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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米鎮(zhèn)

2014-10-23 20:17冉正萬
芳草·文學雜志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家政

冉正萬

楚米鎮(zhèn)最初是一條小街。小街中線是兩村分界,北邊石爬村,南邊爛壩子村。分界線上原先有一塊界碑。當年石爬村和爛壩子村爭地打架,每次打架必有死傷。界碑今天移過來,明天移過去,還不時被推倒砸爛。傳說明成化年間,知縣來楚米解決爭端,在界碑下砌一間小石屋,把一個行乞至此的叫花子關(guān)在里面。叫花子不再是叫花子,被尊為路神。界碑有路神保護,再也沒有人敢搬動,地界也不爭了。

一九九六年街道改造,將泥土路改成水泥路,鋪水泥前把街面鏟平鋪大石作路基,界碑處的土被運走,有人說親眼看了,沒見到骸骨也沒見到棺材什么的。但這并未消除大家對路神的畏怯。水泥地鋪好后,原界碑處有一塊與眾不同的痕跡,晴天是濕的,雨天是干的,天氣越晴朗,濕度越明顯,雨越大干得越厲害,痕跡有半張桌面那么大,勉強像獅子。

桑原是在楚米鎮(zhèn)出生的。他早就定居別處,但他覺得自己是楚米人,不是別處人。一九八三年,桑原考上警校。父親桑家政叫他補習一年考大學,他沒答應(yīng),只要能考上學離開楚米,甭管警校農(nóng)校商校糧校他都去。一九八四年,小公社改稱鄉(xiāng),大公社改叫鎮(zhèn),大隊改叫村,生產(chǎn)隊叫村民組。桑家政在這一年被提拔為吉水縣武裝部副部長,時年五十二歲。第三年,母親因?qū)W校超編退養(yǎng),辦完手續(xù)后到縣城和父親一起生活。桑原的弟弟桑樹在這一年走后門得了個工作也到了吉水。桑原回家探親時只能到吉水,他不大習慣,他高考時在吉水住過三天,在此之前沒到縣城去過,他總感覺縣城這個家是臨時的,是陌生的,他常在夢里看見自己無家可歸。

桑原的破碎感遠沒有就此結(jié)束。一九九二年,父親退休了,退休后一個人回到楚米。他聲稱不需要任何人和他一起回去,因為他回去是有事情要做。桑原回吉水,父親不在家,感覺這個家很不完整。他到楚米去看望父親,又覺得這兒根本不能稱為家。沒回到楚米時,心想一定要陪父親在楚米住幾天,來到父親的屋子里,他覺得一天也住不下去。父親的房子在楚米河邊,打開門就能看見閃著波光的河水。桑原很喜歡這條河,這條河曾給他帶來無數(shù)歡樂和浪漫的遐想。但父親屋子里亂七八糟的東西讓他感到痛苦:被老鼠啃過的紅苕,已經(jīng)發(fā)芽了。掉了一半扣子的衣服掛在柱子上,臟兮兮的。裹滿黃膠泥的大皮鞋,硬邦邦干翹翹的。還有透風的板壁,可疑的水甕,凡此等等。

楚米河之上,有團林、馮家灣、尖山坪、牛鳴塘、苦竹壩十余個村落。再往上幾十里,是三縣交界的燕毛頂。燕毛頂路徑崎嶇,三面絕壁。嶺北懸崖上有瀑布垂下,在山谷里日夜轟鳴,崖壁上刻了五個字:青泉石上流。說這是楚米來的一個讀書人,看了懸崖飛瀑后題寫鐫刻的。燕毛頂以前是無人區(qū),山林土地都沒有主人。光緒十年,有四川綦江人尋找丹砂至此,以為這是世外桃源,把三親六戚全都遷來,前后遷了三百戶。他們在燕毛頂開荒種地,自成一體??上Ш镁安婚L。民國九年,頂上遭受嚴重蟲災(zāi),莊稼絕收,樹木死亡,水井干涸,加上土匪騷擾,頂上人紛紛外遷,燕毛頂又成了無人區(qū)。直到十年后,才有楊姓、梁姓、王姓等三戶人家遷入。因為地廣人稀,抓兵派款派不到他們頭上。這樣悠閑地過了幾年,遷入的人家逐漸增多。他們再次自成一體,整修山門,組建自衛(wèi)隊,抵制派款,抵制抽壯丁,不出伕差,拒交厘金,不入戶籍。不入戶籍,就不是這個國家的人。

因為高度自治,他們?nèi)諠u富裕??h境交界處土匪猖獗,有一股勢力強大的土匪想搶下燕毛頂作營寨,四次攻山,四次被擊退。自衛(wèi)隊毫發(fā)未損,土匪死了十余人并傷及大半,從此再也不敢騷擾了。一九四五年抗戰(zhàn)勝利,國人歡呼雀躍,其他鄉(xiāng)鎮(zhèn)慶??箲?zhàn)勝利時沒有邀請他們,因為他們既不在戶籍上,也沒上繳過稅款,“不知道他們是哪國的”。燕毛頂有種被拋棄的感覺,既慚愧又失落。第二年春天,由燕毛頂出錢,團林出房屋,從楚米請來先生,在團林的楚米河邊設(shè)學館。學館和私塾不同,私塾只教儒書,學館增設(shè)算術(shù)。學館開張后只來了七個學生,有三個是燕毛頂?shù)?,有兩個是團林的,剩下兩個分別是馮家灣和苦竹壩的。他們都是上過私塾的學童,小的十二歲,大的十五歲。在地里刨食的人對讀書沒什么興趣,說讀書讀不飽,要吃飯才吃得飽,讀過幾年私塾會寫名字會簡單記賬就行了。

梁大勻是被他父親梁丙安押送到團林學館的。梁丙安是燕毛頂自衛(wèi)隊隊長,他曾送梁大勻到山下讀過私塾,別的孩子三天能背一篇課文,他三天只能背個題目,氣得梁丙安把書丟進茅坑,“他娘的永遠是個生毛貨,笨豬腦殼!”但時間一長,又不甘心,他把兒子帶進堂屋,敞開堂屋大門,把一根長扁擔橫綁在兒子雙臂上,再用黃荊條追著抽打。梁大勻跑到大門口,上身一歪,長扁擔順著大門鉆出去。梁丙安打兒子相當于智力測驗,打完后再次把兒子交給先生,對先生說:我還說他笨,他不笨呀,我在堂屋打他他都曉得逃生,先生你給我好好教,不好好學只管打,打死了不要你負責。梁大勻上了幾年私塾,總算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北沉讼聛?。到了十四歲,先生說我再也不能教你了,我能教的都教完了,你要么去上新學,要么回家耕讀。事稼穡,豐五谷,這點文化也是夠的。梁大勻給先生磕了三個響頭,歡蹦亂跳回到燕毛頂,他寧愿上山砍柴或者耕地耙田,他和書呀筆呀紙呀有仇,看到它們就心煩。沒想到才高興一個月,父親又叫他到團林入學,他連連說“氣死我了,氣死我了。”跑到山上躲了兩天,餓得頭昏眼花才拱出來。梁丙安之所以逼他讀書,是他知道讀書的重要性。燕毛頂土匪攻不上來,但抗稅和抵制編戶入籍并非易事。前不久縣長親自帶督察長和行政課長來到燕毛頂,加委梁丙安為燕毛頂剿匪大隊長,負責燕毛頂一帶安寧,保護山下過往客商安全。梁丙安不想答應(yīng),這頂帽子對他、對燕毛頂意義不大,反倒是有了這頂帽子,就得服人家管??h長一眼看出他的心思,答應(yīng)和他簽訂文書,燕毛頂仍然可以不出伕差、不入戶籍,一切照舊。縣長是個白面書生,說話文縐縐,手無縛雞之力,但梁丙安覺得這人有股氣勢,他在言談之間,會讓你總是處于下風。梁丙安的苦心和苦惱,梁大勻不懂,即使懂也覺得不關(guān)他的事。在前去團林的路上,他滿腦子都是對父親的怨恨。迫于父親的權(quán)威,他不敢大喊大叫,只敢小聲嘀咕:“沒見過這種人,逼人家讀書!”

梁丙安和兒子告別時叮囑道:給我好好學,學好了我抬轎子來接你,不好好學中途跑回來,我用棍棒接你。梁大勻不點頭也不搖頭,梁丙安厲聲問:聽見了嗎?梁大勻不耐煩地說,曉得了。梁丙安對先生說的話,和幾年前說給私塾先生的一樣:他不笨,先生你給我好好教,他不好好學你盡管打,打死了不要你負責。但這次他碰了個軟釘子。先生說:我從不打人。梁丙安想辯駁一句,不打怎么行,黃荊棍下出好人吶??吹较壬涂h長一樣,也有深不可測的眼神,他沒把這話說出來。

梁大勻來到團林后,和桑家政成了同班同學。幾十年后,梁大勻想不起和桑家政見面時的情景,他的長相,他的聲音都記不得了,讓他記住的一些往事,都是后來在他腦海里慢慢烙下的。桑家政正好相反。梁大勻因為腦溢血半邊癱瘓?zhí)稍诖采虾?,他還能清楚地記得梁大勻當年的逸聞趣事。和梁大勻的女人朱惜糧講這些趣事時,覺得越講越清晰,都過去六十年了,他居然一下就能想起梁大勻當時的長相和口頭禪。他告訴朱惜糧,梁大勻的口頭禪是“這個舅子龜”,遇到懊惱的事,稀奇的事,他都會來上這么一句。梁大勻中風后,說話能力喪失了,他不能證實這些事的真實性,不過朱惜糧信以為真,反正這些事情,真假與否并不重要。

桑家政說,一九四六年三月,他們的老師去湄潭縣看演出。這場演出是浙大為了感謝湄潭縣社會各界的支持專門準備的。浙江大學因抗戰(zhàn)西遷,在湄潭一住就是八年,抗戰(zhàn)勝利了,他們要遷回去了。相鄰幾縣教育界部分人士應(yīng)邀出席。團林學館的老師回來后說他永世不忘的是馬思聰?shù)男√崆傺葑?,琴聲太美了,回來這么多天,仍然感到余音繞梁。團林學館這位老師本不在邀請之列,他說他是膝蓋頭洗得干凈,意思是運氣特別好。他那天正好去找江問漁①教授,想搞清楚《中國先哲人性論》中幾個沒讀懂的問題。江問漁回答清楚后,問他想不想聽看文藝演出。他欣然前往,回來后逢人便說,他的耳朵享福了。梁大勻不知道小提琴是什么東西,他問老師:小提琴有幾個眼眼?老師痛心疾首地大聲感嘆:有幾個眼眼?你居然問有幾個眼眼,你以為那是鄉(xiāng)下嗚哇嗚哇的嗩吶呀?其他人也沒見過小提琴,但因為琴這個字,他們已經(jīng)聯(lián)想到胡琴和琵琶,絕不可能把它和嗩吶聯(lián)系起來。老師把小提琴畫給他們看,他們明白后,更加覺得梁大勻可笑。“小提琴有幾個眼眼”這句話成了一時的笑談和俚語。六十多年后,桑家政當著朱惜糧,把梁大勻又笑了一次:大勻,小提琴有幾個眼眼,還記得不???

梁大勻雖然不能說話,有時也會咿咿呀呀,驅(qū)趕著僵硬的舌頭,仿佛在爭辯,也仿佛叫屋子里的人閉嘴,他早已聽煩了,聽累了。這時桑家政就等梁大勻平靜下來后,閑扯兩句告辭。當年,梁大勻最看不慣桑家政的聰明和裝模作樣,只要有機會就要作弄他一下。桑家政學什么都快,學珠算時,梁大勻三歸、四歸還沒記清楚,桑家政已經(jīng)背完八歸七除、九歸八除了。只有在楚米河里玩耍,在學館后面的山坡上打鬧,桑家政才不是梁大勻的對手。

幾十年過去了,河流和山坡都有所改變,但和人的改變比起來,它們的變化太小了。梁大勻七十歲后住在馮家灣,從被父親押到團林學館那天起,他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連續(xù)住上十年。一九九○年從畜牧獸醫(yī)站退休后,他把家安在畜牧獸醫(yī)站,兩年后畜牧獸醫(yī)站撤銷了,他搬進楚米糧站。沒料到才過五年,糧站改成糧油公司,地盤和房產(chǎn)被置換給楚米產(chǎn)業(yè)園區(qū),梁大勻只好搬走。梁大勻這次搬到燕毛頂,燕毛頂是他老家,心想自己再也不用搬了,可以死在這里了。但偏偏有人出難題或者開玩笑似的,非要他再次搬家。二○○三年,有人看中燕毛頂?shù)莫毩h(huán)境,揚言要將燕毛頂打造成貴州甚至中國無公害蔬菜基地。燕毛頂原住民搬遷時獲得相當可觀的補貼,山下村民辛苦五十年的收入也不一定有那么多。燕毛頂四十一戶村民在別人的羨慕與嫉妒中搬到了楚米、團林、吉水。梁大勻就近搬到馮家灣。有人勸他搬到楚米,他笑著說,讓他們先去,我趕后再來。

當初勸他搬到楚米的人就有桑家政。桑家政說,你搬到楚米,我有事找你也方便得多嘛。梁大勻說,你找我干什么,你可以不來找我呀。桑家政悻悻道,你一輩子都在和我扯,和我不合心。梁大勻說,我不是和你扯,我是叫你好好過幾年,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桑家政說,要去我也要把水電報的事情搞清楚了再去。梁大勻說,搞得清楚個啥子,都這么多年了,早就被大水沖了,我早都不當回事了。桑家政說,你可以不當回事,我不行。

桑家政每次往返于馮家灣與楚米鎮(zhèn),騎的是一輛噪音極大、速度很慢的老式嘉陵摩托。桑家政身材高大,騎在嘉陵摩托車上,就像一個大人騎著一個玩具。在馬路邊干活的人看見,就知道那是在楚米河挖“水電報”的桑部長。

桑原多次勸父親不要騎這輛嘉陵,七十多歲了,騎這種摩托太危險了。但桑家政覺得這輛摩托很方便,他不會開車,其他摩托又太重,不方便在河邊的小路推上推下。桑原叫桑樹不時去看看。桑樹說,我不敢去,我和他在一起說不上三句話就會嗆起來。桑原說,爸爸確實固執(zhí),但他一個人,出了事我們都不曉得。桑樹說,你放心吧,我已經(jīng)叮囑過楚米鎮(zhèn)的弟兄了,叫他們有事就給我打電話,我把你的電話也給他們了。

