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哦呵——哦呵呵——
還山大爺敞開喉嚨大聲吆喝,花白的胡須隨著大嘴的張合抖動著。天上,兩只鷂子展開翅膀,圍著小木屋旋了好幾圈。獨眼狗嘶聲吠叫,蹦跶著想要抓住空中的敵人。母雞咯咯驚叫,帶著小雞東躲西藏。前幾天,鷂子叼走了兩只小雞。夜里,黃鼠狼趁火打劫,又拖走了一只小雞。還山大爺生怕這窩秋雞全報銷,白天,他時刻瞪大眼珠瞭望老君山。晚上,他讓獨眼狗睡在雞圈門口,給雞們站崗。這天午后,還山大爺進(jìn)山林挖山藥,發(fā)現(xiàn)鷂子又來偷襲。他撂下鎬頭,趕緊跑下山坡,揮著棗木棍驅(qū)趕鐵嘴鋼爪的黑鳥。還山大爺?shù)暮奥曉诩澎o的山谷中回蕩,聲波激蕩空氣振動鷂子的耳膜,鷂子沒了發(fā)動攻擊的勇氣,只得扇動翅膀,沮喪地飛回老君山去了。還在穿開襠褲時,還山大爺就聽瘋端公說過,從遠(yuǎn)處看,整個老君山很像坐著的太上老君。也許是老君曾來這里修行吧,一坐就坐成了高山,山勢很有仙風(fēng)道骨的氣韻。瘋端公指著老君山高聳的巨石說,看嘛,那是老君盤在頭頂?shù)那嘣器?,向南突出的石崖,多像老君的高鼻梁,鼻梁下的白巖,正是老君頦下的銀須。條條山泉匯成林泉溪,從高崖飛流直下,形成一道長長的瀑布,銀亮,飄柔,恰好做了太上老君的拂塵。如今,還山大爺活過七十歲了,他看了一輩子老君山,越看越覺得瘋端公的話是對的。老君山有血有肉,有靈有性,你只要真真切切喊一聲,這神仙肯定會笑瞇瞇地應(yīng)許你至誠的祈求。
得了老君山的慷慨恩賜和護(hù)佑,林泉村的人世世代代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隔著一面大大的峭壁,林泉村分坎上坎下兩塊。還山大爺?shù)男∧疚菰诳采希瑑蓚?cè)有山脊護(hù)著,既向陽又避風(fēng),還有林間浸出的泉水匯成曬簟那么大的石潭,潭水跟觀音凈瓶里的水一樣清亮甘甜,這地方實在是上好的風(fēng)水寶地。一條細(xì)細(xì)的石徑連通坎上坎下。這條名叫“天梯”的小路太陡了,當(dāng)?shù)厝苏f上山是“觸鼻子往上爬”。從坎上繼續(xù)向上攀登,就到了“天梯口”,差不多在老君山的右肩上。天梯口滿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大的如虎如象,小的似龜似兔,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護(hù)衛(wèi)著更高更遠(yuǎn)處的莽莽老林。老林處在三縣交界的偏遠(yuǎn)地帶,早年間,人們聽公社書記朱茂林說起,經(jīng)縣上繪圖隊勘測,老林的總面積大概有兩百多平方公里,最高處的鹿角頂,海拔在四千多米以上。因為老林里野豬眾多,老輩人給老林取名“野豬城”,打鹿的、挖藥的、割漆的、找蘭草的,各色人等鉆老林,都說是去“逛城”,很有一番苦中行樂的灑脫和俏皮。
早年間,坎上坎下人丁興旺,裊裊炊煙把林泉村烘托成世外桃源。但是,出門走路就如登天,世代村民飽受行路難的磨難。浮華的世風(fēng)穿破重山的阻隔,刮進(jìn)閉塞了上千年的山村,村里人再也忍受不了山里的清苦和憋悶。自從還山大爺?shù)闹秲毫值酶坏谝粋€下山,二三十年來,林泉村一家接著一家搬下山。如今,坎上只剩還山大爺一個人了??蚕峦斯罚嶙叩娜思也皇翘?,但是,也僅剩下三四十戶一百多人,加上中青年常年在外打工,留下的人也很少。缺了人間煙火氣,老君山就像遲暮的老人,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兒。好幾回,坎下的尖嘴婆勸還山大爺搬下山住,她說,哥,你長年累月不下山,活得就像野人一樣,過得好苦哦。
還山大爺聽不進(jìn)尖嘴婆的好言相勸,開玩笑說,我的魂攥在山神老爺手里,要是下山去,魂一散就活不成了。
尖嘴婆皺起眉頭,老老少少都說你成了野人、瘋子,聽你說這些胡話,硬是比瘋端公還要癲狂。我就不相信,你的眼睛成了孫猴子的火眼金睛,看得到啥子山神老爺。再說,那年垮崩流,山神給埋在老屋基的深土里,咋個鉆得出來?
還山大爺嘿嘿一笑,神在虛空,渺渺茫茫,你要是沒緣法,是看不到的哦。
尖嘴婆反問姐哥,你盡說些神經(jīng)兮兮的話,莫非硬想得道成仙?
見還山大爺成了四季豆不進(jìn)油鹽,尖嘴婆懶得再勸了。村里人都不理解還山大爺?shù)墓之愌孕?,跟他搭不上話頭,不說平常難得見面打個招呼,就是偶爾碰見了,大家也像躲避怪物一樣給他讓開道。在老君山下的林泉村里,除了尖嘴婆,差不多沒人搭理還山大爺了。
每年春秋兩季,尖嘴婆總要孵兩窩小雞,給還山大爺送去,讓他把雞養(yǎng)大吃蛋吃肉。還山大爺好多年不下山到鎮(zhèn)上趕場了,甚至很少到坎下來,除非鹽巴吃完了,才背上核桃、香菇、蜂蜜之類土產(chǎn)到公路邊的小賣店換油鹽,玉米面吃完了,不得不背上玉米籽籽到小賣店打面。天梯少了人走,荒草野榛快要把路面給淹沒了。
這天中午,就在還山大爺吆喝著趕走鷂子的時候,尖嘴婆登上天梯到了坎上。路上長滿了一種當(dāng)?shù)厝私凶觥叭蛔印钡囊安?,纏人腿腳,尖利的刺形草籽沾滿了尖嘴婆的衣褲。聽到還山大爺喊“哦呵”,尖嘴婆以為姐哥在招呼她,也回應(yīng)了兩聲“哦呵”。畢竟六十歲出頭,走上兩三個小時上坡路,尖嘴婆累得張大嘴巴喘氣。獨眼狗懶懶地?fù)u搖禿毛尾巴,算是跟尖嘴婆打了招呼。還山大爺把尖嘴婆迎進(jìn)屋,拿棗木棍撥火塘里的柴火,沮喪地說,這窩雞還剩八個了。
尖嘴婆說,秋雞本來不好養(yǎng),我山下那一窩十一個小雞,也死了三四個,不曉得是不是遭了秋瘟。
還山大爺“哦”了一聲,找不到話說,刨出火灰里的洋芋,遞給尖嘴婆。沒吃午飯就往坎上跑,尖嘴婆餓了,她拍拍燒熟的洋芋,撕開皮,一口咬掉大半個。還山大爺怕她哽著了,忙把一大盅白茶遞給她。這大號搪瓷茶盅是當(dāng)年還山大爺在公社基建隊掙得的獎品,“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五個紅字還沒有完全磨掉。老君山出產(chǎn)上好的白茶,這野茶有溫脾健胃的功效,還山大爺常年喝白茶,脾胃從來沒鬧過毛病。
尖嘴婆本名叫杜香蘭,因為她的嘴尖舌快在林泉村出了名,大家給她取了這個外號。山里山外發(fā)生的大小事情,只要讓杜香蘭的耳朵聽到,她馬上把大嘴當(dāng)話筒,到處傳播。杜香蘭還有一個很討人嫌的行為,老愛向鄉(xiāng)政府打小報告,說是哪個在偷賣木材,哪個又偷偷獵殺了野生動物,害得一村人做啥事都不敢聲張,生怕讓她曉得了去告狀。還山大爺當(dāng)護(hù)林員那些年辰,阻擋了好多人“逛城”偷獵,大多是尖嘴婆給他點了水。這個熱心的情報員跑到坎上來,總會給還山大爺說點新鮮事。
林得富來找毛娃,兩個人鬼鬼祟祟的樣子,躲到溪邊說了半天悄悄話。吃下三四個燒洋芋,又啃下半塊火燒饃,喝了大半盅白茶水,尖嘴婆用粗糙的大手抹抹胸口,把飽脹的胃撫弄舒服了,接著說,我曉得他們要想搞啥鬼把戲,這回子,林得富跟朱小林打伙在坎下買白果樹,賺了大錢??蚕碌臉渫诠饬耍夜烙嬎麄円獊砜采贤跇淞?。
還山大爺起身取下火塘上的茶壺,到門外石缸里舀滿山泉水,再掛上木吊鉤。堂屋火塘上的木吊桿是山里人家特有的用具,木桿外面的竹殼叫梭筒,用于升降的木制機(jī)關(guān)叫“管家婆”。幾十年煙熏火燎,小屋被柴煙熏得油光黑亮,滿屋子陽塵須須吊吊,又大又長,如同被時光喂飽的毛毛蟲?;鹕嗵蛑鑹睾投﹀伒椎腻仧熌?,還山大爺?shù)哪樕儒仧熌€黑。尖嘴婆曉得,每次提到林得富的名字,還山大爺就來氣。親親的兩叔侄,卻是一卦都打不攏。唉,三四十年整來整去,把那點血脈親情都給整成清湯寡水了。
而今,人人想錢想得發(fā)了瘋,沒有啥過惡事做不出來,謹(jǐn)防林得富他們對你下陡手哦。尖嘴婆打一個飽嗝,道出跑這趟路的用意。
2
林泉溪邊,林得富一支接一支給李毛娃遞煙,他輕言細(xì)語,在每句話的表皮抹上一層糖,連自己的耳朵都給甜膩了。開始,李毛娃的臉繃得緊緊的,但經(jīng)林得富的好牌子香煙熏燎后,李毛娃臉上的秋霜融化了,換成陰轉(zhuǎn)多云。兩人談得還算順利,讓林得富暗自高興的是,李毛娃沒有因為五年前那場誤傷拒絕這次跟自己合作。
李毛娃是尖嘴婆的兒子,農(nóng)閑時總要去“逛城”找點閑錢,比如打獵,挖野生天麻,采珙桐樹種子。五年前的秋天,林得富上山約李毛娃和侯二禿進(jìn)野豬城打獵。野豬肉好賣得很,城里那些大賓館都在跟我們要貨,價格連著漲。林得富說話時,李毛娃和侯二禿看得到他的眼睛里盡是鈔票在閃光。侯二禿是林得富的表弟,管林得富的媽叫大嬢,他小時候害過斑禿,到現(xiàn)在腦殼上還亮著幾塊禿斑。侯二禿擤一把鼻涕說,野牲肉賣價那么高,你和朱小林得給我們漲價。林得富爽快表態(tài),水漲船高,打到野物,每斤給你們漲十塊。李毛娃甕聲甕氣說,還是你來錢快,又打又賣,兩頭都要拈票子。幾個人說干就干,約上另外幾個伙計,備下槍彈和干糧,要去闖野豬城。
山里的打鹿子都曉得,還山大爺是野豬城的門神,要是發(fā)現(xiàn)有人進(jìn)山,他是天王老子都不認(rèn),通通擋在坎下,所以,打鹿子沒人敢走捷徑翻天梯口。一伙人做賊心虛,繞過天梯路,穿過藤刺纏繞的密林,偷偷鉆進(jìn)野豬城。大家累得半死,衣服被枝條劃得稀爛,綁腿也給藤條扯散了,一個個狼狽得和打了敗仗的土匪一個樣。幾條窩羌狗累得伸長舌頭喘氣,在四下草叢里亂嗅。窩羌狗是這一帶的名犬,嗅覺靈敏,耳朵聽得遠(yuǎn),腿子細(xì)長跑得快,是打鹿子的得力幫手。李毛娃說,一定要多打幾頭“大鹿”,才對得起老子跑爛的這雙膠鞋。侯二禿接著說,求求“五猖神”哦,打了“大鹿”,我們獻(xiàn)個大紅雞公給山神老爺還山。
林得富小時候跟父親林開山學(xué)過放五猖?!拔宀瘛笔菍iT保佑獵人的神,打鹿子進(jìn)山前要燒紙錢,先敬“五猖神”。林得富把紙錢疊成三十二疊,一疊一疊燒,奉獻(xiàn)給五猖神作“買路錢”。燒過紙,幾個人磕頭許愿:如果這次能打到“小鹿”,就敬你鹿心血,能打到“大鹿”,就燒高香還你“金膛”。許愿后,林得富再燒三張紙,打個“口風(fēng)”。紙錢灰飛得到處都是,林得富不由得心里一緊,五猖神心情不好,不許獵人進(jìn)山啊。林得富連吐幾口口水,大喊背時,要一伙人牽狗回轉(zhuǎn)。
李毛娃不信邪神,說祭這祭那都是假的,撲爬跟斗進(jìn)山來,再咋說也該試試運氣啊。也是該當(dāng)出事,李毛娃的話才落板,那幾條窩羌狗就兇暴暴往林里沖,好像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野物的準(zhǔn)確目標(biāo)。李毛娃笑起來,前頭有“著”了,莫非是個大東西?他第一個跟著狗沖上去。其他人不等林得富發(fā)號令,各自跟著狂叫的狗攆上去。林得富的太陽穴突突暴跳著,引動頭部的血液像開水那樣沸騰,整個身體如熊熊燃燒的火,莫名的亢奮像鞭子抽打著他,驅(qū)使他不顧一切往前攆。
攆了小半個時辰,明明看到前頭大樹間有一頭黑熊在跑動,林得富瞄準(zhǔn)野物一摟火,清清楚楚看到黑熊中彈倒地。他心頭正歡喜,卻聽到樹下傳來李毛娃凄厲的哭喊——疼死我了!
