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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輪

2014-10-17 22:56:25張強
福建文學 2014年10期
關鍵詞:神仙木匠敬畏

張強

1

更多的時候,我游弋在麥田碧綠的海洋里,那陣吹斜了一只花斑鵲的風,掀起一股不算狂躁的波浪,我隨波浪起伏,瞬間被推出去很遠。

浪頭盡處,浮出一只金黃的狐貍,它回頭看我一眼,轉(zhuǎn)瞬就消失在墳堆里了。我知道那是它的家,它和我的先人住在一起,是先人的鄰居。

那些五彩的蝴蝶像浪花迸濺的粉末,它們斑斑點點漂浮著,像斑斕的夢境籠罩著麥田,在這個夢里,我究竟是什么呢?我會偶爾這么想。

我遇到的小蛇柔軟地躺在田埂上,友好、和善;我遇到的麻雀并不聒噪,沉默、內(nèi)斂;我遇到的鵪鶉還穿著去年的舊衣裳,我很詫異,已經(jīng)是春天了,它怎么不脫下那件舊外套,陽光下暖暖地曬曬身子。

我就這樣漫無邊際地走,耳邊風聲颯颯,麥苗的體香盛大而磅礴,野花的清香細小而婉約。我喜歡這樣漂浮在海洋里,孤獨而渺??;我喜歡讓一陣陣的波浪拍打我,纏繞我,親昵我;我喜歡麥苗輕柔的唇,它們在我耳邊布下竊竊私語。

有時候我會在田埂坐下來,徹底沉潛進麥地深處,我似乎碰觸到大地的心跳和脈搏,我聽到它的一陣心跳里埋藏著溪水的蕩漾,裹挾著雞鳴犬吠牛哞、鐵桶的聲音、劈柴的聲音、打磨農(nóng)具的聲音、花兒凋謝的聲音、啄木鳥梆梆梆啄著樹木老關節(jié)的聲音……

我知道那都是村莊發(fā)出的聲音,此時村莊就在我的后面,離我只有三里地遠。

我知道我是村莊的孩子,但我的夢在麥田,我希望永遠漂浮在麥田里,像個水手,一個十歲的水手。

2

我從來都不相信靈魂。盡管大人們常說,大年夜不要往黑地方走,免得撞上回家過年的先人,那是大不敬;盡管有人說喜旺的娘死后第三天,有人在她家菜園看到過她忙碌的影子。

但我相信人死后會變成一只鳥。

臘月天寒,夕陽早早地收斂了光芒,昏黃的天幕下,烏鴉貼著村莊的頭頂盤旋。在烏鴉還沒歸巢之前,哪棵樹上落的烏鴉最多,這家往往就會倒霉,所以凜冽的風聲里,常常能聽到“啾啾”“啾啾”趕烏鴉的聲音。

麻子大爺從來不相信這些,所以他家的老槐樹上,總是落滿了烏鴉,黑壓壓一片,總共三十八只,嘎嘎嘎唱著黑色的挽歌。

有人說麻子大爺?shù)拇笙薜搅耍瑸貘f來給他搭橋,接他到另一個世界去。

麻子大爺?shù)拇笙拚娴牡搅?,他死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家樹上的烏鴉變成了三十九只,所以我確信,麻子大爺變成了一只烏鴉,就是常常從樹上俯沖下來,落在他家鍋臺的那只。

我還確信,羅鍋大娘死后變成了一只貓頭鷹,拴柱娘變成了一只斑鳩,高個子的狗勝變成了一只長腿的蒼鷺,落水而死的小琴變成了一只花喜鵲,牛二家不滿月就夭折的孩子變成了一只灰山雀……

村莊的人是不忍離開村莊的,不忍離開村莊的人只有死后變成一只鳥,才能繼續(xù)守護著村莊,守護著心中不滅的燈盞。

我死后會變成一只什么鳥呢?

這個問題在我十一歲的腦海里蕩來漾去,常常攪擾得我無法安眠。

3

我不知道村莊上空為什么要有這樣濃重的陰霾,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或許是南來的風堆積起了十二噸雪花,正等著天空支起篩子,篩下時光結(jié)晶的碎屑。

這時候的村莊靜得出奇,雞不叫,狗不咬,雀鳥也不焦躁,或許它們都有了預感,一場大雪就要來了,它們都在竭力保持鎮(zhèn)定,不至于村莊被鋪天蓋地的白淹沒的時候,發(fā)出慌亂的尖叫。

我也在竭力保持鎮(zhèn)定。

從木格子窗欞望出去,那只喜鵲還蹲在那個樹枝上,我說不清它蹲在那里多長時間了,這個時候,我更愿意把它看成這棵樹上結(jié)的一枚果子,被寒風一遍遍撫摸,漸漸撫摸成了黑灰色。

我不能像那只喜鵲一樣,對眼前的一切熟視無睹,我胸中的壓抑,需要一種宣泄和釋放。

我熟悉村莊的每條小道,就像我前面的那只羊,即使沒有放羊的人牽著,也能獨自找到家門。我從村莊的東面走到西邊,我說不清為什么要這樣走,或許是因為窗外的風景太單調(diào)了,那只喜鵲始終一動不動,或許是我真的希望能在村莊里碰到誰。