桑原想到自己四十七了,再過三年就被人稱作年過半百的人了,要盡量少發(fā)火。前不久他帶人去抓毒販,無意中撞見一個吸毒者,竟然是自己從前的手下,他把他帶回來,作完筆錄后放掉了。有小道消息說,他將為此承擔責任,隊長可能當不成了。他假裝沒聽見,但做不到無所謂。就像剛檢查出有病,自認為不要緊的人,一舉一動其實都不自然。他認為自己沒有錯。念頭涌上來時,他一下想到楚米那塊已經(jīng)消失的界碑,他不知道兩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反正一下就想到了。

父親買嘉陵摩托時,也就桑原現(xiàn)在這個年紀,嘉陵摩托是當時吉水縣最高檔最氣派的交通工具。大多數(shù)人用的還是自行車。在黔北這樣的山區(qū),遇到又長又陡的盤山公路,自行車推著走還不如扛著走,下坡人騎車,上坡車騎人。現(xiàn)在不同了,沒人騎自行車了,年輕人騎著大摩托轟隆而上,呼嘯而下,都是不怕死的鄉(xiāng)村騎士。桑原擔心車況路況,擔心父親的身體吃不消。嘉陵摩托走在坑洼路上像在跳舞,騎上幾十公里屁股震得麻痛麻痛的,下車后像孕婦那樣邁步。

楚米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從沒給桑原打過電話,桑原心想,這是因為自己離得遠,有什么事他們都和桑樹說清楚了,除非有什么大事。

桑原主動給楚米的楊鎮(zhèn)長打過一次電話,沒料到才聊幾句,楊鎮(zhèn)長就抱怨起來。他請桑原勸勸老爺子,不要住在河邊了,住在河邊很危險。楚米河上游正在修公路,修公路的土石方大多直接倒進河里,河水有時會被攔住,但河水壅塞到一定程度,又會沖開渣土,浩浩蕩蕩向下游奔去,因此沒有下雨也有可能發(fā)大水,并且大水何時來沒個準。他們?nèi)襁^老人家了,但他很固執(zhí),說自己不怕死。還沒聽完,桑原已經(jīng)不高興起來,楚米河一旦遭到破壞,就再也不是他心目中的楚米河了。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說,把土石方倒在河里,對河流破壞太大了,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楊鎮(zhèn)長說,辦法當然有啊,但所有的辦法都要有資金才行,上面撥給我們的錢只能這樣修。桑原知道鄉(xiāng)鎮(zhèn)干部很難當,也知道他們的狡黠,閑扯兩句就掛了電話。

桑家政在楚米最先是租了一間房子,住了兩年后,突然發(fā)現(xiàn)河邊的榨油房空著,一下就喜歡上了,非買下來不可。榨油房離楚米老街三公里,確實比住在鎮(zhèn)上方便得多。父親一個人住在楚米,母親為此罵過哭過。買榨油房,母親和弟弟堅決反對,不給錢。但桑原支持他,父親一說他就同意了,因為他也喜歡榨油房。

榨油房的斜對面是楚米中學。從老街到學校有石拱橋,但距離遠。從榨油房下面過河沒有橋,只有跳蹬,距離近一半。榨油房修了一道河堤,由河水轉(zhuǎn)動水車,水車轉(zhuǎn)動石碾,石碾碾壓油菜籽。油菜籽要碾碎后才能榨油。跳蹬與河堤平行,從河堤上翻滾下去的大水飛濺著水花,在跳蹬之間發(fā)出轟隆巨響。水從寬闊的河面涌來,突然之間鉆進那么多窄門,仿佛在驚恐和傷心之中很不滿意,于是在反抗中轟隆而出。要膽大并走慣的人才敢從這里輕松過河,跳蹬頂面只有三寸寬,腳底一半懸空,常年飛濺的水花讓跳蹬長滿了滑滑的青苔,有人走到中間既不敢往前,也不敢后退,不敢哭也不敢叫喚,想爬過去不行,想蹲下去也不行,唯有等人過來牽手并鼓勵才能擺脫窘境。

桑原上中學時,榨油房還在榨菜籽油。兩塊木榨像兩塊棺材蓋子,油餅箍好放進去,三個大漢蕩秋千似的蕩著一根原木,把三尺長的楔子打進木榨,生生把亮閃閃的菜油擠出來。菜籽油的香味飄蕩在楚米河上空,桑原每次路過都要大口大口地吞吃香味。榨油房的柱子和板壁浸透了油,黑乎乎油膩膩的,桑原心想蘸饅頭吃一定很好。有一次咽著口水悄悄刮下一撮油膩,躲到?jīng)]人的地方,興奮地拍進嘴里,沒料到聞著很香,吃起來卻是苦的,像吃瀝青,害得他到河邊漱了好一陣口。桑原喜歡走跳蹬,從開始膽戰(zhàn)心驚到后來健步如飛,除了聞菜油的香味,他還把這當成引起女性注目的表演。楚米街上穿裙子的姑娘都不敢走跳蹬,走了會被父母咒罵。要問為什么,得到一句又硬又莫名其妙的回答:“魚的眼睛會瞎!”穿裙子的婦女從跳蹬上過去,會被當成騷女人。別人對騷女人嗤之以鼻,桑原卻有所期待,期待什么卻又模糊。他在單位單身宿舍第一次檢閱性能力時,終于明白自己期待的是什么,心想楚米河真是魅力十足啊。

榨油房的產(chǎn)權(quán)屬糧油公司,父親買下它只花了兩千塊。桑原支持父親,不是圖便宜,而是覺得這是一種紀念。同時也不無期待,今后這一帶拆遷,只會賺不會賠。

父親在榨油房住下后,桑原去看過多次。雖然沒想象的那么好,但也沒有桑樹說的那么糟。不好的是父親屋子里的臟和亂,還有兩岸越來越多的房子。好處是它靠河最近,坐在屋子里也能看見河上的風光。父親買房時不要他出錢,他用平時積攢起來的零花錢就行了,只要他站在他這一邊,他需要大兒子輿論上的支持。桑原說錢他出,話他自然也要說。弟弟桑樹說榨油房一錢不值時,桑原很不客氣就頂了回去:爸爸這么大年紀了,就讓他玩吧,人老了也和小孩一樣,小孩買個玩具還要幾百幾千呢。桑原是哥,當哥的一言九鼎,桑家政像得到滿足的小孩一樣激動,他深情地對桑原說,如果病了沒人管死在里面,那也沒什么,死在這里比死在醫(yī)院強得多。桑原后來才明白,父親喜歡的不是榨油房,而是如果他死之前找不到水電報,他希望死后能埋在河邊,死了也要和水電報在同一條河上。

桑原給父親打電話,說到修公路給榨油房帶來的危險,桑家政不以為然,他對桑原說:

“你不要聽他們的,他們不懂,楚米河的洪水我見得多了,五三年、七七年那么大的洪水都沒把榨油房沖倒,現(xiàn)在這點水算不了什么。渣土擋起來那點水,到不了楚米就沒氣勢了,你叫他們放心好了。我現(xiàn)在只有在榨油房才睡得著,睡在別的地方,只聽見時間嗚嗚叫,耳朵里嗡嗡響,眼睛閉痛了也睡不著?!?/p>

桑原說:“可你住在這里給鎮(zhèn)里面的干部添麻煩了,他們擔心你的安全是對的,這是他們的職責,也是為你好。我理解你為什么要住在那里,因為那是住在河岸上,你只有住在河岸上才踏實,住在河岸上你會覺得離水電報近一些?!?/p>

桑家政說:“這個我沒想過。我覺得以前的找法不對,以前只注意梁大勻說的大樹和竹林。大樹和竹林是變化的,這么多年過去了,當時的大樹和竹林有可能被砍掉,現(xiàn)在看到的樹和竹子有可能是后來長出來的。大樹和竹林可以變,楚米河不會變,我要從頭找起,一個點挨一個點找上去,越笨的辦法越科學。”

桑原說:“我要是有時間,就來和你一起找。你一個人,要找到什么時候?”

桑家政說:“找到什么時候算什么時候,只要還活著,我就要找下去?!?/p>

桑原并不當重點地勸解道:“能不能把榨油房往高處挪一下?我找人來搬,費用我出?!?/p>

桑家政固執(zhí)地說:“不用搬,我有辦法。”

桑原問:“你有什么辦法?”

桑家政說:“什么辦法你不用管,反正我有辦法?!?/p>

桑原說:“那你注意安全。爸爸,你把手機充好電,有事好找你,沒事和你說說話也好嘛。”

桑家政像聽話的孩子一樣回答道:“要得嘛。”

水電報是一個傳說。說制造水電報的人,是楚米河上游一個畢業(yè)于黃埔軍校的人,一九四四年回到家鄉(xiāng),為了號召家鄉(xiāng)人民抗擊日軍進犯,他特別制作了幾百塊水電報。水電報的內(nèi)容相當于抗日檄文,他把它刻寫在木板上,刷上桐油,然后沿河放下。他相信,看到水電報的鄉(xiāng)親一定會和他一樣,對侵略者給予嚴厲的打擊,把莊稼地當成侵略者的墳場。當時日軍已打到廣西,企圖拿下云貴,以便把已經(jīng)占領(lǐng)的南洋諸島連成一片,然后一氣拿下整個中國。木板上除了抗日檄文,背面還畫了一個符咒,撿到它的人要么把它拿回家,然后用敵人的血來解開咒語,要么把它埋在河邊,假裝什么也不曉得。如果看見了不管,咒語會起作用,“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下旬,日軍占領(lǐng)了廣西柳州,月底分兵進犯黔南,十二月初占領(lǐng)黔南重鎮(zhèn)獨山縣城。繼而占領(lǐng)荔波、三都、丹寨三縣。水電報正是在這個時候漂流而下。但一九四四年的日軍已是強弩之末,入侵黔南僅十余天就不得不撤回廣西。這樣一來,撿到水電報的人只好把它埋在岸上。一九八○年興起的傳說與財富有關(guān)。說那位制作水電報的軍人,在臺灣做了大官,他托人帶話回來,愿意用每塊一萬元的價格,收購當年的水電報。一萬元不是人民幣,是臺幣。當時沒人知道一萬臺幣價值多少,反正覺得一萬不少,一個中學老師的工資一個月才四十七塊錢哩。但是整個楚米河流域,上過黃埔軍校的只有一個人,這個人解放初期帶了一個團回老家打游擊,只打了三個月就被消滅。傳說被重新豐富。說制作水電報的軍人早死掉了,但他的后人在臺灣當了大老板,為了紀念他父親,他決定出錢收購父親制作的水電報。本來很多環(huán)節(jié)都經(jīng)不起推敲,但在財富的引誘下,所有環(huán)節(jié)都在不知不覺中順從著人們渴求暴富的心理。不過,同時又為以此種方式獲得財富感到害羞。他們在河邊挖掘時,是以挖野菜、挖草藥為名。這股風吹了大半年,沒有一個人挖到。漸漸地,挖的人少了,時間一長,河邊奇形怪狀的土坑也被撫平了。

十幾年過去了,桑家政再到河邊尋找水電報,跟風的人很少。他們已經(jīng)知道,一萬臺幣不算大錢,手氣好的話,也就幾圈麻將的事。剛開始,輿論對桑家政有幾分不滿:他當過武裝部副部長,有可能知道水電報埋在哪兒,幾十公里的河岸,他至少知道個大概;同時,還有可能知道買主也就是臺灣大老板在哪里,水電報找到后如何交易。于是有人說,他有退休工資,老婆有退休工資,兩個兒子也有工作,還不滿足,還來挖水電報,真是貪得無厭。

桑家政一挖就是十多年,還買房子住在楚米河挖,輿論終于轉(zhuǎn)向:要么遠不止值那點錢,要么另有秘密。桑家政不在鎮(zhèn)上行走,鎮(zhèn)上的人下鄉(xiāng)時見到他,有心停下來向他問個究竟。他說不是為了錢,等他挖到大家就知道了。這樣一來,別人看見他騎著嘉陵摩托一縱一躍行駛在鄉(xiāng)間公路上,就會產(chǎn)生模糊的嫉妒和憂傷。

桑原接到桑樹電話這天,他的上司告訴他,有人寫匿名信,將他釋放吸毒人員的事告到市局去了。桑原說,是啊,我是釋放了他,但為這事告我也太沒良心了,不過隨便,領(lǐng)導(dǎo)想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

他去了鄉(xiāng)下。他看中了一塊石碾,想把它搬回家來。石碾是用來碾稻谷的,因為分量太重,他沒想好怎么搬。

這天他決定去把石碾搬回來,除了喜歡石碾上扇形石紋,還因為以前楚米榨油房也有一塊。當時并不覺得它有什么好,后來它消失了。在郊區(qū)居然看見,桑原一下就喜歡上了。不過,去把它搬回來,除了喜歡,也是為了讓石碾的重量壓住自己的不快。那位吸毒下屬四年前被辭退,桑原當時還是副隊長。下屬的毒癮是臥底時染上的,為了不讓毒販懷疑,他也跟著吸。他臥底七年,七年中破獲十一樁大案,參加過公安部的表彰大會。但他已經(jīng)染上毒癮?;氐絾挝缓螅仁峭ㄟ^內(nèi)部安排強制戒毒,戒了幾個月以為沒問題了,但他一走到街上,就知道哪里能買到毒品。即便到了陌生城市,他也能一眼就認出毒販們留在墻上的記號,他們有一套完全屬于自己的符號系統(tǒng),無論怎樣變化,熟悉這種符號的人都能一下認出來。把他們放到月球上住十年八年,他們下來后照樣一眼就能找到。這種符號混跡于野廣告之間,它們的吸引力和毒品本身一樣強大。這位有功之臣知道自己完蛋了,主動到戒毒所戒過兩次,出來后都以失敗告終。被單位辭退后,他多次上訪、求情,上訪信到了上級的上級直至公安部,一層層轉(zhuǎn)批下來,都是同樣一句話:請原單位妥善解決。這和他出入戒毒所再復(fù)吸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懷著希望進去,出來后一敗涂地。他告訴桑原,單位補貼的錢早就花光了,去年開了個服裝店,無論生意好壞,他都沒心思,“要是你以前抓住我,我會不好意思,現(xiàn)在我沒有這種感覺了?!鄙T巳賶K錢給他,他毫不客氣,幾乎是一把搶了過去,他的眼神和表情都表明,這些錢他一會兒就會換成毒品。桑原感到無可奈何,也感到難過。桑原說,你還是去戒毒所吧,你自己去,我就不送你去了。他說,好吧,我去。桑原知道他不會去,以前他會去的,現(xiàn)在他不會去了。他已經(jīng)很瘦了,眼珠都快掉出來,別人無法斷定他還能活多久,但肯定不會長命百歲。桑原當時閃過一個念頭,這個人將來死了,也許骨灰都要比正常人少很多。臥底時,他的打扮像個小流氓,腳指甲涂得紅艷艷的,一只耳朵上戴著茶杯蓋那么大一個耳環(huán),極具表演天分?,F(xiàn)在,他像個失魂落魄久治不愈的絕癥患者,自己不抱希望,也不相信別人能給他希望。

