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寒

昔日吳佩孚“劊子手”的惡魔面具已慢慢被摘下。真實的吳佩孚開始被越來越多的標簽所包圍：玉帥、儒將、孚威將軍、學者軍閥、民族英雄、中國最強者……

長期以來，人們對吳佩孚的印象始終停留在“反動軍閥”、“帝國主義的走狗”、“二七劊子手”上，全然忘了，置身于北洋時期的他，為近代中國所付出的努力、探索和貢獻。

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在眾多專家學者的努力下，昔日吳佩孚“劊子手”的惡魔面具已慢慢被摘下。真實的吳佩孚開始被越來越多的標簽所包圍：玉帥、儒將、孚威將軍、學者軍閥、民族英雄、中國最強者……

愛國者與劊子手的頭銜同時并存在他的身上，既令人吃驚，又讓人無法完全否認。

“北漂一族”走向軍旅生涯

與北洋系其他軍閥不同，“學者軍閥”吳佩孚一直以儒者自居。在修齊治平、內(nèi)圣外王學說的影響下，終其一生，吳佩孚都是儒家制度與社會準則的倡導者。他善于制造聲勢，通過輿論的力量占據(jù)政治和道德高地，從而擴大社會影響力。

1874年春，吳佩孚出生在山東省蓬萊縣一個小商人家庭里，父親吳可成以經(jīng)營祖?zhèn)鞯陌蚕汶s貨店為生。6歲時，吳佩孚入私塾就讀，9歲即可操筆為文。1887年，13歲的吳佩孚到登州府（今山東蓬萊）水師營里充當學兵，每月二兩四錢的收入為愈見困窘的家境帶去了一絲希望。期間，吳佩孚拜登州府名儒李丕森為師，除定期去水師營集中操練外，他還經(jīng)常出入李丕森門下，潛心苦讀，兩點一線的生活貫穿了其青年時期。

22歲時，吳佩孚考中秀才，眼見著自己的官場生涯即將從蓬萊起步，一個意外，卻阻斷了吳佩孚的仕途之路。因不滿男女同臺演戲，1897年秋，吳佩孚大鬧蓬萊電報局局長的壽堂。當?shù)乜h太爺以“蔑視法紀、尋釁鬧事、攪亂治安”為名，下令緝捕吳佩孚，嚇得他連夜逃離家鄉(xiāng)，成為“北漂一族”。

剛到北京時，吳佩孚投靠老鄉(xiāng)孫廷德，以賣對聯(lián)為生。據(jù)孫廷德孫女回憶，“開業(yè)那天，吳佩孚一口氣寫了十幾副對聯(lián)送給了我的爺爺，而爺爺也給了吳佩孚一百個銅錢，讓吳佩孚淘到了到京后的‘第一桶金?！币荒旰?，在堂兄吳亮孚的資助下，吳佩孚開始了他的軍旅生涯。

短短幾年間，吳佩孚先后考入開平武備學堂、北洋速成武備學堂學習，從一個小小的警察班長晉升為北洋軍第三鎮(zhèn)管帶（營長），前途可謂一片光明。起初，吳的頂頭上司曹錕并不喜歡他，一度還準備免他的職，要不是吳佩孚的積極爭取和湯薌銘的變相刺激，曹錕也不會重用他。

1913年10月，湯薌銘督湘，曹錕率第三師（原第三鎮(zhèn)）駐扎岳州，有一天，湯舉行典禮，請向來不怎么擅長說話的曹錕演講，吳佩孚乘機毛遂自薦，替曹錕說了幾句話，令湯薌銘大為賞識。后來，湯想跟曹借吳去當旅長，曹錕沒做聲，對部下說：“咱們的人才，咱們不會用，要你借去當旅長，咱們不會給他旅長做？”一年后，曹錕主動提拔吳為第三師第六旅旅長，晉升少將。

愛國將軍大打輿論戰(zhàn)

張勛在京擁軍復辟時，吳佩孚隨曹錕參加“討逆軍”，擔當西路先鋒，一路從豐臺殺進天壇，一戰(zhàn)成名。1918年，為了響應段祺瑞內(nèi)閣的“武力統(tǒng)一”政策，吳佩孚再奉曹錕之命，揮師南下，過襄樊，克岳州，奪長沙，所向披靡。自此，南北戰(zhàn)局的主動權(quán)牢牢掌握在吳佩孚的手中。

然而，就在段祺瑞翹首以盼吳乘勝南下，一舉蕩平兩廣時，吳佩孚突然罷戰(zhàn)，按兵不動，開始與占領(lǐng)區(qū)的軍政首領(lǐng)、士紳們飲酒作賦，氣得段祺瑞大罵秀才造反。盡管被授予“孚威將軍”頭銜和“二等大綬寶光嘉禾章”，吳依舊不為所動，并于當年8月發(fā)表通電，大肆抨擊段內(nèi)閣的武力統(tǒng)一是導致“同種殘殺、生靈涂炭”的“亡國政策”。

