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寶
長期蝸居小城,滿眼盡是人造美景。景雖很美 ,但總給人以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擇一春光明媚的日子,三個好友來到郊外登南山,忽見山腳下的那片茶園,有個老婦人正在采茶。噢,又到一年采茶時。這一幕觸動了我記憶深處的一些瑣事。
時光沖淡了許多兒時的記憶,然而八十歲的奶奶一手拄拐杖,一手挎籃子,邁著三寸金蓮,細碎的步子,到離村二里開外的港頭山腳下采茶的情景,卻讓我記憶猶新。
奶奶十多歲開始裹足,是那時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小腳老婦人。奶奶生育四男二女,中年喪夫,她非常要強,含辛茹苦把兒女拉扯大。兒女們都很給她長臉,在公社、大隊當干部的有,當教師的有,兒女們成家后,她開始吃輪供(輪流供養(yǎng)的意思)。媳婦們一個比一個孝順,都變著花樣給老人做好吃的。她心滿意足了,唯一不遂她愿的是剝奪了她勞動的權力。于是精心伺弄茶叢,便成了她的一大嗜好。
每年谷雨前后,農(nóng)事忙起來了。農(nóng)人種瓜點豆,犁田耙地,忙得不亦樂乎。奶奶閑不住,也摻和著要去采頭道茶(即谷雨茶)。來回四五里的路雖不太長,但對她老人家來說,是很費時費力的。
從家向東走二三里,就到了港頭山地埂上的茶叢。一路要走過一座10米長,50厘米寬的石板橋。橋因離河床較高,故名高橋。奶奶常常是被在田地里干活的人們攙扶過橋的。二伯、三伯和我爸都勸她不要去,可最終還是拗不過奶奶的執(zhí)著。次數(shù)多了,也就隨她。她吃過早飯就動身,中飯只能送過去。大人們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送飯送水自然落在孫輩們身上,大一點的讀中學,不回家;小一點的正讀小學,再小的送飯又不放心。那時我剛好讀三四年級,送飯自然成了我常做的“功課”。
學校在西面的村里,童年孩子身上頑劣特征,我都有。每到中午,三下五除二,吃完飯就想開溜,但卻被媽媽叫住:“過來,把這飯和茶水給你奶奶送去?!蔽页3J菢O不情愿地接過媽媽遞上來的洋瓷碗(小鐵碗)和梨巴罐頭瓶裝的茶水。這時伙伴們又在催我上學,心里這個氣,就甭說了。嘟著小嘴上路了。要是平時這點路算不了什么??墒且恍南胫ド蠈W,耳旁仿佛不停有伙伴們的叫喊聲,這個路就顯得特別長。心里就在罵,這個死老媽子,采什么茶,在家呆著不好!我每次都是翹著小嘴把飯送到的。這時被烈日暴曬得紅紅的一張老臉上堆滿了笑:“寶呀,吃飯了嗎?”等一些閑話,待我正要轉(zhuǎn)身離去時,她叫住了我,從兜里掏出或是幾顆糖果,或是一兩包酥糖,或是云片糕,放在我的手里,看到孫輩們的嘴不翹了,她就笑著說:“勤快勤快,有飯有菜。聽話,快去上學吧,路上小心?!?/p>
這些東西都是逢年過節(jié),晚輩親戚朋友們送的??伤龥]舍得吃,每天帶點在身邊,逗我們開心。
要是節(jié)假日,我送過飯,常常打量起奶奶伺弄的茶叢。茶叢在地埂上一字排開,長長的一行,高矮一致蒼翠欲滴 ,那個淡綠的茶尖尖,特別惹眼。有時我也忍不住幫忙摘點。奶奶采茶不是站著采的,而是坐著慢慢摘的。一個小凳長期放在茶叢中,少有拿回家。奶奶還有一把很小的鋤頭,坐著都能使的那一種。她常給茶叢松土、鋤雜草,茶叢里沒有一根絲茅,更不用說荊棘了。
地埂上的茶叢好些,可是遇到地坎上的茶叢,我真不知道她一個小腳老太太是怎么勞作的!只依稀記得她屁股上的褲子常常帶有泥土,我猜想:她肯定是坐在地坎上,一手扶著茶叢,一手勞作的。
每天傍晚,在外勞動一天的奶奶最高興,孫兒孫女放學早,四五個唱著跳著,簇擁著她老人家“凱旋而歸”。有提籃的,拿飯碗的,拿茶罐的,攙扶的,奶奶一天的疲累也煙消云散了。
接下來,又要把這兩天新采摘的茶,及時做好。吃過晚飯,一切收拾穩(wěn)妥了。做茶才在昏暗的油燈下,開始了它的制作。奶奶做茶最有講究,她特別注意細火慢炒,揉搓出汁,摸翻結(jié)合,而且要順著一個方向揉摸,反之就沒有茶的形、色、香了。要反復十幾次,時間特別長。剛開始我們孫輩還圍著灶看做茶,聞著茶的清香,慢慢的香氣終于抵不住磕睡蟲,一個個倒在各自父母的懷里睡著了。
奶奶做的茶很有名,色澤清純,略帶淡綠。那時三伯、大姑爺和我爸都在單位工作,一些同事常常來我家品茶。他們常常一邊喝茶一邊稱贊,并向奶奶索要做茶的講究。此時,奶奶常常一臉的幸福,她常備一些讓他們帶回去。再后來,公社、郵電所、供銷社、糧管所、銀行、學校等單位紛紛讓父輩們購買,于是,奶奶的茶名就傳遍了四里八鄉(xiāng)。
年年歲歲花相似,又到一年采茶時。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對往事至今還歷歷在目。奶奶對茶的樸素情懷,滲透了她的汗水和心血。茶就這樣融入了她的晚年生活,因苦而美麗,因勤奮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