不得了,打中人了!林得富腦殼里像有上萬只馬蜂在狂舞,他跌跌撞撞撲過去,只見李毛娃蜷在血泊中,臉色煞白,哭嚎的聲音越來越弱。侯二禿圍靠過來,一邊揩血一邊捏摸,哭著說,李毛娃的右臂給打斷了。
按老規(guī)矩,上山打鹿,見者有份,這是說打到獵物要利益均沾。同樣,出了禍?zhǔn)?,也沒人說跟自己毫不沾邊。突然遭了這場大禍,在場的人全都蔫了。林得富承頭給李毛娃治傷,還拿一筆錢作為殘疾賠償,他出的錢最多,拿出十多萬,差不多把家底子都給掏空了。侯二禿也只得自認(rèn)倒霉,賠了兩三萬,把他幾年來逮畫眉鳥賺的錢全搭進(jìn)去了,弄得他想買輛摩托車的計劃又一次黃了。原先,幾個人想悄悄了結(jié)這事,不愿去驚動官府吃官司。哪曉得,剛把李毛娃抬下山,尖嘴婆就跑到鄉(xiāng)上告了狀。政府按章辦事,拘留了眾人,通過調(diào)解,幾個人給李毛娃賠了二十多萬元錢,判決林得富犯下傷害罪,讓他吃了三年牢飯。
經(jīng)此一劫,林得富一下蒼老了,原來滿面的紅光瞬間變成死灰色。前兩年,他彎腰駝背走出監(jiān)獄大門,呆望空空如也的云天,自問路在何方。就在他獨自發(fā)呆的時候,一輛小轎車開過來,車窗里露出一張他熟悉的疤臉,那人正微笑著向他招手。來人正是林得富生意上的老伙計,名叫朱小林,兩人聯(lián)手做木材生意,偷偷販賣野牲肉,賺了大把鈔票,也結(jié)下深厚情誼,彼此稱兄道弟比親弟兄還要親熱。落難之人倍感友情珍貴,經(jīng)友情的光芒一照,林得富的心境馬上有了大片鮮亮的色彩。出獄兩年來,朱小林出本錢,林得富跑腿,兩人在老本行里打拼,錢包變得像愛吃肥肉的女人,一天天豐滿起來。
前不久,朱小林從一家花木公司得到信息,山外有一個縣創(chuàng)建省級美麗縣城,馬上要迎接上級的檢查驗收了,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大量購進(jìn)銀杏樹,在縣城寬闊平坦的迎賓大道上打造出一條靚麗奪目的風(fēng)景線。他問林得富,我好多年沒回老君山了,那里的白果樹還多不多?巨大的商機(jī)在林得富眼里映出一片金光,他恍惚正置身在成堆的形如金幣的白果葉里,興奮地說,多得很,跑上十天半個月,肯定能買到上百根,光是我幺爸的林里,幾十根白果樹早就長大成材了。貨源充足,必須放手一搏,朱小林躊躇滿志,跟花木公司簽了購銷合同。生意出奇順利,在坎下幾戶人家,他們就買了十多根樹,賺了好幾萬元。眼下,林得富要向坎上進(jìn)軍,需要解決兩個基本問題,一是林還山愿意把樹賣給他,二是向李毛娃借道運樹。兩個問題都是難啃的硬骨頭。林還山惜疼樹木到了近乎變態(tài)的程度,一直把毀林賣樹的林得富罵作敗家子,甚至為了護(hù)林跟林得富鬧翻臉,這是林得富最感心煩的事情。運樹必須經(jīng)過李毛娃的山林和土地,他要是站出來擋道,白果樹金光閃閃的樹葉最終也不能變成紅燦燦的百元大鈔。林得富做事喜歡先易后難,把容易的做下來,打下成功的基礎(chǔ),難的如果實在說不動,哪怕強(qiáng)攻也要拿下,他決不愿意看到最后的結(jié)局是銀子變成炭。
一對朱絲雀從林泉溪對岸飛過來,歇在山麻柳枝梢上。山高秋意濃,麻柳的葉子掉了大半,朱絲雀輕輕一觸枝梢,幾片泛黃的樹葉飄飄裊裊落進(jìn)溪流,像活潑的麻魚子隨波而下。煙抽得過多,李毛娃似乎被煙嗆著了,猛地一咳,嚇得朱絲雀“唧”一聲飛離枝頭。李毛娃扔掉煙頭說,一木出林萬木遭殃,況且,你還要把挖挖機(jī)開到坎上去挖樹,樹和機(jī)器從我那林子經(jīng)過,我的損失肯定大,還不說我的那幾塊地都撒上麥子油菜了,兩塊損失算在一起,你起碼得給我一萬元,少一分錢我就不跟你說了。
林得富明明知道李毛娃這是獅子大開口,但卻強(qiáng)忍下來,笑著說,我是給朱總跑腿的,我去要他一句話,再回復(fù)你,要得不?
李毛娃不經(jīng)意用左手摸摸空了半截袖子的右臂,說,我不管豬腫牛腫答不答應(yīng),我就一口價,要干,就先交三千塊錢下個定。
林得富最怕看李毛娃的斷手桿,李毛娃肉疼,他的錢也在疼。林得富深感這一輩子欠下了給李毛娃還不完的良心債,正是因為他的誤傷,李毛娃的女人嫌棄變成殘疾的男人,前幾年跟人跑了,害得李毛娃打光棍。林得富揉揉干澀的眼睛,望望快要滾落到西邊山脊線的太陽,不想再說空話浪費時間,皺緊眉頭說,那好吧,這錢我給你!
兩人走上土公路。李毛娃目送林得富騎上摩托一顛一簸絕塵而去,朝著林得富的背影吐了一口濃痰。山谷狹長,早晚風(fēng)大,一股風(fēng)掀動李毛娃的衣衫,他的右臂袖子隨風(fēng)飄動,那空空的衣袖骯臟得像一塊抹布。
林得富轉(zhuǎn)過一道大灣,把車停放在路邊,朝坡上一籠竹林里喊,老弟,走啦。
去年,朱小林和林得富出錢請鄉(xiāng)上馬副鄉(xiāng)長幫忙運作,讓侯二禿選上了林泉村的村長。馬副鄉(xiāng)長分管林業(yè),對山林的出產(chǎn)之物滿懷熱愛。他喜歡吃野牲肉,每到年底,還要搞一點肉去孝敬上司。喜歡玩蘭草,家里陽臺上那些瓦盆里,都是林得富給他找的名貴蘭苗。喜歡玩鳥,常跟山外的玩家聯(lián)系,既得了雅趣,還當(dāng)上了中介賺錢。因為對侯二禿有恩,馬副鄉(xiāng)長也就常常找侯二禿為他捕鳥。兩天前,侯二禿好不容易網(wǎng)了一只畫眉,鳥兒外形好看聲音中聽,是上好貨色。只怪老婆毛手毛腳,給生鳥添水喂食,鬼使神差打開竹籠,放跑了畫眉鳥。竹林院子里,侯二禿兩口子為鳥兒拌嘴,他正在氣頭上,卻聽得林得富催他上街,便惡聲惡氣嚷道,我的雀雀飛呱了,拿啥去見馬鄉(xiāng)長嘛。女人指著階沿上的竹簍說,你不是安夾子逮了幾條毛老鼠嗎,給那個大嘴巴老鴰送去。林得富一撇嘴,馬鄉(xiāng)長吃慣了山珍海味,哪會稀罕幾個毛老鼠哦。
3
還山大爺把這天挖的十多斤山藥裝進(jìn)尖嘴婆的背篼,送她下山。
太陽偏西,陽光像飽蘸顏料的畫筆,把山谷涂抹成一幅色彩斑斕的風(fēng)景畫。天色純凈,山谷空濛。遠(yuǎn)山近嶺,層林盡染,大片大片的金紅色耀人眼目,那是黃櫨、楓香、青、板栗、栓樹怒放的紅葉。林中,一棵棵白果樹秀頎挺拔,閃耀著金燦燦的光輝,宛如下凡的仙女,在山間徜徉顧盼,風(fēng)情萬種。最妙的是那道飛瀑,鳴聲如琴,靈動如練,妖嬈嫵媚。
密密匝匝的野草封住了“天梯”,還山大爺拿棍子拍打枯草,拍出一只受驚的野兔。獨眼狗本能地躍身猛撲,只嘆狗齡高邁,未能如愿跳起,反而打一個偏偏差點跌倒。野兔嗤嗤溜溜穿過草叢,向老屋基方向逃去,一轉(zhuǎn)眼就不見蹤影了。
還山大爺停住腳,兩眼定鼓鼓望著天梯下側(cè)的老屋基。夕陽下,老屋基高高隆起的土堆上,四棵高大的白果樹肅然挺立,微風(fēng)輕拂,樹葉紛紛飄落,像成群的蝴蝶飛向幽暗的林泉溪狹谷。
那曾是還山大爺?shù)募遥彩撬麕讉€親人的合葬墳。
恍惚間,還山大爺感應(yīng)到心靈深處的呼喚,不由自主邁步朝老屋基走去。尖嘴婆輕嘆,姐夫這是想親人了。每當(dāng)看到老屋基上的四棵白果樹,尖嘴婆總要胡思亂想,那些樹莫非包含了天意,該不是四個逝者的魂魄拱出厚重的土石,寄托在蓬勃生長的樹身上。當(dāng)然,她還記得,在垮崩流前,老屋基的院子后生長著一棵老白果樹,據(jù)老輩人說,那樹是全村的樹祖,至少活了幾百年,也許是老樹成精,被泥石流埋住后冒出了新芽,長成新樹。
確實,正如尖嘴婆猜測的那樣,每次路過老屋基,還山大爺總會想起死去多年的老婆杜香芝,還有跟杜香芝一同遇難的女兒、大哥和嫂子。
杜家不是本地人,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末,轟轟烈烈的大移民運動像一陣狂風(fēng),把杜家從下河縣吹落到大山里。林泉村人對其他移民戶沒有特別新鮮的印象,倒是這杜家,帶著兩個妙齡少女來入戶,立馬在全公社引起轟動效應(yīng)。杜家女兒生得咋樣?一首山歌唱得好:“兩只鳳凰飛進(jìn)山,搖身一變成天仙,腰如楊柳隨風(fēng)擺,臉像桃花紅鮮鮮?!毙闵刹?,外村的小伙子們不計山高路遠(yuǎn)往林泉村跑,爭著來看兩姊妹,看一回能省下兩頓飯。本村的小伙子更不得了,一個個追著兩姊妹唱山歌,把個哥啊妹啊唱得口水淌了三尺長??上У氖牵潞优臃窖灾兀粫r聽不懂山里人的方言土語,那些歌也就白唱了。倒是李吹吹善用獨門奇技,有空就跑到杜家竹林里吹嗩吶,聲聲嗩吶像顆顆亮晶晶的水晶珠,在杜香蘭的心懷里滾來滾去,撓得少女的心尖尖發(fā)癢,暗暗跟他好上了。林還山也正值血氣方剛的青春年華,心里自然也有愛情的烈馬在狂奔。他看上了杜家大女子杜香芝,飽受相思苦的煎熬,好在老天恰逢其時給了林還山一個英雄救美的機(jī)會,成就了這段姻緣。
盛夏雨后,林泉山的林子里冒出好多五顏六色的菌子,村里人都會撿來菌子炒著吃,剩下的背到街上土產(chǎn)門市部賣錢。這天下過雨,一道彩虹飛架在天地間,杜家妹妹像童話故事里歡快的小白兔,唱著“公社是個常青藤”的流行歌,鉆進(jìn)林子撿菌子。說不清是有意還是無意,林還山看到兩姊妹進(jìn)林,他也扛上棍子跟著上山去打五倍子。不大一會兒,林還山聽到杜香芝哭天喊地叫“救命”,搞不清出了啥狀況,拔腿朝著發(fā)出喊聲的地方奔跑。杜香芝蜷縮在草地上,臉色鐵青,嘴唇泛烏,呼吸急促。杜香蘭撩開姐姐的褲腿,雪白的小腿上現(xiàn)出幾個猩紅的出血點。糟了,杜香芝肯定是遭毒蛇咬了。救人急于救火!林還山讓杜香蘭掐住姐姐的人中穴,自己跪下來,忙忙解下綁腿布帶,緊緊纏住杜香芝的腿,不讓蛇的毒液往上竄。他抱緊杜香芝的傷腿,張大嘴巴咬住出血點,使勁吸吮,一口口吐出蛇的毒液。然后,他一把抱起杜香芝,背上寬大厚實的肩背,一路快跑,跑到瘋端公東偏西倒的茅草房。瘋端公不僅會跳神,也是林泉村出了名的草藥郎中,任隨多嚴(yán)重的病癥,他只需扯來幾把野草,或熬湯喝下,或搗碎敷裹,往往藥到病除。杜香芝敷藥那段時間,林還山隨瘋端公上山采藥,到杜家送藥,巴心巴肝對杜香芝好。牛病醫(yī)好馬病發(fā),這邊大女子剛下得了床,那邊,二女子上山砍柴,卻又遭螞蝗咬了,害了“螞蝗竄”,一雙腳腫得像剛出鍋的包子饃饃。幸喜得又是林還山找來瘋端公,扯野草,刨樹根,熬湯敷藥精心醫(yī)治。兩個女兒的傷病好了,杜家父母提上公雞,端上豆腐,去謝瘋端公的救命之恩。瘋端公呵呵笑著,給杜家老兩口說,要說謝呢,你們最該謝林還山,這娃兒心善,我看出來,他對你家大女子有那意思,不如成全了他們啊。杜家老兩口是實誠人,喜歡林還山的健壯、勤勞和樸實,歡歡喜喜應(yīng)承了瘋端公的撮合。
林家為小兒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辦了喜事,一大家人團(tuán)在一起,勞力強(qiáng),掙下的工分多,日子過得還算富足。但是,緊接著,公社開始“大躍進(jìn)”,大煉鋼鐵,辦起伙食團(tuán),一平二調(diào),全民餓肚子的苦日子到來了。結(jié)婚三四年了,杜香芝的肚子卻不見鼓突起來。開始,林家老父母以為是大集體生活太差,杜香芝吃不飽飯,身子吃了虧,所以懷不上孩子。幾年后,伙食團(tuán)解散了,各家的茅屋頂上又冒起炊煙,山村飄漾著臘肉的香味。生活好轉(zhuǎn),杜香芝懷上了孩子,卻老是小產(chǎn),讓一家人空歡喜。老母親喜歡看著大孫子林得富在院里跑來跑去,卻更為二兒媳沒能生下一男半女生氣,免不了扯豬罵狗說杜香芝是不下崽的吃貨。老父親聽得心煩,跟林還山說,二娃,我在想,是不是那年你們打了豹子沒還山,山神慪氣了,就不給你送娃娃來了?林還山問,要真是這樣,該咋辦哦?老父親嘆口氣,你去辦一副禮行,給瘋端公送去,讓他來家做一場“配子”。林還山半信半疑問,得行不?老父親說,瘋端公手藝硬扎,試試看嘛。說來也怪,瘋端公做過“配子”法事后,杜香芝居然又懷上了孩子,順順利利生下一個女兒。林家人都為添了女兒高興,老父親給女子取名叫喜喜。
