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
先涂上唇膏、紅粉和胭脂
再涂上蜂蠟、牛奶還有葡萄酒
填入香料、沒藥、桂皮、鋸末
浸入福爾馬林中,我的女王
別以為這樣你一千年也不會腐爛
哪怕卑微如一只螞蟻或者蚯蚓
夜間有點咳嗽,冬天偶爾發(fā)熱
好好活著
就是最好的防腐劑
1
繡花女具體叫什么名字,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下著小雨,春天的小雨。在松江福利院見到她的時候,她的身邊圍著一堆老人,個個都是白發(fā)蒼蒼,等他們報上歲數(shù)的時候,就讓人十分吃驚,要么八十,要么九十,最年輕的也已七十多歲了。
這幫老人一提起繡花女身上的事兒,有的就忍不住哭了,有一位老人還唱了起來,是越劇,自編自唱的。她們每個人說起來,好像說的不是福利院里的一個護工,而是自己親生女兒。窗外的雨似乎已經(jīng)停滯了,像是一道已經(jīng)用絲線繡好的簾子。每個老人都挺精神的,但是細(xì)看起來已經(jīng)敵不過歲月的侵蝕,讓人覺得如果不是春風(fēng)而是冬風(fēng)的話,使勁地刮一陣子就把她們卷走了。但是說起在松江福利院的生活都很安詳,似乎這里就是她們的家,就是她們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最佳入口。
對于繡花女,在這么多的講述當(dāng)中,真正吸引我的,是一個葉老太太。不過葉老太太幾天前已經(jīng)死了,代替她向我講述的是她的兒子葉志安。葉志安看了看窗外,窗外是松江福利院的大門,大門外邊是一條十字路口,很寬闊但是也很寂靜,除了過往的車輛之外,并沒有一個行人,有點天堂口的味道。
葉志安回憶起母親的最后時光,他并沒有像其他子女一樣,會哭甚至?xí)从^,他是笑著說話的,仿佛母親離開不是一件傷心的事情,而是一件高興而榮耀的事情。葉志安對自己的笑予以了解釋,他說,我們是半年前從那條十字路口過來的,最后又從這條十字路口出去的,我的母親走得很體面,人人遲早都會死的,所以體面地離開很重要。
葉志安說,從西昌回來后,他就正式退休了,正是因為母親的這種體面,退休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自己也辦了手續(xù),入住了松江福利院,面對退休后的無所事事,他不再惶恐不安了,甚至他有些期待著這里的新生活。說明白點,是母親離開時那種無與倫比的美,讓自己不僅沒有失去親人的悲痛,甚至期待著人生的最后時刻。
葉志安說,我已經(jīng)想好了,在人生的最后時刻,我也要讓繡花女給我化個妝。
2
葉志安的身份很特殊,退休前一直在西昌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工作,我問他具體干什么的?會不會是專門給飛船點火的?他說,這個我不能說,是要保密的。我說,你不會是航天員吧?葉志安聽到這話的時候,他無意識中抬頭看了看天,似乎天上有什么在飛行似的。此時正是六月下旬,當(dāng)時神舟十號飛船還在天上。葉志安說,我怎么會是航天員呢,如果是航天員的話,我現(xiàn)在也坐不到這里了。
葉志安雖然不是航天員,工作應(yīng)該照樣是了不起的,不然也不會把母親葉老太太,偷偷地騙進了松江的福利院。葉老太太那時已經(jīng)八十九歲了,朝前推算一下,她應(yīng)該是民國時期出生的。我在福利院的櫥窗里,看到過葉老太太的照片,一頭銀白的頭發(fā),依然穿著斜襟的短袍,一副耳環(huán)和一根珍珠項鏈,那種一絲不茍的樣子,再拄著一根龍頭拐杖,仍然是一幅民國范兒。
葉志安在收到西昌緊急電話,要求他提前歸隊的時候,也就是五月底的時候,葉老太太病情加重了,有時候生活幾乎不能自理,但是她隱瞞了病情,還是要求單獨住著。不是因為包括葉志安在內(nèi)的兒孫不夠孝順,而是她一個人過慣了,她在人生的最后時光,不想麻煩兒孫們,給她雇傭的保姆也被她拒絕了。所以葉志安每天早晚,各去看望葉老太太一次。那天早上,葉志安去看望母親的途中,就接到西昌的緊急電話。
葉志安明白,他這一走,說不定就是與母親的最后一面了。他猶豫了半天,在那天中午的時候,他幫著母親收拾了幾件衣服,然后找了一輛車開過來,把葉老太太拉了出去。葉老太太問,我們這是去哪兒?葉志安說,我們出去兜風(fēng),外邊白玉蘭已經(jīng)開了。
司機開著車?yán)~老太太,確實在周邊一個公園里轉(zhuǎn)了一圈,欣賞了一下白玉蘭,母親一生最愛的,就是白玉蘭,一個有著民國范兒的老太太喜歡白玉蘭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葉老太太在葉志安的攙扶下,只能坐在車上勉強看了看,然后車就穿過松江城,路過西林寺,來到了其昌路。葉老太太閉著眼睛說,你們想干什么?葉志安明白母親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的目標(biāo),于是說,這為你好。葉老太太說,沒有別的了?葉志安說,西昌催我回去,我這一走就沒有人來看望你了。葉老太太是懂理的人,如果僅僅為了自己,她萬萬是不肯走出家門半步的,但是為了兒子,為了不給后人添煩,她還是忍受住了。她明白,自己要去的地方,就是松江福利院。這是一個孤寡老人等死的地方,沒有生活,沒有希望,只有無盡的回憶和憂郁,宛如一個通往天堂的出口。
福利院已經(jīng)安排人,直接接到了大門外邊的十字路口。第一個沖到前邊替葉老太太把車門拉開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穿著一身白大褂,確切地說是淡粉色的護士服,個子不高,人很清瘦,眉毛朝下彎著,一說話就有點笑瞇瞇的感覺,天生就像是一個討人歡心的料子。她笑瞇瞇地說,我叫繡花女,你以后就叫我秀花吧。