走到村莊盡頭的時候我又原路返回,我還是沒有碰到她,雖然我有些失落,但轉(zhuǎn)念一想,真要碰到她的話我會多么窘迫,臉紅得說不出話,這會多么尷尬。就像那次,她微笑著叫出我的名字,我的心撲通一跳,撒腿跑出了很遠很遠。

天依舊昏黃著,我想象著雪落的情景:雪花紛紛揚揚,像灰白的翎羽彌漫村莊上空,我撐著一把傘與她擦肩而過,我們沒說一句話,只是互相回頭看了兩眼,一朵雪在她頭發(fā)上,倏然開出了這個冬天少有的燦爛。

十二歲那年,我只記住了一場大雪的前端,其他關于村莊的記憶,都淹沒在那場大雪中。

4

村莊里老木匠年紀最大,知道的故事也最多,我稱老木匠是神仙。

老木匠說,烏鴉才是村莊的神仙。

在村莊,烏鴉站得最高,站得最高的烏鴉看得最遠。

它看到每個十五的晚上,月亮不辭辛勞從村口的井里汲水,把村莊蒼老的身體洇濕;它看到炊煙的尾巴有時比東南風短,而西北風,常常大把大把往村莊的傷口上撒鹽。

烏鴉的記性也好,烏鴉記得村莊里每座老屋的年歲,記得棺木里先人的姓字,哪具棺木是柏木或橡木,哪具棺木埋在了哪座向陽的山岡。它記得村莊里曾經(jīng)有位落魄的秀才,多看了兩眼地主家的二小姐,卻耽誤了一世功名。它記得哪一年的雪大,壓塌了幾間茅屋;哪一年的霜早,打蔫了幾畝地的蟲聲。

在村莊,烏鴉就是一部史書,它活在時間里,把往事一一洞穿。

在村莊,誰能把往事看穿,誰能把世事看透,誰就是村莊的神仙。

我佩服老木匠的邏輯。我的確看到過兩只烏鴉在村北的荒草叢中,對著一塊字跡模糊的殘碑發(fā)表著各自的見解,它們熟悉歷史,讀得懂村莊的年輪。

我還見過兩只烏鴉蹲在一座新墳上,表情從容而超脫,它們敬畏死亡,卻不懼怕死亡,它們把生命參透,把死亡看做活著的另一種延續(xù)。

十三歲的時候,每當我在村北的小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雪地上凍僵的烏鴉,我會挖個坑把它埋了,我知道它是村莊的神仙。

人應該敬畏神仙,像敬畏自己的村莊一樣敬畏村莊的神仙。

敬畏神仙就是敬畏村莊,就是敬畏自己的生命。

5

我不能理解一只鳥為什么會拋棄五谷,拋棄村莊。

那年的雪特別大,大到我的記憶都被白擠占了,大到村莊的人不敢再信奉“瑞雪兆豐年”的俗語。

屋子被堅硬的雪光映得通明,祖母的火盆里,幾根未燃盡的稻草吐著一縷縷輕煙的舌頭。從祖母緊皺的眉頭中,我讀到了她全部的傷感,來自這場雪的傷感。

屋外砰的一聲鈍響,我抬頭,又仿佛看到一只烏鴉從枝頭跌落,劃出了生命中最后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第八只了,我告訴祖母,祖母沉默著,沒有再重復那句話:停上一宿就好了。

我知道祖母說的是雪,雪和烏鴉的命有關,烏鴉的命和害蟲有關,和糧食有關。

村莊里我的先人就曾經(jīng)說過,一定要把烏鴉當作神仙供著。

這么多年了,人們一直把烏鴉當做神仙供著,人們知道烏鴉能預知生死,保護收成,是一種神鳥。

埋葬那些烏鴉的時候,人們像在進行一種莊嚴的儀式,所有人的臉上都布滿了一層陰云,總共一百六十二只,村莊所有的烏鴉基本都死了,人們嘆息著,在它們僵硬的身體上撒下金燦燦的谷粒。

這一刻,人們埋葬的好像不是烏鴉,而是村莊的巫師。

所有的烏鴉都是凍死的,村莊里的烏鴉不會被餓死。

所以當雪終于停下來,西北風停下來,我不住地向那些空巢張望,我希望奇跡會出現(xiàn),兩只烏鴉拍拍翅膀飛出來,啄食撒在地上的苞米粒,或者用它們有力的飛翔,再一次把村莊上空悄然抹黑……

然而我終于沒有看到這樣的情景。

烏鴉的死,成了我十四歲記憶中一塊抹不掉的傷疤。

6

或許和那些烏鴉一樣,人在拋棄村莊的時候也有很多的無奈。

她的尸體打撈上來的時候,我不敢去看,我怕我會哭出聲來,我怕她的眼睛還睜著,卻再也看不到我看她的眼神。

我曾經(jīng)那么想遇到她,以至于繞道大半個村莊去上學;我曾經(jīng)跟在那條大辮子后面走出老遠,大半天也沒打到半籮筐豬草;我曾經(jīng)對著月光許下心愿……