喜喜給林家?guī)砹讼矚狻km說是大集體時代,活路忙累,生活清苦,但是,有了女兒的說說笑笑,日子照樣香甜有趣。喜喜長得乖巧可愛,紅撲撲的臉蛋上嵌著兩個小酒窩,她咯咯一笑,酒窩如同迎風(fēng)綻放的花蕾,鮮亮好看。林還山的父愛有了著落,把喜喜當(dāng)作命心肝。春天,帶她采野草莓,夏天,帶她摘毛桃子,秋天,帶她撿板栗子,冬天,帶她挖地蠶子。這些山里的野果,雖說比不上從街上買回的糖果,喜喜卻吃得津津有味。每每看到喜喜天真爛漫的笑臉,林還山的苦累就像冰雪遇上春風(fēng),馬上融化了。唉,只是人生無常,天意從來高難問啊。這么多年來,還山大爺想不明白,山神老爺為啥送給他一朵謊花,最終殘忍地把喜喜的小命拿走了。
太陽落山,山谷幽暗,老屋基的野草叢中升起瘆人的涼氣。尖嘴婆嘆息,喜喜和我家毛妹同一年生下來,哪曉得她的陽壽那么短,才十一二歲就去了。
還山大爺聽得白果樹葉子落在草叢里,像他眼里紛紛灑落的淚水,在空寂的山谷里濺起輕微的回響。這是命啊。他想起出事前的那些年,瘋端公常神經(jīng)兮兮念叨,老君山剃光頭,山神爺栽跟斗,分明就是山神爺借了瘋端公的嘴,說出那場慘禍的預(yù)言。
那一年,氣候反常,天搖地動,災(zāi)禍連連。開春后的倒春寒凍死了林泉村的竹子,老父母沒捱過寒流,在短短一個月內(nèi)腳跟腳去了陰曹地府。八月,一場大地震震動方圓數(shù)百里,老君山的鼻子都給震掉了,滾落到天梯口,成了一堆碎石。家家屋瓦墜落,林家屋后的石墻給震塌了一段。九月初,本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卻突然間烏云翻滾,雷公火閃,仿佛天河決口,暴雨轟隆隆傾瀉下來,整個世界成了魔鬼瘋狂搗亂的舞臺。那段時間,公社組建基建隊修建通往林泉山的公路。整個路段,最要緊的是打通險要的龍嘴巖。林還山是基建隊成員,正好在龍嘴巖參加大會戰(zhàn),僥幸逃脫一劫。侄兒林得富福大命大,頭天下午進(jìn)中學(xué)讀書,躲過了災(zāi)難。
第二天,尖嘴婆和男人李吹吹趟著齊膝深的泥水,趕到龍嘴巖給林還山報信,又跑到中學(xué)去叫林得富回家。兩叔侄發(fā)狂般跑回林泉村,哪里還有熟悉的家的影子。老君山亮出一道巨大的豁口,就像巨人被活生生扯下大塊皮肉形成的血淋淋傷口。老屋基上堆起上萬方土石,正是濕漉漉的新墳。這一幕,像鋒利的刀子刺進(jìn)林家叔侄的心臟,兩人血淚崩流,哭聲在溝谷里回蕩,震落一場暴雨。三十多年來,在無數(shù)回夢里,林還山聽得崩流呼嘯而下,隆隆巨響震破了耳朵,無邊的黑暗像崩流飛瀉的泥石,把他卷進(jìn)令人絕望的恐懼之中。
哥,天快黑了,走吧。尖嘴婆喚還山大爺。她膽小,不敢走夜路,要姐哥送她到坎下有燈火的院落。還山大爺和尖嘴婆踩著滿地落葉,朝坎下走去。獨眼狗拖著尾巴默默跟在主人身后,就像老人投在林下的黑色影子。
鳥兒們馱著夕暉歸巢,山林間滿是鳥群的鳴唱和羽翅帶起的呼啦啦風(fēng)響。
4
林得富搭載著侯二禿下山,雖是一路顛簸,車速倒快得像石頭滾下陡坡。摩托車開進(jìn)林得富家的院壩,兩人全身裹滿灰,那樣子活像大灰狼。林得富的老婆給他撲打身上的泥灰,招呼屋里的兒媳,快點打兩盆熱水來。兒媳懷了孩子懶得動,答應(yīng)了婆母,卻還是呆在堂屋里看電視。林得富只好自己動手打水洗臉,對侯二禿說,動作麻利點,免得朱小林不歇氣地打手機(jī)催我們。
林得富的家在下場口,一樓一底大磚樓,樓面灰蓬蓬的,早已沒了當(dāng)年引得全鄉(xiāng)人稱羨的鮮色,顯得老氣橫秋。說起這棟磚樓,不得不提起老屋基那場天災(zāi)。
垮崩流那一年,站在老屋基,林得富流干了眼淚。窮山惡水就是收命的閻王,一下子把四條鮮活的人命卷進(jìn)死神的喉嚨。這里哪能住人??!少年林得富暗下決心,不管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累,自己也要搬出林泉村,搬到?jīng)]有崩流的平陽大壩去住家。初中畢業(yè),他被推薦上了高中。叔叔林還山盡了責(zé)任,供他讀書。他覺得自己到底不是讀書的材料,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背著鋪蓋回了林泉村,跟叔叔住在老君山下的簡易木棚里。林泉村缺文化人,他一回村,就當(dāng)上隊里的會計,沒兩年,升為隊長。土地下放到戶,隊里分了山林和田土。他先是砍樹燒炭,卻跟叔叔吵開了。林還山說樹林保水土,砍樹必得引發(fā)崩流,硬是擋住林得富的斧頭,保住大片青林。林得富一氣之下,跟叔叔分開過活。他把自己分得的林子砍光,賣了一筆錢。接著,他認(rèn)識了山外來的木材販子,由他做主,賣了生產(chǎn)隊的保管室,他又分得一筆款子。別人買賣木材能賺錢,自己為什么不去做木材生意呢?于是,他丟下地里的莊稼,專門跑起生意來。林業(yè)局在龍嘴巖設(shè)了木材檢查站,林得富的木料要出山,沒有先前那么容易了。有一回,一個戴蛤蟆鏡的年輕人擋了林得富一車木料,急得林得富滿頭冒煙。他認(rèn)得檢查站新來的這個小伙子,是林業(yè)局副局長朱茂林的小兒子,名字叫朱小林。他壯著膽子約朱小林到街上飯館喝酒,朱小林爽快答應(yīng)了。酒桌上,朱小林摘下時髦的蛤蟆眼鏡,指頭叩著桌面,問林得富,你一個人能把林泉山的木頭吃完嗎?林得富盯著朱小林,等他說下文。朱小林一笑,我們打伙做木頭生意,得行不?林得富哈哈一笑,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生就一副財神像,能跟你合伙,我求之不得啊。一頓酒喝熱了兩個年輕人的心腸,敲定了合作計劃,林得富包買賣木料,朱小林包過關(guān)。兩人的合作就像左手和右手那樣協(xié)調(diào),不到一年,都成了鄉(xiāng)民眼中的有錢人。寧要街上一張床,不要鄉(xiāng)下一院房,林得富下決心要在街上安家扎根,他堅信,錢包好似梧桐樹,鳳凰必來攀高枝。林得富穿西裝打領(lǐng)帶,手腕上亮出一塊大手表,成天在街上轉(zhuǎn)悠,一雙眼睛鼓得像牛鈴鐺,??唇稚系拿铨g少女。沒多久,他看上了住在場口的胖女子,找人說媒,大把花錢,打動了女子的芳心。林得富第一個搬下林泉山,跟街上女子成了親,掏錢修起全鄉(xiāng)第一棟私人磚樓。跟一大片低矮的瓦房比起來,新樓高大鮮亮,像乞丐堆里站著的紳士,吸引了全鄉(xiāng)老老少少的眼珠。林得富最滿意的是,走在平展的街上,不再擔(dān)心哪天垮崩流奪人性命,心里踏實了。但是,在恨林泉山偏遠(yuǎn)閉塞爆發(fā)災(zāi)害的同時,他也很是舍不得滿山豐富的出產(chǎn)。因此,他一直把戶口放在林泉山,山上的樹木和野獸成了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滾滾財源。十多年前,他常把鄉(xiāng)上領(lǐng)導(dǎo)請到家里吃吃喝喝,如愿當(dāng)上了林泉村的村長。林得富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自作主張以林換路,拿集體的山林做抵押,到銀行貸出款子,然后,他和朱小林借口為村上修路,把集體林權(quán)劃到自家名下。玩了這樣一個“空手道”,真是肥上添膘,林得富成了全鄉(xiāng)的首富。要不是偷獵誤傷了李毛娃,林得富哪會淪落到給朱小林當(dāng)跑腿子,早該拆了舊樓修新樓,讓鄉(xiāng)里人嫉妒得眼珠子通紅。
洗過臉,換了衣裳,林得富倍感神清氣爽。他爬進(jìn)閣樓,提出一只鳥籠,遞給侯二禿,說,頭一批白果樹是偷運出去的,算是凈賺,這回要弄幾十根樹運出縣去,木材檢查站那一關(guān)不好過,必須找姓馬的幫忙辦手續(xù),孝敬財神,得送人家最喜歡的東西。侯二禿吞吞吐吐,前幾天網(wǎng)到這只畫眉,你稀罕得不得了,也舍得送人啊?林得富呵呵一笑,你沒聽說啊,有的人為了求官求財,連自己的女人都舍得送,一個小小的雀雀,算個球啊。兩人叼著煙,相跟著朝深山風(fēng)味酒家走去。
鄉(xiāng)場緊緊依傍著一條省道,南來北往的車輛多,帶旺了人氣,街景顯出山里鳳凰的風(fēng)姿,土氣中摻雜著繁華。人氣最旺的地點,是靠近鄉(xiāng)政府的深山風(fēng)味大酒家。這家餐館的招牌菜全是野味。老板膽子大,除了不敢賣熊貓肉,其他的野生動物他都敢高價收購,然后以更高的價格把動物尸體送進(jìn)食客的胃腸。正因為這不能說破的“風(fēng)味”,餐館招徠了眾多食客。席間,要是有人好奇地問,從哪里整來這么多國家明令保護(hù)的瀕危動物?請客的人都會笑答,野物都是自個兒不小心從巖上滾下來摔死的。餐館聲名遠(yuǎn)揚,甚至有省城的客人專門開車來品嘗野味。餐館老板發(fā)了橫財,一鼓作氣,投資開了茶樓和洗腳房,整個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wù)。當(dāng)然,這里的小姐也不錯,算得酒家的另一種“風(fēng)味”。這一帶有錢人辦招待,最有面子的,就是帶客人上深山風(fēng)味來。
天快黑了,酒家的霓虹燈閃閃爍爍,像小姐們拋來拋去的媚眼,惹得好些行人意亂神迷。林得富和侯二禿跨進(jìn)酒樓大門,徑直上樓,推開貼著“財源滾滾”牌子的雅間房門。
朱小林早就約上馬副鄉(xiāng)長到了酒樓,兩人在雅間里邊抽煙邊擺閑條,滿屋的煙味濃得像糞池里的臭氣,熏得兩個陪侍的小姐不時在鼻子前搖手。馬副鄉(xiāng)長的臉相和他的姓氏很吻合,一張長條臉,兩只尖耳朵,仿佛是傳說中陰間勾魂的牛頭馬面。而朱小林長得肥頭大耳,整個臉型活像豬頭,最顯眼的是左臉一道長長的疤痕,經(jīng)燈光一照,活像蛔蟲盤在臉上。
林得富先打出一串哈哈,給朱小林報告,我原以為李毛娃要記仇,不得給我們借道,結(jié)果呢,還是你說得對,錢能通鬼神,那小子看到鈔票比抱著女人還要歡喜,爽快答應(yīng)了。
侯二禿一雙眼睛笑成兩條細(xì)縫,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把鳥籠遞給馬副鄉(xiāng)長。馬副鄉(xiāng)長拉開布簾,湊近籠子細(xì)看。那鳥性子暴烈,久困竹籠里,不停撲騰。此刻,鳥兒驟然見光,一躍而起,伸出尖嘴,對準(zhǔn)馬副鄉(xiāng)長的鼻子狠狠一啄。馬副鄉(xiāng)長的鼻尖立刻冒起一粒腫點,像紅頭蒼蠅趴在鼻子上。兩個小姐忍不住笑出聲來,尖聲細(xì)氣說,馬哥,鳥兒親錯地方了,該親你的嘴才對。
朱小林開懷大笑,你兩個說得對,該親馬哥的嘴巴,今晚上,你們可要讓馬哥親個夠啊。
林得富說,馬鄉(xiāng)長,這鳥嘴尖,爪子鋒利,是斗鳥的好材料,馴好了,會是打擂的高手。
馬副鄉(xiāng)長揉揉鼻尖,嘿嘿一笑,你是識貨的行家,我看這畫眉骨架不錯,真是金貴的好鳥。
侯二禿嘆道,好雀雀多,就是不好逮。說來也怪,那些畫眉子好像曉得林還山在保護(hù)它們,都往他的林子里飛。我在他的林里偷偷布了幾張網(wǎng),和往回一樣,遭他拿刀把網(wǎng)子砍得稀爛。
林得富說,明天找幺爸要白果樹,肯定又要遭他日絕。他專門跟我打?qū)ε_,斷了我的好多財路。有一年,貓猥子狗猥子特別值錢,我在他看護(hù)的林里安夾子套了一只,被他揮著棍追著打,一直從坎上攆到坎下,差點沒打斷我的腿桿。
侯二禿說,唉,在我們林泉山,你那幺爸是雞屎藤纏腰桿,臭了一團(tuán)轉(zhuǎn)。
林得富不想把話題扯遠(yuǎn)了,說起正事,問朱小林,這一回要是我的幺爸還是不準(zhǔn)動樹子,咋個辦?