當(dāng)秀花把車門拉開,去攙扶葉老太太的時候,葉老太太還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愛理不理的樣子,秀花沒有再說什么,她突然蹲下了身子,招呼葉志安來幫一把,要他們把葉老太太架到她的肩膀上。葉志安雖然還算一個孝順的兒子,但是從來都沒有背過母親。他猶豫了一下,他猶豫的是這么單薄的一個人,是否能背得動自己的母親。
秀花聳了聳肩說,你們放心吧,從今天起老人就交給我了。她背著葉老太太穩(wěn)穩(wěn)地朝院子里走去,她一邊走著還一邊回頭,對肩頭的葉老太太說著什么,好像是在介紹這里的情況,也可能是介紹自己的情況,反正她一邊說一邊笑瞇瞇的。葉老太太快進院子的時候,突然回頭了,葉老太太回頭的表情里,有著許多的不愿意,葉志安靜靜地站在十字路口,一時哭了。
葉志安把母親安置到福利院后,趕緊再收拾東西提前結(jié)束了假期,返回了西昌發(fā)射中心,我不知道葉志安是干什么的,反正在神舟十號發(fā)射升天之后,我也習(xí)慣了抬頭看天的姿勢,我明白可能有一顆星星,是葉志安幫忙升上天的。
3
秀花是福利院的一名護士。說是護士與醫(yī)院里的護士是不同的,醫(yī)院的護士給病人量量體溫打打針發(fā)發(fā)藥片子,但是福利院里的護士其實不是護士,有點像是醫(yī)院的護工和家里的保姆,反正老人吃飯、睡覺、洗澡,包括撒尿與拉屎,凡是老人身上的一點一滴,都得交給她們負(fù)責(zé)。
秀花具體姓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她叫秀花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她原來真是一名繡花女。松江是上海之根,這里有七千年的河姆渡文化,在民間隱藏著大批的藝人,最為突出的就是顧繡了。秀花當(dāng)初在家,農(nóng)忙時種種地,農(nóng)閑時便坐在自家院子里繡花。她除了繡江南山水外,還會繡一些名人字畫,最為有名的是劉令華的《貴妃醉酒》。秀花繡出來的畫,人物形象生動,與真畫毫無差異,所以成了市場上的搶手貨,如今的拍賣價格已經(jīng)到了五萬元。有一次,她把一幅剛剛繡好的畫,帶到松江文化館門口的畫廊寄賣?;丶业臅r候,碰到福利院搭了一張桌子,帶著幾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大街上招工。秀花看到一位老人,鼻涕流了老長,沖著行人呵呵地笑著,秀花趕緊跑上去幫忙擦了擦。不知道牽動了她哪根筋,想都沒有想一下就填表報名了,很快就成了福利院的正式員工。提到秀花為何放棄繡花,而改行當(dāng)了一名福利院的護士,她總是笑瞇瞇地說,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我們都有老的那一天吧。
秀花到福利院后,家里問她在哪里上班,她都說是在醫(yī)院,在醫(yī)院做護士,給人發(fā)藥打針。因為上班后,她發(fā)現(xiàn)這里的一切,同樣在她的預(yù)料之外。第一次負(fù)責(zé)照顧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患了老年癡呆,每次秀花給他洗腳的時候,他硬拉扯著秀花的衣服,嘿嘿一笑說,你過來,讓我摸一摸。稍微不注意,還真讓他給抱住了,抱住了后這老頭就死死地卡住不放。后來秀花想了一個辦法,給他洗腳的時候提前準(zhǔn)備一個枕頭,送到他的懷里讓他抱著,這樣子他就乖了。還有一次,秀花幫一位老人擦身子,正埋頭擦著呢,突然有一股黃水朝自己劈頭蓋臉地澆來,原來這位老人解開褲子正在撒尿,朝著秀花撒尿。
這一次秀花哭了,不過是后來偷偷地躲在自己的被窩里哭的。
在葉老太太入住松江福利院的時候,秀花已經(jīng)在松江福利院待了整整六年了。秀花說,六年對我們年輕人來說,可能比較短,但是對于這群老年人來說,卻是漫長的,是她們?nèi)松淖詈髸r光,所以我們一點都不敢放松。
葉老太太住院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幫她洗澡。在福利院洗澡,每個老人都是有專人的,不然她們有的會摔倒,有的會燒傷,還有的會把洗澡水喝下去。秀花把葉老太太帶到洗澡間的時候,她調(diào)了調(diào)水溫,又調(diào)了調(diào)大小,但是葉老太太死死不肯下水,秀花以為她身體太虛弱,于是給她搬了一張椅子,讓葉老太太坐著,葉老太太倒是愿意坐著,但是等到秀花上前,給她脫衣服的時候,她抬起手中的拐杖,一下子把秀花給打開了。
葉老太太指責(zé)說,你怎么能這樣?秀花笑瞇瞇地說,我怎么樣了?我給你脫衣服啊。葉老太太說,你是我什么人,你得給我出去。秀花說,我們都是女人你怕什么,我要照看著你呀,還要給你搓背的。葉老太太見秀花并不離開,然后撐著拐杖,顫巍巍地走了。一直拖了三天時間,葉老太太都不肯洗澡,由于天熱經(jīng)常一身汗,而且過去每天都是要洗澡的。葉老太太不但每天洗澡,洗完了還要涂一點潤膚露,就這一點,葉老太太與其他老人是絕對不一樣的。其他老人,別說涂什么護膚品,就是洗澡他們也不愿意,一提起來他們就說,都一把爛肉了,除了皺紋還有什么呢?涂那么些東西干啥呀,能返老還童不成?三十年前就不用這些了。
三天沒有洗澡,葉老太太就一會抬起手,嗅嗅自己的袖子;一會低下頭,嗅嗅自己的身子。對自己一股子厭煩的樣子,自言自語地嘟噥著說,難道人年紀(jì)大了已經(jīng)開始腐爛了?秀花趕緊湊上去說,三天不洗澡,是不是不舒服了?你這么愛干凈不去洗澡為什么呢?葉老太太說,能為什么?在旁人面前脫衣服,能不羞恥嗎?
