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亢
我的記憶里曾有一條河,一座高矗的石橋,當行人如織,日頭高照,時間如同款款而行的美麗獸,在喧囂和騷動的生靈群體中,變幻它的斑紋,像是一種充滿昭示的命運的隱喻。但沒有人在意,時間帶走了所有的東西。
可是在我的記憶里,慶幸的是,水還在,河依然名聲在外,像一種物質(zhì)先有了命名,隨后才隱隱有生命的氣息,浮現(xiàn)、游動、發(fā)聲,直至從疑惑的雙眼流淌而向海洋。我會說:讓它一直游戲于天地吧,河,以及水,不斷流。
穿越城市的河水將告訴我們:這座城市的“膚質(zhì)”如何,健康否?麗質(zhì)天生否?病變否?如果我們麻木地、無奈地在城市里活著,看不見這座城市慌慌張張地“變妝”,掩蓋著什么;我們不能參與討論,甚至如“城市的盲蟲”,那我們的災難不遠了。
19世紀末期,約翰·湯姆森拍下閩江中的孤島(Lo-Sing)寶塔的照片,他沒有想到,光是知道我們的居所有過這樣的東西,就已經(jīng)值得炫耀。假如還有誰告知孤島上的兩層屋宇中的逸聞趣事,那寶塔承載的歷史暗示,那一段“如戲”的歲月,先祖?zhèn)儯团c我們的呼吸共擁一個空間了。傳統(tǒng)滋潤了現(xiàn)代的堅硬,那想象中的幽暗里燭光流溢的夜游,俗世的,朝代的,便顯現(xiàn)在眼前。
那是中國古代的夜晚接續(xù)著今天的空調(diào)時代的夜夜笙歌。凡有水經(jīng)過的地方,必有靈動的生活。酒肆,夜市,小橋流水,深宅大院的石頭獅子,一陣陣輕風吹拂排排紅燈籠,馬蹄聲聲敲醒守夜人,而那戶人家,今夜有詩為證:“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牛郎織女星?!本瓦@首詩,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學者喟嘆道:再過兩代人,要理解這首詩,大概就困難了。他們那個年代的人,“在童年時多多少少,還都有夏夜露天乘涼的經(jīng)驗”。許多場景都看不到了,有什么不好嗎?許多人回答不出來。因為,在我們的城市里“城市規(guī)劃不是一個簡單的‘文脈問題,老百姓還是把‘商業(yè)看成軸心”。在這個軸心上,夜游繼續(xù)著,在內(nèi)河邊的酒吧里,聽著林憶蓮的《呼吸》,談起小時候的無數(shù)次游泳,從白馬河,從晉安河,從能想起來的某一條身邊的河流,能想起來的某一座身邊的橋,從橋上一躍而下,或潛游,或仰泳,直至天色越來越暗,有家人在岸邊催促,才不甘不愿地“脫水而出”,吵嚷著肚子餓了,來一份炒米粉,一碗蛋花湯。這樣的日子何其愜意!這夜游中萌生的記憶,讓人驚覺城市生態(tài)的變化,才是切出“代溝”的利刃。我們今天習慣了說:當下的誘惑太多了,信息大爆炸,人們可供選擇的生活幾乎到了不知該如何選擇的地步。可是,我們卻無法選擇過一次“過去的經(jīng)典的生活”,一切皆成“絕版”。只見夜店開了,有的又關(guān)了;商業(yè)街繁榮了,有的又落伍了,人們的活動范圍越來越狹窄,幾條街,商業(yè)街,商業(yè),只有商業(yè),像走不出去的“圍城”。一旦某一天出游,快意涌現(xiàn)之時,又想到俗世的紛擾,不免心緒難平。