朱小林招呼小姐斟酒,慢悠悠說,林大爺畢竟是你的親老輩子,我們還是要先禮而后兵。但是,不管林大爺如何耍橫,那片白果樹,我們是一定要挖的!明天,我們按原計劃行動,看看火色再說。
林得富應(yīng)了一聲,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推土機(jī)和挖挖機(jī),明天一早上山。
朱小林舉起酒杯說,那就好??!來來來,先喝一杯,祝大家都發(fā)大財。
馬副鄉(xiāng)長“嗞”一聲喝干第一杯好酒,腦殼偏向朱小林,說,我接到林業(yè)局通知,這段時間,全縣好多地方都在買賣白果樹,要我們嚴(yán)查嚴(yán)辦。
朱小林把一塊紅燒老熊肉輕輕放進(jìn)馬副鄉(xiāng)長的碗里,嘿嘿一笑,馬鄉(xiāng)長,你盡可以公事公辦啊。不過,這么多年,我們的合作是非常愉快的,你就用不著在老弟面前打官腔了。你跟局長是老交情,只要你去找他,沒有做不成的生意哦。這回嘛,我們還是按老規(guī)矩,按股子分錢,決不讓你老哥吃一分錢的虧。
馬副鄉(xiāng)長點點頭說,那好,我明天就進(jìn)城去幫你辦事。
朱小林親熱地拍拍馬副鄉(xiāng)長的肩頭,小聲糾正他的話,不只是幫我,也是為你自己。
侯二禿喝酒上臉,才喝了兩杯,他的面皮就紅得像猴子屁股了。他晃著腦殼抱怨,自古以來,靠山吃山,天經(jīng)地義,我硬是想不明白,政府頒布一些法令,不準(zhǔn)我們砍樹,不準(zhǔn)我們打獵,加上林大爺裝神弄鬼,說是毀了山山神發(fā)怒不得了,整得我們坐在金山上受窮,這到底是啥道理嘛。
酒精點燃了馬副鄉(xiāng)長講話的興致,他噴出一串煙圈,用手指叩著桌沿,給侯二禿講起大道理來。候村長,你不曉得全世界的生態(tài)危機(jī)有多嚴(yán)重啊,不說啥子臭氧層冒出大洞小眼,就說我們鄉(xiāng)吃水這件事,你就該明白國家的政策沒有錯。我們祖祖輩輩吃大河里的水,雪山下來的水,清亮得像烤土灶酒流出的第一股白酒,那味道比紅蘿卜還甜。二十幾年前,上游建起一座紙廠,直接把污水排進(jìn)大河,河里淌的全是又黑又臭的毒水,河面漂浮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白泡泡,那水連洗衣服都用不得,哪個還敢喝?鄉(xiāng)上沒辦法,只得集資到林泉山側(cè)邊的清溪溝去引水。哪曉得,不到兩年,清溪溝山上的樹被你們砍光了,山溝斷流了,場鎮(zhèn)上又沒水吃了。鄉(xiāng)上再次集資,跑到你們林泉山引水,這才有了清水喝。但是,每年夏天,到處山洪爆發(fā)垮崩流,堵塞溪流,沖斷水管,又沒水吃了,害得場鎮(zhèn)上的人提著塑料桶滿世界找水。說句良心話,遭你們咒罵的林還山,鄉(xiāng)政府還真該表揚他呢。
朱小林順著馬副鄉(xiāng)長的話說,我父親從林業(yè)局長的位子上退下來,時不時還念起林大爺?shù)拿?,夸他護(hù)林有功。只不過,話再說回來,山上那些樹木和野物,就算我們不去整,其他人照樣會整得一干二凈。與其眼睜睜看別人吃肉喝湯,還不如我們連鍋都給他端上跑了,自己圖一個榮華富貴,不枉在世間瀟灑走一回。
林得富連連點頭,這世道真是有錢人的天下,像我幺爸那種人,窮了一輩子,算是白活了。
朱小林說,富貴險中求,講良心是整不到大錢的,冒險的事情利潤最高。馬鄉(xiāng)長,等到這筆生意做成,我們一起到城市去買房,城里要啥有啥,不會讓你提著塑料桶找水喝啊。
馬副鄉(xiāng)長站起來說,我坐在副鄉(xiāng)長的位子上,高調(diào)必須唱,大話也要說,至于說整錢,大家的心思沒啥兩樣。
兩個小姐抿嘴一笑,齊齊端上酒杯打趣說,馬哥說一套做一套,比我們這些小姐還不要臉。朱哥要我們把馬哥照顧巴適,來來來,我們敬朱哥和馬哥,干了哈。馬副鄉(xiāng)長和朱小林哈哈大笑,一人摟住一個小姐,喝了好幾杯交杯酒。
好酒助興,眾人激情燃燒,推杯換盞,吵吵鬧鬧。雅間里空氣污濁,令人窒息。角落里,那只畫眉鳥在黑黢黢的籠子里吃驚受怕,撲騰亂撞,竟給撞死了。
5
還山大爺回到自家院壩,搬了一塊小石板,擋在雞圈門上。獨眼狗這兩年老得厲害,給累得趴在地上伸長舌頭喘粗氣。獨眼狗是窩羌狗和當(dāng)?shù)赝凉返碾s交后代,跟著還山大爺將近二十年,已步入犬類的暮光歲月。
這天是農(nóng)歷十五,月亮正從老君山探出半張臉,亮汪汪的月光給山峰鍍上一道銀邊,勾勒出太上老君靜穆的神情。月朗星稀的夜晚,還山大爺熬不過寂寞,愛到石潭邊坐上一兩個時辰。山神是這方山林職位最高的神,林泉山的山神廟原本建在石潭旁邊的大巖窠下,周圍挺立著十多棵老松樹,古松威風(fēng)凜凜地守護(hù)著山神。石砌的老廟里,供著石雕的山神爺,面相既勇武又慈祥,滿身披掛著山民還愿送來的紅布。山神爺旁邊,山民們還供奉了一尊采神,也是青石雕刻而成,與山神一樣,因為時代久遠(yuǎn),身上布滿了苔斑。前些年,還山大爺在老屋基轉(zhuǎn)悠,居然發(fā)現(xiàn)野草中隱藏著采神的頭。他把采神刨出泥土,重新擺放在石潭旁邊的石臺上,給采神搭了一個石龕。
還山大爺?shù)拿趾蜕嚼锶诵欧畹纳耢`扯得上關(guān)系。他出生的那一天,父親在野豬城打回一頭黃麂子,這得算是“大鹿”了,于是請來瘋端公幫忙做還山的法事。還山是林泉山這一帶山民祖上傳下的規(guī)矩,打獵和采藥的人家,家里都供有五猖神和采神,不過,這兩種神卻都要聽從山神差遣。獵人分打鹿子和吊鹿子兩種,打鹿子用火槍打,吊鹿子用繩索套,他們得了大的獵物,必須在堂屋的神龕前殺一只紅公雞敬五猖神和采神,如果公雞垂死掙扎的情狀跟獵物死去的情形大致相似,打出的卦象也能依次出現(xiàn)陽卦、勝卦和陰卦,說明神靈允許他打這只野獸,那死獸也會順利轉(zhuǎn)世投胎。如果情況相反,說明神靈很生氣,必須重新殺雞祈禱,直到卦象符合要求,否則,神靈會降災(zāi)懲罰這家人,那報應(yīng)甚至?xí)斐杉移迫送龅膽K禍。那一天,瘋端公燒香化紙,連打三卦,卦卦吉祥,不由得呵呵大笑,說林家得了神靈庇護(hù),要行好運。話音剛落,林家祖婆就來報信,說孫兒媳婦生下一個兒子,至少有八九斤重,壯實得很。林家擺酒慶賀,席間,林還山的父親求瘋端公給新生小兒取個名字。瘋端公捋了捋頦下花白的胡須說,你家老大開山取財,老二還山敬神,就叫還山吧。
瘋端公身材瘦小,但精力旺盛,說話鋼聲響,走路一陣風(fēng)。一年四季,瘋端公的衣著打扮毫無變化,頭上包裹黑布帕,穿一件琵琶襟長袍,布腰帶左邊掛一只牛角號,右邊掛一個裝酒的竹筒,小腿上纏綁腿,腳上登一雙棕包腳的竹碼子草鞋。瘋端公一生沒有娶親,為人處世率性不拘,時而沉默寡言,時而嬉笑怒罵,在鄉(xiāng)人眼里十足是個瘋子。林還山小時候,喜歡看瘋端公走這家串那家給村里人跳神。每次做法事,瘋端公頭戴五佛冠,身穿大紅袍,鼓腮瞪眼,吹響牛角號,仿佛號聲一響,神靈就附上他的身體了,用盡力氣跳來跳去,都沒見他疲累過。瘋端公念咒語的語速極快,林還山根本聽不清瘋端公念的啥。祖婆給林還山說,在古代,林泉山是羌人的地盤,瘋端公嘰里咕嚕念的咒語,可能就是老羌人傳下來的番話。林還山喜歡看瘋端公挽訣,他的十根指頭靈活多變,挽來挽去,像手巧的女孩子飛針走線繡羅帕。耳濡目染,林還山跟小伙伴玩耍時,也學(xué)著跳神挽訣,結(jié)果被父母大罵,不準(zhǔn)他學(xué)跳端公。林還山的父親喜歡打獵,這愛好既能滿足男人好勇尚武的天性,也能給家里帶來收獲,實在是兩全其美的好事。林還山十一二歲時,父親就帶著他和哥哥林開山進(jìn)野豬城吊鹿打鹿,久而久之,林還山練就一流的槍法,不再是“十次打鹿九次空”了,進(jìn)山都會有或大或小的收獲。好幾回,林還山打到大鹿,滿心歡喜跑去給瘋端公送肉。瘋端公連連擺手,長長嘆一口氣,吃肉就是殺生哦,罪過罪過。林還山心里暗笑瘋端公假慈悲,說,山大林大,野物多的是,打不完的。瘋端公瞇著眼睛搖頭說,野物和我們?nèi)硕际敲?,人吃野牲肉,就跟嚼自己身上的肉一樣,疼哦?/p>
解放后過了幾年,全鄉(xiāng)搞合作化,林家在土改時分得的土地山林全都入了社。每到夏天,玉麥開過頂花,腰上長出嫩包谷,掛出粉紅的纓須,全村的勞力都要上山搭窩棚守護(hù)莊稼了。無奈野獸的隊伍龐大,特別是“野豬城”里的大隊野豬,根本不懼怕村民敲鑼打鼓弄出的聲響,每晚都要闖進(jìn)玉麥地里撒野。好好的莊稼,遭野獸糟蹋得不成樣子,實在讓人心疼哦。各地把獸耗的情況向縣上匯報,縣上匯總數(shù)據(jù),認(rèn)為獸耗是影響糧食產(chǎn)量的最大禍害,于是,向地區(qū)報告,要求發(fā)動民兵消滅害獸。在地區(qū)的統(tǒng)一指揮下,與野豬城連界的三個縣同時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的打害獸行動。鄉(xiāng)上派來年輕的武裝部長朱茂林,帶領(lǐng)林泉村民兵圍剿野獸。林家兩兄弟和他們的好朋友李吹吹都被編進(jìn)民兵隊伍,各自牽上純種窩羌狗,跟隨鄉(xiāng)上的上百個民兵進(jìn)了野豬城。
連續(xù)打了十多天,野獸的尸體堆積如山,蒼蒼茫茫的原始森林里,到處飄蕩著動物的血腥氣。就在朱茂林下令收兵的時刻,幾只窩羌狗全都大叫起來,躁動得很,不住拿爪子刨地皮。林開山大喊一聲,還有大家伙!李吹吹側(cè)耳諦聽,點頭說,我好像聽到絕命巖那邊有豹老倌叫。朱茂林大笑起來,縣上通報,那兩個縣打死十多頭豹子,我們卻還沒打到云豹,這下好了,我們要立功了。眾人放狗追尋云豹的行蹤,人人爭先,朝絕命巖方向奔去。在狂奔的途中,林還山分明聽到耳邊有一股股陰風(fēng)在低沉地嘯叫,這讓他心頭冒出不可遏止的不祥預(yù)感,他竟然不由自主打了好幾個寒顫。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狗群攆出三頭云豹,獵人們步步逼近,獵狗瘋狂吠叫,距離豹子已不足五十米。一家大小三頭豹子,全都被狗咬傷。雄豹走在前頭,小豹子緊緊貼著母豹,豹子無路可逃,最后被民兵逼上絕命巖的懸崖,崖下是萬丈深淵。朱茂林發(fā)令,開火!眾人一起扣動槍機(jī),槍聲在林中引起巨大回響。林開山打中雄豹的腰身,李吹吹打中了母豹,林還山的手微微一顫,射出的鐵砂子擦著小豹子的頭皮飛過去。雄豹踉蹌著晃了晃,但很快穩(wěn)住身子,它回轉(zhuǎn)頭,發(fā)出長長一聲嚎叫,叫聲雄渾、高亢、凄厲,包含無盡的悲傷,劃破森林,沖破浮云,一直傳向冥冥渺渺的天宇深處。就在人們愣怔的瞬間,雄豹縱身一躍,飛向深不見底的溝谷,緊接著,母豹也長嗥一聲,跌下懸崖。剩下一只小豹子,像孤苦伶仃的孩子,呆望著父母舍身的懸崖。窩羌狗齊齊撲上去,不再畏懼山中之王的威風(fēng),按住小豹子一陣撕咬。小豹子全身是血,它用盡最后一點氣力掙扎著爬起來,踉蹌著挪動腳步,也一頭栽下絕命巖。
歲月無痕,時光卻可以沉淀在記憶最深處的忘川。至今,還山大爺清晰地記得三只云豹跳崖的情景,而最讓他感到心悸氣緊的是,在云豹滅絕的十多年后,瘋端公也從絕命巖上挺身一躍,自殺身亡了。
在這個深秋的月夜,月光透過四亮八敞的門窗和竹篾墻,照進(jìn)還山大爺?shù)男∥???采蠌膩頉]通電,還山大爺早已習(xí)慣了黑燈瞎火的生活。平常,他借著火塘的火光煮晚飯,點一盞清油燈照明。今晚,月明如晝,屋子里顯得格外亮堂。獨眼狗蜷在火塘邊,好像睡著了。還山大爺從殘破的神龕上取下牛角號,提起棗木棍,出門到石潭去。牛角號是瘋端公在出事前送給林還山的,奇怪的是,朱茂林派民兵在瘋端公的茅屋里搜法器,卻一件也沒找到。
打害獸那年,民兵對野豬城的各種野獸實施大屠殺,人們歡天喜地抬上戰(zhàn)利品回村。瘋端公穿戴上做法事的服裝,拿著全套法器,找到鄉(xiāng)武裝部長朱茂林,說,你們打了這么多“大鹿”,特別是云豹,祖祖輩輩沒哪個打鹿子敢獵殺,肯定把山神得罪了,得趕緊做一個大的“還山”法事,免得林泉村的人遭遇禍?zhǔn)隆V烀止笮?,對瘋端公說,我們干部不信鬼神,也不允許你搞封建迷信,你就莫在這里鬧笑話了。瘋端公卻不識趣,朝著死豹子念經(jīng)挽訣。朱茂林不耐煩了,大聲武氣吼瘋端公,野獸糟蹋糧食,我們打死野獸,是為民除害,咋個跟你的山神扯到一起了呢?要是真的有山神,那它為啥不把野獸管束?。恳粠湍贻p人哄笑起來,只有林還山心里疑惑到底有沒有鬼神,笑不出來。
