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云朝,童 旭
(華中科技大學 法學院,武漢430074)
合同文書是古人處理各種糾紛和各類具體事項所慣用的方式,普遍適用于家庭、宗族以及各類社會組織之間的經(jīng)濟關系、社會關系和法律關系,在維持基層社會秩序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作為徽州合同文書的一種類型,“禁約是同族、同村人等為禁止盜竊、砍伐樹木、保護來龍水口等事務,共同立約承諾并議定罰則的合同文書?!保?]390其內容一般包括議定主體、示禁原因、示禁對象、示禁規(guī)則、相關費用的分擔、立約時間及署名等。目前學術界對明清徽州遺存禁碑的研究較充分,①參見卞利 《明清時期徽州森林保護碑刻初探》,《中國農史》2003年第2期;陳琪 《祁門縣明清時期民間民俗碑刻的調查與研究》,《安徽史學》2005年第3期;關傳友 《安徽涉林碑刻的探討》,《農業(yè)考古》2006年第4期,等。而對民間禁約合同的研究相對較少。究其原因在于,以往研究者對禁約合同認識不足,未將之與禁碑區(qū)分。禁碑所代表的碑禁體系主要由 “中央發(fā)布的榜文碑、敕諭碑,地方官府發(fā)布的示禁碑,以及地方紳民議定并經(jīng)官府批準的 ‘奉憲’自治禁碑三者共同構成”[2]493。禁約合同則由宗族或鄉(xiāng)民公議而成,性質上屬于民間規(guī)約。兩者在制定主體、示禁內容、法律效力、約束范圍、承載客體、懲罰方式上均有不同。實踐中,禁碑與禁約合同兩者之間又有相通之處。為使公議禁約合同更具約束力,宗族或地方鄉(xiāng)紳往往將其呈請官府以 “奉憲”的名義勒石刊刻,從而完成禁約合同向禁碑的轉化。此外,為使禁約合同能夠長久有效,鄉(xiāng)民通常模仿官頒禁碑的形式,將禁約合同的內容刻于石碑。因此,從民間遺存下來的部分禁碑來看,其內容、文式與禁約合同都有著重合之處。禁約合同與禁碑體系共同構成了地方社會的法秩序,成為法律史研究的重要對象。
從2009年起,筆者開始跟隨俞江教授整理清至民國的徽州合同文書,在此1600余件合同中,禁約計48件,其中清代37件,民國11件。在年代分布上,最早為雍正元年 (1723)六月汪西耀等人訂立的禁止砍伐林木禁約;最晚的是民國三十三年 (1944)七月思義社人等為保護環(huán)境議定的禁約合同,時間跨越200余年。在地域分布上,48件禁約合同全部集中在古徽州地區(qū)(即今安徽省所轄歙縣、績溪、祁門、休寧、黟縣和江西省婺源縣)。根據(jù)具體示禁之事由,這些禁約合同大體上可分為來龍、水口、墳塋、蔭木等風水信仰類;保護山場、田園、五禾等財產類;生態(tài)環(huán)境、路橋維護等公共事務類三種基本類型。所禁事項涉及日常生產、生活中的諸多秩序,與鄉(xiāng)村范圍內的公共事務緊密相關。類型多樣的禁約合同,從不同角度凸顯了清代鄉(xiāng)民所面臨的各類具體社會問題,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徽州特有的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現(xiàn)象,為研究國家法觸及不到的鄉(xiāng)村秩序提供了線索。
清代徽州禁約往往先由鄉(xiāng)村范圍內的宗族或村社組織集體議定,形成具體的合同文書,再通過 “演戲”“鳴鑼”“鳴鄰”或 “殺豬”①筆者在2013年4月和8月到歙縣里方村進行田野調查時發(fā)現(xiàn),目前 “殺豬封山”仍是一種禁山育林的民俗。有關 “殺豬封山”民俗的分析,另可參見春楊 《晚清鄉(xiāng)土社會民事糾紛調解制度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32-240頁。等形式上的宣傳公之于眾,從而使不特定的外在人群曉諭所禁事項。從俞藏禁約合同以及其他公開出版的徽州文書來看,禁約合同的議定主體或發(fā)起倡導者主要有宗族、會社和數(shù)姓聯(lián)合等。
