擔憂,也有隱約的興奮,就像是一個即將在全班同學面前聽到自己的考試成績被公布的優(yōu)等生。“這很有可能是一個征兆——表明我們已經(jīng)接近成功的征兆。我認為我們不應該放棄這次機會。繼續(xù)前進!”
“什么?繼續(xù)前進?”杰只覺得自己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你瘋了嗎,教授?繼續(xù)前進?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已經(jīng)相當危險了,再往前就是死路一條,更何況這周圍還有次生氣旋出現(xiàn)!如果愿意的話,你就把那該死的租金收回去吧,我是絕不會……”
手槍子彈上膛的清脆咔噠聲從杰的腦后傳來,杰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一支銀色的大口徑手槍正抵在自己的太陽穴上。這支仿古柯爾特點四五手槍的套筒和握把上都鍍著銀,在槍身一側(cè)鏤刻著充滿古典氣息的躍馬圖案,這讓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件工藝品而非武器。但杰一點也不懷疑這東西的威力是否足夠取人性命?!拔覀兊暮贤锟蓻]有這條……”他無力地抗議道。
“讓那份愚蠢的合同見鬼去吧!小子,你馬上就會成為人類科學史上又一個歷史性時刻的見證人!”若望·羅孚特用半是激動半是不耐煩的語氣命令道,“現(xiàn)在,前進!”
“你盡管開槍好了?!痹谡f出這句話后,杰卻感到了一種異樣的平靜,“現(xiàn)在就開槍啊,教授!你不會這么做的——也許你知道該怎么駕駛‘蔚藍之靈’號,但沒有我,你從這里逃出去的機會絕不會比赤身裸體地翻過喜馬拉雅山的成功幾率更大。來??!”他大聲地喊道,“如果你想要和你的奇跡來一次親密接觸,這可是個好機會!不是嗎,教授?”
一秒鐘后,杰聽到了扣動扳機的聲音。
我死了嗎?
當淤泥般濃稠的黑暗從杰的大腦中漸漸退去后,他費力地睜開了仿佛有幾十噸重的眼皮,伸手摸了摸后腦勺——他剃得干干凈凈的頭皮在手掌下散發(fā)出一股微溫的暖意,但卻并沒有像他預料中那樣出現(xiàn)一個鮮血淋漓的大洞。
“我還活著?!苯茏匝宰哉Z了一句,似乎是要確認這一事實。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蔚藍之靈”號駕駛艙的后座上,左臂被自己的體重壓得有些發(fā)麻,一陣陣刺癢的感覺從后頸處傳來,就像被蚊蟲叮了一口——不,不對,“蔚藍之靈”號上不可能有蚊子。難道……
“醒過來了,小子?”坐在前座操縱席上的若望·羅孚特用輕松的語氣問道,“感覺怎么樣?”
“該死的,你剛才對我做了什么?”
“沒什么,只是讓你暫時休息幾分鐘而已?!鄙鷳B(tài)學家聳了聳肩,“你該不會以為我手上的是把真家伙吧?這年頭,要找到一把貨真價實的柯爾特手槍,簡直比把手伸進邦聯(lián)最高委員會主席的褲襠里還難?!?/p>
“那你剛才……”
“貝克爾麻醉飛鏢,小孩子的玩意兒?!比敉ち_孚特漫不經(jīng)心地把那支“手槍”隔著椅背丟給了杰。盡管外觀極為逼真,但當杰的手掌碰到這件“武器”的一瞬間,他就意識到這的確不是一把真槍——它的重量和邦聯(lián)軍隊的制式裝備P-160爆能手槍差不多,甚至更輕,完全沒有幾百年前的老式火藥武器的笨重感,套筒和握把都透著塑料手感而非金屬質(zhì)感。“我從一開始就估計到,你在關(guān)鍵時刻很可能會缺乏必要的勇氣——當然,我不能在這一點上苛求你。畢竟,只有那些真正的科學家,那些將自己的全身心都投入到對自然的探索與理解,并愿意為了真理付出一切代價的人才能擁有這樣的勇氣,因此我不得不做一些……預防措施?!?/p>
“噢,好極了?!苯苓€想再說些什么,但麻藥的效力似乎還沒有完全散去,他的腦子仍然像一桶被攪拌過度的水泥一樣一團混沌。他費力地揉著雙眼,試圖從座椅上站起來。但就在他抬起頭的一瞬間,他的目光落在了座艙儀表板的雷達屏幕上。
“見鬼!”在看到雷達屏幕的一瞬間,杰像觸電一樣從座椅上跳了起來,險些一頭撞上駕駛艙的頂部,“我……我……我們在……在……”
“哦,我知道?!鄙鷳B(tài)學家用指節(jié)輕敲著雷達屏幕,發(fā)出了低沉而愉悅的笑聲,“這讓你感到相當驚訝嗎,追風者?”