他不僅指責段祺瑞“直視西南為敵國，竟以和議為逆謀……以借款殺同胞，何異飲鴆止渴”，還痛斥安福國會“偽造民意，釀成全國叛亂”。如此一來，吳佩孚“和平軍人”的形象深入人心。8月下旬，吳佩孚連發(fā)4封通電，掀起主和風潮，老百姓以其屢屢為民請命的行為，紛紛送上“愛國將軍”的稱號。

這場熱熱鬧鬧的通電戰(zhàn)一直打到10月份，北洋政府頒布停戰(zhàn)令，南北開始謀求和談才結(jié)束。吳佩孚的通電就像閃電一樣劈在段祺瑞的頂門上，弄得他元氣大傷，還沒等段及時恢復，吳掀起的新一輪通電戰(zhàn)又開始了。

這一次，吳佩孚的目標是拒簽《巴黎和約》。與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忍辱接受《巴黎和約》的態(tài)度不同，得知五四運動，北洋政府鎮(zhèn)壓學生后，駐軍衡山的小小師長吳佩孚再也沉不住氣了，他連發(fā)通電罵政府總理、罵國會、罵總統(tǒng)，罵得既過癮又接地氣。

且看他1919年5月9日發(fā)給大總統(tǒng)徐世昌的通電：“大好河山，任人宰割，稍有人心，誰無義憤？彼莘莘學子，激于愛國熱忱而奔走呼號，前赴后繼，以草擊鐘，以卵投石，……如必以直言者為有罪，講演者被逮捕，則是揚湯止沸，勢必全國騷然！”言人所皆欲言，罵人所不敢罵。

5月24日，北洋政府決定在巴黎和會上簽字，吳佩孚“首先通電，請罷免曹、陸、章，懲辦國賊”，又聯(lián)名譚浩明、馮玉祥等通電反對簽字。6月下旬，吳致電代總理龔心湛，要求堅決拒簽，并表示：“蓋青島得失，為吾國存亡關(guān)頭，如果簽字，直不啻作繭自縛，飲鴆自殺也?！?/p>

在各界的壓力下，中國代表終于拒絕在《巴黎和約》上簽字，吳佩孚這一罵，聲名鵲起，不僅很多軍人佩服他，連學生也很崇拜他。幾次通電下來，吳佩孚的名望扶搖直上，“革命將軍”、“救時偉人”的名譽紛至沓來。短時間內(nèi)，吳佩孚積累了極高的人氣和雄厚的政治資本，加上不可小覷的軍事實力，很快，這個頗具魅力的政治明星開始成為中國政壇、軍界、媒體界的中心人物。

這邊廂，段祺瑞惱羞成怒，逼大總統(tǒng)徐世昌將曹錕與吳佩孚等免職查辦；那邊廂，吳佩孚正摩拳擦掌準備來一個“興師討賊”，轉(zhuǎn)輿論戰(zhàn)為槍炮戰(zhàn)。1920年7月，曹錕等直系軍團的部將們以反對段的心腹徐樹錚為由，起兵犯上。吳佩孚一馬當先，撤防北歸，僅幾天的時間，就擊潰老師曲同豐將軍帶領(lǐng)的皖軍，在奉軍的配合下，5天內(nèi)，直奉聯(lián)軍大敗皖系軍閥，段祺瑞通電引咎辭職。endprint

此時的北京政府，已進入由直奉兩系軍閥共同控制的時期，吳佩孚雖只是一個師長，卻因戰(zhàn)功顯赫引起了國際上的關(guān)注。美國《密勒氏評論報》發(fā)文稱贊吳為直皖戰(zhàn)爭的真正主腦，并表示他早已受到了國內(nèi)人民以及外國人的高度贊揚。他們認為，吳不僅僅是黑暗的中國地平線上唯一的光明點，還是北方以至全中國的支配人物。對此，張作霖很不以為意，某次會見外國記者時，張作霖蔑視吳佩孚不過是“小小師長”，無足輕重。

直到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張作霖才開始對這個“小小師長”刮目相看。1922年4月，吳佩孚代表直系迎戰(zhàn)張作霖，奉軍派兵12萬余，大炮150門，機關(guān)槍近200挺參加戰(zhàn)斗。吳佩孚軍力雖只有奉軍一半，卻在一個多月的時間內(nèi)，打得奉軍落花流水，兩萬多人被迫逃出山海關(guān)。

直系大獲全勝，吳佩孚第一次迎來其軍事生涯的巔峰。國內(nèi)外的記者紛至沓來，他們將焦點齊刷刷地對準這位“更有可能統(tǒng)一中國”的學者軍閥，希冀他能借此絕好機會，統(tǒng)一全國。

“二七劊子手”

自1920年起，蘇俄、共產(chǎn)國際不斷派人到中國尋找可以聯(lián)合的力量，吳佩孚因掌握軍隊、財政、交通以及內(nèi)政部成為他們想要聯(lián)合的第一人。