“一個人最終留下來的,不過是鉛筆頭那么大一撮磷和做一顆大釘子的鐵。說到底,這點磷和鐵也不是你的,它們來源于大地,最終得歸還給大地?!?/p>

正是這句話,讓他作出放人的決定。這句話寫在臺歷上,是他在一個叫胡楊林的社區(qū)聊天時,一個網(wǎng)名叫美靈的同行告訴他的。這位前緝毒警對桑原說,如果你以前抓住我,我會不好意思。其實桑原看見他的剎那間,首先感到尷尬的是他自己。這天晚上他到天亮也沒睡著,想到這位同事的處境,想到人生的無常,被一種不輕也不重的情緒折磨著。

他本想去楚米一趟,看看榨油房是不是像鎮(zhèn)長說的那樣危險。鎮(zhèn)長說,老爺子打了十幾根鉚樁,把房子拴在這些鉚樁上,還在房子前面的河岸上掛了三個牛鈴鐺監(jiān)測大水。鎮(zhèn)長忍不住揶揄,“他老人家太有才了。”桑原覺得,如果這幾天去請假,領(lǐng)導(dǎo)會認為他是故意的。嘴上說領(lǐng)導(dǎo)怎么處理都行,但他并不想給他們留下耍小脾氣的印象。

石碾在郊縣一個景區(qū),三十七公里,桑原到那兒時,最后一抹夕陽從山坳間暗下去,仿佛顧不上人間的惆悵。談好價錢,天已經(jīng)黑了。桑原倒好車,等把錢裝進衣兜、認真扣上扣子的中年農(nóng)民找?guī)讉€人來幫忙,他咧嘴失笑的樣子讓桑原感到難過,覺得不應(yīng)該講價,應(yīng)該多給兩百。這時桑原的電話響了,是桑樹。

“哥,你在哪里?”

桑樹的聲音就像他被欺負了,叫桑原去幫他打架。但桑樹第二句話一出來,桑原的腿一下就軟了。

“爸出事了?!?

桑樹說,今天下大雨,榨油房被沖走了,爸爸下落不明。桑原說,今天沒下雨呀。桑樹說,楚米一帶從早上七點一直下到下午三點,雨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修公路倒在河里的渣土被沖開后,楚米河變成了一條大河,最高的浪頭撲到老街上來,把街邊的臺球桌都卷走了。大水來得猛,去得也快,一個小時就消下去了,現(xiàn)在河堤下面的跳蹬都快露出來了。

“你打爸爸的電話了嗎?”

“打過了,不在服務(wù)區(qū)?!?/p>

聽到石碾砸在車廂板上的聲音,桑原責怪自己,都這時候了,還搬這個東西干什么?他告訴桑樹,他馬上趕回去。搬石碾的村民見桑原臉色難堪,以為他在懊惱在后悔,在他們眼里,這畢竟是一塊廢棄的石頭,卻要了他八百塊錢。

坐進車里,桑原深呼吸了三次才啟動鑰匙。開出兩公里后,終于冷靜下來,把車??吭诼愤?,先向上司請假,給副手說明情況。最后一個電話打給妻子,妻子是中學語文老師,最近迷戀于用黃豆綠豆黑豆白豆紅豆做豆?jié){、熬五行粥,看哪幾種豆豆養(yǎng)顏效果好,對其他事毫無興趣。桑原沒告訴她父親失蹤,也沒說去哪里,她也沒追問。打完這些電話后,他檢查了一下車況,然后朝最近的高速公路收費站駛?cè)?。他想到了花圈、火化、哭喪等等不吉利的事情,在上高速公路之前,他搖下車窗吐了口唾沫,把不吉的想法吐出去。

桑家政對桑原說過水電報的來龍去脈。他挖水電報不是為了發(fā)財,也不是好奇,而是為了給梁大勻正名。

梁大勻被父親帶到學館交給先生后,又帶他到離學館三里路的村子里去認親,學館不提供食宿,未來的幾年,他只能在親戚家搭伙。梁大勻的親戚家與桑家政家隔著一片竹林。梁大勻趁父親和親戚喝酒,一個人跑到竹林里,從褲腰帶上摘下自制短刀,選中一根竹子投擲過去。投中了贊聲“哈”,投偏了埋怨一聲“日”。在“哈”和“日”中,竹子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凇0咧裼钟灿只?,飛刀沒有一次穩(wěn)穩(wěn)扎在上面,他不氣餒,非常有耐心地練習著。

桑家政從竹林另一邊鉆過來,遠遠地看著梁大勻練習飛刀,他的第一印象是這個野孩子有點兇悍。梁大勻發(fā)現(xiàn)他后,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將飛刀朝一棵杉樹飄去。杉樹能吃住刀子,梁大勻的飛刀百發(fā)百中,每次都能穩(wěn)穩(wěn)地扎在杉樹上。桑家政既害怕又佩服,同時還有嫉妒和不屑。他沒料到,幾天后,他們成了同學。

在團林學館三年,梁大勻除了練習飛刀,還練習自創(chuàng)的飛檐走壁,對先生所教,無論新學舊學一概不感興趣。學館旁邊丈余高的土坎,是他練習飛檐走壁的場所。土壁上有鋤頭撬挖時留下的漂亮塹步。他后退七八米,借助瞬間爆發(fā)的力量,腳尖摳住二指寬的塹步,在土壁上輕盈地劃一個圓弧后又落下來。每天上百次練習,直至有一天他一躍而上,站到了土坎上面。

桑家政告訴桑原:“在團林學館上學那幾年,什么事都清清楚楚,仿佛就在昨天。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越想越覺得糊涂,時間是亂的,事情也是亂的?!?/p>

桑原心想,這是因為年紀,年紀越大,越能記住年輕時的事情,對成年以后的事反倒記不住。他覺得說出來會傷害父親,傷害一個上了年紀的人。

“是不是因為當時太亂,頭緒太多?”桑原以給父親找臺階下的孝心問道,“剿匪,征糧,土改,還有什么?是不是還有鎮(zhèn)反,清洗不純分子,優(yōu)撫什么的?一樁接一樁,幾樁交織在一起?!?/p>

桑家政沒有回答,他試著勘破彌漫在心頭的亂史,從頭說起:

“從一九四八年開始,打仗的謠言就像蝗蟲一樣四處亂飛,一會到了眼前,一會又飛得遠遠的。到一九四九年更嚴重了。我爹有一天種小麥,種到一半賭氣跑回來,說不種了,種出來還不知道是誰的呢。但第二天天不見亮他就催我們下地,我才說了一句,你不是說種出來不知道是誰的嗎?他順手操起一根棍子就把我痛打了一頓。那一頓打得真慘,血把褲子都粘在肉上了。團林學館的國文老師說,‘管他哪個坐朝廷,我教我的書,他殺他的豬。農(nóng)歷十月二十八,國文老師聽說縣長和縣署人員跑了,他也在這天悄悄溜掉了,連學館拖欠的錢糧也不要了?!?/p>

桑家政早已原諒父親,對國文老師的嘲笑卻未減少。桑家政說:

“我不知道梁大勻是什么時候跑的,反正最后半年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經(jīng)常逃學。只記得有一天他回來了,走到平時練習飛刀的斑竹林,‘叭地甩手一槍,把一根竹子打折了。村里人想搞清楚到底是槍聲,還是鞭炮聲,他沒等大家趕到,縱步躍上學館后面的土坎,跑了。后來才知道他參加了武工隊。

“我剛參加工作時,在縣民政科當科員。當時好多單位都叫科,后來才升格為局。一九五一年七月成立縣武裝部,政治股需要一個有點文化的人,我從民政科調(diào)到了武裝部。萬萬沒想到,我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審查梁大勻的案子。他的案子不算最主要的工作,當時最主要的工作是‘三反,‘三反搞了八個月,‘五反又開始了。審查梁大勻只有平時抽時間進行。”

桑原問:“梁大勻是反革命?他參加的武工隊是反革命組織?”

桑家政說:“梁大勻不是反革命,武工隊不是反革命組織。審查他,是因為他說不清楚武工隊的隊長是怎么死的。

“一九五○年,武工隊與以前的民眾自衛(wèi)隊起義人員合并,成立縣大隊。幾個月后縣大隊撤銷,部分人員編入公安局,剩下的充實到各區(qū)治安大隊。楚米治安大隊的隊長名叫楊扭強,以前是武工隊的隊長。第二年四月,楊扭強奉命去重慶學習,學習還沒結(jié)束就回來了,回來后和梁大勻去牛逢灣。兩個月后,梁大勻一個人回來了,楊扭強死了,他們?nèi)ヅ7隇辰邮盏膬砂俳镢y錠也不見了。”

“兩百斤?哪來那么多?”

“牛逢灣前面有一個地方叫銀廠壩,銀廠壩不產(chǎn)銀子,但自古以來,那里的人特別喜歡打造銀器。北宋初年,明朝大將傅友德平定云貴叛亂,滅了南詔國②。叛亂被平定了,敵對情緒并沒消失。朱元璋命令這支軍隊就地駐防,永鎮(zhèn)邊陲。這些軍士把家小從老家?guī)С鰜?,再也沒回去過。他們是從富庶地區(qū)遷徙來的,在偏僻的山間盆地定居下來后,發(fā)現(xiàn)朝廷統(tǒng)一的貨幣用處不大,大家都是拓荒者,以物易物比買來賣去更方便,于是把積攢下來的銀幣投入熔爐,把它們錘碾成銀飾戴在身上。幾百年過去了,這種習慣一點沒變。他們本來是蘇北一帶的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當?shù)赝林??!?

桑原說:“銀廠壩我知道?!?/p>

桑家政說:“那個畢業(yè)于黃埔軍校的上校旅長,就是銀廠壩的人。旅長的副官姓黃,多次到過銀廠壩。一九四九年冬月二十一,旅長的副官來到銀廠壩,說旅長已經(jīng)到臺灣去了,現(xiàn)在派他來接父老鄉(xiāng)親去臺灣,家產(chǎn)能換成銀子都換成銀子帶走,不能換就丟掉。因為他是旅長的副官,銀廠壩的人都聽他的,不但賤賣所有家產(chǎn),還把所有銀子熔煉成銀錠以便攜帶。臘月初一,他們提前一個月過年,這天拜完菩薩,祭過祖墳,趁著夜色出發(fā)了。他們乘坐的是竹筏,為了互相照應(yīng),十多架竹筏連在一起,說是漂到烏江再換大船。竹筏漂到綠塘峽,被橫在河上的繩子攔住了,大繩不止一根,長短不一,竹筏是慢慢被攔住的。峽谷里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人知道竹筏停了下來,也沒有人知道幾只小船正在靠近。離峽谷最近的人家也有七八里,因此沒有人聽見槍聲。事情發(fā)生在午夜,峽谷里沒有一個目擊者。老老少少一百多號人,有的被打死了,有的掉到水里淹死了。只有幾個運氣好、水性又好的人潛入水中,往下游順水泅渡了好一陣,才活著爬到岸上。

“幸存者跑到楚米報案,楊扭強立即帶武工隊趕往出事地點,并通知所有卡點注意盤查。這時已經(jīng)天亮了,不時有尸體從水上漂來。武工隊四百多人,差不多有一個營的兵力。他們在牛逢灣追上副官的人馬,雙方交了一陣火,副官和他的手下全是美式武器,但武工隊人多,對地形更熟悉。武工隊死了十幾個人,副官的手下死了四個,他們縮到一個山洞里,武工隊奈何不得。楊扭強派人借來迫擊炮,往山洞連開兩炮,總共只有兩發(fā)炮彈,都打歪了。副官害怕了,爬出山洞往銀廠壩方向逃竄。武工隊緊追不舍,追到銀廠壩,把他們?nèi)扛傻袅?。?/p>

“銀子呢?”