秀花從葉老太太口中知道,葉老太太在家的時候,從來不讓兒孫們替她搓背的,就是臥床不起的時候,也不讓他們給自己換衣服了。而且葉老太太對葉志安說,你們把我的壽衣什么的,給我預(yù)備好了,我要是死了,在死前也會自己把衣服換好的。這意思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讓別人碰自己。葉老太太的意思,女人這一輩子,她們的身體只能給三種人看,第一是父母,第二是愛人,第三是看病的醫(yī)生。如今自己的父母雙亡,愛人早幾年已經(jīng)歸西,看病的醫(yī)生誰愿意給人穿壽衣,所以這件事情就只能落到自己頭上了。
秀花聽了,就徹底明白了。秀花附在葉老太太的耳邊說,你去洗澡自己脫衣服,我不看不就行了?葉老太太說,你不看,還有那些眼睛呢。秀花說,我給你弄個單間,就你一個人的單間吧。就這樣,葉老太太搬進了一套單獨的房間,房間是一室一廳一廁,廁所里配備了淋浴器,建成了淋浴房的樣子,所以里邊是應(yīng)有盡有的,幾乎與居家是一樣的。
葉老太太拄著拐杖,進入了淋浴房,然后坐在一把靠椅上,讓秀花把窗簾子拉上,再把門關(guān)上。
秀花著急地站在門外,一會兒提醒說,你不要站起來,地面很滑的;一會兒提醒說,水溫不能太冷,太冷了會受涼的;一會兒提醒說,你不能把水淋到耳朵里了,這樣會得中耳炎的。正說著,葉老太太發(fā)出了一聲尖叫,把秀花嚇了個半死,已經(jīng)顧不得許多,推門沖到了淋浴房。葉老太太依然在椅子上正襟危坐著,這么長時間只解開了一個上衣的扣子,沒有要脫衣服的樣子,也根本沒有放水,她就在那里干坐著。
葉老太太抬起拐杖指了指墻角,讓她受驚嚇的原來是一只蟑螂。秀花脫下鞋,準(zhǔn)備消滅掉這只蟑螂,但是葉老太太說,你慢點,你不能打死它。秀花說,不打死它,它會咬你的。葉老太太說,它也是一條命。秀花又明白了,對于一個垂暮之年的老人而言,沒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了,哪怕這是一只蟑螂的微不足道的小命,也值得人們?nèi)フ湎АR驗槭裁炊伎梢灾匦略賮?,今天的太陽落下了,明天還會升起來;去年的葉子落下了,今年春天風(fēng)一吹它又長上來了。而真正的生命是不可以的,消失的就永遠(yuǎn)消失了,死了的就永遠(yuǎn)死了。秀花遵從了葉老太太,她掏出一張紙巾,輕輕地蓋在這只蟑螂的身上,然后輕輕地捏起來,打開窗戶,把這個生命放到了窗外。
看著它迅速地爬走了,葉老太太踏實地笑了。
葉老太太說,你把窗子關(guān)上,把門帶上,我真的要洗澡了。秀花說,我不放心你,你自己不說了,如果剛才那個小東西,再爬了進來又要嚇著你了,而且這么熱的水還不把它給燙死了?葉老太太說,你已經(jīng)把它放生了,它不可能再爬進來了。秀花說,如果另一只再爬進來了呢?葉老太太環(huán)顧了一下左右,發(fā)現(xiàn)這間沐浴間的門并不嚴(yán)實,墻角已經(jīng)斑駁了,還有一個抽水馬桶與下水道,這些地方都有可能藏著其他的生命。
葉老太太說,我不洗了還不行嗎?秀花說,可以呀,只要你不嫌自己臭。秀花接著說,一個八十九歲的女人好看,還是四十多歲的女人好看?葉老太太說,當(dāng)然四十多歲好看了,年輕嘛。秀花說,那你說,我好看,還是你好看?葉老太太說,我不是說了嗎?當(dāng)然你好看了,你年輕呀。秀花說,那這樣吧,我陪你洗澡。
秀花當(dāng)時上身穿著一件淡粉色的白大褂,下身穿了一條淡藍色的褲子。葉老太太正想再說什么的時候,秀花已經(jīng)三下五除二,把上身的白大褂給脫掉了,把褲子脫到了腳踝以下,露出自己雪白的身子,站到沐浴房的水龍頭下,打開水籠頭笑瞇瞇地說,大媽,你不吃虧了吧?
