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媛
我們和父母的關(guān)系就是走一程少一程。
我永遠都只留給他們背影,他們用日益深陷的眼窩目送我。
雖然我和他們相差了二十多年,但所幸我們還可以像伙伴朋友一樣談天說笑。
如果說四年是一個代溝,
我們之間的數(shù)個代溝同時教會了我思考愛情、思考閱讀、思考夢想。
婚姻觀的辯論賽
我媽晚上破天荒似地考驗還有七年才邁入剩女行列的我:“一個身價千萬的煤老板,和一個鴻鵠之志的窮小子,你選哪個?”中年婦女想了解子女的婚姻觀,真難為她,憋出了這么一個簡單粗暴的選擇題。
我邊讓我媽閃開別擋著我看電視,邊擺弄著遙控器,“要是再沒別的附加條件,我只好選煤老板。”我媽大概從沒料到鼎力支持“唯有勞動才能創(chuàng)造財富”的工人家庭出身的我,會蹦出這么一句驚天動地的話,便一把關(guān)了電視,“你別看電視了,我要跟你好好談談?!蔽覌屃x正言辭地教育我,選男朋友要看對方的發(fā)展?jié)摿?,個人能力,不能圖人錢財,不能因好逸惡勞反而對真正優(yōu)秀的人避而不見……巴拉巴拉一堆,恨不得要把她當年叱咤情場的經(jīng)驗和教訓,一滴不漏地全灌輸給我。
“媽,誰跟你說選煤老板就一定是圖人錢財呢?你怎么知道,煤老板一定空有一副皮囊,一夜暴富不懂勤儉節(jié)制,是扛著一麻袋鈔票出現(xiàn)在車展上的那樣呢?又是誰,讓你這么確信那個鴻鵠之志的窮小子,會坦然接受貧困的現(xiàn)狀,會在經(jīng)歷窮苦的洗禮過后依然斗志昂揚?在不知道別的條件的情況下,我只能草草選擇看上去比較‘行的那個。”我邊開電視邊頭頭是道。我媽反駁:“你的意思是說,大家都該去找煤老板?”“在不明是非還被人強求做出選擇的情況下,就選煤老板。在有了感情的情況下,選你愛的那個,選讓你覺得生活有趣的那個。這和對方是煤老板還是窮小子無關(guān)?!?/p>
我媽自己進臥室看書了,她不想和我爭了。興許是她心里覺得我的話有那么幾分道理,但是又礙于她在家中的地位和威嚴,只好姑息了事。
和60后老媽較量“擇偶觀”的辯論會可不止這么一次。
之前我和一個南大的博士談了一陣子風花雪月的戀愛。我在電話里告訴我媽,“他大我七歲?!蔽覌尅鞍ミ稀币宦暎牭梦乙魂嚩亲犹??!按笃邭q?這可不行,都快趕上你爸了!”我媽遇到令她震驚的事情從來都要夸張一下才顯得她的震驚合乎情理。我不顧我媽的阻攔,毅然決然地撲向博士的懷抱。好像是因為有了外界的阻攔,反倒讓本來柔弱的情感圍上了一堵厚厚的城墻。我愛他時,即便他比我多活一百歲,我也覺得他是孩子。
沒到一個月,爸媽雙雙南下來南京,打著來看我的旗號,實則是來看我的博士。博士也是一副小書生要見丈母娘的驚恐狀,頻頻拒絕邀請。我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威逼利誘他,才把扭扭捏捏了一個小時的紅著臉的博士綁在了我爸媽的飯局上。
我爸這人不善言談,自顧自地夾菜。倒是博士顫巍巍地拿起酒杯對我爸恭恭敬敬地說:“大哥,我敬你一杯?!彼矔r,我被一塊魚肉噎在了嗓子口,上下動彈不得,差點嗆出眼淚。自此,父母不再干涉我的愛情自由,可沒了隨時被棒打鴛鴦的煩惱,有一天我也自然而然地和博士拜拜了。
我媽后來悄悄對我說:“那個小伙子一點不像26歲,像16歲,說起話來不過腦子?!蔽艺f:“不像16歲,像36歲,還叫我爸大哥呢?!闭f完我媽又頓了頓:“我和你爸就不攔你,你愛不愛這樣的人只有你自己明白?!?/p>
老爸老媽風雨同舟了二十多年,即便他們的愛情觀還駐足在80年代小月光下的青澀愛情里,也給予了90后的我在愛情里流浪狂妄的最大自由,唯一要我答應交付給他們的是,一個讓他們放心安心的愛人。
無私愛的自私論