“剛開始沒人知道銀子不銀子,銀廠壩那幾個幸存下來的人不說出,恐怕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區(qū)公所派民工沿河打撈尸體,以便就地掩埋,那幾個哭爹喊娘叫破嗓子的人,也和民工一起撈尸體,撈起來就搜身,看銀子還在不在。撈了三天,撈上來的尸體都被仔細搜查了一遍,一塊銀子也沒找到。他們這才說,他們被旅長的副官騙了。每個當家人都是揣著銀子上的竹筏,多的上千兩,少的也有二三百兩。滅掉副官后,楊扭強帶人在牛逢灣和銀廠壩搜查了好幾天,也沒找到。是真沒找到,還是找到了故意不說,這是個謎。臘月十九,黔北十幾個縣都解放了。后來武工隊裁員,成立楚米區(qū)治安隊,楊扭強仍然是隊長。楊扭強這人脾氣大,膽子也大。原先打算等他去重慶學習回來,不讓他當治安隊隊長,凡是摸槍的職務(wù)都不讓他當,準備讓他當農(nóng)林科科長。他中途回來沒人知道,梁大勻匯報后還沒人相信,打電話到重慶了解,才知道是梁大勻真的逃學了。楊扭強原先是保警隊隊長,四九年六月的一天,他和兄弟楊扭高把石徑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殺了,起因是楊扭強敬他酒他不喝,楊扭強認為鄉(xiāng)長看不起他,第二天把鄉(xiāng)長和鄉(xiāng)長的保鏢都殺了。他躲了三個月,四十九軍八二五團團長練可白是吉水人,九月份回來招兵,楊扭強化名李明強去參軍,因為會操練隊伍,當了個營長。這年十月初,楊扭強聽從地下組織的安排搞武裝暴動,把人和槍分離出來,以‘大青山游擊隊為旗號,楊扭強任司令,在鳳岡、思南、德江三個縣,把政府軍打得顧得了頭顧不了尾。地下組織成立城關(guān)、楚米支部,同時在各鄉(xiāng)成立武工隊,楊扭強將人馬帶回楚米,成立楚米武工隊,自任隊長,楚米武工隊就是這么來的。”

“這個武工隊有點復(fù)雜?!鄙Tf。

桑家政說:“這個人要是不死,在一次又一次的運動中,不是他整死人,就是人家整死他。”

桑原看到高速公路旁的巨幅廣告:我們是真心的。是本地一個商廈的招商廣告。這句廣告讓桑原一下內(nèi)疚起來:這么多年來,父親都在認真講述,但沒有一個人認真聽,包括他最欣賞的兒子桑原。桑原在石徑公社前進大隊上小學那幾年,桑家政多次帶他去團林養(yǎng)豬場看望梁大勻。養(yǎng)豬場是團林供銷社的,是社會主義的養(yǎng)豬場。梁大勻穿了件藍色大褂,這件大褂是供銷社發(fā)的勞保用品,使他和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一下區(qū)別開來。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只能穿自己的補疤衣服,并且沒人叫他們飼養(yǎng)員,而是叫他們喂豬的。飼養(yǎng)員這個名稱不僅多了幾分文氣,而且供銷社是公社的,他還是拿工資的人,比生產(chǎn)隊喂豬拿工分的人要高貴得多。至少在農(nóng)民的眼里,他是高貴的,盡管在公社干部的眼里,他和農(nóng)民沒什么區(qū)別。這一點還連帶影響了豬圈里的豬。供銷社養(yǎng)豬場的豬能吃上公社食堂的潲水,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場的豬只能吃清水煮野菜。農(nóng)民家里的潲水留給自己養(yǎng)的豬吃,對集體主義的豬愛莫能助。體制的厲害,農(nóng)民也感受到了。生產(chǎn)隊的社員忍不住感慨,當豬也要當公社的豬啊。

桑原也喜歡公社的豬,他每次去,梁大勻都要從豬圈捉一只公豬仔,把睪蛋劁下來,用菜葉包好燒給他吃。確實香,但肉太少了,桑原總是感到意猶未盡,暗想什么時候吃二十副,吃個心滿意足才好。這只劁給桑原解饞的公豬仔是梁大勻有意留下的,劁晚了,體瘦毛長。梁大勻說,再不去勢,它就要禍害豬場的母豬了。禍害的含義,桑原聽懂了,夾著雙腿不敢動,直至那股勢力隱退,才松下身體,貌似什么也沒發(fā)生。梁大勻經(jīng)常把小豬仔裝在藍色大褂的口袋里。這是剛生下來、搶不到母豬乳頭的小豬,梁大勻把它們揀出來單獨喂養(yǎng)。等它們有競爭力了再放回豬群。小豬仔的嘴筒子搭在口袋上,眼睛瞇縫著,不停地哼哼嘰嘰。梁大勻的女人名叫朱惜糧,她把定量糖票買來的白糖化成糖水給小豬吃。這個耐性十足的女人給小豬喂糖水時滿臉慈愛,輕聲責備小豬把奶嘴咬壞了,這種橡膠奶嘴連楚米都沒有賣的,要請人從遵義帶回來。

桑原聽人說,朱惜糧以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原先的夫家是楚米鎮(zhèn)的地主老財,楚米河兩岸的土地有一半是他家的,鎮(zhèn)上榨油房和糧店也是他家的。一九五○年八月搞反霸斗爭,老地主被槍斃,財產(chǎn)被沒收,朱惜糧的男人、老地主的獨生子既怕又想不通,在一天夜里上吊死了。當時叫死得好,后來叫自絕于人民。這不是為了說著好玩,而是賦予政治色彩后具有毋庸置疑的合理性。幾年后,梁大勻不顧閑言碎語,把朱惜糧娶了過來,不準別人再叫她地主婆。這中間有怎樣的驚心動魄,桑原并不清楚。父輩們的一生,個人的驚心動魄和歷次運動緊密相關(guān),沒有經(jīng)歷過這些運動的人,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和理解。就像梁大勻大褂口袋里的豬不可能理解生產(chǎn)隊豬欄里的豬。

別人怕梁大勻,桑原一點也不怕。有一次為供銷社烘烤蠶繭,火太大,蠶繭烤出油了,油滴在火上引燃烘架,烘架引燃烘房,梁大勻在救火時臉被燒傷,半邊臉燒爛了,還瞎了一只眼睛,不認識他的人猛然看見這張臉,都會被嚇一跳。而朱惜糧是如此漂亮,她的面容,她的聲音,她的步態(tài),不但讓人感到欣悅,還會讓你面呈謙和,好像她的長相能在別人心里分泌出一種甜蜜的成分。

梁大勻和桑家政說話、喝茶,出其不意掏出劁豬刀,飛刀將板壁上爬行的蒼蠅切成兩半。桑原用一片斷鋸做了一把短刀,偷偷練了幾個月,能勉強把刀扎在板壁上,沒有準頭,想扎哪兒,偏偏扎不準哪兒。桑家政見他練飛刀就呵斥,嘴上說不能破壞公物,心里其實對擲飛刀很輕視。梁大勻飛刀擲得那么好,這輩子過得這么慘,他不希望兒子的人生像梁大勻那樣糟糕。

桑原當時以為,父親帶他去見梁大勻,是因為他們是同學,是朋友,直到最近兩年,他才知道,父親找梁大勻是為了叫梁大勻?qū)ふ易C據(jù),證明他確實清白。但他不是以審訊的口氣,而是以擺談的方式,他們的交談因此摻雜著日常生活,像兩個有矛盾但始終骨肉相連的兄弟。梁大勻?qū)ふ易C據(jù)早就煩透了,他寧愿被冤枉,也不愿沒完沒了地被糾纏。

事情的經(jīng)過,桑家政已經(jīng)向桑原講過至少三次,零星半點提到的次數(shù)就更多了。每次講述,他都要強調(diào),這是梁大勻說的。意思是在沒找到水電報和銀子之前,梁大勻的話只能作為參考,還不能作為結(jié)論。

梁大勻說,一九五一年四月,他在楚米治安隊執(zhí)勤。治安隊院子里有一棵櫻桃樹,櫻桃紅透了,但誰也不敢去摘。院子是一個大地主家的,被治安隊征用了。幾個月前,那個自絕于人民的人就是在櫻桃樹上自行了斷的。上吊前,他用斧頭砍肚子,不知是下手太輕,還是用錯了工具,倒在地上十余個小時斷不了氣。治安隊的人聽不得他要死不活的哼叫聲,朝他家吼了一陣:不要叫了,要死好好死嘛,叫什么叫。那天晚上,他吊在櫻桃樹上,終于遂了大家的愿,順帶也遂了自己的愿。是誰幫他吊上去的呢,憑他自己不大可能,很多人都懷疑是那個漂亮女人。這個問題沒人深究,倒是治安隊的人,不時仍舊聽見綿綿不絕的哼叫聲,總覺得那人死了還在跟他們作對,這更加堅固了他們對地富反壞右的看法:你不打他他不倒,倒了也陰魂不散。

梁大勻每次陳述,都要提到櫻桃樹,提到小地主的死。在他,不提就不知道如何開頭,在審訊者這邊,越來越給人留下他同情階級敵人、是非不分的印象。后來他堅決把朱惜糧娶來做老婆,這種印象完全落在實處,這輩子永不翻身,即便心軟的人,也覺得他是自找的。他能用燒傷變形的臉和燒瞎的眼睛鎮(zhèn)住閑言碎語,但鎮(zhèn)不住一次次運動的沖擊。

紅透的櫻桃沒人敢摘,梁大勻也不敢,平常好像雷公的飯都敢吃,對一個吊死在樹上的男人,是心存畏懼的。

有天傍晚,楊扭強站在櫻桃樹下向梁大勻招手,梁大勻被嚇得頭皮發(fā)麻,肚皮發(fā)涼。待他認出楊扭強,全身又一陣發(fā)熱,骨頭發(fā)軟。

他從團林逃學出來就跟楊扭強一起殺人放火,武工隊跟保安團和防剿大隊作對,保安團是正規(guī)部隊,官兵千余人,武器比武工隊好多了。防剿大隊人不多,但有各鄉(xiāng)鎮(zhèn)防剿中隊配合,武工隊不敢硬碰硬。武工隊和他們作對不是打仗,而是偷襲,偷襲最常用的手段是殺人放火。殺對方幾個人、放一把火震懾一下,鉆進山溝躲上幾天,再到別的地方殺幾個人,放幾把火。解放軍已經(jīng)橫渡長江,保安團和防剿大隊的確焦頭爛額。

梁大勻叫了聲楊隊長,雖然認出來了,但他還想用聲音確認一下。楊扭強打手勢叫他不要說話。他背了一個帆布包,看樣子他連家都沒有回。楊扭強家里只有他一個人,他住的房子在楚米鎮(zhèn)最繁華地段,離那個界碑不遠。房子也是治安中隊征用的。梁大勻走到櫻桃樹下,不解地問:

“楊隊長,你不是到重慶學習去了嗎?”

他無法一下把這個平時威風凜凜,此時賊頭賊腦的人合而為一。

楊扭強再次用手勢叫他不要說話,同時用擺頭和眼神叫他跟他走。離開治安隊到楚米河,楊扭強盡走小巷道。其時天色已晚,街上行人稀少。

走在村道上,楊扭強越走越快,梁大勻緊緊跟隨,心想楊隊長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叫我一起去,他這么看重我,我一定要好好干。梁大勻滿頭大汗,但他并不覺得累。羊腸小道一會上一會下,在夜色的籠罩下,他們像兩只狐貍,上坡下坡一樣輕快。幾十年后,他一想到自己曾經(jīng)屁顛屁顛地跟在楊扭強的后面,就感到恥辱,感到自己真他媽的賤。

楊扭強突然問梁大勻:“你有幾弟兄?”

梁大勻說:“我有三個妹妹,一個姐姐。”

“你帶槍了嗎?”

“沒帶?!?/p>

“刀呢?”

“也沒帶?!?/p>

楊扭強沒說話。梁大勻抱歉地說:“我不知道要帶槍,要不要我回去拿?”

楊扭強說:“不用了。”

“那我去附近人家借支火槍?我認識一個獵人?!?/p>

“不用了?!?/p>

“是抓特務(wù)吧?”

“唔。”

梁大勻說,楊扭強叛逃后,他才如夢初醒,他帶沒帶槍,帶沒帶刀,一眼就能看出來,楊扭強這么問他,是怕他帶著家伙,關(guān)鍵時刻于他不利。

半道上,兩人總共就說過這幾句話??h境幾大匪首相繼被擊斃,土匪氣焰已滅,小股土匪或龜縮山洞,或繳械投降,梁大勻因此設(shè)想,不應(yīng)該是土匪。加上去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縣委緊急戒嚴令規(guī)定“行人、商旅必須持有村、鄉(xiāng)通行證或路條方可通行”, 這個規(guī)定讓異己分子幾乎無處藏身,還沒被捉到的,往往是級別比較高的潛伏人員,他因此推斷,他們這是去捉拿某個高級特務(wù)。

他對楊扭強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但總感到有幾分怕他。楊扭強身材不高,矮胖,走起路來像樹樁在移動。梁大勻始終沒搞清楚,自己為什么敬畏這個人。好像因為他是隊長,好像因為他殺過人,好像因為他不愛笑,好像因為他發(fā)笑時突然收住笑,臉變僵硬的速度太快。幾個月后,梁大勻在接受質(zhì)詢時仍百思不得其解:我硬是沒有想到他會當叛徒。訊問者不耐煩地打斷他:什么叛徒?是不是叛徒不由你說了算。

牛逢灣森林茂密,黯淡的星光被樹枝遮擋住了,樹林里沒有路,但楊扭強像長了夜眼一樣,在樹叢中拱來拱去,非常靈活。梁大勻的衣服被荊棘掛破了,手背和臉也被掛出血了。被荊棘掛住時,他沒時間停下來解開,只好憑蠻力往前拽,衣服拽破,荊棘扯斷,兩敗俱傷。他們碰到野豬,碰到巖羊,碰到狗獾,它們?nèi)级汩_了,被他們的莽撞嚇壞了。梁大勻很興奮,想到回去后向同事吹噓今晚的夜行,他幾乎要笑出來了。剛才疾走了四個小時,現(xiàn)在又在樹林里拱了兩個小時,楊扭強直起腰,說了聲:到了。梁大勻感到眼前一亮,才知道已經(jīng)走出樹林,到了一個斜坡上。

梁大勻還沒明白“到了”是什么意思,長滿亂石的斜坡上除了光滑的石頭,只有雜草和灌木。楊扭強爬上一塊石頭,繼續(xù)往斜坡上前進。在這些光滑的石頭上攀爬,并不比鉆樹林容易。這些石頭在月光下看不出什么,爬上去才知道有青苔,如果腳下打滑,骨頭碰在石頭上,要比荊棘抓破皮膚痛多了。楊扭強摔倒兩次,他大聲咒罵著,咝咝咝地吸氣。梁大勻替他揉了兩下,反被楊扭強踢了一腳:操你媽!你要給我弄斷呀。楊扭強坐在石頭上,因此沒踢上勁,但梁大勻渾身發(fā)軟,委屈和恥辱同時讓自己不知所措。他低聲下氣地說,我輕點。他之所以低聲下氣,除了上下級關(guān)系,還有平時積累的尊重。楊扭強沒理他,只顧咝咝叫。他正要伸手去揉,被楊扭強擋開了,楊扭強勉強笑著說:摸都摸不得。等楊扭強痛得不厲害了,他們才繼續(xù)往前走。

憑楊扭強旁若無人的叫罵,梁大勻感覺出來了,他們不是來捉拿什么人,而是來拿什么東西。這讓他泄氣。他快樂的心情大大減退了,他不高興地想,拿什么東西呀,半夜三更的。正這么想著,踝子骨突然被一塊側(cè)凸的石頭狠狠碰了一下,痛得他抱起腳原地轉(zhuǎn)圈。楊扭強沒有等他,更沒回頭問一聲,他自顧自地攀爬著,四肢著地,不時像狗撒尿一樣翹起一條腿,是那條痛腿,他的膝蓋還不能隨意彎曲。帆布書包阻礙攀爬,但他沒有丟下它。