但在我們的記憶里,河,以及水,從未聽聞有何動人的故事?!伴}之水,何泱泱;閩之都,何皇皇?!边@水曾給過我們什么嗎?除了那些青澀的回憶,除了當年堤壩外同學朋友的家,每一次去見他們,如果趕上鬧洪水,他們和周圍的人總是忙著將屋內(nèi)的水倒出,并要求我們幫忙,而他們的優(yōu)惠條件是:水倒干了,四周干干凈凈,我們待會兒就在屋頂上曬曬太陽,喝喝茶吧。屋頂上陽光普照,尤其是冬天,能把人曬得像一只懶蟲。極目四周,一邊是渾濁的水,一邊是古舊的瓦頂,我們替他想的是,何時能脫離“險境”,到一個絕對安全而又日照充足的地方,慢慢去過俗世的日子。品你的茶,曬你的太陽,慢慢待天色漸暗,華燈初上,驚覺黃粱一夢,果然一切全變了,過去已沒有了過去,現(xiàn)在就是重建,重建你的似水年華。
記憶中的內(nèi)河從未清過,我為有這樣的記憶而慚愧;記憶中的內(nèi)河有的變窄了,有的已多年未見,它們尚在否?我想說:我并不急于看見未來的城市,因為我們現(xiàn)在的城市無助于人們的想象力和心靈。“它的擁擠,它的無序,它的重商業(yè)輕人文,它的抹掉過去的看得見的手”,實在讓人不知所措。當然,作為一介草民,而且并無多少卓識遠見,我又覺得當年明史專家,北京市副市長吳晗一段“改變城市”的話,也很有氣魄:“……無論是城市建設、政治中心、街道布局、房屋高低等等,都不是不可改變的。相反的結(jié)論是必須改變。我們必須有這樣的歷史認識,才不至于被前人的陰影所籠罩,才能大踏步地健康地向前邁進?!碑斘覀兘裉煜氲剿^“安泰上河圖”時,到底是“前人陰影所籠罩”下的,抑或正“大踏步地健康地向前邁進”的當下的,已經(jīng)是迷糊了。如果更多的人是截取那個灰色的年代,那個“鋪一張席子,或者擺一張竹床在露天的庭院里,一家人都是背心短褲之類的隨意穿著,散漫地躺在席、床上,搖著扇子,由著大人給孩子講述各種傳說和傳聞,直到夜深”的年代,我們難免單調(diào)、貧乏的感覺。當清貧如此兇猛,當物質(zhì)形同重犯,當思想流放四野,這樣的“上河圖”有何可觀處?它連俗世都稱不上,它既無夜游亦無日照。它,唉,不說也罷。
但在我們的記憶里一切都無足輕重,一切又可以“從自己做起”。你改變不了河流的命運,改變不了周遭的一切,你是被改變的玩具,只是,你還有起碼的感情和理性,不要再給河流添加垃圾,不要再給你呆著的環(huán)境添加垃圾,不要再把你的日日夜夜變成一個垃圾,將自己變成垃圾人,盡管這看上去像是一種趨勢,因為人們說,要發(fā)展,就會有垃圾。
有一份資料顯示,當歐美國家舊城保護范圍可能達到全城80%乃至100%的時候,中國有資格以完整城史申報《世界遺產(chǎn)名錄》的,不過平遙和麗江。與國土面積僅中國十七分之一的法國相比,他們在1970年代經(jīng)普查已確定全國有兩百多萬處保護項目,中國只有四十多萬處。且不說要給未來留下什么,當下,我們又怎樣忍受讓仿佛全世界的超重機都在我們這里,而每一座城市的內(nèi)河,都在發(fā)臭、干涸,等待著下一個世紀來拯救。
俗世的夜游人群,理應是曬過溫馨的陽光的人群,他們的皮膚上還留有大自然的清香,當他們經(jīng)過這座城市的內(nèi)河,只聽見有人歡叫一聲:“看,天上的集市!”我們的勞作被上天所感動,在內(nèi)河上,魚兒游,水兒流,樹上的鳥兒在假寐,一輪明月,穿梭的船兒,相邀行人船上行,去看“千里江南景”。
責任編輯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