那是一個快速運轉(zhuǎn)的時代,合作化后,緊接著人民公社化,大煉鋼鐵,大躍進(jìn),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各式運動一個接一個,轟轟烈烈,地動山搖,人們無力把握自己的命運,每個人隨著時代的節(jié)奏高速運轉(zhuǎn)起來。大煉鋼鐵那陣子,縣上的土專家到處找礦石,發(fā)現(xiàn)林泉山的石頭含鐵,是全縣僅有的鐵礦區(qū)。于是,林泉山成為全縣的主戰(zhàn)場。一下子,各路大軍匯集林泉山,開山炸石,砍樹燒礦。由于是土法煉鐵,下面鋪一層木柴,上面鋪一層石頭,一層層堆碼起來,形成高大的露天燒鐵場。這次,朱茂林當(dāng)上了青年突擊隊隊長,他們把林泉山的樹木全都砍倒了,老君山頂峰上那些數(shù)百上千年的老樹,也沒有一根樹逃過年輕人手中的鋸子和斧頭。瘋端公痛恨公家毀光了林泉山的山林,他跑到工地上,敲著羊皮鼓,邊跳邊唱,老君山剃光頭,山神爺栽跟斗。這場鬧劇的結(jié)果是,縣上領(lǐng)導(dǎo)當(dāng)場把瘋端公定為破壞大煉鋼鐵的壞分子,命令朱茂林和民兵將瘋端公繩捆索綁,押送到鄉(xiāng)上關(guān)起來。從此,瘋端公成了“五類分子”中的一員,每當(dāng)大隊開會和逢年過節(jié),他都得跟其他地富反壞右一道,為集體背運烤火的燒柴。但是,瘋端公并沒有學(xué)乖變好當(dāng)順民。生產(chǎn)隊毀林砍火地擴(kuò)大糧食種植面積,大隊在林泉山砸石頭辦石灰廠,公社組織勞力進(jìn)野豬城伐木辦林場,他都要跑來攔住眾人,瞇緊眼睛邊敲羊皮鼓邊唱,老君山剃光頭,山神爺栽跟斗。一九七0年代批林批孔,縣上要求各地要揭開階級斗爭的蓋子。恰好公社發(fā)生了一樁命案,鄰村有個端公給人驅(qū)鬼治病,耽擱了病情,病人死了。當(dāng)上公社書記的朱茂林拿這件事做文章,派遣基干民兵把全公社的端公抓起來,集中在公社開批斗大會。瘋端公真是瘋了,他緊閉雙眼,當(dāng)眾念起咒語,惹得會場上一陣哄笑。朱茂林在主席臺上高喊,大家不準(zhǔn)笑,這就是階級斗爭,我們必須粉碎階級敵人的進(jìn)攻。他命令民兵把瘋端公關(guān)進(jìn)群專所,決定第二天送到縣上,起碼要給瘋端公定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的罪名。那晚下半夜,瘋端公嚷著要上茅廁解手,趁著民兵給他松綁的當(dāng)口,他轉(zhuǎn)身猛地推倒民兵,像掙脫繩套的猛獸,翻過公社大院的圍墻,逃跑了。朱茂林帶人緊緊追趕,竟然追不上瘦小的老頭。瘋端公一路狂奔,一口氣跑出三四十里地,逃回林泉山,跑進(jìn)野豬城,爬上了絕命巖。朱茂林想嚇唬瘋端公,叫民兵朝天開槍。就在砰砰槍聲中,眾人看見瘋端公張開雙臂,像一片落葉,飄進(jìn)霧氣騰騰的深溝里。
瘋端公死了。公社革委會給瘋端公定了個“畏罪自殺”的罪名,讓林開山叫上幾個社員草草掩埋了事。公社收繳了全鄉(xiāng)端公的法器,搞了一個階級斗爭展覽。人們在瘋端公的破屋里沒找到一件法器,卻從夾墻里搜出畫符的手抄本,展覽后,跟其他端公的法器一起,一把火燒掉。林還山猜想,也許是瘋端公對自己的命運有預(yù)感,因而事先把祖輩傳下來的法器埋藏到什么地方了。想起瘋端公生前教自己認(rèn)草藥,給他治過病,幫他禳過災(zāi),他覺得該給這個好人做點什么,于是,到墳頭給老端公燒香化紙。坐在低矮的墳堆前,林還山默想,瘋端公到底為啥要用那樣決然的舉動告別人世。連年戰(zhàn)天斗地,林泉村的落后面貌似乎并沒改變,原本熟悉的家園反而變得破敗荒涼了。林木砍光了,老君山光禿禿的,瀑布斷流了,林泉溪只剩下一脈細(xì)流。春天鬧旱災(zāi),夏天鬧洪災(zāi),原本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卻成了窮得叮當(dāng)響的貧困村。也許,瘋端公過于留戀過去的好景致,卻對眼下的苦難生活徹底絕望,這才走了絕路吧。
林泉村的災(zāi)難接踵而至,林開山和李吹吹的死,讓林還山陷入苦思冥想,從一件件偶發(fā)事故中,他深信了瘋端公常掛在嘴邊的因果報應(yīng)。大集體時代,家家飯桌上少了油水,村民一個個餓得黃皮寡瘦,日子過得夠清苦了。每到農(nóng)閑,林開山總要帶上幾個獵人進(jìn)野豬城打鹿,想給家里人改善伙食。但是,自從打害獸后,野豬城的野獸越來越稀少,云豹滅絕了,狗熊難見蹤影,就連過去最常見的野豬也全都銷聲匿跡了。每次空手而歸,大家都很泄氣。李吹吹湊近林開山說,家里人都在喊餓,真想立馬打到大鹿,好好吃一頓。林開山說,你有啥辦法?李吹吹嘿嘿一笑,我們干脆放一回黑山,肯定能打到野物。林開山反問李吹吹,你不怕犯了山神的忌?李吹吹給林開山遞上一支劣質(zhì)紙煙,笑著說,我們拉了那么多野物命債,還在乎再多殺幾個?林開山自小膽子大,點燃煙猛抽一口,說,那就試試看。
在林泉山,一直流傳著放黑山的古老傳說。獵人進(jìn)山先給五猖神燒紙打口風(fēng),如果五猖神答應(yīng)幫助獵人,便會在山林里做法,使得山林籠罩上一團(tuán)黑氣,林中電閃雷鳴,野獸受到驚嚇,到處亂竄,自然會撞到打鹿子的槍口上。這就叫“放五猖黑山”。林中的野獸被打慘了,眼看要斷種絕代,便一齊逃到山神那里去告狀。山神聽了野獸的哭訴,大為震怒,于是派人四處捉拿五猖神,要治它的罪。五猖神心中害怕,東躲西藏,最后實在藏不住了,就用紅布把自己包起來,不聲不響躲進(jìn)神龕的角落里。山神找不到五猖神,就警告獵人:以后誰要是再“放五猖黑山”,就要他絕兒絕女。不過,林開山當(dāng)上大隊干部,接受了朱茂林的說教,漸漸地,不再那么相信封建迷信。他放大膽子放了黑山,果然打到幾頭野豬和盤羊。盡管心里很忐忑,肉香最終驅(qū)散了恐懼,他拋棄了祖輩傳下來的還山那一套把戲,只管放縱地獵殺凡能捕殺到的野生動物。
山神的報應(yīng)毫無征兆,卻來得兇猛,讓人猝不及防。泥石流埋了林開山,讓林還山知曉了山神性子的暴烈,心里生出敬畏。林開山死后十多年,李吹吹和兒子李毛娃到野豬城偷砍木頭賣給林得富,好好一個大太陽天,哪像要出禍?zhǔn)碌臉幼??兩人把木頭放下溜槽,低頭拿杠子撬木桿。溜槽正是當(dāng)年垮崩流形成的巨大豁口,從山頭直通山底,人們?yōu)榱耸×?,把樹推進(jìn)溜槽,樹自個兒就滾下山了。突然,老君山垮干巖,幾塊石頭砰砰滾下,不偏不倚砸上李吹吹的后腦勺。林還山和村里人抬著李吹吹往鄉(xiāng)上的醫(yī)院送,走到龍嘴巖,李吹吹咽氣了。尖嘴婆哭得死去活來,卻哭不回李吹吹的命。下葬時,尖嘴婆把嗩吶放進(jìn)棺材,哭著說,你這死鬼是個喜樂神,到那邊去吹你的嗩吶吧。李吹吹的死,讓林還山疑神疑鬼,莫非是野豬城那些慘遭殘殺的生靈索命來了?看來,山神的權(quán)威是至高無上的,千萬冒犯不得。
渾圓的月亮升上半空。兩三片浮云緩緩漂移,像仙子在天庭的花園里輕搖蓮步。素凈的月色與清涼的夜氣攪合,營造出亦幻亦真的仙境。秋氣寒涼,蟬和草蟲早已噤聲,山林里格外寂靜。還山大爺走出小屋,微微打了一個寒顫。老了,身子骨抵不住高山的寒氣了。他緊了緊布腰帶,扎緊領(lǐng)褂子,踢踢踏踏朝石潭走去。濕氣在林間氤氳出薄薄的煙嵐,草木散發(fā)出清香,偶爾傳來一兩聲鳥兒的夢囈,更襯出大山的安謐。月光透過林梢在水潭撒下大把銀片,晃人眼睛。還山大爺在潭邊光滑的大石頭上坐下來,瞇著眼看月影林蔭下的石龕。原來的老松樹被人們砍了,樹樁也讓泥石流沖走了,如今,石潭四周植被恢復(fù)了,生長著雜木灌叢,還山大爺栽植的幾棵白果樹,樹干已有碗口粗。采神藏匿在石龕的陰影里,看不清模樣。還山大爺看慣了采神,能從幽暗中感受到采神的灼灼目光。他從采神聯(lián)想到瘋端公,每次跳神,瘋端公瞇著眼吹響牛角號,敲起羊皮鼓,不到幾分鐘,仿佛就有神靈附體,那雙眼睛竟如鄉(xiāng)場鐵匠鋪的爐火那般熾熱發(fā)亮。還山大爺輕輕摩挲牛角號,號角被月光一照,锃亮中泛著幽藍(lán)的光影。他把牛角號湊近嘴唇,深吸一口氣,鼓圓腮幫,吹響了號角:
嗚?!獑鑷!?/p>
號聲低沉,綿長,帶著一點哭腔。在萬籟俱寂中,號聲由近及遠(yuǎn),蜿蜒盤繞,喚醒在夢鄉(xiāng)邊緣徘徊的山神樹妖。月光照耀,涼風(fēng)拂送,似乎真有幽靈在林間飄蕩。還山大爺?shù)蓤A眼睛,漸漸地,就像撩開了夢的帷幕,他的眼前果然出現(xiàn)了魅影。這些都是他熟悉的人。瘋端公騎著云豹走在前頭。杜香芝牽著喜喜的手,跟在瘋端公身后,母女倆頭戴白果葉做的花冠,好像真是成了樹精。林開山還是那般強(qiáng)壯,絕命巖下的小云豹緊貼著他,就像寵物依偎著可靠的主人。而李吹吹仍是笑嘻嘻的,他賣力地吹著嗩吶,只是聽不到一絲聲響。眾多魂靈笑意盈盈,在還山大爺?shù)拿媲白杂尚凶?,毫不畏怯。瘋端公朝著石龕磕頭作揖。石龕噴出一團(tuán)五彩繽紛的煙霧,在林間急速旋轉(zhuǎn),倏忽落到地面,竟化身為鮮活的采神,友善地向眾魂點頭致意。喜喜跑過來,輕輕牽起還山大爺?shù)氖?。還山大爺感覺自己的心魂突然變得十分灼熱,在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中,他的靈魂掙脫軀殼的束縛,飄到杜香芝身前。他驚奇地問杜香芝,大哥害了豹子,他們咋處在一起了?杜香芝淺淺一笑,瘋端公說,眾生平等,無貴無賤,生而無恨,死而無怨。喜喜咯咯笑著,把白果葉花環(huán)套在還山大爺頭上。驀地,像川劇表演變臉那樣,瘋端公轉(zhuǎn)身一抹臉,搖身一變,變成了山神,只是服飾沒變,照樣戴著五佛冠,穿著大紅道袍。哦呀,瘋端公活著時敬山神,死后魂魄竟化作這方土地的山神了。山神和采神微微舉起雙臂,飛了起來。眾魂跟著神靈高飛,掠過老君山,掠過絕命巖,在月色溶溶的野豬城上空飄飛。喜喜伴著還山大爺一起飛翔,她圓圓的笑臉上,兩個酒窩仍是那樣可愛。還山大爺在這片土地上穿行了一輩子,卻還從來沒有從空中俯看過蒼莽的森林。林子多美啊!山如螺髻,溪流如練,樹木繁茂,花草飄香,禽獸酣眠,蟲豸蟄伏。喜喜笑嘻嘻地說,爸爸,幸得你保護(hù)了樹林,動物才有了家,我們的魂魄也有了家。還山大爺猛然間想起白天尖嘴婆說的話,卻不由得嘆氣,唉,我最怕林得富他們貪財,要來破壞山林啊。喜喜聽了這話,猛然收了笑容,爸爸,要是沒了林子,這么多命保不住,山神爺又要降災(zāi)?。∵€山大爺想說幾句話安慰喜喜,卻感覺喉頭發(fā)癢,猛咳起來。這一咳,讓還山大爺陡然墜落云端,重重摔到地上。他揉揉眼睛,看見牛角號掉在腳下,自己在露天里不曉得睡了幾個時辰。
月亮偏西,月色晦暗,天地混沌??蚕?,隱隱傳來公雞一聲接一聲的啼鳴,驅(qū)散了還山大爺?shù)幕糜X,眼前除了實實在在的景物,其他什么東西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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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濃霧彌漫,白頭霜覆蓋在草木和菜葉上,山間寒氣逼人。還山大爺受了風(fēng)寒,不住咳嗽。他從柴棚里抱出干柴添進(jìn)火塘,干柴熊熊燃燒,屋里暖和了。老人到坡上、溝邊扯了幾樣草藥,連同干姜、木瓜放進(jìn)瓦罐,不一會兒,小屋里飄起濃濃的藥香。茶壺里的水燒開了,還山大爺泡上一大盅白茶,邊啃火燒饃邊喝茶。獨眼狗嚼了一塊火燒饃,好像給哽著了,跨出門檻去找水喝。
喝過藥,已是半上午了。霧氣絲絲縷縷散去,山間的濕氣凝聚升騰,形成云團(tuán)。太陽隱藏在云霧里,淡淡的一團(tuán)亮光,像病人的臉。房前屋后,露水嘀嗒作響。鳥兒們掠過林梢,開始為一天新的生活奔忙。
還山大爺從門后拎起鎬頭,打算去挖山藥。尖嘴婆胃氣弱,還山大爺常送山藥給尖嘴婆補(bǔ)脾胃,他自己也喜歡燉山藥吃。正要出門,卻聽得獨眼狗叫喚,分明是有生人來。除了尖嘴婆,還山大爺沒別的客人,來人會是誰呢?他順手抄起木棍,出門張望。
林得富和朱小林踩著結(jié)霜的荒草,爬上了天梯。由于走得急,兩人累得氣喘吁吁,頭上的熱汗化成水汽,冒起白煙。林得富討厭獨眼狗,見狗叫著要撲過來,他罵一聲豹殼子,撿起土塊打狗。獨眼狗躲過土塊,趕忙躲在還山大爺身后。還山大爺盯著兩人,想起昨晚喜喜托夢,不由得皺緊眉頭。林得富立馬換上笑臉,喊,幺爸,我想跟你說個事情。他把裝滿禮品的塑料袋塞給還山大爺,不需還山大爺招呼,大步跨進(jìn)小木屋,在火塘邊坐下。
朱小林臉上掛著殷勤的笑容,給還山大爺遞上一支香煙。還山大爺擺擺手,不接。朱小林毫不介意,順手把煙遞給林得富,自己也點上一支,用力吸一口,長長吐出一串煙霧,好像把全身的疲乏給吐了出去。
幺爸,我今天來,是想接你下山,住到街上我的家里去。林得富揭開鼎鍋,看鍋里殘留的山藥湯,說,你的日子過得這么苦,我這當(dāng)侄子的心里很是過意不去。你不曉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在背后罵我忤逆不孝呢,我只剩下你這一個老輩子,把你獨自丟在荒山上,我心里愧疚哦。
朱小林在一旁唱幫腔,是啊,林表叔,你這侄兒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他真該把你接到街上去享福呢。
還山大爺?shù)拖骂^,悶聲悶氣問,咋個搬嘛?