梁大勻一瘸一拐地跟上去。在斜坡的盡頭,是一道兩丈余高的絕壁。在絕壁左下側(cè),是一個山洞。梁大勻想起來了,這是上次他們從龍泉區(qū)借迫擊炮,兩炮都轟歪了的山洞。剎那間,梁大勻感到緊張,他不是怕洞子里有敵人或者野獸,而是從櫻桃樹下見到楊扭強起,到此時為止的反常行為,他感到很亂。眼前的一切是明確的,卻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腦袋像被大太陽曬燙了一樣,用不上勁。“他會不會害我……他害我干什么?他要是害我,我可不怕?!边@話在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他覺得自己蠢極了,就像這話是別人強行塞進他腦子的,把聰明的想法取走了,把愚蠢的想法塞進來。

從加入武工隊到現(xiàn)在的治安隊,已經(jīng)有兩年了。兩人平時直接接觸并不多,梁大勻打仗時很勇敢,如果騷擾保國民兵隊也算打仗的話。楊扭強從沒單獨給他下達過什么命令。今天只有兩個人,走了這么遠,沒別的人,就兩個人,才會有受寵若驚之感。梁大勻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頓時感到害臊。他的腦子終于清醒了一點。他聽別人說起過楊扭強的為人,下得手,并且下手重,其實就是心狠手辣,但沒人用心狠手辣這個詞。以前,梁大勻不關(guān)心這方面的情況,覺得和自己無關(guān)。但是現(xiàn)在……我想多了,想到哪里去了!他又一次埋怨自己愚蠢。

楊扭強要在洞子里燒一堆火,必須去找干草和干柴來。沒東西做火把,但洞子不深,燒一堆火可以勉強照見洞子深處。梁大勻找到一根干柴后心里輕松多了,仿佛因為有了這根干柴,一切又應(yīng)另當別論。

火鐮和火石碰撞的火花把火絨點燃后,梁大勻比剛才更平靜了。他想,有本事的人脾氣都不好,自己脾氣其實也不好。

山洞像一張扁嘴,不高興似的向下彎,變成一道窄窄的石縫。一根拳頭粗的干柴燃起來后,楊扭強把它拿起來,但火苗一會兒就熄了,并且任憑他用力劃動,紅色的火頭越來越暗淡。他懊惱地把它重新丟進火堆。洞子里布滿大大小小的石頭,石巷時而寬時而窄,彎來拐去,火苗閃爍不定,即使火苗能立起兩尺高,也照不見多遠,光線被亂石檻擋住了。細棍和干草躥起的火苗高,但只能保留短短十幾秒鐘。粗大的干柴火苗很低,但持久、穩(wěn)重,烤火很好,用來照明不行。

楊扭強和梁大勻用干草樹皮綁了兩支長長的火把,預(yù)備一支點著進去,一支點著出來。直到這時,梁大勻仍不知道進去干什么。他想問,但他看出來了,楊扭強不想和他說話。他很急躁,動不動就大聲呵斥,嫌梁大勻動作太慢了。他大聲呵斥時倒也不是發(fā)火,而是想盡快離開這里。梁大勻看出來了,隊長很興奮,但同時又好像在為什么事?lián)鷳n。

山洞不深,他們打著火把只走了十幾分鐘,就到了一個鄂腔似的洞廳。楊扭強搬開幾塊亂石,三個箱子露了出來。楊扭強抑制住狂喜,把其中一箱拖到洞廳中央。箱子不大,但很沉,他望著它們笑了。這是幾個小時以來,梁大勻第一次看見他笑。

“知道這是什么嗎?是黃副官從銀廠壩那些人身上搜來的銀子。黃副官打死了帶銀子的人,我們打死了黃副官。”

“這么多?”梁大勻說,他也抑制不住興奮。

“銀廠壩本來就是以銀子多出名嘛。”

楊扭強用石頭把箱子砸開一個洞,取出幾塊看了看,然后用一團草把這個洞封起來。這些銀子的大小和形狀都不一樣,有的是條狀,有的是磚塊狀。箱子上的每塊木板都有字,內(nèi)容相同:

乖戾之幫 侵我疆土 殺我同胞 我等豈屈膝之輩 今制此書 高鳴金鼓 誅殺倭奴 急急如律令

搶劫銀子的人搶了銀子,用受害人攜帶的水電報釘成箱子,箱子有點像彈藥箱,只有當過兵的人才會做成這種模樣。水電報正面是檄文,背面是符咒,檄文用毛筆書寫,隸體,符咒用朱砂所畫,字圖相兼。用朱砂畫的咒叫朱砂咒,咒語是“丹石鎮(zhèn)兇魔滅鬼崩研書靈符三界通行急急如律令”。那位上過黃埔軍校的旅長制作的水電報還沒發(fā)完,日軍已退出黔南。銀廠壩人把他們帶在身上,是想到了臺灣后,把它當成和旅長認親的憑證。

水電報上的文字梁大勻一句也沒記住。他看見文字就像小人看見君子一樣,始終無法親近。到了一九八七年,桑家政在縣文化館看見后,只看了一遍就記住了,回來寫給梁大勻,問是不是一樣的。梁大勻說,“看個雞巴。”無論桑家政說什么,他就是不看。

楊扭強和梁大勻把三箱銀子搬到洞子外面。見到銀子后,楊扭強的臉色好看多了,心也軟多了。他把青藤和茅草放火上燎了一下編成繩子,找來一根粗壯的干柴當扁擔,像補鍋匠一樣把銀子挑起來。他叫梁大勻扛剩下那箱,一會兩人再交換。梁大勻說,你先走吧,我歇會再走。從鉆進山洞開始,他的瞌睡就來了,他極力克制著,掐大腿,從草葉上捋來露水洗臉,搓耳朵。現(xiàn)在,既然東西已經(jīng)找到了,就不必忙了,他想,應(yīng)該好好休息一會再走嘛。他的計劃是先休息一陣,然后去農(nóng)戶家討點吃的。楊扭強挑著兩個箱子走了七八丈遠,見梁大勻沒跟在后面,他放下?lián)优艿蕉纯冢l(fā)現(xiàn)梁大勻睡著了。他沒像平時那樣生氣,踢他兩腳,或者吼他兩聲。他悄悄扛起箱子,準備一個人把它們轉(zhuǎn)移到河邊。他走了幾步,覺得這樣不好,不能留后患。他放下箱子,找了塊石頭,準備照梁大勻的頭打下去。梁大勻正在做夢,夢見桌子上有一碗肉,但離他有點遠,他要把它摟過來……正在這時石頭落下來,梁大勻頂在下巴上的手滑開,腦袋歪了一下,石頭打在他的肩膀上?!坝腥舜蛭??我搶了人家的肉?”梁大勻迷迷糊糊,看見一個黑影在面前晃動。楊扭強再次撿起石頭,梁大勻本能地連滾帶爬,石頭砸在腿上,躲過了第二次致命襲擊,聽見石頭撞骨頭的響聲,他心想骨頭一定碎了,但他感覺還不是很疼。看見楊扭強正在到處找石頭,他憤怒地問:“你要干什么?”楊扭強對自己沒能把梁大勻解決掉很惱火,而梁大勻更多的則是吃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躲閃時順手抓起一塊石頭,如果楊扭強再撲過來,他將不問為什么狠狠朝他的臉砸過去。他緊緊地盯著楊扭強,非常生氣,但更多的是想不通,想不通自己的隊長居然這么兇狠地打自己。他感到肩膀疼,腿更痛,但他不能讓楊扭強看出來,若是楊扭強知道他的腿已斷,楊扭強完全可以撲過來掐死他。楊扭強見解決梁大勻的最佳時機已經(jīng)錯過,垂下雙臂,放松繃緊的四肢,像屠夫承認待宰的大牲畜很難對付一樣朝梁大勻點了點頭說:

“銀子太少了,只有三箱,要是再多兩箱,我可以帶你走。但是太少了,我不能帶你一起走。不能帶你一起走,就不能讓你活著回去?!?/p>

梁大勻聽不懂這話是什么意思,這和要他的命有什么關(guān)系,他已經(jīng)看出來了,楊扭強不是打他幾下就算了,而是想要他的命。楊扭強見梁大勻仍然像傻瓜一樣看著他,就皺著眉頭說:

“你還沒看出來嗎?我要帶著這些銀子走?!?/p>

他的表情似在說,梁大勻你太傻了。而梁大勻被他單純的流氓氣息搞得更糊涂了。

“你要去哪里?”梁大勻干巴巴地問。

“我要去臺灣?!?/p>

“去臺灣?你不當隊長了?”

聽梁大勻的口氣,仿佛隊長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職務(wù),是可以光宗耀祖的位置。楊扭強以少有的耐心告訴梁大勻:

“銀子在中國不值錢了,因為中國解放了。只有在臺灣才值錢,在中國它們不是銀子,它們是廢鐵,只有到了臺灣,它們才是真正的銀子?!?/p>

梁大勻總算明白了,想到剛才楊扭強險些要了自己的命,他感到很委屈。他說:“你要去臺灣你去你的,你殺我干什么,我和你無冤無仇。”楊扭強對他的魯鈍感到不可救藥,要不是剛才打了他,他都不想再講廢話了。他冷冷地說:

“你和我確實無冤無仇,我怕你去報信。三箱銀子,我不能挑著它們走,只能走水路,走出本縣地界再走旱路,到時候用一箱銀子作路費,剩下的兩箱挑到臺灣。但水路太慢了,你要是回去報個信,他們打個電報就能派人在下游截住我。上岸后就不怕了,他們不可能知道我走哪條路?!?/p>

梁大勻的臉先是發(fā)白,然后發(fā)紅,豁然明白的剎那間,他難過極了。因為他沒有想到要去報信。如果楊扭強一個人走了,他醒過來只會內(nèi)疚,為自己沒跟上隊長而自責,哪會去報什么信。他覺得楊扭強根本不了解自己的為人,楊扭強的所作所為無疑是對自己人格的侮辱,這讓他既委屈又憤怒。從這以后的幾十年,他一想起這事就難過,就想把大地砸個窟窿。

“現(xiàn)在懂了吧?我剛才想殺人滅口,沒料到你突然歪了一下。既然現(xiàn)在滅不了口,我不能讓你空著手回去,這箱銀子你拿一半,剩下的你用衣服包起來。我不光要帶走你的衣服,我還要帶走你的褲子和鞋子,你只能打光胴胴,”楊扭強笑了一下,為自己想到如此兩全其美的辦法感到得意,“你敢光胴胴走,你拿不了銀子,你不敢光胴胴走,天黑了再回去,這個時候我多半上岸了,你報信我也不怕了?!?/p>

梁大勻不說話,他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的想法和楊扭強的想法背道而馳,統(tǒng)一不到相同的道上來。楊扭強急躁地說:

“我看你也是條漢子,干就‘當?shù)囊宦?,不干就‘宕的一聲,干脆點!”

梁大勻緊緊地攥著石頭,但苦衷已經(jīng)被他消化完了,用他自己的清高消化的,他說:

“你走,帶著所有的銀子走,我不要,我也不會去報信?!?/p>

“這不行,我不相信你,你得把衣服脫給我?!?/p>

梁大勻忍無可忍。他不恨楊扭強打他,他恨他不相信他,這比打死他更糟。他吼道:

“我叫你走你就走,你這個雜種?!?/p>

見楊扭強懵頭懵腦,他更自信了,他咆哮起來:

“滾,你給我滾,再不滾我整死你?!?/p>

楊扭強將信將疑,但他既殺不了梁大勻,又舍不得銀子,加上就要天亮了,山灣坡畔的勤快人就要起床了,楊扭強只好抱起銀子,幾步一回頭,直到鉆進樹林,他的心才落下去。在樹林里,他把銀子扛在肩上,沿著獵人踩出的小路奔跑起來。

楊扭強離開后,梁大勻坐在石頭上。他想忘記這一切,好好睡一覺。他閉上眼睛,右手托住下巴,就像楊扭強倒回來前一樣,眼睛一閉上就睡過去。這么“睡”了幾分鐘,一點睡意也沒有,腿和肩哪怕輕輕動一下,疼痛就會立即惡狠狠地制止他,不準他動。但睡不著的原因不是疼,而是暴風雨般的思緒,涌上心頭的難過和難堪。他時而想起剛參加游擊隊的情形,時而想起父親、母親,想起燕毛頂,想起治安隊。他離開團林學館加入游擊隊沒敢和家里人說,過了三個多月,父親梁丙安知道了,用斧頭把木瓦房的五根柱子都砍斷了。梁大勻沒有兄弟,只有姐姐妹妹,也就是說,這木瓦房將來是他的。父親一氣之下,把五根柱子全砍斷了,父親不準備留給他了,說他吃閻王飯,哪里用得著住房子,只有棺材給他住!木瓦房二十根柱子,父親只砍了五根,是因為他砍累了,也氣瘋了。后來游擊隊改成武工隊,繼而變成治安隊。按說,梁大勻這算是有了正式工作了,但父親仍然不想見他,他放出話來:我心里早就沒有這根人啦,我不知道他是哪個丘二丘三。

“我今天差一點就死了。”他對自己說,仿佛這可以抵消父親大部分怨恨。這么一想,他的眼淚滾出來,第一次覺得對不起父親,第一次希望得到父親原諒?!暗!彼怀陕暋K怀槠?,肩和腿都痛,他抹干眼淚,不哭了。他對楊扭強的恨越來越激烈,他要報復(fù),要把他碎尸萬段。

天色已經(jīng)大亮,隱約聽見牛羊的叫聲。梁大勻一下著急起來,心想不行,不能讓楊扭強就這么拿著銀子跑了,這樣太便宜他了。他激動地想,媽的,想這些屁渣事有鬼用,白耽誤時間。他找了根干柴當拄路杖,沿楊扭強消失的樹林追趕起來。想到楊扭強一旦上船,他就再也追不上了,要是到了臺灣,他一輩子也追不上。他相信楊扭強只要坐到船上,就能輕松到達臺灣。幾年后他才知道,楊扭強到臺灣的幾率非常小,小得幾乎沒有可能,但在當時,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會相信,因為楊扭強是個無所不能的人?!奥飞瘢惚S游已?。”他想到楚米鎮(zhèn)那個界碑,虔誠地祈禱著。