休寧人趙吉士曾言及:“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絕無一雜姓攙入者……千年之冢,不動一抔;千丁之族,未嘗散處;千載譜系,絲毫不紊?!保?]872這是徽州宗族典型的特征。明清時期,隨著徽州宗族組織發(fā)展的普遍化,宗族的功能日益加強,逐漸成為鄉(xiāng)村社會控制的主體。宗族作為禁約合同的發(fā)起者主要基于兩種原因:其一,宗族的約束范圍廣、約束力強?;罩葑谧宥嗑圩宥?,由于血緣與地緣重合,族長在地方事務中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以宗族為主體訂立的禁約既是對全族又是對全村人的約束。其二,宗族議定的禁約多關乎宗族或特定區(qū)域內的公共事務。如來龍水口和墳塋禁約源于風水信仰與祖先崇拜的共同作用,對其保護關系宗族興衰,代表著宗族的整體利益。需要指出的是,宗族只是一個籠統(tǒng)的稱謂。具體到每件禁約合同上,訂約主體一般由 “某某堂” “某某公派下” “某某公秩下”任事人、族長、房長或族內其他子孫共同商討訂立。從文本上看,禁約合同由宗族成員共同參與議定,而實踐中,族長、房長或任事人一般發(fā)揮著比其他宗族成員更大的作用。
會社是古徽州地區(qū)基層社會中的自設性和自愿性組織。根據(jù)設立目的不同,主要有錢會、神會 (含社會)、祀會、橋會等。會社組織議定的“規(guī)約往往既是宗族也是村莊性的”。[4]以 “禁山會”或 “養(yǎng)山會”為例,會首在禁約合同的制定中擔當了倡導者或發(fā)起者的角色。會眾一般在禁約合同中闡述了成立會社的原因。如民國七年為防止山林偷盜而成立的禁山公會就言明:“茲為人心不古,山場田地,五行百產,多被竊害。所以本處人等,一望山場坍塌無氣,興議一會,名為禁山公會。”會眾入會的方式多種多樣,“有山場者,出費入會,公禁公養(yǎng)。無山場者,租業(yè)出費入會,亦公禁公養(yǎng)?!雹凇睹駠吣?(1918)三月禁山會內首事人張勝茂等立禁約》(HTMG0701)。本文使用文書均為俞江教授收藏,格式統(tǒng)一,前為文書名稱,括號內為文書編號。除此之外,會社與會社之間也會基于其它共同利益而議定禁約合同。光緒三十二年為防止農林作物不被賊寇偷盜而訂立的禁約合同,就是桐山祖、新興兩社社人共同參與的結果。①《光緒三十二年 (1906)七月桐山祖、新興二社立禁約》(HTQ093207)。
只要不同主體之間存在共同利益,即可聯(lián)合訂立禁約合同。數(shù)姓聯(lián)合所訂禁約的前提一般是山場毗連或者數(shù)姓共業(yè)。如雍正九年程、柯、曹、胡四姓人等,在歙縣共有十五股山場,因料理不齊,屢被盜害。于是十五股人議定合同,齊心封禁。②《雍正九年 (1731)二月程、柯、曹、胡四姓立禁約》(HTQ030901)。聯(lián)合訂約之目的在于增強數(shù)姓內部凝聚力,共同管理產業(yè),抵御盜害山場林木的行為。換言之,私人之間通過訂立具有約束力的禁約,聯(lián)結成一個利益共同體,從而加強了對共同利益的維護。