“沒錯?!苯芟乱庾R地咬緊了嘴唇——他原本以為自己在十歲之后就已經(jīng)改掉了這個習慣。在雷達屏幕上,代表“蔚藍之靈”號的冰藍色菱形圖案周圍分布著一大四小總共五個不太規(guī)則的灰綠色圓形,就像是漂浮在開水里的荷包蛋,這些圓形圖像全都與“蔚藍之靈”號保持著一段不算太長的距離——大概五公里左右。
一共有五個氣旋。一股寒意從杰的腳底一直躥到了天靈蓋。作為一名老資格追風者,他迅速判斷出了這些氣旋的大小和強度——位于“蔚藍之靈”號左前方的那個最大的影像毫無疑問就是他們之前發(fā)現(xiàn)并接近的那個大型氣旋,除此之外,在他們的正前方、左側(cè)、左后和右后方也各有一個直徑從一到四公里不等的小型氣旋,這些氣旋彼此之間靠得非常近,像一道圍欄一樣將“蔚藍之靈”號圍在了中間。當然,至少到目前為止,“蔚藍之靈”號都還是安全的:所有氣旋都保持著與這艘小小的穿梭機完全相同的移動速度與移動方向,從而維持著一種相對靜止的狀態(tài)。但只要有任何一個氣旋的移動軌跡略微偏轉(zhuǎn)幾度……
“盡管放心吧,小子?!比敉ち_孚特長滿白色胡須的嘴角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你擔心這些氣旋會接近并毀掉我們?”他搖了搖頭,突然將手中的操縱桿向左側(cè)用力推去,雷達屏幕上的那個冰藍色菱形圖案立即掉轉(zhuǎn)方向,一頭沖向了最大的氣旋。
“不——”恐懼將杰的驚叫聲牢牢地凍在了他的喉嚨里,但更加令人驚訝的一幕出現(xiàn)了:隨著“蔚藍之靈”號的接近,那道巨大的氣旋也改變了移動軌跡,重新將雙方間的距離拉開到了原先的寬度。接著,生態(tài)學家又操縱著“蔚藍之靈”號依次轉(zhuǎn)向其他氣旋,結(jié)果完全一樣:所有的氣旋都在“蔚藍之靈”號朝它們接近時自動躲開了,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正在竭力躲避一只黃蜂的人。
“我成功了??吹搅藛?,小子?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若望·羅孚特緩緩拉動操縱桿,引導著“蔚藍之靈”號回到了最初的航線上。杰頗有幾分沮喪地發(fā)現(xiàn),這位前太空軍艦長操縱穿梭機的水平雖然還比不上他,但也差不了多少。“看到了嗎?它們會自動躲開我們,因為它們能感覺到我們的存在,并且以為我們是它們中的一員,而它們會與自己的同類保持距離?!比敉ち_孚特得意地說。
“它們能……能感覺到我們?這是個比喻還是……”
“比喻?不,我剛才說的都是大實話,”生態(tài)學家答道,“這些氣旋并不僅僅是一些旋轉(zhuǎn)的氣體和冰晶而已。它們是一個有感知能力、有意識的整體!盡管無法確定,但我認為它們甚至有可能存在著某種程度上的智慧!”
“你的意思是,這些氣旋是……是……是活的?”杰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他的雇主,仿佛這個老人的腦袋上長出了角,腿上冒出了蹄子。這些氣旋是有意識的?它們具有感知能力?“你在……開玩笑吧?”杰覺得匪夷所思。
“我是一名科學家,科學家在工作中不開玩笑?!比敉ち_孚特用理所當然的陳述語氣答道,“至于這些氣旋是否有生命,那要看你對‘生命’這個詞的理解與定義了:如果按照最狹隘的碳基生命的定義——由有機物和水構(gòu)成的一個或多個細胞組成的一類具有穩(wěn)定的物質(zhì)和能量代謝現(xiàn)象,能回應刺激,進行自我復制的半開放物質(zhì)系統(tǒng)——這些氣旋并不能算是生命體,但這并不代表它們就不能擁有感知與思維的能力。”
杰搖了搖頭,說:“我……不太明白?!?/p>
“我可沒說這很容易弄明白?!比敉ち_孚特說道,“你對人腦的運作機理了解多少,小子?你知道人類意識的本質(zhì)是什么嗎?”