大一期末考的時候,我打算準備一塊手表看看時間,于是我媽在考試前一天陪我去了小商場。我草草挑中了一塊藍色的電子表,45塊錢。我家條件不甚好,我媽總是靠一張嘴精打細算過日子,她跟女孩軟磨硬泡了半個小時,終于以30塊錢的價格將表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期末考歷時一周,沒想到在第四天下午考高數(shù)時,這枚廉價的手表提前結(jié)束了它的光榮使命,它居然黑屏了!考完放假回家,我向我媽聲情并茂地講述了表的一生。我媽聽后,臉色都變了!一把拉著我就去了小商場找到賣表的女孩?!澳氵@表是怎么回事,剛買下就這樣。”女孩接過表,仔細看了看,“哦,沒電了,我給你換個電池。”“你這是什么質(zhì)量,就這質(zhì)量還放在這賣?!迸⑹帜_麻利地換著電池,沉默不語?!皠傎I下就不轉(zhuǎn)了,我用它有要緊事呢,出了岔子你擔得起嗎!”我媽咄咄逼人,不依不饒,像是要把對我的考試的擔憂全加付給女孩。這期間,我一直捏著我媽的胳膊,讓她少說兩句,畢竟表沒電了也不是人可以左右的事情??晌覌尭揪秃雎粤宋夷嵌嘁皇虏蝗缟僖皇掳愕臒o奈眼神,也毫不理會我的一副怕把事情鬧大惹人看笑話的樣子。
這些年和爸媽相處,我早已習慣了他們的行為習慣,也總是一副青春期中二病的模樣,鄙視他們的做法,嫌棄他們的嘮叨,甚至做過不少讓他們頭疼的事情作為反擊,比如類似于私奔的旅行,比如堅持要高考復讀等等。而對我每一次的“出格”,他們都完全依著我,從不曾阻攔什么。直到有一次,我意外地從他們的話語里真真切切地讀出了“拒絕”的意味。
那是今年暑假前夕,我在學校的海報欄里看到了暑期去西南偏遠山區(qū)支教的項目。馬不停蹄地報了名后,就給我媽打電話:“這即將是我過得最有意義的暑假!我要去貴州支教,聽說那個村子的人們從不掩門,小孩子可以在夜里不打燈地追趕,山川河流好像永遠不會變換……”帶著對這個世界的無限好奇與熱愛,我在電話里說得興高采烈,好像掛了電話就能立馬飛奔山區(qū)和孩子們學習嬉戲。
可我媽一反往日里的開明母親形象,當頭就潑了我一盆冷水:“你不知道那里經(jīng)常有泥石流暴雨嗎?要是碰上山體滑坡多危險啊?!比螒{我長篇大論,我媽不由分說一概拒絕。我一時情急:“你們不是總教育我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益的人嗎,怎么真正碰到做實事的時候,倒自私地唆使我退縮了?”這句話一出口就給她來了個猝不及防。電話末了,我媽說:“你要少做讓家里人操心的事情。”雖然去支教的想法已經(jīng)根深蒂固不容動搖,可我媽的態(tài)度已著實讓我興味索然。
很晚的時候,我媽又打來電話:“我跟你爸商量了,如果你想去就去吧,但是有一點必須保證,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掛了電話我一看表,已經(jīng)12點多了。這些年里爸媽一直保持著晚上10點睡,早上6點起的習慣。真不知他們?yōu)榱宋?,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多少,又商量猶豫了多少。這時候,我突然回想起那天在商場里理論的媽媽,縱然她曾在人群里顯得無理而煩躁,讓我想躲避,可她終歸是我的母親。如今我逐漸理解并懂得她,并開始心疼她愛我時擔憂我的樣子。
細讀書的傳教史
讀大學后我把電路考卷帶回家,向工程師老爸炫耀我也在學他的專業(yè)。他趴在書桌上研究我的考卷:“為什么這個填空題會錯,書上沒講過嗎?”我把電路課本翻得噼啪響:“你看,這些都是這犄角旮旯里的東西,要是這道題都能答出來,那就要把書都翻出繭子了。”老爸卻毫不理會我的辯解:“那是因為你沒認真讀書!”