林得富笑了,我們把山上的林木賣了,在街上修新樓,讓你好好安度晚年。
還山大爺抬頭盯緊林得富的臉,你娃硬是不放過林泉山的樹林,要把這山剃光頭?。?/p>
一團(tuán)黑云籠罩在林得富臉上,他氣鼓鼓地說,幺爸,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硬是成了死腦筋,滿山的樹木變不成錢,你咋過得上好日子?
朱小林勸林得富,好好跟你幺爸說啊,他的山林遲早都是你的財富,你著急什么嘛!
還山大爺站起身,說,我曉得,你們想挖山上的白果樹。老屋基的樹,是祖先留下來的,要是挖斷了那里的脈氣,林家后代兒孫都要遭殃??采线@些樹,是我親手一根根栽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劁一根枝椏,你們就更別想來搶走。我都快八十歲的人了,聽得出真話假話,也不貪圖啥子享福,你們走吧。
林得富還想再發(fā)幾句牢騷,被朱小林擋住了。兩人只得起身下山。還山大爺把禮包塞還給林得富,硬氣說,不是我這當(dāng)幺爸的絕情,是你娃做事太絕了,我不得要你的東西,消受不起。
林得富很是尷尬,氣哼哼地說,那些樹不是你一個人的,也有我的份,我說了要挖,就得挖走,你休想擋住我!
還山大爺甩出一句狠話,娃娃,你記住,抬頭三尺見神明,謹(jǐn)防山神老爺哪天收拾你!
走出門,朱小林終于忍不住,罵道,老鬼硬是一個瘋子!
兩人走下天梯,林得富問朱小林,這死老漢硬得很,我們未必要跟他打架?
朱小林心里也很是焦急。昨晚陪馬副鄉(xiāng)長打牌,熬了一個通宵。早上,花木公司打來電話,說省市檢查團(tuán)要提前驗收景觀大道,得在一周內(nèi)把白果樹全部運到外縣,趕緊栽起來。那個經(jīng)理說,這筆生意因為時間緊,公家不計較成本,利潤是非常可觀的。況且,只要這單買賣順利,外縣還將立項綠化城區(qū)街道、公園和新建的小區(qū),需要大量花木,可以賺到更多的錢。朱小林得了這條信息,又興奮又緊張,不敢耽擱時間,顧不得洗臉,就開車上了林泉山。還山大爺果然不買賬,這不是要朱小林的命么?絕不能讓到嘴的天鵝肉飛走了,就算還山大爺硬得像花崗石,他朱小林也有勇氣掄起鐵錘砸個粉碎。決心已定,他催促林得富,你趕緊去看看推土機(jī)推得咋樣了,我立馬下山跟馬鄉(xiāng)長到縣上去跑指標(biāo),至于后頭咋弄,你也莫操心,照我那個“應(yīng)急預(yù)案”去做,保管能成事。
望著林得富和朱小林的身影消失在天梯的密林里,還山大爺轉(zhuǎn)身去拿鎬頭,慢騰騰往坡上走去。他的心里也很焦急。跟這兩個家伙斗了二三十年,曉得他們都是咬銅吃鐵的硬角色,沒有啥缺德事做不出來。
登上山坡,還山大爺突然聽到天梯對面的山梁傳來機(jī)器的轟鳴。他把手搭在眉頭,躬身望過去,看到山梁上冒出一輛推土機(jī),緊接著又冒出挖挖機(jī)的車頭。哼,兩個家伙來得好快,這邊找我交涉,那邊已經(jīng)安排機(jī)器上山了。還山大爺丟下鎬頭,操上棍子,朝老屋基跑去。侯二禿指揮司機(jī)開路,準(zhǔn)備斜著穿過李毛娃的柴林和坡地,把車開到老屋基去。那年,林得富當(dāng)上村長,用集體的名義做出以林換路的決定,賣了山林,從侯二禿院子下修了一條便道到山梁上。他和朱小林合伙,一邊開路,一邊伐木,路通到哪里,那一片山林就遭他們砍光。有一回,朱小林押運木材,車子裝得太多了,行到龍嘴巖,因為路面不平,車輪一偏,車子滾下半山腰。也是朱小林福大命大,摔斷三根肋骨,臉上劃出又長又深的傷口,但畢竟保住了性命。經(jīng)這一嚇,兩人停了工,留下一條斷頭路,林泉山的樹木卻因此暫時逃過斧鋸的追殺。
李毛娃叼著煙,蹲在挖挖機(jī)前面,這里是斷頭路的終點,也是他家柴林的邊界。尖嘴婆黑著臉,擋在推土機(jī)前面。侯二禿繞過機(jī)器,湊到李毛娃身邊,拍了拍斜挎著的皮包說,錢在這里,等林得富哥來了,他一分不少數(shù)給你。李毛娃瞅一眼皮包,吐出一口濃痰說,有錢好說話,沒錢你們就打轉(zhuǎn)身。林得富跨過溪流,抄近路趕過來。他從侯二禿手里接過皮包,掏出一把紅票子,數(shù)了數(shù),交到李毛娃剩下的左手上,說,這是三千塊定金,你給我打一張收條。李毛娃乜斜著眼問林得富,剩下的錢咋付?林得富回答,把樹運到公路邊,一次付清。李毛娃不吭聲了,接過錢,拿斷臂壓著,蘸著口水一張張數(shù)清楚,然后說,那就一言為定,我給你打條子。尖嘴婆嘟嘟囔囔,地里才撒了麥子和油菜,就這么碾了,好可惜哦。李毛娃一把攥住老媽的手,猛力一拽,拖開尖嘴婆。司機(jī)拉動操縱桿,兩個鋼鐵巨獸大聲嚎叫,噴出一股嗆人的濃煙,開進(jìn)了柴林。挖挖機(jī)在前面挖倒擋路的樹,推土機(jī)在后面推土,鋼鐵利爪連拱帶刨,開出一條毛路。
坎下雞鳴狗吠,裊裊飄搖的炊煙里裹著飯菜的香氣,該是吃午飯的時辰了。尖嘴婆離開自家柴林,要到坎上給還山大爺報信。李毛娃惡狠狠地罵,老不死的,成天往老瘋子那里跑,把李家人的臉面都丟完了。
草叢里有一條毛路,是人們砍柴踩出的小道。林泉溪從山上飛奔而下,水聲喧嘩,氣勢雄壯。尖嘴婆踩著石頭,跳過林泉溪,走到老屋基。還山大爺剛好跑攏老屋基,他橫握棗木棍,擋在路口,像一個老兵守衛(wèi)著往昔的家園。一陣午時風(fēng)吹過,白果樹沙沙作響,金黃的樹葉紛紛飄落,撒在老漢的頭帕和肩上。獨眼狗偎在還山大爺腳下,一副衰弱無助的樣子。尖嘴婆揚著手喊,姐哥,你咋斗得過他們哦,那么大的機(jī)器,沒人擋得住啊!
還山大爺立眉豎眼說,就是豁出這條老命,我也不準(zhǔn)狗日的些挖樹——這是我家冤魂的墳?zāi)梗瑒硬坏冒。?/p>
尖嘴婆嘆息道,林得富都不計較媽老漢的骨頭,他是安心要挖樹的,你打不過他哦,聽我一句勸,免得吃眼前虧。
還山大爺不說話,一動不動站著,任風(fēng)吹拂他飄飄的長須和衣襟。
兩臺機(jī)器像戰(zhàn)場上沖鋒的坦克,力大無窮,摧枯拉朽,很快開進(jìn)到老屋基。還山大爺怒視著橫沖直撞的機(jī)器,巍然屹立,逼得機(jī)器在他面前停下來。林得富上前推開還山大爺,老漢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獨眼狗猛撲上來,張嘴扯住林得富的褲腳。林得富火冒三丈,狠狠踢了獨眼狗兩腳。狗被踢開了,疼得厲害,蜷在白果樹下低吠。還山大爺爬起來,怒罵,狗日的無法無天,敢打老輩子!他橫掃一棍,打向林得富小腿。林得富一閃身,讓過棍子,要去地上撿石頭。尖嘴婆撲上來,用力按住林得富的手,哭喊,打不得了。侯二禿和李毛娃慌了神,跑來抱住還山大爺。還山大爺掙脫兩人的圍抱,揮起木棍,劈向林得富,棍子呼呼帶響,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林得富手臂上。林得富疼得呲牙咧嘴,轉(zhuǎn)身跑開。還山大爺沖上去,朝著推土機(jī)車頭亂打,敲得鋼鐵火星四濺。兩個司機(jī)慌忙跳下車,跟著林得富往山梁跑。侯二禿和李毛娃見還山大爺瘋勁正旺,也撲爬跟頭跑了。
還山大爺累得佝僂著身子,一通猛咳,憋得面色發(fā)紫,差點吊不上氣來。
林得富跑過林泉溪,跳著腳罵,老不死的,你等著,早晚我要報仇!
尖嘴婆拍打還山大爺?shù)募贡?,幫他理順氣息,哭著說,一家人打來打去,這是搞的啥場合啊,到底是錢害人哦!
7
尖嘴婆扶上還山大爺回家。獨眼狗拖著受傷的后腿,垂著尾巴,跟在兩個老人身后。尖嘴婆撥旺塘火,在木柜里翻出幾個雞蛋,給還山大爺煮午飯。還山大爺不停呻喚,咳出的痰里帶有殷紅的血絲。獨眼狗蜷在還山大爺腳下,全身顫抖著。尖嘴婆服侍還山大爺吃了半碗雞蛋面,端藥讓他喝下,然后用力摟住還山大爺?shù)难?,把他扶上床?/p>
躺在床上,還山大爺迷迷糊糊進(jìn)入夢鄉(xiāng),紅塵舊事像地下河的波濤在夢境里翻涌。
跟著林開山打獵,林還山堅決反對大哥放五猖黑山,但是,他哪違拗得了脾氣倔強(qiáng)的哥。好幾個夜晚,背著林開山,還山大爺悄悄提上公雞,求瘋端公幫他到山神廟去“還山”,瘋端公念咒挽訣,卻總是打不到吉卦。林還山心里滿是恐懼,跪在山神腳下不??念^。瘋端公垂頭喪氣說,世人貪心,只會說靠山吃山,卻忘了后頭還有一句老話,養(yǎng)山護(hù)山,這代人把山啃成光架架,后代兒孫咋個活嘛。這話點醒了林還山,前半生作孽毀山,后半生就該盡力還上虧欠大山的東西。他砸爛火藥槍,向山神起誓,我再也不吃野牲肉了,要給林泉山還上青山綠水。
林泉村地多人少,人均占有的土地面積相當(dāng)大。土地下放到戶,林還山分到一大片柴林,足有四五十畝,還分到三十多畝坡地。除了必需的燒柴,林還山舍不得多砍一根樹。每年春秋兩季,他都要在自家柴林里栽樹,幾年下來,山林蓊蓊郁郁,成百上千的鳥兒來這里筑巢,從早到晚鳥兒歡鳴,好不熱鬧。林還山栽樹上了癮,留下十多畝肥地種糧,其余的包產(chǎn)地全栽樹,樹的品種也是五花八門,有櫻桃、柿子、核桃、板栗之類果樹,有白果、厚樸、杜仲、木瓜之類藥材,他還到野豬城撿拾樹種,栽了珙桐、紅豆杉、羅漢果、連香等珍稀苗木。種完自家的土地,他開始在集體的荒地上栽樹。當(dāng)年采石辦石灰廠,天梯口的樹被剃光了,沒了植被,表土全被山洪沖走,這里只剩下成片亂石。林還山在石頭縫里打樹坑,從野豬城背來腐殖土做基肥,從林泉溪背水來澆灌一棵棵小樹苗。不管是烈日當(dāng)空,還是細(xì)雨霏霏,他都堅持勞作,不休歇一天。尖嘴婆看姐哥累死累活,偶爾也來幫忙。尖嘴婆家的那窩羌狗下了崽子,她想到姐哥獨自在山上悶得慌,于是,挑選了一只黑狗送給姐哥作伴。有一天,坐下歇氣的時候,尖嘴婆給姐哥續(xù)上茶水,問道,是不是喜喜不在了,你怕老來沒錢過生活,到時好賣樹變錢來養(yǎng)老?林還山用力嚼著冷硬的火燒饃,說話含含糊糊,這山要是變綠了,多愛人啊!再后來,坎上每搬走一戶人家,他又跑到那家的荒地去種樹,就這樣,他把坎上所有荒山都給綠化了。林泉山返老還童,荒禿的山坡一天天變綠,斷流好多年的瀑布又垂下銀白的水簾,雖沒先前雄壯,但給林泉山增添了不少生機(jī)。仰望銀瀑,尖嘴婆感嘆,那分明是老姐哥的汗水在嘩嘩流淌??!