老獵人說,那年他在村口遇到過一只狐貍,那只狐貍對著割草的她笑過,她被那只狐貍攝走了魄,現(xiàn)在她也變成了一只狐貍。

我不相信老獵人說的話,但我卻非常想遇到一只狐貍,想讓一只狐貍對著我笑。

于是我會走進麥田的最深處,那是村莊的墳場。我看到那些墳,新的、舊的、大的、小的,都感到那么親切,好像見到了多年未見的故人,我不相信靈魂,但卻希望墳墓里的人能走出來,和我面對面坐著,聽我講村莊的故事。

當然我會向他們打聽她的下落,問那只和他們住在一起的狐貍是不是她幻化出來的。

我多想那只狐貍會對著我笑,然后嗖的一聲攝走我的魄,然后廣袤的麥地里就有了一前一后兩只狐貍。兩只狐貍被春風和麥浪緊緊包圍著,被鮮花和嫩草緊緊包圍著,被雨水親切地擁抱著,被日月朗照,被星光洗浴。

麥地的盡頭是村莊,它們可以到村口溜達溜達,向土著的狗打個招呼,向采蜜歸來的蜜蜂問個好,它們甚至可以不躲避誰,大大方方走在村莊的街道上。

十五歲那年,當我走進麥田里的時候,我總感覺我不是我,我是一只狐貍。

7

村莊的老井干涸了。老木匠說,村莊沒有了脈。

多么干旱的年份老井都沒有干涸過,而現(xiàn)在,老井真的干涸了。井臺上濕滑的苔蘚也枯死了,老井像一只流干淚的眼,空洞\茫然。

有巫師從村莊里經(jīng)過,他的馬拒絕喝水,巫師也說,村莊沒有了脈。

我不理解他們話的真正內(nèi)涵,只幼稚地認為村莊將要遭遇大旱。

而事實是雨量充沛,蟬鳴和蛙鼓茂盛,麥子蔥蘢,苞米茁壯,稻谷飄香,高粱沉實,地瓜憨厚質(zhì)樸,土豆飽滿而圓潤……

我依舊徘徊在麥田里,看清風流云,看遠山霧靄,看兩只雀兒從我視線中飛進又飛出。

但我沒有注意到,村莊中又有一處宅子荒廢了。

我是聽老木匠說的,留根家的宅子在一場大雨中倒塌了。留根一家在城里扎下了根,村莊最終沒能留住他的根。

六年前留根去城里撿破爛,撿著撿著他在村莊的地就撂荒了,撿著撿著全家就從村莊拔根而起了。我似乎想到的確有那么一塊地荒著,枯草被秋風撕扯,呼啦飛起一群往南遷徙的野鳥。

我開始理解老木匠和巫師說的“脈”。

我問老木匠,村莊沒有了脈,那村莊還能活多久?

老木匠沉默著,沒有回答我的話。

其實他不用回答我的話。背棄村莊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們有的丟下老小,有的連根拔起,消失在麥田的盡頭。

我想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背棄村莊的,盡管有人說起城市的繁華,盡管村莊的宅子又空下了幾所,因為這里有我的麥田、烏鴉和狐貍,我要守著它們,像那只烏鴉,守著它風雨中飄搖的巢——

這是我十六歲時立下的志向。

8

老木匠死了,九十三歲的老木匠死了,村莊的神仙死了。

老木匠死的時候烏鴉沒有落在他家的樹上,老木匠死后也沒有烏鴉蹲在他的墳上。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過烏鴉了,它們的巢還掛在樹上,在秋風中獨自破敗著,像秋天的一頂破氈帽,又像是一個大大的句號,標在村莊的史冊里,那么醒目。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過那只狐貍了,我想變成狐貍的想法也落空了,麥田里日夜響著挖掘機、打樁機的轟鳴,那只狐貍或許早已遠走他鄉(xiāng),或許像老木匠一樣老死在家中。

我不敢再去麥田里游蕩,那里已生長起鋼筋混凝土的莊稼,堅硬而冷漠?,F(xiàn)在我更愿意在村莊里游蕩,看看這家坍塌的老屋,看看那家緊閉的大門。我多想扶起那些折斷的房梁,好讓它們重新扛起落日;我多想焗好那些破碎的陶罐,好讓它們重新蕩漾起日子的水紋。我看到的每個面孔,都被時光重重地咬過,他們聚在一起談生活,一臉滿足的樣子,但我卻窺見他們心底難以言說的疼痛。

十七歲的年齡不適合懷舊,我這樣勸告自己。

當我就要離開村莊的時候,我撫摸著村北荒草中的殘碑,像撫摸著村莊的年輪,殘碑上字跡模糊,我的雙眼也漸漸模糊。

當我再次歸來的時候,或許殘碑也會不在了,或許我想找一樣東西懷舊都不可能了。

村莊終于死了,在我離開的第二年。

我在日記里寫道:我將拿什么完成自我的救贖?

責任編輯 林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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