梁大勻趕上楊扭強,不是梁大勻跑得快,而是楊扭強太慢了。他扛著一箱銀子走到先前的兩箱銀子處,以為這下好了,他娘的這下什么問題也沒有了。但他隨即發(fā)現(xiàn)麻煩,把兩箱銀子挑到河邊再來扛這一箱不但耽誤時間,還有可能被偷走。誰不稀罕銀子呢?在他心里,知道這是兩箱銀子而不把它拿走是不可能的。雖然這會樹林里沒什么人,但他就是不放心。作為一個在山區(qū)生活多年的人,眼前的問題沒有難住他。他找來一塊石頭,把它加在擔子上,再把剛才扛來的這一箱加在另一頭,這樣就平衡了,可以挑著走了。雖然擔子很沉,雙腿打閃,腰部脹痛,但比來回搬運快多了。他感覺三十多年來,殺人、打仗、賭錢,都沒有此時此刻這么好,這么實在,這么愉快。這么多銀子啊,這么沉,他感到愉快,愉快的感覺剛漫延到全身,挑銀子的木棍咔嚓一聲斷了。樹林里找不到這么結(jié)實的,不用刀砍就能弄來的木棍。他只好放棄快捷與簡便,一箱一箱地非常耐心地把它們轉(zhuǎn)移到河邊。轉(zhuǎn)移時,他不敢走得太遠,兩點之間都要在視力之內(nèi),這樣一來更慢,但這讓他放心。在牛渡河一架碾房下面,他看到一只小船,他高興地想:太好了,老天爺對我太好了。雖然他平時很少去想老天爺是誰,住在哪里,但此時他由衷地感謝他。

河面不寬。

梁大勻承認,他把一根竹竿當成標槍向楊扭強投去時,他并沒想到這是為了什么人,或者要把那么多銀子留下來交給誰。他只是不想讓楊扭強得逞,不想讓他輕而易舉就跑到臺灣。碾房外面立著一捆竹竿,是幾天前砍來準備放在腌坑里造紙的。梁大勻扯斷捆扎竹竿的篾條,選了兩根一跳一跳地朝河邊走去。楊扭強已經(jīng)把船撐到河心,有四五十米遠,他對能否扎中他沒有把握,但他奮力一擲,竹竿得心應(yīng)手,扎中了楊扭強的背心。楊扭強晃了幾下掉下水。竹竿頭像槍尖一樣鋒利,勤快人一刀下去砍出的斜面,此時變成了利刃。楊扭強都倒下去了,竹竿飛在空中的嗡嗡聲還在梁大勻耳邊回響。在和桑家政或者別的什么人說起這一段時,梁大勻最喜歡講他擲出標槍時有多么解恨,多么瀟灑。雖然他不善表達,但他認為這是整個事件的核心。

梁大勻不知道楊扭強是淹死了,還是被他殺死了。他爬到船上,一個懶人翻身躺在船里,任船漂流。他不知道漂了多久,也不知道漂到了哪里,只知道這樣漂下去,自己要么餓死,要么痛死。船漂到在他看來比較安全的地方:沒有人看見,離村子又遠。他讓船靠岸,把三個箱子搬到岸上。他那不叫搬,而是舉著箱子往岸上丟,三個箱子都摔破了,只能勉強把銀子管住。爬到岸上,把船放走,然后選了一個洗衣盆那么大的泥窩,把箱子碼好,將別人整地割下的荊棘雜草拖來蓋上去,不管泥土石頭,只要是能用手刨得動的,他都把它們拿來壓在荊棘雜草上。最后,為了不讓人靠近它們,他瘸著一條腿,歪在上面解了個大便。很想多拉點,可他費了半天勁,還是拉得不夠多。

做這一切時,他還很清醒,做完后,感到非常虛弱,又累又餓又痛。他沒有回楚米,而是拄著棍子往老家走,仿佛只有回到他的老家燕毛頂,才能找到接骨的醫(yī)生,才能有飯吃,才能放心地好好睡一覺。兩個月后,他的傷大致痊愈,他回到了楚米鎮(zhèn)。治安隊已經(jīng)撤銷了,縣公安局成立后,下設(shè)秘書、治安、偵查、審訊四個股和一個武裝保衛(wèi)隊。區(qū)一級只設(shè)公安助理員。公安助理員已經(jīng)有了,不可能增設(shè),鑒于他反映的楊扭強和三箱銀子的情況,令其協(xié)助調(diào)查,有事隨叫隨到,沒事可以待在家里,離開楚米境內(nèi)要知會。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銀子再也找不到了,剛開始他還確定在哪一段尋找,后來一會說這里,一會說那里,楚米河每年都要漲三四次大水,大水每次都要多多少少改變一下河岸的模樣,時間越長,他越說不清究竟在何處。因為說不清楚也找不到,他想去當兵,想去朝鮮打仗,武裝部沒有批準。當兵沒被批準,但一九五五年審干,一九五六年肅反,一九五七年整風“反右”,一九六九年進五七戰(zhàn)校勞動改造,每次都少不了他。最后連他自己也習以為常了,八十年代在楚米畜牧站工作,他不無感嘆地對別人說,只要有運動,不整我整哪個呢?

還沒進入吉水縣境,天就黑了。離開高速公路后,要橫穿兩個縣才能到達楚米鎮(zhèn)。天黑下來后,桑原不那么著急趕路了。那種出大事、不可挽回的恐懼感輕了一些,雖然他對父親的死深感悲傷——他想父親肯定死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到哪里去尋找遺體,找不到遺體喪事又該怎么辦。三十多歲時,他特別害怕過四十歲生日,覺得過了四十就老了。現(xiàn)在,離五十也不遠了,他不怕過五十歲生日,卻害怕父母去世,仿佛父母一旦離世,就像前面的士兵已經(jīng)倒下,就要輪到自己了。正是這種唇亡齒寒的隱憂,使他行駐坐臥都比前些年穩(wěn)重。

審查梁大勻是一九五一年年底,桑家政從民政科調(diào)到武裝部后第三個月的事。在楚米區(qū)政府一間漏風的辦公室,公安局偵查科兩位干事煞有介事地坐在辦公桌后面,桑家政作為記錄員坐側(cè)面。梁大勻進去時滿不在乎,雖然事先已經(jīng)告訴過他,這次審問與上次不同,這次記錄要存檔,他仍然擺出要殺要剮隨便的架勢。與桑家政對視的瞬間,他愣了一下,臉紅了,但隨即露出不屑,似在說,桑家政你算老幾?他第一次向公安助理講述時講得很細,繪聲繪色,顯示他英勇的地方不無夸張。他沒料到還要他講,更沒料到無論他講多少次都不能證明自己是清白的。這次有點不同,楊扭強的叛逃已經(jīng)被證實,據(jù)前不久捉拿到的一個少將交代,楊扭強拿走了他潛逃臺灣的路線圖。少將是在川黔交界的崇溪河被抓住的,楊扭強所在的學習班參與了抓捕行動。抓捕行動第二天,楊扭強不辭而別。但吉水縣這邊,有關(guān)部門過了大半年才得知這個情況。上級把任務(wù)交給兩位偵查員和從武裝部借調(diào)來的記錄員,叫梁大勻好好交代,如果沒有別的問題,這次交代清楚了就結(jié)案,恢復(fù)其工作。也就是說,是否恢復(fù)梁大勻的工作,是他們?nèi)齻€人說了算。

審查結(jié)束后,公安局偵查股兩個人覺得沒什么問題了,他們本來可以不征求桑家政的意見,因為他是借調(diào)來的,但出于禮貌,他們問他有何看法。不知是出于一時的政治熱情,還是年輕人沖動,或者上學時對梁大勻那點不好的印象,桑家政說,我認為恢復(fù)工作可以,但不能在公安部門工作,三大箱銀子畢竟沒有找到,他大白天放在那兒的,不可能連地點都指認不清楚。另外,楊扭強雖然可以認定為反革命分子,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也說不過去。因為桑家政這兩句話,梁大勻被安排到供銷社,并且因為問題不清,從這以后成了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對象。

桑原同意父親把楚米榨油房買下來,正是因為他知道父親尋找水電報,是為了贖罪,是在懺悔。但他不能告訴母親,不能告訴兄弟桑樹。他覺得這是秘密,他覺得如果大家都知道父親在贖罪,在懺悔,父親的形象會受到影響。桑家政沒敢說他找的是銀子,只說在找水電報,是怕一旦有人知道他找的是銀子,勢必會引發(fā)尋寶熱,把河岸挖爛。對他來說,不管挖到水電報,還是挖到銀子,都能解決他內(nèi)心的愧疚,都能還梁大勻公道與公正。

“父親帶著愧疚之情而死,他的靈魂一定會感到不安的。”桑原想,父親的靈魂不安,自己也會因此不安。人最終剩下的,不過是黃豆那么大一撮磷和綠豆那么大一點鐵。桑原又想起這句話,不安的靈魂有多重呢?找不到那么小的砝碼或秤砣去稱量,但比所能剩下的磷和鐵又要沉重得多。意識到只有人到中年才會這么想,才會去想磷呀鐵的,桑原突然間既感傷又嚴肅,淚水涌上眼眶,不是為父親失蹤,不是為自己老之將至,而是為突然之間產(chǎn)生的柔情和莊重。

桑家政在一九五七年就尋找過水電報,但當時運動一個接一個,一會被別人斗,一會斗別人,沒法按計劃尋找。有計劃尋找是從一九七九年開始的,從石徑公社調(diào)回楚米沒多久,他就開始沿河尋找。當時是暗中進行的,帶一根漁竿,對人說去釣魚。像總是挨打又總是喚回來看家或者舔殘羹剩飯的狗,他對一切都還不敢相信,認為自己必須保持警覺,用眼梢觀察主人的棍棒和掃帚。這年三月十二日,縣委書記在全縣“四干會”上宣布:對在“文化大革命”和歷次運動中遭受錯誤處理和批判的劉××、桑家政等三十七個干部恢復(fù)名譽、予以平反;對一九六六年至一九六九年之間被戴上的“叛徒”、“特務(wù)”、“走資派”、“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等帽子宣布一律無效;對一九六四年以來新劃的“地主”、“富農(nóng)”成分一律廢除無效。會后,有幾個人在食堂一角慶賀平反摘帽,桑家政聽見一個聲音冷冷地說,哼,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帽子多得很,想什么時候給他們戴上,隨時就可以戴上。桑家政頓時感到自己熱乎乎的心被冷水激了一下,原打算把梁大勻的事情寫個材料,向有關(guān)部門反映一下。這個陰冷的聲音讓他很不舒服,但他同時帶著感激之情,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提醒:是呀,這樣的帽子要多少有多少。

有時真釣上來幾條魚,這就是桑原和桑樹的節(jié)日,他們把背鰭和尾鰭剪下來貼在墻上,不無得意地向親戚和朋友展示他們的美好生活。桑原在他的作文中寫道:楚米河是一條西去的河,每時每刻,河水和太陽都在比著西去的速度,白天太陽贏了,晚上河水贏了。爸爸在河里釣魚,爸爸釣到了魚,我們?nèi)揖挖A了。

桑原趕到楚米鎮(zhèn),沒管桑樹和鎮(zhèn)里面的領(lǐng)導(dǎo),先到榨油房看了看。房子果然被沖走了,只剩幾根鉚樁,有兩根鉚樁上留著扯斷的鋼繩。“爸爸……”桑原在心里默念,他并不比接到噩耗時更難過,雖然他仍然很難過,現(xiàn)在更多的是覺得不可思議:父親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呢?怎么這么簡單,這么突然?在街燈的照映下,楚米河泛著粼粼波光,波光遮掩了河水從未停息的奔流,以至河水翻過堤壩轟然跌下去后,飛濺的水花呈現(xiàn)的不是歡騰,而是絕望。

桑樹和鎮(zhèn)里面的領(lǐng)導(dǎo)在飯店等桑原吃飯,他在電話里告訴他們不要等,但他們沒有答應(yīng),仿佛不等他一起吃飯,今天的事情就不好交代。他進飯店后看到的情景卻又與這種印象完全相反,他們在打牌,有幾個在打麻將,有幾個在斗地主,桑樹在和他們斗地主,完全看不出失去父親的悲傷。桑樹是縣交警大隊隊長,身材高大,發(fā)黑的臉皮上有幾顆紅痘,下嘴唇比上嘴唇長,往前撮著,叼著煙打牌時,那煙好像隨時會掉下來,實際上從未掉下來過,這同時也暗含他對生活的理解:有啥子嘛,沒什么可怕的,不用著急。

桑原對其他人打牌打麻將完全能理解,因為桑家政不是他們的父親。桑樹叼著煙瞇起眼睛發(fā)牌的樣子讓他很不高興,覺得這家伙真是沒心沒肺。吃飯時鎮(zhèn)里面領(lǐng)導(dǎo)要上酒,桑原堅決不喝,他平時喜歡喝,現(xiàn)在堅決不喝是為了表達他對剛才的所見不滿,尤其是對桑樹的不滿。

楊鎮(zhèn)長把他了解的情況向桑樹介紹了一遍,大多不是他親眼所見,是綜合各方面情況的結(jié)果,其他人補充時有些方面說得更細,但所有人都不知道,老爺子到底在哪里。從目前的情況看,既不能肯定老爺子已經(jīng)死了,也不敢說他還活著。那么大的水,卷進去再爬上來是很難的,何況一個老人,只有寄希望于發(fā)大水時老爺子不在榨油房。桑樹說,以前遇到這種情況,只好埋一個衣冠冢。桑原不客氣地賞了他一句:什么衣冠冢?你敢確定爸爸已經(jīng)出事了?說不定他根本就沒死!桑樹訕笑道,我哪敢肯定,沒事更好,我是怕萬一。在場的每個人都明白,不是萬一,出事的可能是一萬,沒出事的可能才是萬一。

有幾個人本來約好飯后繼續(xù)打麻將的,桑原的表情讓他們放棄了。楊鎮(zhèn)長帶桑原和桑樹去住宿。楊鎮(zhèn)長抱歉道,這是楚米最好的賓館,但和遵義、貴陽的賓館沒法比,條件有限,請桑原桑樹原諒。桑原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和以前相比,已經(jīng)好多了。他暗想,只要父親沒事,自己睡草窩睡大街都行。如果能用自己的苦行換回父親的平安,他愿意接受一切苦行。不過,這苦行要不知名的神給的才有用,人給的,也許一點用也沒有。

桑樹進衛(wèi)生間沖涼去了。桑原推開窗戶,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大街中間,是界碑所在的位置。剛才他們是從后門上來的。大街上的建筑早就變樣了,但界碑的位置他一下就認出來了。小時候,即使是和同學在這里打架,不管誰先發(fā)現(xiàn)到了界碑附近,都會停下來,繞開這里再打。桑原從沒有踩過那塊大晴天也濕漉漉的水泥地。楊鎮(zhèn)長送蚊香進來,桑原問他知道不知道路神的傳說。楊鎮(zhèn)長是外地人。

“我一來就聽說了,”楊鎮(zhèn)長笑著說,“他們告訴我,凡是來楚米當鎮(zhèn)長的人,首先要給路神燒香,請它保佑大家和諧共處,否則,打架扯皮的事情多得很。”

“你燒了嗎?”桑原問。

“我沒有燒?!睏铈?zhèn)長說。他拋了支煙給桑原,煙點燃后又去點蚊香。桑原看出來了,楊鎮(zhèn)長燒過香。他想,不必也不應(yīng)該點穿。他說,“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不過我見過有人給路神燒香。我小時候,過年那幾天,有人在那里立一個三角樁,在三角樁上掛一塊紅布,香和紙在燒三角樁下面。我至今不知道這是誰燒的,當時燒香是迷信,不能被人看見?!?/p>

楊鎮(zhèn)長笑了笑。桑原說:

“我一直不太相信這個傳說,埋死人有可能,埋活人怎么可能呢?不管他是乞丐,還是流浪兒,畢竟是一個大活人呀?!?/p>

“我聽說是關(guān)在下面,不是埋下面?!睏铈?zhèn)長說。

“關(guān)在下面和埋有什么區(qū)別呢?人還活著,等于埋了還沒有死?!鄙Tf。

“是殘忍了點,不過對懲戒壞人確實有用?!睏铈?zhèn)長說,“據(jù)說從那以后,至少十年,楚米沒發(fā)生過一起偷竊案?!?/p>

“這和偷竊案有什么關(guān)系?”