有一年,從區(qū)委副書記調(diào)任縣林業(yè)局副局長的朱茂林,帶了四五個人爬上林泉山。朱茂林來找林還山帶路,他介紹說,這幾人是省林業(yè)廳派來的專家,他們要進(jìn)野豬城考察動植物物種。尖嘴婆在一旁說,朱書記,那些年林泉山的樹遭你們整光了,而今,林還山又全給栽上樹了。專家們握著林還山滿是老繭的手掌,望著滿山幼苗,連聲說,造這么大一片林,不容易啊,老林稱得上是當(dāng)代愚公!那幾天,林還山帶上專家們鉆進(jìn)野豬城,辨認(rèn)樹木種屬和動物糞便,采集花草標(biāo)本,忙得不亦樂乎。最讓專家驚喜的是,在一大片箭竹林里,發(fā)現(xiàn)了大熊貓的腳印和糞便。朱茂林也驚得張大嘴巴說,那幾年打害獸,我們都沒看到熊貓,這些家伙隱藏得好深。林還山說,可惜哦,云豹絕種了。朱茂林低下頭,拍著自己的額頭說,前段時間,我到省林業(yè)學(xué)院學(xué)習(xí),聽教授講課,明白了一個道理,森林再也經(jīng)不起人類毀滅性的折騰了。這幾天,專家講了好多事例,都是毀林的慘痛教訓(xùn),我聽得心驚肉跳。唉,說實話,我的悔悟來得太晚了。那些年,以糧為綱,遍山砍光,教訓(xùn)深刻哦,特別是瘋端公那件事,我簡直就是罪人!林還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dāng)年兇暴暴的朱茂林,而今怎么變得多愁善感了?呵呵,莫非朱茂林真是成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善人?
晚上,大家在林中露營。圍著篝火,朱茂林跟林還山談起護(hù)林的事。他說,老林,自小你就在野豬城跑,熟悉這片大森林,我回頭向局里和區(qū)上建議,請你來當(dāng)護(hù)林員,每月給你補(bǔ)助幾十元錢,咋樣?林還山想了想,答應(yīng)了。他聲言,我不是為了錢,想起從前毀林殺生,我也欠下好多命債,如果能把林子護(hù)好,也算是給山神爺做補(bǔ)償。專家們哈哈大笑,老林這話說得好,要是人人都對大自然存一份敬畏感,生態(tài)環(huán)境就不會出現(xiàn)危機(jī)了。專家們回到省上,派來記者采訪林還山,把他的事跡登上省報,標(biāo)題是《深山愚公》。朱茂林喜孜孜地給林還山送來報紙,夸他為全縣爭了光,很莊重地把聘書放到他手里。就這樣,林還山當(dāng)上了護(hù)林員。
那幾年,到處亂砍濫伐,對野生動物的保護(hù)僅僅停留在紙面的法律上。林得富買賣黑料,順順當(dāng)當(dāng)運過龍嘴巖檢查站。朱小林除了偷放黑料,還倒賣木材準(zhǔn)運證,跟出縣的大檢查站聯(lián)手放行黑料。兩人聽說城里的大餐館高價購買野牲肉,于是,又都扛上獵槍進(jìn)野豬城偷獵。林還山得知二人進(jìn)山,專門堵在天梯口,硬生生擋住兩人,沒收了他們打的老熊和黃麂子,跑到縣城交到朱茂林的辦公桌上。朱茂林一氣之下,將兒子臭罵一頓,把他調(diào)到偏遠(yuǎn)的林場去當(dāng)工人。朱小林自小給慣壞了,吃不下苦,受不得氣,也不跟父親和單位打招呼,自作主張下海做生意去了。說來,朱小林腦瓜好用,也找了不少錢,但是,他雙手發(fā)癢,掙得的松活錢又輕松輸了出去,總的境況是狗舔漿糊夠敷嘴??吹骄珠L的兒子和林泉山的第一能人都被林還山收拾住,其他人更不敢去挨林還山的打狗棍,野豬城清靜了許多。
秋天食物豐富,野獸吃得膘肥體壯,不少人開始蠢蠢欲動。這個季節(jié),林還山不敢懈怠,有時和森林公安一起巡山,有時獨自帶著黑狗查山。這一天下午,在離絕命巖不遠(yuǎn)的山坳里,一聲槍響,震破了森林的沉寂。黑狗發(fā)現(xiàn)前面的箭竹林有人影晃動,不等林還山發(fā)號令,像張了翅膀一樣朝人影飛奔過去。偷獵的人慌忙逃竄,踩得竹子啪啪響。林還山趕緊追趕,從那幾人的背影看,不像本地人,估計是外縣人越界偷獵。黑狗追上掉在后面的一個家伙,嗤啦一聲,撕開了那人的褲腳。那人大叫“哎喲”,被狗撕開皮肉。旁邊的人朝著黑狗開槍,救下同伴。黑狗嗚嗚哼叫,倒在地上抽搐。林還山趕上去一看,黑狗的左眼血肉模糊,傷得不輕。他抱起狗,眼睜睜看著外縣人跑掉。往回走時,他聽到箭竹林里傳來猴子的叫聲,湊近一看,一只母猴倒在血泊里,那猴眨巴著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他。他蹲下身,看清母猴屁股上的傷口正在流血。黑狗拿鼻子在母猴身上嗅了嗅,沒張聲。狗兒心善呢,自己受傷了,還同情受傷的猴子。林還山?jīng)Q定救活猴子,他解下綁腿,挽了繩套,像背嬰兒那樣把母猴背上,把黑狗抱在懷里。正要動步,卻又看到側(cè)邊的竹林里跟來一只小猴,無助地望著林還山。再遠(yuǎn)一點,十幾只猴子縮頭縮腦,也朝這邊張望。哦,猴群都在為林還山背上的母猴擔(dān)心呢。林還山向猴群揮揮手,意思是,放心吧,我不會傷害它的。小猴離不開母猴,林還山走一步,小猴跟一步,一直跟到小木屋。
林還山的家成了動物診所。他要給黑狗治眼傷,同時還給母猴治臀傷。小猴代替黑狗成了他的跟腳棒,跟著他上山采草藥,下山買東西,沒事時還往他懷里鉆。尖嘴婆笑了,這小猴好乖哦,比養(yǎng)家了的貓狗還可愛。林還山說,等到母猴傷好了,我把猴兒放回山。黑狗的眼瞎了,變成獨眼狗。母猴的傷一天天好轉(zhuǎn),半個月后,能下地行走了。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林還山帶著猴子母子回山,把它們送到箭竹林。兩只猴子往密林里走去,它們一步一回頭,眼里竟?jié)M含淚水。動物通人性,毛猴也多情。林還山心里不好受,不由自主滾出兩行熱淚。此刻,再回想當(dāng)年射殺野獸的瘋狂舉動,他的心里生出無限悔愧和自責(zé)!
有一個官員愛好狩獵運動,帶著獵友,開車到了鄉(xiāng)里。鄉(xiāng)上領(lǐng)導(dǎo)不敢怠慢,先邀請官員一行到有深山風(fēng)味的豪華雅間吃好喝足,然后安排鄉(xiāng)林業(yè)員小馬——現(xiàn)在的馬副鄉(xiāng)長——帶路作陪,神氣十足開進(jìn)林泉山。臨行,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叮囑小馬,你千萬要給林還山說明白,這一行人都是財神爺,照顧好了,鄉(xiāng)里就不缺項目和資金了,無論如何不能得罪他們。哪曉得,林還山完全不理會鄉(xiāng)里對項目和資金的渴望,死活不放一行人進(jìn)山。那個官員很掃興,拂袖而去。這一拂,拂掉了林還山頭上那頂“護(hù)林員”的小帽。
丟了公差,林還山一心一意栽培苗木?;盥诽?,像無形的繩索把他緊緊纏在山上,連上街的時間都給擠沒了。漸漸地,他也懶得下山了,一年四季,一天三時,他都在林海里盤桓。有時候,尖嘴婆給姐哥送塊臘肉,端碗豆腐,不免好奇地問,你這日子過得好枯焦,咋個忍得了?林還山嘿嘿一笑,山上熱鬧得很呢,雀雀唱歌,毛老鼠打架,野雞滿山跑,它們都不怕我了,這么多動物陪伴,我一點都不孤單。尖嘴婆聽他神說,笑罵道,你學(xué)瘋端公的樣,也成瘋子了。林還山說起瘋就來耍瘋,現(xiàn)編山歌,搖頭晃腦唱起來:粗茶淡飯飽肚腹,鳥語花香安心魂,拋卻名利無愁煩,自在逍遙賽天神。
林還山無牽無掛沒愁煩,尖嘴婆卻不得不為兒女操心發(fā)愁。多年前的春天,尖嘴婆跑到坎上,愁眉苦臉說,我家女婿帶信來,毛妹病得重,住進(jìn)醫(yī)院了。還山大爺急問,啥?。考庾炱糯?,說是肺病,肺里裝滿了灰塵,不曉得活不活得成。還山大爺?shù)纱笱壑檎f,這么惱火?你快去經(jīng)佑她啊,我給你扯點草藥,讓她兌上蜂糖熬水喝,看看能不能見效。尖嘴婆下山去,一個月后,把李毛妹帶回山。還山大爺提了一袋羅漢果,去坎下看李毛妹。毛妹臉色卡白,人瘦得像失了水氣的干藤。尖嘴婆邊哭邊說,當(dāng)年,把毛妹嫁到平壩,家又在城邊,以為她從糠籮篼跳進(jìn)米籮篼,該享福了,哪能想到,那地方卻是一個大火坑。我這次去看女子,她家周圍開了好多工廠,有火電廠、水泥廠和石灰廠,到處是大煙囪,黑咕隆咚的煙子把天都蓋嚴(yán)實了,樹木花草萎耷耷的,人咋活得成嘛。一年住上幾回醫(yī)院,病情根本不見好轉(zhuǎn),我干脆把她接回來,就算治不好病,也能圖個母女團(tuán)圓啊。還山大爺說,羅漢果清肺,吃段時間看看,也許能治好毛妹的病,另外,你多帶她到林里走一走,山里空氣好,能把她肺里的臟空氣換掉啊。李毛妹在家靜養(yǎng),兩個月后,臉上有了血色,三個月后,走路有精神了,不到半年,她的身體康復(fù)了。一家人喜笑顏開,女婿開著小車來接毛妹下山,毛妹死活不肯,竟想一直在娘家住。這件事在李毛妹的病友中傳開,好幾人求毛妹,要到林泉山來休養(yǎng)。毛妹同病相憐,向母親征求意見。一旁的李毛娃搭腔了,來家住可以,必須交錢。一下來了五六個病友,家里住不下。毛妹出主意,還山姨夫獨自生活,何不叫何老師去搭鋪,何老師是詩人,坎上風(fēng)景那么好,說不定他還能寫出好多詩呢。
何老師三十多歲,瘦瘦高高的身材,鼻梁上架著一副大眼鏡,滿身斯文氣。尖嘴婆帶他登上天梯。正是盛夏時節(jié),草木葳蕤,碧如汪洋。何老師打開雙臂,張大嘴巴,感覺綠汪汪清甜甜的氣流直往肺里灌注。來了城里的貴客,還山大爺有點擔(dān)心,山里窮苦,怕你住不慣哦。何老師說,城里霧霾成災(zāi),就連藍(lán)天白云也難見到,我都快給憋死了,山里真是天然氧吧,呼吸多暢快啊。還山大爺聽不懂何老師嘴里的新詞,搓著手說,只要你喜歡,就住下吧。山大林密,夏無酷暑,早晚更是清涼宜人。何老師成天在樹林里轉(zhuǎn)悠,讀詩,吹笛子,悠哉樂哉,快活得像個天真的孩童。他向病友吹噓,自己發(fā)明了一套洗肺功,練了幾天,感覺效果好得很。病友都笑,你那不是啥神功,關(guān)鍵是山里的空氣清新。何老師突發(fā)奇想,山里空氣太好了,多金貴啊,我們幾個干脆合伙開一家公司,生產(chǎn)空氣罐頭,保準(zhǔn)在城里銷路好得很。眾人覺得這個玩笑很有趣,都說這是好主意。大家天馬行空一起神吹,設(shè)計出生產(chǎn)優(yōu)質(zhì)空氣的整套工藝流程,還給想象中的公司取了個主題鮮明的名字——爽肺。李毛妹笑著拍巴掌,連說要得。李毛娃在院里修理夾板子,聽到這番笑談,他不由得暗想,山里的空氣一文不值,未必真有人情愿出錢來買?
看城里人忘情于山水之間,還山大爺心里有了疑問。山里人把家鄉(xiāng)看成窮山惡水,男男女女都往山外跑,巴不得在城里落地生根。但是,城里人卻貪戀山里的一草一木,吃到野菜,夸說綠色無污染,喝到清泉,夸說比純凈水甘甜,住在破屋里,夸說回歸自然,看他們那喜愛勁,真是恨不得把山里的風(fēng)景全搬到城里去。雖然還山大爺想不明白這到底是個啥道理,但是,他心里卻有了滿足感,給林泉山還上了青山綠水,山神老爺該不會責(zé)罰自己了吧?
