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燕飛 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大學中文系,當過教師、記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瀏陽河上煙花雨》。現(xiàn)供職于《文學界》雜志社。
這是一座獨立的小庭院。
兩層小樓,外墻鑲著白色的小瓷磚,正中靠上的位置,用紅綠兩色的瓷片,拼出一個醒目的“?!弊帧N萸坝袀€大坪,坪的東面,站著一棵高高的泡桐樹。正值花期。剛剛綻放的,是那種淺淺的紫色,花瓣飽滿鮮嫩,似乎多看兩眼,便會濺出汁液來??煲蚵涞模悄欠N灰灰的白色,花瓣有點蔫,有點卷,那神情,卻很坦然。坪的西面,砌著一張乒乓球桌,紅磚打底,水泥抹面,正中央豎著一塊木板。坪的南面,種著一排美人蕉。舒展的腰身,葉子綠得沒心沒肺。當那些火一般的花兒被陽光次第點燃,又會有著怎樣的熱鬧?
緊挨著美人蕉,立了一座深藍色的高低杠,一只姜黃色的太極推盤,一張紅黃相間的單人健騎機。它們神情落寞,望著天際最后一抹云彩。暮色緩緩淌過,漸漸淹沒整座庭院,整個村莊。
老家伙,你在廚房繡花嗎?屋內(nèi)傳出女人的聲音,帶著白色泡桐花的質(zhì)地,有點蔫,有點卷。
馬上就好。男人的聲音略帶沙啞。他穿著一套深咖色磨毛純棉睡衣。腰上系了塊淺藍色圍裙。灶臺上,高壓鍋正“噗噗”地噴著熱氣。減壓閥被蒸汽頂?shù)脠F團轉(zhuǎn)。濃濃的肉香四處彌漫,其中夾雜著粘稠的海帶氣息。男人端起高壓鍋,輕輕晃了晃,覺得熬得差不多了,便將高壓鍋輕輕放在咖啡色的瓷磚地板上。他用右手握住一只鐵鍋的長柄,鐵鍋坐在火上,很快發(fā)出“滋滋”的聲音。洗鍋時留下的水滴,眨眼就沒了蹤影。男人往鍋內(nèi)倒了半勺菜籽油。右邊的砧板上,擺著切成小片的紅椒和大蒜。男人每樣抓了一點撒在油上面?!爸ㄖā钡穆曇舾懥耍笏獾南阄稉浔嵌鴣?。男人從洗菜池里抄起一只綠色的塑料篩子,將里面的小半篩手撕白菜葉全部倒進鍋里,用鍋鏟飛快地攪動著。也就幾分鐘的工夫,男人端著那碗紅綠相間的白菜葉出了廚房。
緊挨著廚房的這間房,大概有三四十平米,是餐廳,也是客廳。北面的墻壁上方,掛著一張全家福。八個人,老兩口端坐在前排正中間。清一色的笑臉。全家福下方,臥著一張長方形櫸木原色電視柜。一臺六十英寸的液晶電視機正襟危坐,頗有舍我其誰之態(tài)。東南角,一組淺咖色的拐角布藝沙發(fā)靠墻而立。女人歪坐在靠南的沙發(fā)上。她穿著一套深紫色珊瑚絨睡衣,頭發(fā)灰白,臉色枯黃。她的兩只腳,套著一雙綠色的布拖鞋,直接踩在四方爐的下層踏板上。在馬山,幾乎每戶人家都有這樣一只不銹鋼電爐。是餐桌,也是取暖爐。桌面上鋪了一塊深黃色的仿皮桌布。桌布的四條邊,垂著淺黃的短流蘇。女人的眼神是散亂的,眉頭不由自主地擰在一起。男人將白菜擺在女人面前,女人懶懶地說:骨頭湯少放點鹽。男人沒吭聲,回到廚房,打開已歸沉默的高壓鍋,撒了一匙鹽,用筷子攪了攪,夾起一片海帶,吹了吹,放進嘴里。又撒了半匙鹽,重新夾了一片海帶,嘗了嘗。轉(zhuǎn)身端起一只大湯碗,將鍋里僅有的兩根大筒子骨夾進碗里。
你先啃肉,我去拿吸管。男人將湯碗擺在女人面前。
肉都燉爛了?女人聳了聳鼻子。
男人仿佛沒聽見,又一頭鉆進了廚房。再出來時,他的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白色塑料吸管。女人接過吸管,插進筒子骨里,稍稍拌了拌,然后瞇縫著眼,吸溜起來。男人裝了一碗飯,一屁股坐在另一面沙發(fā)上。咦,你就吃點海帶和白菜?女人準備吸第二根筒子骨時,停下來問男人。嗯,我不想吃肉。男人夾了一筷子白菜,塞進嘴里。
你去煎兩個雞蛋,總得吃點葷。
你想吃?