不光老爸,老媽也總批評我看書囫圇吞棗,不求甚解。這也難怪。他們都是80年代初從小村子里走出來的青澀青年。年輕時的媽媽雖談不上飽讀詩書,但也把能買到借到的書統(tǒng)統(tǒng)都爛記于心。而爸爸總穿著同一件洗得發(fā)黃的白襯衫,胸前的口袋里天天別著一支鋼筆,那可是他的寶貝?!拔覀兡菚r候要是有你現(xiàn)在這樣的條件,肯定會廢寢忘食,沒日沒夜地讀書!”老爸坐在沙發(fā)上扶了扶眼鏡,這是他只有讀書看報時才會佩戴的眼鏡。
我最經(jīng)常反駁的話就是:“我們現(xiàn)在時代是好了,可這世上的好故事太多了,值得一看的書也太多了,一個一個反復推敲,那就連覺都不用睡了?!泵慨斶@時候,我家老先生總會捧出他的金句:“仔細看書是對書的尊重,不管在哪個時代,仔細看書準沒錯。”
記得我初讀《圍城》時,某天晚上遛彎時老媽問我:“方鴻漸從上海去湖南教書,他為什么會經(jīng)過寧波?”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怎么可能,寧波在長江三角洲的南翼上,和上海中間隔著杭州灣,方鴻漸到寧波是繞路了,錢鐘書編故事時不會犯這種錯的,準是你看錯了?!蔽覌屵€是不依不饒:“我肯定沒看錯,我看的時候還仔細想了好久,不信你回去看?!?/p>
回到家我仔細檢書,真是大驚,書上果然寫方鴻漸從上海到寧波再經(jīng)溪口過金華最終抵達鷹潭。再仔細研讀上下文,我才記起那時大概是一九三九年的秋天,年初的時候南昌淪陷,導致長江水道不通,只能被迫經(jīng)南線入湘。
了解清故事的緣由后的我,真心佩服母親讀書好仔細,也不禁回想起父親一直掛在嘴邊的話:“仔細看書是對書的尊重,不管在哪個時代,仔細看準沒錯?!?/p>
送我來讀大學時,爸媽也跟著我參觀了校園。參觀到李文正圖書館時,需要刷卡進入,否則要進行極為麻煩的身份登記。我說:“這個建筑物也就是這個樣子,我們站在外面感受下氣勢就行了吧?!彼麄z卻像得了強迫癥似的執(zhí)意要進去一看:“圖書館長什么樣子都無關(guān)緊要,我就是想進去感受下里面的氣氛?!崩习终f這句話時,一副撒嬌的老頑童樣子。
做完繁瑣的登記后,我們?nèi)撕坪剖幨幋蛉雸D書館內(nèi)部。我在館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研究起各類圖書的索書碼,轉(zhuǎn)頭一看老爸,他在一排排書架中轉(zhuǎn)著,嘴里還念念有詞:“真好,真好,真是好?!倍蠇寗t抓著一本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向我炫耀:“我年輕的時候看過這個,這兒的書真多……”
我捂住嘴偷著樂,趴在他倆耳朵上說:“高考是不限制年齡的,你倆這么愛讀書,不妨也回去高考吧!”他們也拿我沒辦法:“我們只是覺得現(xiàn)在你們條件這么好,如果不好好讀書真是對不起時代?!?/p>
這就是我絕代風華的老爸老媽,他們是這天底下最疼愛我與我最該疼愛的人。
責任編輯:曹阿曉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