“關(guān)在下面的是一個江洋大盜啊。”

桑原笑了一下,沒有繼續(xù)問下去。楊鎮(zhèn)長走后,桑原在窗前站了很久,到桑樹洗好上床睡著他也沒離開,他看著那塊地方,希望得到點啟示,他希望路神顯靈。同時又想,這是不可能的。街上的房子變化這么大,住在這街上的人,變化就更大了。但有些東西是不變的,要不然不會一眼就認出來。不管當初埋下去的是乞丐,還是流浪兒,甚至什么江洋大盜,楚米人的恐懼感是不變的,那塊界碑埋到他們心里來了。

第二天早上,桑原和桑樹沿河走了十余公里,向岸邊的人打聽,有沒有看見一架房子和一個人。走完這一段,沒法再往前走了,河流深切下去,兩岸是陡峭光滑的石壁,并且在幾公里處匯入烏江。烏江是貴州最大最長的河流,河水湍急,壁立千仞,沒辦法沿河尋找。桑原記得小時候,有一個當兵的回家探親,過河時漲大水,被大水卷走了,兩個月后,尸體在武漢被打撈上來。得到確認,是因為他的制服上有編號和姓名。從楚米到武漢,中間要經(jīng)過涪陵、萬縣、宜昌、荊州,多么漫長的旅行啊。如果父親也在這條河上旅行,何處才是終點?是南京、上海,還是太平洋?桑原覺得不應(yīng)該這想樣,這不吉利,可越想回避,越是想得更多。父親的遺體被打撈上岸,是不會有人認識的。如果是這樣,也許不要打撈,直接進入大海更好?桑原覺得,大海比大河安靜,比江河暖和。他的感覺沒有根據(jù),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覺。那么,衣冠冢……他連連吐口水,并抹了把干臉。

無功而返,桑原不知道怎么辦。鎮(zhèn)里面的人卻松了口氣,仿佛這樣一來就能說明他們沒有責任。他們看見他車斗里的石碾,說這個你也要哇,楚米多得很,要好多有好多,要什么錢嘛,你來拉就是。桑原沒接他們的話,他想擺脫他們獨自待會。他覺得他們都不壞,很煩和他們在一起。桑樹覺得再找下去是徒勞,卻不敢說。當桑原宣布他去馮家灣,所有的人都感到高興,包括他自己。

桑原要去馮家灣看望梁大勻。父親的一生和梁大勻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如果他已經(jīng)死了,也和梁大勻有關(guān)。這雖然不能怪梁大勻,但他想告訴梁叔,父親桑家政的懺悔和努力都是真誠的。當然,以前吃過梁叔那么多付豬睪蛋,不去看看說不過去。他每次回吉水縣,回楚米,都要去看看的。

楚米去馮家灣的公路是沿楚米河而上,先過團林,然后和楚米河分開,進入山區(qū)。

黔北位于云貴高原向湖南丘陵與四川盆地過渡的斜坡地帶,莽莽山川中有很多丘陵和平壩,本地人從不把丘陵和平壩當成山區(qū),就像郊縣從不把自己當成鄉(xiāng)下,本地人說的山區(qū),確指站在山腳把帽子都仰落才能看到的山頂,是這山聞到那山飯菜香,走到餓得心發(fā)慌的老山溝。團林到馮家灣不遠,只有十二公里,但桑原開了近一個小時。公路是一九六四年為了砍伐山區(qū)原始森林修建的,路上單坑、串坑,軋槽、橫渠不知有多少,桑原的切諾基車頭一會兒扎下去,一會兒揚起來,磕頭作揖,左歪一下,右擺一下。車斗里裝了個石碾,前輕后重,磕頭的幅度很大很夸張,像一個心地單純但對磕頭作揖這種事總是做不好的莽漢。

馮家鎮(zhèn)在半山坡一小塊臺地上,只有幾十戶人家,既像一條小街,也像一個嬌小村寨。桑原把車停在街口一塊荒地上,停車時聽到一陣鞭炮響,下車后聞到一股濃烈的硝煙味,繼而聽到鑼鼓嗩吶等等響器奏出的破網(wǎng)狀聲響,還有叫人心慌的海角。吹海角,意味著做喪事,桑原一下想到父親,幾乎不敢邁步。小街上的房屋大多比較陳舊,即使有一幢新房子,也很土氣,店鋪里的貨物和店主都很安靜,一切給人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

快到辦喪事的地方,他一下站住了,又驚又喜。他看見了父親,父親像本地人一樣幫著端這樣、抬那樣。過了差不多一分鐘,他才搞清楚,梁大勻去世了,這是在給梁大勻辦喪事。桑家政看見他,向他走來,桑原的眼淚一下涌出來。桑家政以為他是為梁大勻傷心,忙安慰他:你梁叔在床上都躺了兩年了。他很滿意兒子的慈悲心腸。桑原點點頭,不敢把驚喜表露出來。桑家政特地把桑原帶到朱惜糧面前,桑原叫了聲“朱孃孃”,朱惜糧說,乖,你都來了喲。隨即既感動又傷心,把頭巾捂在臉上哭起來。桑原看到朱惜糧瘦弱的肩膀,花白的頭發(fā),孤單的身影,也感到難過,想到從此以后,她將一個人在這被人遺忘的角落活著,他難過極了。他激動地想,我一定要為朱孃孃做點什么。

在其他人的眼里,桑原來參加葬禮,無論對死者還是對生者都是莫大的榮耀,偏遠鄉(xiāng)村同樣對權(quán)力及其制造權(quán)力的體制由衷膜拜,仿佛梁大勻雖然已經(jīng)入棺,但桑原來了,他臉上應(yīng)該綻放出笑容。桑原雖然明白眾人心理,但仍感到不知所措。他希望自己融入進去,為喪事做點什么。比如去團林,去楚米運點什么。桑家政說,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沒有什么需要采購了。桑原能看出來,鑒于死者的社會地位和財力,不得不如此儉樸。

參與辦喪事的都是老人,這和別處的鄉(xiāng)村沒什么不同,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除了桑原,只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智障和一個四十來歲的瘸子。正是這個原因,道士把墓地選在公路邊,路寬坡緩,便于抬棺入葬。有人小聲議論,要是用車運載就好了。桑家政聽見后,鄭重其事地找桑原商量。因為用車運死人,很多人都忌諱,都不會答應(yīng)。桑原說這有什么呀,一點問題都沒有。他和幾個老者把石碾抬下來,把車斗門放下來,斜吊了兩塊木板,因為切諾基的車斗不夠長。這樣一來就妥了,棺材放上去不會掉下來了。桑原很高興,桑家政更高興,大家都高興,桑原的成全讓他們感到暖融融,仿佛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美德。一個老者不無討好地對桑原說,出殯結(jié)束后,在車上掛一塊紅布,掛七天,可以除掉晦氣。桑原說好的好的。他想,掛什么紅布呀,用不著。

到了晚上,送禮和幫喪的都回家了,只剩下桑家政父子和朱惜糧。桑原勸朱孃孃休息,她這幾天太累了。他和父親守夜,上半夜父子倆一起守,下半夜他一個人。他對父親說,他不是因為一個人害怕,而是好久沒和父親好好說話了。朱惜糧沒答應(yīng),但坐著坐著就睡著了,勾著頭,白發(fā)從頭上的白頭巾里披散下來,仿佛時間把她的心和身體里能取走的東西都取走了。桑原問父親知不知道榨油房被大水沖走了。他說他知道,昨天早上,天快亮時,他聽見繩子上的鈴鐺叮當著響,開門一看,河水和平時沒什么區(qū)別,安安靜靜的。他回到屋里,鈴鐺又響了。他想是不是風吹了,開門看了看,看不出剛才吹過大風。他正準備像往常一樣去挖水電報。這時鈴鐺又響了,他看出來了,沒有風,河水也很平靜,但掛鈴鐺的繩子在抖動。他頓時想,也許是梁大勻不行了。他趕到馮家灣,梁大勻果然去世了。桑原說,大勻叔救了你。桑家政說,是啊,晚上有人從楚米回來,說榨油房沖走了,我就想,鈴鐺不是風吹響的,是梁大勻叫它們響的。父子倆壓低聲音說話,他們的聲音在,朱惜糧不會醒來,若他們靜默兩三分鐘,朱惜糧反倒會醒。有次醒來后神經(jīng)質(zhì)地吼一聲:貓!見父子倆都在,貓并沒有爬到棺材上去。她看見死者腳前的長明燈閃著光亮冒著濃煙,才松了口氣,說:街上的野貓?zhí)嗔恕?/p>

“你曉得不哇,你朱孃孃和梁大勻結(jié)婚,還是我把她從屋里背出來的呢?!鄙<艺χf。桑原知道楚米有這樣的風俗:女子出嫁,不能自己從屋子里走出來,而是要由后家兄弟背出來,非如此不可。自己走出去,意味著自己想出嫁,自己想出嫁,那就太不要臉了。被后家兄弟背出來,表明自己是一個正經(jīng)女子,是有教養(yǎng)的女子,出嫁是不得已,并且不是自己的選擇。兩個互相嫉妒的婦女對罵時,“噫,沒見到過有些騷女人,見到男的就跑,連后家兄弟都不顧?!本拖喈斢诹R到祖宗和血親相奸的份上了,接下來就剩下明目張膽的諢罵,和互相廝打了。楚米人不懂能指和所指,但他們早就把詞語的能指和所指功能發(fā)揮到極致。朱惜糧第一次出嫁,是兄弟背出來的。第二次出嫁,大哥被槍斃,三個兄弟被發(fā)配到三處蠻荒之地,勒令他們不許走出大山,除非民兵連長特許。她去求堂兄弟們,堂兄弟們因為她是地主婆,都不敢答應(yīng)。梁大勻請桑家政幫忙,桑家政沒有猶豫,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現(xiàn)在說來容易,當時是有風險的,弄不好就成了和階級敵人站在一邊。梁大勻找到我,我一口答應(yīng)下來。我想梁大勻已經(jīng)成那樣了,朱惜糧不嫁給他,就沒人嫁給他了。朱惜糧的成分高,也只能嫁給梁大勻這樣的人。他們是彎刀對著瓢切菜,互相將就。治安隊撤裁成立派出所,仍然住在朱惜糧家的院子里。這個院子已經(jīng)不能說是她家的了。派出所有個家伙,騷包得很,只要他值班,就來驚拌③她,讓她不得安寧。加上她長相好,楚米鎮(zhèn)上那些成分好、長相不如她的女人見到她就找茬整她,朝她吐口水,扔臟東西。街上的小孩也欺負她,把死耗子死蛇掛她門上。她想死,但不敢死。涼水井有個地主婆自殺死了,尸體被人挖出來鞭打,說她居然敢對抗廣大貧下中農(nóng)。梁大勻知道這些后,對你朱孃孃說,你要不嫌我丑,就和我結(jié)婚,你成了我老婆,看哪個雜種還敢欺負你,我是兇神惡煞,什么都不怕。梁大勻是在團林供銷社被燒傷的,燒傷以前,膽子本來就大,燒傷后更大了,天王老子都不怕,他把幾年來的怨氣當成一個個炸藥包,誰惹他,他就扔它一個過去,炸得對方人仰馬翻。梁大勻沒有房子,他在團林供銷社住的是倉庫。他們結(jié)婚,只能在派出所留給朱惜糧的偏屋里結(jié)。那天,我把她從她屋里背出來,她再自己走進去,就算完成了。梁大勻很感謝我,他說,家政,以前我很看不起你的,但是從今以后,不管你以前做過什么,以后要做什么,我都不管,我都可以為你舍命。沒有人來送禮,就我們?nèi)齻€人,沒有喝酒,但我們像喝醉了一樣激動。從這天起,我起誓要找到水電報,要證明梁大勻是清白的?!?/p>

桑家政含著溫和的、輕蔑和諒解一切的微笑說:“那時候任何人結(jié)婚都不敢大辦,梁大勻和朱惜糧就更不敢了,剛開始,除了我,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派出所那個騷包也不知道,他有天晚上又去摳朱惜糧的門,不是敲,是用指甲摳,這樣附近的人聽不見,屋子里的人卻聽得清清楚楚,像耗子騷爬一樣。梁大勻把桐油燈舉到臉前,故意把自己的扯疤臉暴露在燈光下,這才拉開門,一聲不吭。他的扯疤臉和鬼怪一個樣,那個騷包以為遇到鬼了,轉(zhuǎn)身就跑。這個騷包不服氣,幾天后,和所長一起上門,說他們沒有結(jié)婚證,是非法同居。你梁叔拿出結(jié)婚證,那時候的結(jié)婚證是一張紙,他把這張紙釘在派出所門上,說,你們把眼屎揩干凈了好好看,看清楚了我再來取,不要給我搞丟了哈,搞丟了我跟你們沒完。所長怕風把結(jié)婚證刮跑,用米飯把它粘在門板上,直到梁大勻把它取走。平時沒事,梁大勻在院子里擲飛刀,院子里的人都怕他。所長要沒收他的刀,他說,怎么了,我練習好飛刀,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這也錯了?所長說,我是怕你不小心飄到人身上。梁大勻說,這你盡管放心,我的刀是長了眼睛的。他不但練習匕首,把菜刀、鐮刀、柴刀、剪刀也拿出來練習。所長又怕又煩,央求團林供銷社給他解決房子,請他們搬走,他們巴不得,房子一到手就搬走了?!?/p>

桑原像小學生一樣聽著,不時眨巴一下眼睛,看看棺材,看看父親。他暗想,好久沒聽父親說這些了,這樣的時光恐怕今后也不會有了。馮家灣這個地方,恐怕是最后一次來了,還來干什么呢?