我不要。
我也不要。
死犟!女人沒好氣地說完,繼續(xù)吸筒子骨。女人吸得很認真,“吱溜吱溜”的響聲越來越大,看樣子,里面的骨髓已經(jīng)被吸得差不多了。男人起身,給女人盛了半碗米飯。女人沒接。男人依舊放在她面前。女人吃了幾片白菜,幾口海帶,便放下了筷子。你要多吃點東西,男人說,這樣才好得快。女人帶了撒嬌的口氣說,我本來沒一點胃口,逼著自己吃呢,你沒見我把兩根筒子骨都吸得干干凈凈?男人有些不屑,我還不曉得你,逼著自己餐餐吃筒子骨,就是想早點活蹦亂跳吧。女人生了氣,未必你希望我一直坐輪椅?你巴不得我變殘疾是不是?男人嘆了口氣,我又沒發(fā)癲,你變殘疾,除了害我,還能害誰?
你罵我是害人精?
老太婆,你莫無理取鬧,我?guī)讜r講過你是害人精?
你巴不得我早點死,你好天天打麻將是不是?女人有些歇斯底里了。
我怕了你,行不?男人“啪”的一聲放下碗筷。他的碗里,還剩著幾口飯。
你個老不死的,你年輕時沒害死我,現(xiàn)在還不心甘是不是?女人的聲音更大了,淚水已經(jīng)涌出了眼眶。
我喊你做爺,要得不?男人大聲吼了句,一把扯下身上的圍裙,丟在桌上,甩門出去了。
男人年輕時,家里條件不咋的,脾氣卻像炮竹,一點就著。女人還是姑娘時,白皮膚,大眼睛,身材也很豐滿,長得像個城里妹子,明著求暗里追的人,多了去了。女人最終選擇男人,除了因為男人長得魁梧,家庭成分好,還因為男人種田也是一把好手。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何況,脾氣也是可以改的。憑良心說,剛結(jié)婚那會,男人在女人面前算得上千依百順。他爺對他娘講,你那崽,咯樣聽婆娘的話,也不曉得是好是壞。他娘擤了一把鼻涕,順手甩在一旁的灰斗里,這才開口說了一句,只怕是茅廁板三天新鮮。
果不其然,女兒出生后,男人的壞脾氣漸漸現(xiàn)了原形。不知怎么搞的,女兒一出娘肚子就哭個不停,嗓子哭啞了,喉嚨還“咕嚕咕?!?,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小臉蛋憋得發(fā)紫,抱去看醫(yī)生,找不出什么毛病。十天過去了,她仍是一醒來就哭;二十天過去了,她還是哭個不停;三十天過去了,她依然哭得沒完沒了。男人實在煩了,干完了農(nóng)活也不想回家。村口老楊家天天有人摸骨牌,男人起初只是看,他們慫恿他試試手氣,反正賭注不大,鬧著玩而已。有只小貓偷偷鉆進男人心里,伸出小爪子,輕輕撓啊撓。男人實在忍不住了,坐下來摸了幾把,竟然旗開得勝,贏了點小錢。
男人迷上了骨牌。
女兒滿四十天時,女人交待男人去買半只豬蹄回來,女兒越來越能吃,女人的奶水卻越來越少。家里還有花生,燉點豬蹄吃,催催奶。男人中午出去的,天斷黑了,還不見他的影子。女兒不知哭了多少趟。誰哄都沒用。女人又累又煩。好容易等到男人回來,卻是兩手空空。女人問,豬蹄呢?男人耷拉著頭說:錢掉了。女人一下子火了,她又不是聾子,男人迷戀骨牌,她也聽到過一點風聲,女人怒氣沖沖地說:你賭錢去了?錢又沒長腳,好好的,它會跑到別人口袋里去?