葉老太太還是很生氣,把頭扭向一邊,那是窗外的一邊。秀花不再喊葉老太太叫老太太了,而是改口說,大媽呀,你不覺得除了父母、愛人與看病的醫(yī)生之外,這個世界上還有第四個人是可以看到你的身子的嗎?秀花干脆把胸衣也解開了,赤條條地站在水注下慢慢地洗著,好像不是葉老太太需要洗澡,而是自己需要洗澡一樣。
秀花說,這第四個人呀,就是你的女兒,女兒是可以看到母親身體的,對不對?葉老太太表情有點松動了。作為女人,她這輩子最遺憾的,不是愛人死了,也不是別的什么,就是沒有一個女兒。嚴(yán)格地說,她是有過女兒的,小名叫玉蘭,但是玉蘭在三歲的時候,得病死掉了,所以每次看到與女兒差不多年紀(jì)的女人,她都會在心里想,玉蘭如果長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有這么大了,特別是自己孤獨的晚年,夜深人靜的時候,或者是進入迷糊狀態(tài)的時候,她的眼前都會隱約地出現(xiàn)女兒的身影。
秀花走到葉老太太跟前說,大媽,我就是你女兒呢,你不會嫌棄你女兒吧?她一邊說,一邊幫葉老太太解開了上衣的扣子。
葉老太太這次沒有反抗,只是喃喃地說,我八十九歲了,有你這么大女兒嗎?秀花說,我也快五十歲了,你不嫌棄以后就叫我女兒吧?葉老太太沒有再說什么,隨著秀花把一件件衣服脫去。秀花幫葉老太太脫著脫著,就吃驚地發(fā)現(xiàn),葉老太太雖然八十九歲了,但是女人應(yīng)該穿戴的,她一點都不馬虎,一條黑色帶著白色碎花的內(nèi)褲,特別是還穿著一件灰白色的胸衣。
脫到最后的時候,葉老太太又開始反抗了,秀花以為她還是為了體面,為了一個女人的尊嚴(yán),于是說,大媽呀,體面是什么呢?尊嚴(yán)又是什么呢?恐怕只在外人或者是男人面前才有吧?我們都是女人呀。而且我已經(jīng)說了,你就認(rèn)個女兒不行嗎?
葉老太太說,其實你說得對,你就是這個世界的第四個人,你是可以看我的。不過我為的不是這個,為的是你太年輕了。
葉老太太說話的時候,朝著墻壁上鑲著的一塊鏡子看去,她一會看看身材依然苗條而光滑的秀花,一會兒又看看自己,她怕自己從鏡子中看到的不夠真實,于是干脆直接打量著站在面前的秀花。她對比之下發(fā)現(xiàn),雖然同是女人,但是年輕的女人與年老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樣的。秀花除了腹部有一條妊娠紋,眼瞼下有一絲絲不易覺察的魚尾紋之外,她的腰身是纖細(xì)的,她的皮膚是光潔的,特別是她的乳房,是圓潤而飽滿的,那兩個乳頭,仍然泛著桃紅的色調(diào)。而自己呢?就像是在歲月的海水中浸泡得太久了一樣,皮膚是慘淡的,肌肉是松弛的,滿身滿臉皺紋連著皺紋,溝壑連著溝壑,已經(jīng)找不到一塊平整的地方。
如果把一個人當(dāng)成一面鏡子的話,秀花就是一塊完整的鏡子,而自己則是一塊已被摔得粉碎的鏡子。特別是自己的乳房,像是一只皮袋子,被掏空了一般,與周邊的身體失去了輪廓與界線。
秀花很聰明,她總能了解到老人的心思,她知道自己的存在讓老人有了對比,讓她們對生命之美徹底地喪失了信心,有時候甚至是絕望的。當(dāng)時正是下午時分,她把沐浴房的頂燈關(guān)上了,只剩下窗外射來的光,所以就暗淡多了,那種線條就模糊了。
葉老太太對這種模糊十分滿意,她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雖然仍然正襟危坐著,但是她已經(jīng)順從了秀花的擺布。秀花把她放在水龍頭下,一邊幫她淋著,一邊幫她搓著。葉老太太一副很舒服的樣子,一會讓秀花搓搓左邊,一會讓秀花搓搓右邊。
兩個女人,真像一對母女似的,赤條條地靠在一起,所有的禁忌一下子沒有了,話也就多了起來。
秀花說,大媽呀,是不是好長時間沒有人給你搓澡了?
葉老太太說,十多年了,老頭子去世后就沒有人給我搓過澡了。
秀花說,就是嘛,背心都結(jié)痂了。
葉老太太說,背心癢死了。
秀花說,你為什么不找個人呢?
葉老太太說,找個人做什么,是專門搓澡嗎?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情。
秀花說,找個人干什么都行呀,大媽你們這個年紀(jì),就真不需要那個了嗎?
葉老太太抬起拐杖敲了敲秀花,嗔怪地說,需要什么?你這丫頭不知害羞呀,這話也能問得出口?
秀花紅著臉說,我就是想知道我活到你這個年齡,對我家男人來說還有什么用處。
葉老太太說,你活到那個時候,對他有沒有用自然就知道了,用不著問我吧?