“了解不是很多?!苯苈柫寺柤?,努力地回憶著自己在中學生物課上學過的那些知識,“嗯……意識是一種知覺、察覺或者感覺的狀態(tài),是一種理性的感知能力,而從本質(zhì)上來講,人類的意識源自特定的腦組織內(nèi)通過化學反應所產(chǎn)生的生物電信號,但——”
“很好。”若望·羅孚特打斷了他的話,“正如你所知道的,生物的感知能力在本質(zhì)上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腦組織內(nèi)生物電信號作用的結(jié)果,但非生物電信號從理論上講也能產(chǎn)生同樣的效果——在兩年前的一次調(diào)查活動中,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某些類木行星上的氣旋內(nèi)部的帶電粒子的分布狀態(tài),以及它們釋放出的電磁輻射,會呈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規(guī)律性。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帶電粒子扮演著類似于腦細胞的角色,只不過它們不需要通過神經(jīng)系統(tǒng),而是依靠改變氣旋局部區(qū)域的氣體分子密度來實現(xiàn)對‘身體’的控制,并通過接收電磁輻射來感知外界事物并相互溝通。換句話說,只要你知道該在什么情況下發(fā)射哪一種電磁信號,就能與它們實現(xiàn)溝通。”
“所以你讓我發(fā)射的那些電磁浮標……”
“它們裝載的儀器艙會向這些氣旋發(fā)射不同的信號,并記錄它們的‘答復’?!比敉ち_孚特接著說道,“通過對這些‘答復’的統(tǒng)計與分析,我就能逐步推導出氣旋所使用的‘單詞’和‘語法’,最終弄懂它們的‘語言’?!彼偷爻吧斐鍪直?,仿佛要與那道正在幾公里外徘徊的氣旋擁抱,“小子,你應該為我雇傭了你而感到榮幸——我們是人類科學史上第一批成功與自然狀態(tài)下的非生命智慧體實現(xiàn)互動的人。我們的成就將在史冊上留下不可磨滅的……”
“當心!”杰突然喊道,“教授,快看!看雷達!”
“什么?”他的雇主連忙將目光轉(zhuǎn)向了雷達屏幕,一秒鐘后,他的面容因為驚訝而扭曲了——圍繞著“蔚藍之靈”號的五道氣旋正在朝著屏幕的中心迅速移動,就像是正在合攏的五根巨大手指。
那是五根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們碾成齏粉的手指!
“啟動三到六號備用推進器!我們必須爬升!”杰聲嘶力竭地吼道。但一切都已經(jīng)太遲了——還沒等他的雇主來得及在儀表板上找出啟動備用推進器的按鈕,一道由高壓氣體構(gòu)成的云墻已經(jīng)鋪天蓋地地包裹住了他們。
在強大的氣壓下,保護著“蔚藍之靈”號駕駛艙的Lt級鈦合金外殼只堅持了短短的幾秒,然后就像包裹糖果的錫紙一樣被輕而易舉地撕成了碎塊,艙內(nèi)的空氣從破裂的機體內(nèi)噴涌而出,發(fā)出一陣陣嘆息般的尖嘯……
世界變成了一片冰冷的黑暗。
那個可惡的東西終于被徹底摧毀了。
當那個物體的殘片在行星引力的作用下脫離它致命的擁抱、紛紛揚揚地墜入下方冰冷的液氫海洋時,從該物體表面發(fā)出的電磁信號終于消失了,這讓它感到如釋重負——按照它的同胞們向它提供的信息,早在許多個日出之前,那個物體就開始騷擾它們了:這物體會接近它們,然后將一些體積更小的物體投射出去,用虛假的電磁信號來干擾它的同伴們對外界的感知,讓它們感到不勝其擾。而現(xiàn)在,這個東西又找上了它,不但用同樣的方式來騷擾它,甚至還明目張膽地試圖偽裝成它的一個同類……
不,用“試圖”這個詞匯描述這個東西的行為并不準確。它告訴自己。眾所周知,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它和它的同類才是唯一具有意識、能夠思考的存在,也只有它們才能有目的地去做某件事。盡管這個剛剛被它毀掉的東西似乎與它接觸過的一切類似的固態(tài)物質(zhì)——比如那些時不時從天空中落下的硅酸鹽碎塊和水冰——都不盡相同,但這東西顯然也只是自然界無窮無盡的造物中的一種。它不知道這個物體為什么會接近它們,又是如何模擬出與它們相似的電磁信號的,但這一切都不重要,因為這東西只是一塊無足輕重的、惹人厭煩的自然物質(zhì)而已。否則還會是什么呢?
在摧毀那東西之后,它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確認那個物體的殘骸已經(jīng)在行星表面強大的大氣壓力下被扭曲、壓癟,最終墜入黑暗冰冷的液氫海面,然后它心滿意足地重新踏上了旅途。無論如何,在它的努力下,現(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恢復了正常,它確信,它的同胞們會為它的成功感到驕傲。
沒錯,它們肯定會的。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