總之,禁約合同的議定主體主要是宗族、會社以及數(shù)姓聯(lián)合等群體,而以個人或私家名義訂立的禁約合同尚未見及。明清之際,國家對民間社會的治理并不直接,地方政府通常借用宗族、鄉(xiāng)紳和會社組織等民間力量維持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禁約合同所禁事宜多關乎地方公共事務,如來龍水口、五禾偷盜、封山育林、環(huán)境保護等事項,既是民眾共同的利益訴求,也是日常生產生活中需要維護的主要秩序。當違禁行為并不足以嚴重擾亂社會秩序并危及國家政權的情形下,官府往往接受宗族、村社組織或數(shù)姓之家的示禁請求并賦予其懲處違禁者的自理權力,從而使大部分矛盾化解在鄉(xiāng)里。實踐中,禁約合同議定主體的差異,其約束力往往有強弱之別。一般而言,官府直接頒布的禁約碑、禁約告示,或者官府認可而由民間議定的禁約合同約束力最強;宗族、會社所立禁約合同對內部成員的約束力相對較強,對外部成員的約束力相對較弱;數(shù)姓聯(lián)合所訂的禁約合同,約束力的強弱則有待進一步考察。禁約合同主體的多樣性,反映出民間社會秩序的構建離不開多種群體與組織的參與。
基層社會秩序的形成與維護,與其說主要依靠國家律典,不如說在更大程度上有賴于以禁約為代表的地方自治性法規(guī)范。禁約合同 “并不是通過官府告示或者律例宣講這類形式來加以傳播,而是在日常生活實踐中進入到尋常百姓家”[5],并作為規(guī)范性知識約束特定血緣和地緣范圍內人們的行為,其核心內容是規(guī)范特定人群的行為以期達到令行禁止、整肅社會秩序的目標。茲將一份來龍禁約合同徑錄如下,以示其貌:
立禁約合同祖德、德潤兩公支下人等,今因始祖景玘公自唐代遷居方村,千有余載,所有來龍、朝山、水口、圓墩、獅形、蟹形、青桟,各處禁養(yǎng)蔭木,子孫世守無異。不幸經(jīng)遭兵燹,逐漸式微,人丁稀少。近有鄰村覬覦來龍過脈要害之地,陡來侵占,勢在鯨吞。竊思所禁各處,盡皆至重之區(qū),而來龍則尤祖先墳墓發(fā)源之所,丁命攸關。至若任其侵占,不但身命有關,即死后亦無以對祖先于地下。為此迫不獲已,爰立合同五紙五分,每分各存一紙。凡在支下子孫,務當同仇敵愾,協(xié)力一心,不可稍有退縮。如有違者,即為不肖子孫,神人共殛。謹將議定合同條約,附列于后。
計開條約:
一議,來龍各處為丁命攸關,凡支下人等不得私砍柴薪、樹木。如違,照舊章公同議罰;
一議,來龍各處均為合村公地,凡在支下人等不得盜買盜賣。如有明知故犯,以及徇情匿報者,均以不肖罪論;
一議,禁養(yǎng)來龍各處蔭木,一切使費,公議每丁捐錢一百文,以充公用;
一議,來龍各處如遇鄰村侵占損害等情,支下人等有能仗義損軀之人,公上祀牌一主,公給撫恤錢二百千文,以明獎勵;
一議,來龍各處如因鄰村侵占損害等情,不得已而致興訟,一切訟費,照例每丁捐錢一百文,按卯收捐,以訟了之日為止;
一議,來龍各處如遇鄰村侵占損害等情,禁山之人以鳴鑼為號,合村支丁,除遠貿易之外,上至六十歲,下至十五歲,務須見丁俱到,以便公事公辦。如有規(guī)避,公罰銀洋三元,富厚之家照例加倍。
司祠:承德等八人
文會:承愌等十一人
禁山:承海等十二人
大清光緒十六年歲次庚寅仲春月上瀚谷旦立合同族長 方緒銘①《光緒十六年 (1890)二月祖德、德潤兩公支下人等立禁約》(HTQ091601)。
由上文可知,禁約合同具體的規(guī)范內容通常包括禁止性、懲罰性和獎賞性規(guī)定。
首先,明確的禁止性規(guī)定是保證禁約實施的前提。針對示禁對象的差異,禁止性規(guī)條繁簡不一。在合同文本中主要表現(xiàn)為兩種形式:其一為列舉式禁條,即將所禁事項逐條列載于禁約合同正文之后。上引光緒十六年祖德、德潤兩公支下人等為保來龍而議定的禁條即為此例。其中,每一則禁條都獨立構成一個款項,具有時效性。其二為列舉式禁條,即將所禁事項逐條列載于禁約合同正文之后。光緒十六年祖法、法潤兩公支下人等為保來龍而議定了詳密的禁止性規(guī)條,“一議,來龍各處為丁命攸關,凡支下人等,不得私砍柴薪、樹木;一議,來龍各處,均為合村公地,凡在支下人等,不得盜買盜賣;一議,禁養(yǎng)來龍各處,蔭木一切使費,公議每丁捐錢壹百文,以充公用……”②《光緒十六年 (1890)二月祖法、法潤公支下人等立禁約》(HTQ091601)。其中,每一則禁條都獨立構成一個款項,具有時效性。不論是概括式亦或列舉式禁條,在合同中多以 “禁止……”“嚴禁……”“不得……”等禁止性規(guī)范語句來表達對某種行為的約束。