“他們怎么去了養(yǎng)豬場呢?供銷社和養(yǎng)豬沒關(guān)系呀?”

桑家政說:“那是一九五八年,縣委制定十年工農(nóng)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其中一項說,要實現(xiàn)鋼鐵放衛(wèi)星,首先要實現(xiàn)商業(yè)放衛(wèi)星;要實行商業(yè)放衛(wèi)星,首先要豬放衛(wèi)星??h委要求財貿(mào)職工排除萬難輸糧備草,千方百計為大煉鋼鐵一線送吃送穿。供銷社收不上來那么多豬,只好自己辦養(yǎng)豬場。養(yǎng)豬場又臟又臭,好多人都躲,你梁叔是主動要求去的。幸好他去了養(yǎng)豬場,過了幾年稍微輕松點的日子。當時供銷社執(zhí)行‘大購大銷政策,要求供銷社職工做到‘天上飛的打下來,山上跑的捉回來,水中生的撈上來,土中長的挖出來,一切為社會主義服務(wù)。財貿(mào)系統(tǒng)開誓師大會,按軍隊編制,縣供銷社叫營,區(qū)供銷社叫連,分銷點叫排,要求他們‘出門一把抓,回來再分家,各記各的賬,不分你我他,搞得好的插紅旗,搞不好的插白旗。他們沒辦法完成任務(wù),只好把農(nóng)民的好鍋打爛當廢鐵收購,把生長在土里的紅薯,折算成淀粉作為收購放衛(wèi)星。有些干脆指山買煤,指水買魚。這還不夠,還要弄虛作假,不弄虛作假過不了關(guān)吶。一九六三年大清查, 要他們‘洗手洗澡,開始叫自我檢查,主動交代,后來轉(zhuǎn)入重點打擊貪污盜竊、打擊投機倒把,弄出七十多人,關(guān)的關(guān),下放的下放,梁大勻反倒躲脫了。”

桑原笑著說:“都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爸爸你記性真好?!?/p>

桑家政說:“那時候的事情,就像在鋼板上鉆了一個眼,不管你身體大小,也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必須鉆過去,大家一起鉆。不管鉆沒鉆過去,只要鉆過,就一輩子也忘不了,因為這叫脫胎換骨?!?/p>

“你是哪年被打成右派的?”

“一九五八年?!?/p>

桑原給父親倒了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父子倆默默地喝水。朱惜糧醒了。她到廚房舀了一碗飯,用筷子把飯?zhí)粼谖萁?,地落檐下面。桑原以為這是和梁大勻有關(guān)的儀式,桑家政看出他的疑問后,笑著說,朱惜糧這是在喂靈靈。她屋子里的所有小動物,都被她叫著靈靈,不管是蟑螂還是老鼠,她每天都要給它們點吃的,幾十年沒間斷過,哪怕最窮的那幾年,她也要把吃的分一點給它們。朱惜糧笑著說,今天忙,我把它們搞忘了。把飯趕完,她放心地坐下,不一會又勾頭打起盹來。

桑家政活動了一圈,給梁大勻燒了沓紙??匆娡灬ど稀霸绲窍山纭睅鬃郑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大勻,你活著的時候說不清楚水電報埋在哪兒,你現(xiàn)在成仙了,要是知道水電報藏在哪里,投夢給我哈。”

桑原說:“他是說不清楚,還是不愿說?”

桑家政說:“剛開始他是說不清楚,后來他不想說。我問過他很多次,一次也沒說清楚過。他說,他不會劃船,爬到船上后,只能讓船在河里漂。骨頭被楊扭強打斷了,加上餓,腸子都餓痛了,船一會向前,一會打轉(zhuǎn)轉(zhuǎn),把他轉(zhuǎn)暈了,他不敢看天,不敢看岸上,要么閉上眼睛,要么趴在船上,因為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太難受了。他怕再這么下去會死在船上,于是爬到岸上,用最后的力氣埋好三個箱子。他離開埋藏點后做些什么完全記不清了,像個傻子一樣,走了幾里路,一頭栽倒在地上。他只記得有片竹林,但他忘了這片竹林是在埋箱子的地方呢,還是在暈倒的地方。他強行走了一陣,折斷的骨頭把肉戳破了。接骨時因為傷口太疼沒接好,別看他平時好人一個,其實一下雨腿就疼。現(xiàn)在好了,天晴落雨都不會疼了?!?/p>

桑家政說著動了一下雙腿,他聽見自己的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一串響聲,仿佛古老的門軸在門臼里轉(zhuǎn)出的聲音:咕嚕咕嚕嘎。他又動了一下,響聲依舊。太安靜了。桑原給長明燈添上燈油,看了看手機,凌晨一點了。朱惜糧又一次醒來,她對桑原說,明天蓋棺前用香頭在梁大勻的壽衣下擺上燒幾個洞,以免別人搶他的衣服。她說的別人,是那些比梁大勻先死、和梁大勻埋在一面山坡的人。她怕忘記了,請桑原到時候提醒她一下。桑原說朱孃孃你放心好了,我會記住給梁叔作記號的,你好好休息吧?!皨鷭笔枪霉玫囊馑?,但孃孃二字用黔北話叫出來,有一種別樣的溫柔和親切。父子倆勸她上床休息,明天出殯后,剩下的事情還多,要感謝街坊的幫襯,要燒掉梁大勻的老衣,要為到梁大勻墳前搶錢搶食的野鬼餓鬼潑水飯。她必須休息好。桑原叫父親也去休息,桑家政擺了擺頭,似還有話要對兒子說。

桑原燒紙時飛來幾只蛾子,他揮著錢紙趕它們,但仍然有一只燒掉了翅膀,落在一旁掙扎,桑原皺著眉頭把它拔進火堆,小小的軀體一伸一縮一彎就不動了。上中學時,老師說唐僧“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是封建主義思想,是假慈悲。這是課文《三打白骨精》里的一句話。桑原不明白什么是封建主義思想,在懵懂中覺得心軟的人、怕死的人都是具有封建主義思想的人?,F(xiàn)在,他覺得自己的“封建主義思想”越來越重了。

“他小時候愛找我打架,我不和他打,我和他說話,他說不過我。我說他天生是個錘匠,只會捶人,他說我是書呆子,只知道讀書……”桑原坐下后,桑家政感嘆道。

“說不定他正站在什么地方看著我們呢,不光聽見我們說話,連我們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桑原笑著說,“在石徑公社前進大隊的時候,劉老師家的女兒,比我大兩歲,最愛給我講鬼故事,經(jīng)常嚇得我晚上睡不著。她說,人死了前三天不但聽得見活著的人說話,他還會附在某個人身上,和大家一起做事情,參與辦他自己的喪事。所以在喪事上不要和任何人握手,握手是最危險的,死者有可能把你拉過去和他做伴,因為死人怕的不是死,怕的是沒人和他玩?!?/p>

桑家政笑了笑,咳了一聲,為談?wù)伦鰷蕚?。桑原坐正,做出無論什么都樂于接受的樣子。

“你梁叔這一走,對他自己倒沒啥子,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死在前頭好,一了百了,你朱孃孃就麻煩了,一個人,沒個照應(yīng)?!鄙<艺f,“我想過,把她接到吉水去,和我們住在一起,但又覺得這不是個好辦法,你媽答不答應(yīng)是回事,說不定朱孃孃自己也覺得不方便。人越老,越需要自在?!?/p>

“你和她說過嗎?她本人怎么想?”桑原問。他暗想,母親肯定不會答應(yīng)。母親也需要寧靜的生活。母親有一次在電話里說,你爸回不回去都無所謂,不回去還好點,她一個人想怎么過就怎么過。這么多年不在一起,她已經(jīng)習慣了。他突然想到,父親會不會想搬到馮家灣來和朱孃孃住在一起?不是婚姻,更不是愛情,而僅僅是出于一種義務(wù)。如果是這樣,自己是贊成還是反對?

“我沒和她說過,我想等喪事辦完了再和她談?wù)??!鄙<艺f,“我想來想去,也許只有一個辦法行得通。”

桑原一下感到,這肯定和自己有關(guān),陡然緊張起來。桑家政懷著淡淡的、無關(guān)緊要的神情看著他,好像預(yù)先在聲明,你答不答應(yīng)都沒關(guān)系,僅僅是個建議而已。他越是這樣,桑原越是感到責任重大。

“我想請你……”他為求兒子感到難為情,但一說開,他就堅決起來,“我想了想,把你過繼給你朱孃孃。說過繼也不準確,我想讓你給她當干兒子。我不是要你在這里守她,只要每過一陣給她打打電話,喊她一聲媽就行了,她當了一輩子女人,沒人喊過一聲媽,我總覺得是個……是個漏洞……我說錯了,應(yīng)該是遺憾。”桑家政說著,眼里盈滿淚水?!澳悴挥没ㄥX,我可以從我的退休工資里分一點給她,我們不告訴她,就說是你給的。馮家灣生活費不高,每個月三五百就夠了?!?/p>

桑原摸了摸臉,沒說話。他愿意出這份錢,當干兒子。自己都四十七歲了,這件事有點滑稽。

“你朱孃孃今后的生活其實不是問題,吃不了多少,用不了多少,最大的問題是孤單,是感情。我聽說,老人太孤單了,智力會越來越低,會死得更快?!?

“我答應(yīng),朱孃孃不一定答應(yīng)呀?!鄙Tf。

“只要你答應(yīng),她一定會答應(yīng)的,我來做她的工作?!鄙<艺拥卣f,“你不來馮家灣,我還沒想到這件事,今天……應(yīng)該是昨天了,昨天你一到,我就想,這個辦法好,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你還記得嗎?我?guī)闳ヰB(yǎng)豬場的時候,梁大勻不叫你桑原,而是叫你兒子。倒不是他想你給他當兒子,是他太喜歡你了。他的黃糖呀、栗子呀,都是留給你的?!?/p>

“這也太突然了?!鄙Tf。覺得自己鉆進了父親的圈套。

“是有點突然,你考慮一下,不急?!鄙<艺f?!耙灰汛箝T關(guān)上睡會?”桑原說,“我不睡,你去睡吧?!彼胛叶际亓诉@么久,就快天亮了,幫忙的人快來了。他希望前來幫忙的人知道,是他在為梁大勻守夜,并且一直守到了天亮。他像做了一件好事的小學生一樣,希望有人表揚。

桑家政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念了句順口溜:“不殺豬,不殺羊,殺個耗兒過端陽?!?/p>

父親離開后,桑原閉了閉眼,感覺自己沒有睡著,實際上他正在做夢。他開著車,車上載著梁大勻的棺材,梁大勻站在棺材里,叫他開快點。朱惜糧在山坡上叫他們吃飯,桑原餓了,想去吃飯,但梁大勻說,不吃了,一會再吃。他看見一個亭子里,有人在吃飯,有一個中央領(lǐng)導(dǎo)人,好像在邊吃邊談他被打成右派的事。此時桑原不再開車,而是步行。他步履輕盈,走到一個山坳,眼前是一片幼樹,每棵樹都郁郁蔥蔥,葉尖綠得發(fā)亮。他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樹,放眼望去,整個山坡都是又綠又亮的景色。桑原無比激動,為人間有如此美景無比激動。聯(lián)想到平時看到聽到的環(huán)境破壞,此時此刻他感到無比欣慰,還好啊,還有這樣的地方,真是太好了。他的眼淚快滾出來了。他想,要是再有幾個人、幾十個人、幾萬個人看到這片美景就好了。這時他看見樹林里有一個人,原來是朱惜糧,原來這是她種的樹。桑原一下熱淚滾滾。“媽,媽媽?!彼麥厝岬亟辛艘宦?,然后號啕大哭。醒來后很吃驚:我怎么哭了呢?

尾 聲

桑原離開馮家灣時,父親沒走,他留下來幫朱惜糧處理梁大勻的后事。桑原給桑樹打了個電話,要他兩天后把父親接到吉水去,這幾天他太累了,讓他在家里好好休息,如果他要去楚米租房子挖水電報,讓他繼續(xù)挖吧。桑原回到單位上,主管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準備把他從緝毒隊調(diào)到便衣隊,降為副隊長。桑原說,調(diào)到便衣隊沒問題,但他想去找被他放走的那位吸毒的前緝毒警,把他送到戒毒所去。主管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了。

桑樹接父親桑家政回縣城時,走到半路給桑原打來電話,“哥,我不想管了!”桑原問怎么回事。桑樹說,從楚米到吉水是最近擴建的二級柏油路,剛畫完線,他開車時,只要前后沒車,他就騎在中線上走。父親叫他不要騎中線,說既然劃了線,就應(yīng)該在線內(nèi)行駛。桑樹沒當回事,桑家政火了,他叫桑樹把車停在路邊,他要下車步行。桑樹說,“前后都沒有車,是不是走中間最安全?這是二級公路,不是高速公路。他又不懂開車,偏要來指揮我。我是交警隊隊長,難道我還不懂交通規(guī)則!”桑原叫他把電話遞給父親,沒料到桑家政很平靜,他說,“桑樹不講規(guī)矩,我當然不能坐他開的車嘛?!鄙T瓎査趺崔k?他說,“我要么慢慢走,要么坐班車,反正他開車我就是不坐?!鄙T栏赣H已經(jīng)吃秤砣鐵了心,再勸也沒有用,叮囑他注意安全,找個寬點的地方招班車。桑家政答應(yīng)了。幾個小時后,桑原問他到家沒有,他說到了,他到楚米了。

注:①江問漁(1885—1961):名恒源,字問漁,又號蘊愚。生于江蘇灌云縣,著名的職業(yè)教育家。

②南詔國:是中國唐朝時代西南部的奴隸制政權(quán),國境包括今日云南全境及貴州、四川、西藏、 越南、緬甸的部分土地。由蒙舍詔首領(lǐng)皮羅閣在738年建立,直到937年被段思平所滅,建立大理。

③驚拌:騷擾。

(責任編輯:張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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