輸光了錢,男人原本窩著一肚子火。被女人戳穿,無疑火上又澆了油。男人昂起頭來,硬梆梆地說:掉了就掉了,你要怎樣?女人抱著女兒,氣得說不出話來,她漲紅臉,朝著男人踹了一腳。女人踢得并不重,男人沒提防,卻嚇了一大跳。他沒想到從不撒潑的女人會踢他。男人紅了眼,揮手給了女人一巴掌。以為女人會拼命,誰知她不哭也不鬧,將哇哇大哭的女兒放到床上,轉(zhuǎn)身去了雜屋。見女兒哭得要斷氣似的,男人趕緊抱起來哄。很奇怪,女兒哭聲突然小了許多。緊接著,從雜屋里傳來“砰”地一聲響,好像是什么玻璃瓶子摔碎了。男人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抱著女兒沖進雜屋,一股濃烈的農(nóng)藥氣味撲過來,女人躺在地上,身邊撒落著玻璃碎片。女人的身體蜷曲在一起,嘴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呻吟聲。男人眼前一黑,半瓶農(nóng)藥??!這個蠢女人!這個該死的蠢女人!男人瘋了般沖出雜屋,將女兒往床上一扔,又沖回雜屋,一把抱起女人。
男人抱著女人朝馬路狂奔,邊跑邊喊救命。聽到呼喊的村人跑過來幫忙,有人已經(jīng)攔了一輛小貨車。幸虧鄉(xiāng)衛(wèi)生所不遠。醫(yī)生說,再晚來十分鐘,就沒救了。洗胃,吊水,一夜折騰后,女人算是在地獄門口撿了條命。女人的食道被灼傷,從此之后,人變得消瘦,吃東西也沒什么胃口。所謂禍兮福所伏,女兒那次與她爺爺奶奶過了一晚,哭了個痛快,第二天,竟然不怎么哭鬧了。男人擔心是不是哭壞了,抱給醫(yī)生看,醫(yī)生替女兒做了檢查,沒事。女人的眼淚“嘩”的一下就來了,我的崽,你就曉得心疼你娘了啊……
女人給女兒斷了奶,每天熬米湯給她喝。男人從此再不敢摸骨牌。兩年后,兒子出生。負擔越來越重。男人便學了木匠的手藝,每到農(nóng)閑時節(jié)就走村串戶攬活干。兩人攢夠錢,單獨建了三間大瓦房,與他爺他娘分開另住。女兒和兒子相繼上了學,成績都不錯,男人的意思,女兒反正是別人家的,讀到高中畢業(yè)就可以了。女人不肯。女兒也是自己身上掉的肉,只要女兒考上大學,她勒緊褲帶哪怕賣血也要送。為了多掙點錢,男人又學了泥瓦匠,哪兒有事做就去哪。女人在家除了忙田忙地,還喂了兩頭豬和一群雞。最艱難的日子總算熬過來了,女兒和兒子先后大學畢業(yè),一個在廣州,一個去南京,都成了家,立了業(yè)。兒子先是當律師,后來開了律師事務所,錢掙得不少。兒子和女兒想接老兩口過去住。男人和女人都不肯去。媳婦和女婿全是城里人,父母也都健在,可以幫著帶小孩。見老兩口鐵了心要住鄉(xiāng)下,兒子便出錢翻修房子,將原來的三間瓦房改擴成兩層小洋樓。日子過得悠閑自在,想孫子和外孫女時,男人和女人就主動打電話過去。女兒給他們買了寬屏手機。本來還想給他們買臺電腦,男人不要,女人更不要。他們不會擺弄那種高級玩意。
兒子和女兒都很忙,一般要到過年才回來一趟。電話倒是打得勤快。前不久,女人不小心摔成骨折,醫(yī)生說要打一個多月石膏。兒子和女兒準備回來看望,女人堅決不許。女兒便寄了一輛輪椅回來。男人的木匠本事又有了用處,根據(jù)說明書,他很快組裝好了輪椅,又將女人從沙發(fā)抱到輪椅上,推著她轉(zhuǎn)了幾個圈。女人樂得合不攏嘴??墒?,等新鮮感一過,女人又不開心了。老是坐著,憋得慌。男人只得耐著性子哄:再熬熬吧,三十幾天,一晃就過去了。男人一邊哄女人,一邊在心里嘀咕:我比你還難熬……
男人摔門而去,其實并沒走遠。他知道女人的脾氣,讓她鬧一陣,哭一陣,發(fā)泄完,就沒事了。被女人嚇過那一回,男人再不敢和女人對著干了。好男不跟女斗,男人這樣安慰自己。男人越來越想得開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什么好計較的?一眨眼,幾十年就不見了。女兒飛走了,兒子也飛走了。剩下老兩口,大眼瞪小眼。有朝一日,黃泉路上,只怕誰也不認識誰了。
男人玩了一會太極推盤,又練了一會健騎機。他有點心不在焉。終于,他吐出一口長氣,從健騎機下來,背著手,哈著腰,慢慢往家門口踱。女人還在哭,邊哭邊含混不清地辯解什么。男人站住,側(cè)耳仔細聽了聽。原來是和女兒通電話。死老太婆,竟然惡人先告狀。男人一賭氣,準備轉(zhuǎn)身再去高低杠上吊一吊。還沒挪腳,女人大聲叫他了,老不死的!葉子要你接電話!