其次,詳備的懲罰性規(guī)定在于通過懲戒達至約束違禁行為之目的。實踐中,禁約松弛的原因往往是由 “人眾不一,料理不齊”造成的。參與訂約的每一個人都是利益的關系者,對違禁者的放縱意味著對共同利益的漠視。由此帶來的一系列破壞禁約的連鎖反應,預示著抽象的示禁規(guī)則流于空文。惟有對違禁者實施嚴厲之懲罰,方可維護禁約合同之效力。在具體懲罰標準的制定上,根據(jù)違禁主體、工具、行為與侵害客體的差異,懲罰程度嚴厲不一。如對合同內部人員犯禁的懲罰相較外人更為嚴厲, “倘有會內犯禁者,比外人加倍罰賞”③《民國七年 (1918)三月禁山會內首事人張勝茂等立禁約》(HTMG0701)。。如此設定緣由,頒行于明萬歷年間的 《竇山公家議》曾述明:“若五房子孫躬犯此者,罰責加伴仆一等。此禁一行,則余議自舉。此輩既治,外且遠者又惡敢犯哉!”[6]74對內部人員加重處罰,目的在于震懾訂約之外的不特定群體,強化禁約執(zhí)行效力。而根據(jù)侵損客體價值的差異,懲罰標準也不一樣。如 “一,違禁盜砍樹木者,每根干罰錢壹仟文正;一,違禁盜害竹筍者,每根干罰錢伍佰文正;一,違禁盜害茶葉者,每斤干罰錢伍佰文……”④《光緒二十八年 (1902)二月程華浩等立禁約》(HTQ092801)。此外,禁約合同的懲罰方式多種多樣,既有經(jīng)濟懲罰性的罰錢、罰米、罰戲等;亦有精神懲罰性的停族、停祠等;還有 “呈官究治”等公權力的懲治。其中,停族、停祠是對族人最嚴厲的懲罰措施,在宗族色彩濃郁的徽州,族人一旦出族或出祠,意味著喪失了家族身份以及祭祀先祖的權利。懲罰方式的多樣性,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徽州社會的風俗形態(tài)與懲戒習慣,在自生自發(fā)社會秩序的維護中功效至巨。
最后,對違禁者予以懲罰的同時,還對有功者或舉報者予以獎賞。獎賞性規(guī)定的標準往往參照罰則:“一議,斧頭砍伐者,公罰大錢壹千五百文。報知者,賞錢五百文。凌耆不遵,停族拾五年;一議,鋤頭挖根者,公罰大錢壹千貳百文。報知者,賞錢肆百文。凌耆不遵,停族拾貳年;一議,柴刀砍伐者,公罰大錢壹千文。報知者,賞錢叁百卅文。凌耆不遵,停族拾年……”⑤《咸豐六年 (1856)正月高敦敘堂立禁約》(HTQ070601)。在此件禁約合同中,賞金約占罰金三分之一比例。獎賞所占比例如此之高,有利于調動舉報者的積極性,激勵約內人眾監(jiān)督禁約的執(zhí)行。賞罰分明的激勵機制,為禁約的有效執(zhí)行奠定了堅實基礎。
由上可知,禁約合同議定的內容往往是義務或責任的承擔。在針對具體示禁對象上,禁止性規(guī)條繁簡不一,罰則詳細具體,懲戒方式多種多樣。在合同對等性、合意性的影子下,折射出的是各種強制性的規(guī)范。因而有學者指出,“禁約合同多為針對特定人群而單方面發(fā)布禁令,其所約定的關系具有一定的強制性,約定的時效亦相對長久,從而使得傳統(tǒng)合同契約相對意義上的平等性、參與性大打折扣。”[7]在此意義上,禁約在對訂約者以及其所代表成員的規(guī)范上,符合合同的要件;而對合同外在不特定人群的約束上,意味著單方面的命令或禁止。故此,經(jīng)協(xié)商議定的禁約不僅表現(xiàn)為合同當事人相互之間的權利,還表現(xiàn)為一種對外的權力。