病友們進(jìn)山時病容滿面,出山時容光煥發(fā),他們給親友現(xiàn)身說法,引得好多人都到林泉山來洗肺。何老師每年帶著朋友進(jìn)山,住下就不想走了。最神奇的是,他弟弟在水泥廠上班得了矽肺病,來山里住上幾回,居然把肺里的灰塵洗干凈了。來的客人多,李毛娃賺下的錢也多了,他謀劃著要攢下一筆錢,辦一家像模像樣的農(nóng)家樂。
山林成了還山大爺?shù)闹翆?,但也招來山里人的羨慕嫉妒恨。有人暗暗給他算賬,那一大片林子要值好幾百萬塊錢,老瘋子發(fā)橫財了。有人在林邊轉(zhuǎn)悠,想著偷砍幾根樹,偷獵野雞和猬子,偷捕值錢的畫眉和鷯哥。有人跑到村上抱怨,說還山大爺占了集體的土地,必須把山林分給每個村民。每每看到綠汪汪的山林,人們的眼珠變得一會兒紅一會兒綠,閃閃爍爍,像一群餓狼瞅準(zhǔn)了肥嚕嚕的野兔。還山大爺明白人們膨脹的貪心,雖說他提根棍子把林子看得緊緊的,卻也時常做惡夢,夢見人們發(fā)瘋般來搶奪他的林盤。
這天中午,跟林得富打了架,還山大爺急火攻心病倒了,躺在床上,腦子里旋繞著一個個惡夢。夢境深如溶洞暗河,洶涌著駭人的激流。迷迷糊糊中,還山大爺看見林得富、朱小林和侯二禿變身惡狼,正從茂密的草叢里爬出來,露出鋒利的獠牙,伸出滿是獸毛的手,向他一步步逼近!他驚悚了,轉(zhuǎn)身奔逃,跑過樹林,跳過山澗,直跑得大汗淋漓,熱血沸騰。突然,林得富他們追上來了,猛擊雙掌,把他推下懸崖。還山大爺凌空墜落,那姿式極像瘋端公從絕命巖飛身躍下,他不禁失聲大喊,殺人啦!就在快要墜落谷底的瞬間,一只手抓住了他,救了他的命。
還山大爺微微張開眼,卻見尖嘴婆正抓緊他的手,把熱騰騰的毛帕敷在他滾燙的額頭上。屋頂黑黝黝的,顯然是天黑了。床頭,油燈的火苗渲染出紅黃的光暈,將尖嘴婆瘦小的身影斜映在板墻上。
還山大爺囁嚅道,你咋沒下山?
尖嘴婆小聲說,你睡了整整一下午,額頭燙得跟火炭一樣,咋叫人放心。你做了啥惡夢?大喊大叫,怪嚇人的。
還山大爺猛咳一陣。尖嘴婆為他撫胸抹背,憤憤地說,林得富太過分,認(rèn)錢不認(rèn)人,敢打親幺爸。
還山大爺說話有氣無力,林子是我的命,他們要搶樹,除非整死我。
尖嘴婆忙朝地上吐口水,啥子死呀活的,不準(zhǔn)亂說話。
她轉(zhuǎn)身到火塘上忙了一會兒,端來飯菜和湯藥,服侍還山大爺吃喝。
還山大爺語氣幽幽地說,香蘭啊,你姐香芝對我真好,可惜她和喜喜走得早,丟下我一個人在世間遭磨難。你也不幸哦,李吹吹死了,李毛娃殘了,你累死累活才撐起一個家。我這后半生,幸得有你幫扶,不然,活得就沒味道了。唉,只是苦了你,要聽別人多少閑話啊。
尖嘴婆擰一把熱毛帕,給還山大爺擦臉。她說,我敬你人好心善,你是我的姐哥,我照顧你,該!再說,你也幫扶了我啊。人這一生啊,自己情愿惦念一個人,有一個人來掛念自己,都是福啊。我不怕外人說三道四,毛娃罵來罵去我也不理會。我倒覺得毛妹懂理,她勸我,兩個人過活總比一人過要好得多,要我干脆跟你合家。唉,你我七老八十,合不合家都沒啥,只要互相有個照應(yīng),我也知足了。
還山大爺點點頭,他感覺眼窩里熱熱的,再看尖嘴婆的眼,也是淚光盈盈。他輕輕牽過尖嘴婆的手握在掌心,心里軟綿綿暖烘烘的。
窗外,寒凝大地,雪落無聲。
8
這年秋冬的第一場雪,比上一年來得早了一些。
下半夜,尖嘴婆斜靠在火塘邊睡覺。門外,獨眼狗嘶聲啞氣不停地叫,擾得尖嘴婆睡不踏實??煲耍?,不快不慢咬死人,獨眼狗的叫聲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尖嘴婆搞不清它到底在咬啥東西。清早,她拉開門,一股強(qiáng)勁的雪風(fēng)撲面而來,激得她打了一個寒顫。雪花夾著雨沫漫天飛舞。老君山變成了白頭翁,山林一片肅殺氣。獨眼狗狂叫起來,肯定是有人來了。尖嘴婆聽得院子下李毛娃罵狗,隨著罵聲投來石塊,正好砸在尖嘴婆的腳背上。天光剛剛放亮,這么早,毛娃上山來干啥?尖嘴婆跑到院子邊踮起腳尖朝路下一看,駭?shù)蒙囝^打結(jié)說不出話來。
一群人順著天梯爬上山來,男男女女至少上百人。尖嘴婆認(rèn)得,除了本村人,還有好些鄰村的壯勞力。李毛娃走在前頭,左手扛著斧頭,像舉著一面旗幟。后面的隊伍里,有人扛鎬頭,有人扛鐵鏟,還有人扛著油鋸。大伙兒默不作聲,好像偷襲敵營的小分隊悄無聲息摸到陣前,馬上就要發(fā)起沖鋒。侯二禿走在隊伍中間,頭頂?shù)亩d斑泛著賊亮的冷光。
尖嘴婆跳下坎,張開雙手,攔在李毛娃前頭,怒氣沖沖地問,你這是要搞啥名堂?
李毛娃吼道,瘋婆子,滾開!他用斷臂撞開老媽,昂頭前進(jìn)。
人群里發(fā)出喊聲,分樹啰!人人面紅耳赤,鬧鬧嚷嚷,繼續(xù)向山林走,雜沓的腳步聲震得天梯小道顫顫悠悠晃動起來。
吵鬧聲傳進(jìn)小木屋。還山大爺從昏睡中醒來,他伏在床沿,咳得喘不過氣。待咳喘稍微平緩,他抖抖索索穿上衣服,拄著棍子走出門。
尖嘴婆拍掌頓腳哭喊,不得了,棒老二要活搶人啦!
熱血涌上還山大爺?shù)念^頂,他心上起火,腳下生風(fēng),幾步搶到人群中,怒吼,這些樹都是我栽的,你們憑啥來分?
侯二禿走上前來,展開一張紙,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還山表叔,我代表村委會給你發(fā)個通知,經(jīng)全體村民代表討論通過,決定收回集體的土地,地上的林權(quán)歸集體所有,今天,我們當(dāng)著全村社員,要把樹木分到各家各戶,當(dāng)然,該你的那份也歸你所有。
尖嘴婆罵,你們結(jié)伙欺負(fù)老年人,總要遭天打雷劈。
村民七嘴八舌回話,沒人請你在集體的土地上栽樹,本該是村里的山林,讓你們霸占了這么多年,早該還我們了。
還山大爺氣得長須亂顫,說不出話來。趁侯二禿一愣神,尖嘴婆奪過那張紙,兩把撕成碎片。侯二禿本想奪回通知,卻伸手打在尖嘴婆的肩頭上。還山大爺見村長打人,掄起棍子,劈頭蓋臉打下去,打在侯二禿的頭上,禿斑立刻腫成雞蛋大的包塊。侯二禿不敢戀戰(zhàn),轉(zhuǎn)身往山下跑,他邊跑邊摸上衣的內(nèi)袋,全體村民摁了手印的決議穩(wěn)穩(wěn)裝在袋里。他稍稍安下心,有了這塊擋箭牌,就算今后鄉(xiāng)上查問,他這村長也可確保平安無事了。
昨天下午,林得富招呼兩個司機(jī)在侯二禿家住下,他和侯二禿照著朱小林事先謀劃好的“應(yīng)急預(yù)案”,分頭開始行動。
林得富約出李毛娃,遞給他一條好牌子香煙,說,老弟,事情鬧到這步田地,你我跟老瘋子算是恩斷義絕了。我們沒有退路,必須拿下這片山林,一起發(fā)大財。李毛娃斜眼看林得富,你想咋整?林得富說,發(fā)動社員把山林分了。李毛娃問,咋分?林得富說,老瘋子當(dāng)年在石灰窯那塊地栽樹,還有遷移戶地上的樹,都該是集體的,我們把樹分成三股,集體占一股,社員個人占一股,我和朱小林買樹變成錢,理當(dāng)占一股,你我是親戚,我在自己的股份里給你分一砣錢,咋樣?李毛娃低頭抽煙,心里盤算,這筆買賣不出本錢就可以穩(wěn)賺,真像天上下鈔票呢。他點點頭問,要我做啥?林得富笑了,你幫侯村長做通村民代表的工作,明天上山,你要打頭陣。李毛娃猛地扔掉煙頭,起身說,只要錢是現(xiàn)過現(xiàn),我跟你們干!林得富拍拍李毛娃的左臂,說,我本來就愧對你,咋敢再虧待你嘛,親兄弟明算賬,錢的事情,你只管放心。
侯二禿召集村民代表開會,不大一會兒,五六個代表在村委會集中了。眾人聽了侯二禿一番講說,似乎還不清楚到底是咋回事。李毛娃“噌”一聲站起來,拍著桌子說,這么多年,林還山把大伙的地占去栽樹,他倒是發(fā)了財,可我們啥好處都沒得到,侯村長提出分樹,這是給大家送票子啊。有人發(fā)問,樹是還山大爺栽的,他要是一告狀,法院不得判我們搶劫罪???侯二禿揚揚手打斷那人的話頭,你這是多慮了:第一,還山大爺柴山以外的山林沒辦產(chǎn)權(quán)證,村上收回林權(quán)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第二,法不制眾,只要家家戶戶按下手印,我們就可以說是順應(yīng)民意,哪里說得上犯法嘛。會議室里一陣交頭接耳,一個個點頭應(yīng)聲,合議一番,寫了張決議,然后挨家挨戶找人摁紅印。村里人早就盼著得筆混來財,聽代表一說分樹,都笑了。這筆賬很好算啊,挖一棵白果樹,均價按六千元算,自己平白無故得到兩千元,這是金元寶砸腦袋的大好事啊。大家不敢怠慢,磨砍刀,磨斧頭,還四處找親托友來幫自家挖樹。第二天早上,全村人顧不上吃早飯,頂著雨雪往山上跑,生怕落在后頭鏟不到鍋巴飯吃。
李毛娃在林里找大樹,由于缺一只手,他拿不穩(wěn)鎬頭刨不出樹,就拿斧子在樹身上砍記號。哪曾料到,別人不認(rèn)他的記號,悶聲不響刨挖起來。李毛娃耍橫,推推搡搡,卻被人家推倒在地,全身裹滿稀泥,像滾過泥澡的豬。每棵白果樹下,村民互不相讓,推來搡去,扭作一團(tuán),喊聲罵聲哭聲響徹云霄,整個山林成了格斗場。
眼看眾人哄搶樹木,還山大爺氣得七竅生煙。他沖進(jìn)人群,揮舞棍子,驅(qū)趕村民。李毛娃沒有搶到一棵樹,頭頂冒出熊熊怒火。恰在此刻,還山大爺沖來打他,他頭一偏躲過棍子,舉起斧頭劈向還山大爺。生死關(guān)頭,獨眼狗舍命救主,斜刺里沖上來,拼出全身力氣撲向李毛娃。李毛娃被獨眼狗撞倒,手中的斧子卻順勢砍進(jìn)了狗的腦殼。獨眼狗悶哼一聲,嘴角流出一團(tuán)血沫,剩下的那只眼睛緩緩閉上。眼見得陪伴自己幾十年的老狗死了,還山大爺仿佛是自己挨了致命一擊,踉蹌幾步,快要倒地。尖嘴婆跑來扶住還山大爺,哭喊,我們不要樹了,要命!她拼出全身力氣,要把還山大爺拖出林子。還山大爺似乎耗盡了精力,神情麻木,憨憨傻傻挪動腳步,棗木棍滑出手掌,掉落在稀泥里。
受驚的野獸四下亂竄,鳥兒撲啦啦飛出山林。老鴰撲扇翅膀,哇哇驚叫,一只只老鴰匯成巨大的黑云在空中飄蕩,給山林投下死亡的陰影。
走出林子,還山大爺暈厥了,撲倒在泥濘的地面。尖嘴婆慌了神,她用力掐還山大爺?shù)娜酥醒ǎ慈嗵栄?,舞弄了一陣子,還山大爺緩緩睜開了眼睛。這時,機(jī)器的轟鳴響徹山谷,從老屋基傳來林得富的粗喉嚨大嗓門:注意啊,樹倒了。不知哪來的神力,還山大爺雙手撐地,竟然挺身站立起來。他朝下方的老屋基望去,四棵白果樹正一一倒下。砰砰砰砰,樹倒下的聲響沉悶而爆烈,在天地間激蕩起一波波怒潮般的回聲。還山大爺分明聽見,那是香芝、喜喜和哥嫂的幽靈炸裂的聲音,他們的魂魄消散,永世不得超生了。砰砰砰砰,他又聽得自己頭頂?shù)难芤舶l(fā)出爆響,血液潑向大地。剎那間,世界一片猩紅,天空突然裂開一道口子,一束強(qiáng)烈的紅光穿云破霧,投射到他的腳下。這團(tuán)紅光激烈旋轉(zhuǎn),轉(zhuǎn)成一片五彩云霓,瘋端公騎著云豹現(xiàn)身在云彩里。還山大爺感覺自己的心魂一下子掙脫了紅塵羈絆,輕如云煙。瘋端公笑吟吟地牽過還山大爺?shù)氖?,拉他騎上云豹,他們化作一束紅光,飛往不可知的遙天。
還山大爺死了。
林泉山也死了。
林得富和李毛娃爭著給還山大爺辦理后事。尖嘴婆曉得兩個孽娃的用心,他們都想用親戚的名義,名正言順地分掉還山大爺?shù)倪z產(chǎn)。當(dāng)然,他們想要的,不是還山大爺破爛的小木屋,而是老人名下還沒砍完的大片山林。尖嘴婆為還山大爺在屋后的山坡上選了一塊墓地。下葬時,尖嘴婆逼著李毛娃做了一副火匣子,把獨眼狗葬在還山大爺?shù)膲炁裕o老人的魂魄作伴。村里沒幾個人愿來為還山大爺送葬,朱小林卻來了,送了一個大花圈。連著三天下午,尖嘴婆獨自到還山大爺墳上去送火。看到朱小林送的那個鮮艷的花圈,她心里閃過一個念頭,莫非這是耗子哭貓?她不由得搖頭苦笑,還山啊還山,你最終把命都還進(jìn)大山里了。正待下山,尖嘴婆抬頭望見老君山飄來兩個黑點,鷂子又下山了。哎呀,這兩只貪嘴的鷂子,趁著前兩天無人照管,又叼走了兩只小雞。剩下的六只小雞可不能再讓鷂子吃掉,尖嘴婆邁開腳步向小院跑去,大聲吆喝著驅(qū)趕鷂子:
哦呵——哦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