淋浴房里響起了少有的笑聲,穿過窗戶,一直傳到福利院的院子里,院子里的夕陽下有幾位老人在曬著太陽,她們有的已經(jīng)癡呆了,有的已經(jīng)癱瘓了,但是她們還是被感染了,也都靜靜地笑了。
在隨后好多天,葉志安坐在松江福利院,向我講述這些的時候,他對我說,你看看這個地方,知道為什么沒有一面鏡子嗎?就是那天之后,秀花把情況反映給了院長,院長答應(yīng)把所有的鏡子都撤下來了。沒有一面鏡子的福利院,大家就只能看到別人的年輕,或者是只能看到別人的年老,而不會照著鏡子對比自己,讓自己的情況模糊不清,這樣才能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想象。
4
葉老太太進入松江福利院后,身上發(fā)生的第二件事情更加棘手,那就是她失眠了,真實的情況是她黑白顛倒了。
不知道是她意識出了問題,還是眼睛出了問題,反正她對陽光與夜色的理解,已經(jīng)失去非黑即白的感覺,或許她根本不認(rèn)識什么是陽光什么是黑夜,無所謂在陽光下應(yīng)該干什么,在黑夜里應(yīng)該干什么。她天黑以后就異常地清醒,而天亮以后就開始進入到了一種睡眠狀態(tài)。也許在她孤獨的世界里,白天與黑夜是沒有任何差別的,白天有沒有太陽升起,黑夜有沒有星星與月亮,對于她來說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她活到現(xiàn)在,白天與黑夜對她唯一有用的,就是白天要借著陽光干活,晚上要趁著夜色睡覺,在睡著了之后做夢,多數(shù)還是噩夢。
葉老太太過去一個人住在家里的時候,孫子一家早就移民國外了,兒子葉志安除了休假回到松江,這種日子也不會太長,最多也就十天半月,而且常常一個電話,兒子就得返回西昌了。所以沒有人清楚,葉老太太是白天睡覺,還是在天黑以后睡覺的,更不知道她什么時候睡得比較踏實,一天睡多少小時,是什么時候醒來的。
剛進入福利院的第一個晚上,葉老太太是沒有睡覺的。秀花以為她換了個新地方不適應(yīng),但是第二個晚上她照樣整夜不睡。她晚上不睡覺不要緊,因為天一亮她就入睡了,這彌補了睡眠的不足。葉老太太很奇怪,一看到太陽升起來,很快就打起了呼嚕,太陽對她來說好像一粒安眠藥?;蛟S她不是依賴太陽,而是天亮后聽到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像是聽到了催眠曲一樣。
秀花問,大媽,你是不是覺得看到太陽就踏實了,就可以入睡了?葉老太太卻說,這幾天有太陽嗎?我怎么沒有看到呀。秀花又問,大媽,那你是不是聽到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你就范困了?葉老太太更是說,這世上還有麻雀嗎?我怎么好多年沒有看到麻雀了?
秀花一時就糊涂了,不知道葉老太太是年齡大了,還是眼睛已經(jīng)昏花了耳朵已經(jīng)聾了呢?還是她在麻雀醒來前太陽升起前就睡著了?
等到第三晚上,第四晚上,葉老太太還是白天睡覺。秀花伸手在葉老太太眼前晃了晃,看看葉老太太是不是盲了,但是葉老太太眼睛還算可以,她雖然沒有認(rèn)出是秀花的手,但是卻知道有什么東西在眼前晃來晃去。秀花這時才明白過來,葉老太太黑白顛倒,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養(yǎng)成這個習(xí)慣了。秀花問起原因,葉老太太說,恐怕人年齡大了,不敢在天黑后睡覺了,害怕睡著了就再醒不來了,所以才在天亮后睡覺的。
葉老太太分析完原因后反問,秀花呀,我是在天亮后才睡覺的嗎?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呀。
葉老太太光在天亮后睡覺問題也不大,不管什么時候睡覺,只要睡眠充分就行了,全當(dāng)是住在有十二小時時差的地球的另一邊得了。關(guān)鍵是她白天睡覺了,天黑了就更加清醒了。如果光是清醒了,只要她安安靜靜的,也就不是問題了,但是她偏偏在天黑之后,一清醒就來了精神,開始唱戲。
葉老太太是民國時期出生的,有著民國大家閨秀的范兒。她一到晚上天一黑,就喜歡拿出一把小三弦,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唱江南評彈,有時候也唱一點越劇,多數(shù)時候是唱評彈《玉蜻蜓》,屬于蔣調(diào),據(jù)說曾經(jīng)還真拜過師學(xué)徒,所以葉老太太唱評彈時,除了一定要用小三弦伴湊外,還一定要換上一身灰色的袍子。
葉老太太不管天晴下雨,只要天一黑就開始換衣服,而且像是早上起床時似的,開始漱洗打扮,先是涂一點粉,然后再戴上一副耳環(huán),一根珍珠項鏈。天黑透后的八點左右彈上一曲,然后去吃點飯喝點水,到晚上十二點、凌晨四點分別再唱那么幾曲。她唱的時候,一般是坐在房間里,搬一把椅子正襟危坐著,面對著窗子而唱的,好像窗子外邊的花草樹木都是她的聽眾。
葉老太太畢竟八十九歲了,唱起來不但口齒不清,那把小三弦也彈得有點失準(zhǔn)。再加上可能自己耳朵有些聾,所以不知道自己聲音大小輕重,她有時候幾乎是在嘶喊似的,有時候卻又沒了音信,如此一來,那唱聲斷斷續(xù)續(xù),從門窗傳出去,夜深人靜的時候,就顯得十分刺耳。
按說福利院的老頭老太太們是喜歡聽?wèi)蚯?,特別喜歡聽評彈。開始一兩個晚上,好多人還是坐在各自房間里,隔著墻聽了那么一曲兩曲,到后來實在聽不出什么名堂,就不聽了,躺到床上睡覺了,除了葉老太太,其他人基本是晚上睡覺的??墒撬诖采?,聽到這種支離破碎的曲子,反而讓人五心煩躁,難以入眠了。
有一天凌晨四點的樣子,葉老太太又把《玉蜻蜓》唱到那天的最后一曲。
心有靈犀一點通,
相知何必曾相逢。
可憐鴛鴦不同夢,
冷月孤燈伴清風(fēng)。
正唱著的時候,忽然就有人先是用棍子,嘣嘣地砸門,最后還有人使勁地敲窗子。因為有老人被吵到了,無法入睡才來鬧事的。葉老太太并不理會,繼續(xù)顫巍巍地唱著,有人隔著門說,你知道現(xiàn)在啥時候了吧?葉老太太停聲說,幾點了關(guān)我什么事?又繼續(xù)唱。有人敲窗子說,這深更半夜的你唱的是哪一曲呢?葉老太太再停聲說,還能有哪一曲,是《玉蜻蜓》呀。接著又彈小三弦。有人說,現(xiàn)在幾點了,你不睡覺別人還要睡覺呢。葉老太太說,誰說這時候一定要睡覺?誰說我不睡你們就睡不著了?