肯主動開口叫男人老不死的,說明女人的氣已經(jīng)出得差不多了。男人暗暗罵了句死老太婆,三步并做兩步,進屋接過女人的手機。女兒輕言細語地說:爺啊,你何解又得罪娘老子了?男人有點委屈:我哪敢得罪她?你娘老子的脾氣,你未必還不曉得?女兒在電話里笑了,我曉得呢,娘老子傷了腿,心情不好,您就多讓讓她。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女人的臉上還有淚痕,但淚痕里隱隱藏著笑意。男人說:我想取下腦殼給你娘當?shù)首幼灰幌禹哑ü伞诵χR道:你個老不死的,少在葉子面前裝蒜!
一場干戈由此化為玉帛。
男人收拾完桌子,打開電視機,又將遙控器放到女人身邊。女人不斷換臺。遇到正放歌舞類節(jié)目的,她稍稍停一下,繼續(xù)換臺。幾十個頻道,被她輪回換了好幾次。她忽然意識到什么,便將電視機的音量調(diào)小,大聲喊道:老家伙,走廊上的燈開了嗎?
等會去開。男人漫不經(jīng)心地應了句,緊接著,他“吭吭”地咳了幾聲。
你個老不死的,叫你少抽煙!
我解個溲!
你解個溲要一年?女人的聲音又大了些。
我解個溲,你個死老太婆也要吵。男人也沒好聲氣了。
抽抽抽!抽死你算了!
“咣”的一聲,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男人裹著一身煙霧走了出來,他目不斜視,從女人身旁走過。
男人按了一下大門旁邊的開關,走廊上的那排紅燈籠齊齊亮了。男人聽到了雜亂的腳步聲和說笑聲,好像是一大群人。他定睛一望,發(fā)現(xiàn)挨著大坪的水泥馬路上,果真有一群人向這邊走來。月亮又大又圓,一路尾隨著他們。
袁叔叔!這聲音又尖又細,男人一聽,就知道是村婦聯(lián)主任鄧妹子。鄧妹子其實也有四十好幾了。銀盤大臉,圓滾滾的腰身,與聲音的尖細形成鮮明對比。鄧妹子身后跟了一群女人。大多是五六十歲的老太太。男人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招呼她們進屋。
袁嫂子,好多天沒看到你了!你躲在屋里繡花??!六十出頭的劉大娘第一個沖進屋。女人想要站起來,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左腿還打著石膏,猶豫了一下,還是雙手扶著爐子,右腳著地,左腳仍擱在爐子踏板上,勉強站了起來。鄧妹子趕緊扶住女人的胳膊,您快坐下,小心又傷到腿。另外一個老太太發(fā)現(xiàn)電視機旁邊的輪椅,走過去推了推,很篤定地說:輪子很靈活,跳舞沒一點問題。男人和女人都愣了:跳舞?