禁約合同作為國家法的延伸和必要補充,如何保障其效力,可從違禁者是否受到懲處,如何依照預定罰則給予懲處來綜合考量。禁約的效力實施主要分為兩種。第一種情形:若犯禁者服從懲罰,則書立 “甘罰文約”,承認自身過錯,接受處罰,并保證不再違犯。此種情形下,違禁者可避免 “呈官究治”,示禁主體也能使糾紛及時解決,以免拖延。如下引 《隆慶二年鮑佛祐因盜伐甘罰文約》:
立伏約人鮑佛祐,原身于四十四年□同眾承攬到房東吳宗祠墳山一業(yè),土名汪塘山,栽養(yǎng)松木,蔭庇墳塋。自不合,于本月十五日往山盜取松木等項,當被吳滿獲臟投里。情知理虧,自愿照依原主禁約受罰受責,求免送官。將原立牌除名革管,自后不敢往山□前盜害,訪出任憑送官,甘罪無辭。今恐無憑,立此伏約為照。
隆慶二年二月十九日立伏約人 鮑佛祐 (花押)
依口人 東誠 (花押)①對違禁者訂立 “甘服文約”情愿接受懲罰的行為,尚可參見:《萬歷九年汪天護等立甘罰文約》《天啟六年陳大保因盜伐樹木立甘罰戒約》《康熙十八年余春生等立服約》《雍正五年王小法立甘服約》,載王鈺欣、周紹泉主編 《徽州千年契約文書》(宋元明編)第2卷、第3卷、第4卷,(清民國編)第1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72、196、84、244頁。[8]410
從上引可知,甘罰約由過錯人書立,內容包括陳明自己所犯之錯、甘愿受罰及不再犯的保證等。鮑佛祐在盜取吳宗祠墳山松木后被當場獲臟,自知理虧,甘愿接受懲罰并承諾不敢再犯。從 “自愿照依原主禁約受罰受責”可知,鮑佛祐的行為觸犯了原主的禁約,而 “受罰受責”無疑是禁約中事先規(guī)定的罰則。這從側面反映出違禁者對 “禁約”的屈服。示禁者往往要依 “禁條”或 “呈官”對違禁者予以懲處,而違禁者自知理虧,這為禁約效力的實施提供了可能。示禁主體對違禁者的處罰,主要基于示禁與違禁這種客觀存在的事實,懲罰并未超出鄉(xiāng)村社會的自治秩序以及民眾認同的價值觀。
當違禁者強梗不服時,則產生效力實施的第二種情形:“呈官究治”。由于禁約合同作為維護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基層規(guī)范,或呈官府備案,或奉命示禁,或請求官府發(fā)布 “告示”,②《宦鄉(xiāng)要則》中記載有 “禁約告示用朱筆判實字”。對其判 “實”字,說明禁約告示已經(jīng)有了固定的公文格式,成為州縣官經(jīng)常要處理的公務之一。參見 (清)張鑒瀛:《宦鄉(xiāng)要則》卷一 《標朱筆式》。其效力往往得到官府的承認。乾隆二十六年祁門縣發(fā)布告示:“嗣后如有不法棍徒擅入康姓祀山盜砍青苗樹木、盜挖柴椿、放火故焚者,許即查實,指名赴縣稟報。以憑嚴拿究處,斷不姑寬。各宜凜遵毋違,特示?!保?]336此外,有些違禁行為,如盜竊蔭木或五禾,即觸犯了示禁規(guī)條,同時違犯了《大清律例》的相關規(guī)定。③“盜園陵樹木條”:若盜他人墳塋內樹木者,杖八十。若計贓重于本罪者,各加盜罪一等?!氨I田野谷麥條”:凡盜田野谷麥、菜果及無人看守器物者,并計贓,準竊盜論,免刺。參見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372、396頁。違禁者對此明知,如果官府依據(jù)刑律所實施的懲罰必然重于禁約的罰則。甘罰約中所謂 “情知理虧,自愿照依原主禁約受罰受責,求免送官”,表達了違禁者欲圖免除官府懲處的心態(tài)。另外,有些示禁山場不僅僅是私家山場,也是官府的國課山場,民眾與地方政府在經(jīng)濟上形成了利益共同體。禁約中 “上供國課,下便民需”“上輸國課,下賴其生”等表述,反映了民眾與政府在此方面形成了基本共識。這是民間禁約得到國家政權承認的經(jīng)濟基礎。簡言之,官府通過對違禁者的嚴加懲處,間接維護禁約的有效實施,成為支撐禁約秩序的最后保障。禁約合同效力實施的兩種情形可見圖1。