1922年5月，時任蘇俄駐北京外交史團顧問的維經(jīng)斯基親自到洛陽訪問吳佩孚，吳佩孚向他透露了自己的計劃是按照集中制的原則統(tǒng)一中國，并同意實行中德俄聯(lián)盟。同年8月，蘇俄政府派越飛率領(lǐng)新的代表團到北京進行外交斡旋，談判并未取得預期的效果，吳佩孚也未能像他向蘇俄保證的那樣更換政府成員甚至整個內(nèi)閣。在不采納越飛的孫（中山）吳（佩孚）聯(lián)合建立政府的建議后，吳佩孚與蘇俄、共產(chǎn)國際漸行漸遠，與中國共產(chǎn)黨，卻越走越近。

1922年前后，李大釗曾多次赴洛陽與吳佩孚進行會談，當時的吳佩孚，在軍事上已具備足夠強大的實力，但北方的鐵路卻仍在奉張的手里，怎么辦？吳佩孚只好向年輕的中國共產(chǎn)黨求助。為此，李大釗將何孟雄、張昆弟、安體誠、陳為人等共產(chǎn)黨員介紹到各條鐵路上，派黨員為吳的鐵路委員，鞏固其鐵路上的軍事勢力。名義上，他們是交通系的密查員，實際上為中共的職工運動特派員。

在京漢鐵路上，由于吳佩孚掛著保護勞工的招牌，與共產(chǎn)黨有具體的合作，京漢鐵路的工人們陸續(xù)建立起了“工人俱樂部”。要不是二七慘案的發(fā)生，李大釗的好盟友吳佩孚也不至于一下子成為全國最狠毒的劊子手。

只是，昔日愛國英雄怎么突然成了狠心的屠殺者？這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若干年后，當吳佩孚的參政汪崇屏回憶二七慘案時，說出了這番話：“民國十二年二月四日，京漢鐵路工會下令定于第二天早晨全線罷工，由李守常來領(lǐng)導，實際出面的是王功與李振瀛。長辛店、鄭州、漢口同時發(fā)動。到二月七日，軍隊出來干涉，強迫復工，在漢口、長辛店都發(fā)生流血慘案。李認為是吳（佩孚）所下的命令，其實吳不曾下令，吳根本就不知道李是共產(chǎn)黨。關(guān)于長辛店、鄭州與漢口三處槍殺工人的事件，前兩處是曹錕下令的，后一處為蕭耀南所干。吳夾在其間，擔當惡名，實在冤枉?！?/p>

若從直接下令鎮(zhèn)壓罷工來看，曹錕與蕭耀南的作用顯然比吳佩孚大，“劊子手”的稱號非他們莫屬，但也不能由此就否認吳在二七慘案中所負的責任。1923年發(fā)表的《孫越聯(lián)合宣言》中稱“蘇俄支持國共合作，以打倒最大的軍閥——吳佩孚”，這極大地刺激了吳佩孚，雖然剛開始吳企圖以談判解決問題，但因雙方目的不同，以致裂痕漸漸拉大，最終導致談判破裂，罷工運動走向極端。

中國最強者的落幕

即便身負劊子手的罵名，1924年的吳佩孚依舊為全世界矚目，這一年，光頭吳佩孚的肖像第一次出現(xiàn)在美國《時代》雜志的封面上，這是中國人在《時代》雜志封面的第一次亮相，照片下有兩行說明：“GENERAL WU（吳將軍）”和“Biggest man in China（中國最強者）”。

其時，吳佩孚已到了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紀，當年4月，數(shù)千賓客云集洛陽，為他祝壽?？涤袨楦菍懴聣勐?lián)相贈：“牧野鷹揚，百歲勛名才半紀；洛陽虎視，八方風雨會中州”，贊美之詞溢于言表。這是吳佩孚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在第二次直奉大戰(zhàn)開始前，人們好像已經(jīng)預見到了吳大帥勝利歸來的場景，對他百般推崇，未承想，馮玉祥的叛變，改變了“中國最強者”。一度看好吳的外媒也不再視其為有潛力的救星，吳佩孚和其他軍閥一起，被列入了公害一類。

吳佩孚深信命理之說，本人亦有相當研究。據(jù)吳晚年身邊的人員透露，有一次吳佩孚自批生辰八字，批到66歲就不再往下批了。等到吳去世后，知道此事的僚屬都相信他似乎已預知自己壽限幾何。

1939年12月4日，65歲的吳佩孚因牙疾復發(fā)、高燒不退，請日本牙醫(yī)看病后猝死。出殯當天，送殯人員延綿數(shù)里，北平的老百姓自發(fā)地參加葬禮，沿途的陽臺上、街道旁的觀殯民眾，人潮如海，途中還搭有許多席棚進行路祭。據(jù)吳佩孚孫子回憶，出殯隊伍邊行邊停，極為緩慢，從早晨出發(fā)至黃昏才抵達，幾乎行進了一天。當時報稱，此乃民國以來北平罕見的盛舉。

晚年吳佩孚客居四川時，曾寫下這樣一副對聯(lián)：“得意時清白乃心，不納妾、不積金錢、飲酒賦詩，猶是書生本色。失敗后倔強到底，不出洋、不走租界、灌園抱甕，真?zhèn)€解甲歸田”，以此總結(jié)了自己書生軍閥的一生。

（宏宏薦自《國家人文歷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