鄧妹子認真地說:對,就是跳舞。你們家的坪那么大,不用來跳跳舞,就太浪費了。
我這樣子,還能跳舞?女人神情沮喪。洗澡時不小心,滑倒在地上,沒想到會弄成骨折。女人埋怨地板磚太滑,男人卻說因為女人跳舞太累才會滑倒。女人辯解,我都跳了一兩年了,要摔早摔了。男人也辯解,這地板磚是防滑的,用了好幾年,要摔早摔了。爭歸爭,男人還是買了幾塊絲圈地毯鋪在衛(wèi)生間。醫(yī)生當時就說,女人骨質(zhì)疏松,很容易骨折,要完全康復,起碼得大半年。眼淚在女人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她著急地說,我們年底要參加市里的廣場舞大賽……
如果恢復得快,年底應該能夠走路,至于跳舞,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你還想再打一次石膏。醫(yī)生的話,和他的表情一樣,沒有一點感情色彩。男人安慰女人,你跳舞是為了鍛煉身體,不是為了參加比賽,聽鄧妹子講,以后每年都要搞廣場舞比賽,你急么子羅!
鄧妹子挨著女人坐下來,輕輕摸了摸女人腿上的石膏。還疼嗎?
不疼,就是難受。
你是憋得難受吧?劉大娘插話了,天天晚上要跳舞的,突然連路都不能走了,要是我,早喊娘喊爺了。
女人笑了,那確實。
鄧妹子拍拍女人的肩:嬸子,莫急,你坐輪椅,我推著你跳。
哈哈!男人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笑了,虧你們想得出!
不信您試試?鄧妹子站了起來。
行,我試試。男人果真坐到輪椅上。鄧妹子推著輪椅,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嘴里哼著: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老太太們跟著一起唱:明天是個好日子,打開了家門咱迎春風……
女人坐在沙發(fā)上,也跟著唱了起來,兩只手還一上一下地揮舞著。突然,女人大聲問了一句:現(xiàn)在幾點了?咦,我的手機呢?
男人下了輪椅,去給女人找手機。鄧妹子看了看腕上的表,不解地說:快八點了,您問這個干嘛?
不是每晚八點開始跳舞嗎?女人枯黃的臉上迸出一抹暗紅。
對對對!鄧妹子拍了拍大腿,音箱呢?
擱大門口了。劉大娘說。
老頭子,把我的輪椅推過來。女人大聲說。
奇了怪,才接的女兒電話,我把手機放哪去了?男人還在找手機。
別找了,來幫我推輪椅!
鄧妹子早將輪椅推了過來,她想扶女人往輪椅上坐。女人卻坐著不動。男人走過來,一把抱起女人,放在輪椅上。鄧妹子捂著嘴巴忍住笑,轉(zhuǎn)身出了門。劉大娘問男人:袁木匠,你有幾天冇摸麻將了?你崽不是要你多打麻將嗎?按你崽的講法,你再不去打麻將,就會老年癡呆,不認得婆娘不認得崽,出了門就不曉得回來了。
大家都笑,男人“嘿嘿”兩聲,我現(xiàn)在天天要搞飯菜,老太婆左一個名堂,又一個名堂,比打麻將還鍛煉腦殼……
你個老不死的!女人笑著罵道:我搞了幾十年飯菜,侍候你像爺一樣,幾時喊過累?你要是爪子癢,趁早滾出去,老楊家三缺一,等著你救火。
男人又“嘿嘿”兩聲,我連娘老子都冇咯樣侍候過……
八點啦,開始啦!鄧妹子在外面大聲喊。劉大娘往外走,男人趕緊推著輪椅跟上去。
女人們已經(jīng)站好隊形。她們在前排的最左邊留了位置。等男人將輪椅推到那個位置,鄧妹子按了播放鍵,音樂聲響起來。鄧妹子飛跑到最前面,開始領舞。
男人推著輪椅,跟著鄧妹子的步伐,時左時右,時前時后,逆時針轉(zhuǎn)一個圈,順時針又轉(zhuǎn)一個圈。女人的雙手也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做著和鄧妹子一模一樣的動作。女人幾乎忘了自己還坐著輪椅。
男人感覺自己的腳步越來越輕快,輕快得簡直要飛起來了。
一陣微風吹過,美人蕉揮動著細長的手臂,泡桐花搖曳著柔柔的腰肢。月亮似乎也被吸引了,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開始翩翩起舞……
(責任編輯:龍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