鬧騰得動靜太大了,把整個福利院的老人全給吵醒了,紛紛涌到通道里,有的罵人,有的砸門。秀花來到門外時,葉老太太的房門已經(jīng)被砸出了個小洞,再遲到一會兒一幫老頭老太太便會破門而入了。秀花說,大媽,你等會再唱,先把門打開,我有話要說。
葉老太太等一曲唱完了,回頭說,門就沒有鎖,你不知道自己進來嗎?老頭老太太們聽了,就提著拐杖沖了進去,有的用拐杖敲墻,有的用拐杖真朝葉老太太揮了過去,不過每次揮過去的時候都沒有打在葉老太太的身上,而是打在秀花的身上。不一會兒,秀花就挨了好幾拐杖,眼睛冒了好幾道金星。
秀花說,你們回去睡覺吧。老頭老太太說,她再唱的話,我們能睡得著嗎?秀花說,那你們就坐下來好好聽?wèi)虬?。老頭老太太說,聽?wèi)颍克哪且步袘??真是亂彈琴。秀花說,你們放心,我保證她不唱了,三天之后保證她就不唱了。老頭老太太說,她黑白顛倒了,想把她再顛倒過來,那是不可能的。秀花說,大家伙每個人都有難處,你們有人夜游,還跑到別人房間里;你們有人抽煙,還燒掉過人家的被子。
老頭老太太看到他們的拐杖無論怎么打,都落在了秀花的身上,所以就聽了秀花的勸,紛紛回房間了。
大家吵完了,天就亮了,麻雀就嘰嘰喳喳地,在樹叢中跳躍著,一輪夏天的太陽紅彤彤地升了起來,剛剛升起來的太陽離開地面的時候,好像是從大地上升起的一滴血,與大地之間還有那么一絲扯不斷的牽連。秀花坐在葉老太太的床邊,正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時候,葉老太太已經(jīng)放下了小三弦,換下身上灰色的袍子,卸了妝,躺到床上,隨著太陽的升起,而安靜地入睡了。
秀花聽到起伏的呼嚕聲,她明白葉老太太的一天,在金色的陽光下結(jié)束了,而自己的一天卻在金色的陽光下剛剛開始。
在陽光照耀下秀花是不可能睡覺的,而且天再黑了那怎么辦?天一黑就是葉老太太新一天的開始,就是她操起一把小三弦彈唱《玉蜻蜓》的時候。別說一幫老頭老太太會吵會鬧,有幾個老人也開始黑白顛倒了,再這樣下去整個福利院的人,如果全部黑白顛倒了,把白天當(dāng)成了夜晚,把夜晚當(dāng)成了白天,那又將怎么辦?關(guān)鍵是大多數(shù)老人,晚上被吵鬧之后,他們就失眠了,并不像葉老太太那般,天亮之后再睡覺。失眠癥可不是鬧著玩的,它比黑白顛倒更加可怕。
秀花踏著早晨的陽光出門了,她要去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她要在兩天之內(nèi),把葉老太太的黑白給掰過來,讓她的生命朝著正常的方向順流,而不是逆流。
她在大街上茫然地走著,路過一家電影院的時候,好像是一場電影散場了,又一場電影似乎馬上要開場了,一幫年輕人說說笑笑地,從電影院里走出走進,此時正是早晨的八點多。秀花覺得奇怪,自己只知道晚上放電影,還從來不知道早晨放電影的,這不同樣是黑白顛倒了嗎?