至此,對違禁行為進行私力救濟或送官究治,為禁約合同的實施提供了效力保障?!傲晳T法制裁手段之所以顯得溫文爾雅而又切實可行,不僅與當?shù)氐娜宋娘L情有關,與清朝強大的國家法律也不無關系,正因為有國家強制力作為后盾,習慣法的制裁辦法才能對違法犯罪之人產生震撼力?!保?0]302民間禁約與國家律典雖分屬于不同的規(guī)范體系,但卻并行不悖、相互依存,從而使民間秩序凸顯出雙重調控的結構。
圖1 契約合同效力實施
“朝廷有法律,鄉(xiāng)黨有禁條。法律頒行天下,禁條嚴肅一方?!雹佟豆饩w二十八年 (1902)二月程華浩等立禁約》(HTQ092801)。與國家法規(guī)范不同,民間法秩序主要依靠契約關系予以維系。作為契約關系的典型代表,以合同形式訂立的禁約,并不是一個固定的權力機關制定并保證其實施的。其發(fā)起者和執(zhí)行者往往出于維護鄉(xiāng)村社會既有公共秩序的需要,依據(jù)具體的社會事實,在宗族、會社、鄉(xiāng)約等權威組織倡導下議定的具有一定強制力的規(guī)則。在禁約議定過程中,宗族或村社組織行使權力的方式,并不直接表現(xiàn)為族長或鄉(xiāng)紳擁有如政府般的治權。宗族或鄉(xiāng)紳更多是起到一個引導作用,具體的示禁內容和示禁規(guī)則是宗族以及村社成員協(xié)商后達成的共識。由于禁約合同約束的對象超出合議者的范圍,因此,其效力除了源于共同的合議之外,嚴密的懲罰措施和官府的支持是其效力的最終保障。如果說族規(guī)家法等自治性規(guī)約代表了一種自上而下的單方面約束,那么,禁約則帶有一種橫向的經(jīng)過多方共同議定的自我約束色彩。簡言之,清代基層社會公共秩序的形成與維護呈現(xiàn)出契約自治的傾向。
禁約作為重要的文書資料,直接記錄了清代徽州的風水信仰和自治理念。其中涉及的 “殺豬封山”“演戲具禁”以及懲罰性規(guī)約是研究徽州民俗的珍貴素材。以禁約合同形式呈現(xiàn)出的各種禁止性規(guī)條,主觀上抑制了亂砍濫伐山林、破壞五禾的行為,維系了基本的社會秩序;客觀上保持了生態(tài)平衡,造就了今天的自然景觀。類型多樣的禁約并非孤立地存在,也非靜止的規(guī)則,它與清代徽州的風水信仰、祖先崇拜、山林管理、環(huán)境保護以及財產觀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故此,對其研究應看到制定以及實施過程的整體性,脫離了整體性認識難免陷入 “一葉障目,不見森林”的窘境。
總之,法律史的研究不能僅僅滿足于從國家法的視角來審視法律傳統(tǒng),此種研究方法并不能讓人們獲得傳統(tǒng)法秩序的完整圖景。此外,“這種一元論的視角完全忽略了官方法制的運行狀況及其在各地實踐中遇到的地方性知識問題,以此對傳統(tǒng)所作的考察是不全面的,對傳統(tǒng)的論證更難以接近歷史真實。”[10]29在法律規(guī)范多元化的清代社會,禁約作為國家法的必要補充和延伸,它所代表的地方性自治規(guī)則以及其它契約性規(guī)則在基層社會秩序的形成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其獨特的功效為解釋中國傳統(tǒng)的鄉(xiāng)民自治秩序提供了另一扇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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