為了證實這種黑白顛倒,她來到售票窗口一問,這家電影院不僅有晚場的,也有早場的,還有午場的。秀花問一個姑娘,這么早就有電影看了?姑娘說,是循環(huán)的,而且早上便宜呀。秀花才明白,有人喜歡晚上看電影,也有人喜歡早晨看電影。秀花為了體驗這種黑白顛倒,她迷迷糊糊地買了一張電影票,是趙薇的《致我們即將逝去的青春》。
上午八點多,正是陽光明媚的時候,而且夏天的陽光有一些火辣,但是秀花一進入電影院坐下,才發(fā)現(xiàn)這里漆黑一片,宛如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秀花看著看著,還沒有看到三分之一,她恍然覺得自己身處的,并不是一個白天,其實就是一個夜晚,而且這個夜晚是這樣真實。
秀花沒有看完這場有關(guān)青春回憶的電影,她趕緊返回了福利院,她要在葉老太太醒來前,完成一項黑白顛倒的任務(wù)。
5
秀花回到福利院的時候,她心中是沒有一點底的。如何把太陽隱藏起來,似乎遮擋一下就可以了,有時候一個小小的巴掌就可以遮擋所有的天空,一片小小的樹葉就能阻止陽光的腳步。但是如何讓太陽聽自己的話,照著自己的軌道升起在自己需要的地方呢?這無疑是改天換地了。
秀花繞著福利院的院墻走了好幾圈。她一會兒抬頭看看天,太陽已經(jīng)升到半空了,刺得人根本不能正視;她一會兒拍拍院墻,院墻是雪白雪白的。有一位老人,正坐在院墻下邊曬太陽,他已經(jīng)查出了肝癌,自從知道自己得了癌癥后,他獨自一個人偷偷地住進了福利院。入住福利院后,他已經(jīng)拒絕吃藥治療,唯一喜歡的,就是曬太陽,樂呵呵地曬太陽。他說,恐怕只有太陽才能治好他的病,只有太陽才能把他身上的病毒曬死,所以他無論春天還是夏天,無論是冷還是熱,只要太陽升起,他就想盡一切辦法,利用一切時間坐在太陽底下曬太陽。認(rèn)識的,知道他這是在陽光療法;不認(rèn)識的,以為他在進行陽光浴。因為他有些瘦,如今被太陽曬得黑乎乎的,加上他樂觀向上,坐在太陽底下的時候,總是帶著一臉有些模糊的笑意,而且他脫光了衣服,只穿著一件背心與一條短褲。
秀花第一次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他扯了一下秀花的衣服說,秀花呀,你有心事吧?
秀花說,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秀花第二次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他又扯了秀花一下說,秀花呀,你的心事是不是晚上的那個?
秀花說,是呀,就是晚上的那個,你怎么知道的?
太陽老人沖著秀花說,我怎么不知道?你過來,我告訴你怎么辦吧。
秀花聽了,以為他真的有什么辦法,就返回身高興地問,大爺,你說說晚上怎么過呢?
曬太陽的老人說,不用等到晚上了吧?
秀花說,必須等到晚上呀。
曬太陽的老人說,現(xiàn)在就是晚上了,你不覺得現(xiàn)在就是晚上了嗎?
秀花說,晚上天是黑的,哪有這么亮通通的?
曬太陽的老人說,晚上也可以亮通通的呀,因為有燈嘛,太陽不就一個燈嘛。
太陽就是一個燈。秀花聽到曬太陽的老人的話,一下子就站住了。秀花覺得曬太陽的老人說得對,太陽是什么呢?太陽不就是一個燈嗎?只不過這個燈比一般的燈大一點,照到的地方多一點,比平常的燈燦爛一點。秀花不明白曬太陽的老人這是在打比方呢?還是他真的把太陽看成了一個燈。老人一旦年紀(jì)大了,眼睛與一般人的眼睛是不同的,他們看任何事物都是隔著幾十年的歲月滄桑的,隔的東西多了自然就看不清了,就模糊了。
秀花抬頭看了一下,還是覺得今天的這個太陽不太像燈。今天的天氣晴朗,藍天白云,太陽真是太輝煌了。這幾年城市的霧霾越來越嚴(yán)重了,幾乎把天空都遮擋住了,所以如果遇上霧霾天,或者遇上沙塵暴,太陽就像被埋在沙漠里,不會這么亮堂了,更像是一盞昏黃的油燈了,起碼像是裹著一層布的燈。不過,早晨的太陽,不管什么天氣,軟軟的,鮮紅的,不那么熾烈的時候,是比較接近燈的。
而且現(xiàn)在的夜晚比較繁華,為了把夜晚打扮得更加奇妙,燈就更加吃香了,什么樣的燈都有了,有白熾燈,有霓虹燈,有七彩燈,還有大吊燈。一個大殿里的大吊燈,最重的恐怕有幾千斤,價格也有上百萬元。秀花相信,在這個社會上,肯定也會有太陽燈,哪怕沒有太陽燈,應(yīng)該也會有模仿太陽而制造的燈。
曬太陽的老人所說的晚上,與秀花所說的晚上,其實不是一回事。當(dāng)秀花站在曬太陽的老人面前,看著天空發(fā)呆的時候,曬太陽的老人拉著秀花的手搖著說,我不想等到晚上了,我現(xiàn)在就想抱一抱了,你讓我抱一抱吧?秀花沒有生氣,對于這樣一群老人,越老感覺越小孩子氣的老人,她用不著生氣,也不應(yīng)該生氣,人到這個年齡,他們的想法無論是善還是惡,都是生命意識的直接流露,都是單純的。
一陣風(fēng)吹過,一棵柿子樹上落下一個果實,是一個青皮的,還沒有成熟的柿子,秀花從地上拾起來,放于曬太陽的老人的手心。曬太陽的老人似乎很滿意,把這個青皮柿子緊緊地捂在自己的胸口,像是捂著一個人的心臟那般。
秀花回頭一笑,就走了。通過這個插曲,秀花的思路已經(jīng)基本清晰了,起碼可以先試一試的。秀花來到葉老太太的窗外,透過窗簾的縫隙可以看到,葉老太太還在熟睡中,有一道陽光透過縫隙,照在葉老太太的臉上,使得葉老太太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秀花伸出手,只要兩個指頭蛋子,就把這條縫隙堵住了,整個房間就暗淡下去了,就模糊下去了,就接近夜晚了。
葉老太太的房間位于這排房間的最里邊,而且在福利院圍墻的一個拐角處,推開窗子直接面對的,是那道雪白雪白的圍墻。這個幽靜的地理位置,讓秀花多了不少信心。此時還不到中午,她急急地去了一趟院長辦公室。院長說,我正找你呢,關(guān)于葉老太太的事情,好多家屬都打電話過來了,如果不盡快解決的話,不僅僅是老人們要出事,家屬們恐怕也會來鬧事的。
秀花說,是啊,幾個老人被吵得睡不著,病情已經(jīng)加重了。院長說,如果你阻止不了葉老太太,那干脆讓他們家屬把她接走吧。秀花說,接走?她能去哪里?除了福利院她還有去處嗎?我倒是有個辦法,我想給她偽裝一個白天與夜晚出來,也許就能把她給糾正過來。
院長說,你會不會是講笑話呢?
秀花說,我想過了,葉老太太眼睛不好,加上她也許感覺上出了差錯,不見得真對太陽與月亮有什么要求。
院長說,再怎么說,她會感覺不到白天與黑夜嗎?
秀花說,我們得試試,說實話我也沒有底,不是現(xiàn)在沒有辦法嗎?
院長說,既然不能趕走她,如果她不唱戲了,一切不就解決了?
秀花說,你把她的嘴捂???
院長說,比如把她的小三弦給藏起來呢?她會不會就不唱了?她如果不干擾到別人了,那黑白再顛倒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秀花說,那不是唱不唱的問題,她是在打發(fā)時光,或者說她是唱給自己聽的,聽到自己還有聲音,表示自己還在。所以小三弦是她的命根子,她用完了都會里三層外三層的,用紅錦包起來,我有一次替她收拾房間,不小心碰了一下,她“寶貝呀寶貝呀”叫了半天,那分明不是小三弦,而是葉老太太的影子,你把小三弦若是藏起來,不就是把影子藏起來了嗎?不就要了她的命了嗎?
院長有點異樣地看著秀花。院長只知道秀花照顧老人很細(xì)心,沒有想到她的細(xì)心不僅僅是在一些日常瑣事,她已經(jīng)關(guān)心到了他們的內(nèi)心,甚至是鉆入他們的生命之中,讓人感覺到她與老人已經(jīng)融在一起了。院長有一些感動,于是鼓勵秀花說,那你就試試吧,需要院里幫忙的,你就盡管說吧。
秀花的計劃,就是把葉老太太的世界,改造成一個可以控制的虛擬的世界。順著那道圍墻,把四周遮擋起來,偽裝一個黑夜,這個難度并不大;但是用一塊背景幕布,布置成藍色白云,用一盞燈冒充一個太陽,那難度就太大了,這是否能夠成功,也許只能取決于葉老太太的眼睛與感覺了。
秀花得到了允許,趕緊找到院里的水電維修工,從水電維修工那里要到了一個裝修公司的電話,裝修公司聽說要搭一個露天電影棚,根本就不愿意接這樣的小工程,而且時間又很緊,只有半天或者一天的時間。秀花對裝修公司說,你知道搭這個電影棚干什么嗎?裝修公司說,不就是拍電影或者放電影嗎?秀花說,你知道給什么人用嗎?裝修公司說,難道給鞏俐拍紅高粱?又不是給鞏俐鋪床,我們是不感興趣的。秀花說,鞏俐是誰?鞏俐算什么東西?我給你說吧,我們這是福利院,全是八九十歲的人,都是鞏俐的爺爺奶奶,他們過了今天沒有明天,你就想想自己的父母吧!這可是積德行善的事情呢。
秀花一番話說服了對方,裝修公司就派了幾個工人,拉來了幾塊帆布和幾根鋼管,在福利院的院墻邊上開始施工了。
曬太陽的老人曬著太陽睡著了,看到有人在不遠(yuǎn)處施工,把自己的太陽遮擋住了一塊,就很不高興地說,你們想干什么呢?這太陽是我的,你們把它給遮擋住了,我怎么辦呢?
工人說,你搞反掉了,只能說你可以曬太陽,不能說太陽就是你的,如果太陽是你的,這些靠太陽生長的小草呀小樹呀,是不是就要給你交稅了?
曬太陽的老人說,太陽又不是只有一個,你們遮擋住的這個正好就是我的。
秀花又拾了一個青皮柿子,遞到了曬太陽老人的手中,笑著對曬太陽的老人說,請大爺讓一讓吧,你早上說太陽是一個燈,我覺得太陽其實是一條狗,你讓到那里狗就跟到那里,而且我這是給大家搭電影棚,以后大家晚上白天都可以在這里看電影了。
曬太陽的老人呵呵一笑,像個聽話的孩子,讓出了幾十米地方,把那個柿子再一次捂在了胸口。
施工隊施工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飯時間了,秀花去食堂打了一份飯,回到了葉老太太的身邊。自從葉老太太黑白顛倒之后,她的一日三餐也改到晚上吃了。福利院晚上食堂是不開伙的,所以秀花只能白天幫她打好飯,保存在冰箱里,晚上葉老太太餓了,再用微波爐熱一熱。秀花曾經(jīng)在白天把葉老太太叫醒,讓她起來吃飯,葉老太太醒倒是醒了,卻雙目呆滯,似乎稍微不注意,就要永遠(yuǎn)闔上似的,秀花就再也不敢打擾了。
葉老太太睡得很沉,除了呼嚕聲之外,根本感覺不到這是一個入睡的人。有一次葉老太太入睡后沒有打呼嚕,這可嚇壞了秀花,因為根本感覺不到她的鼻息,也看不出胸口的起伏,整個身體僵在那里,說得不好聽一點,感覺像是一具被榨干的木乃伊。這就是老人,就是一個走到天堂口的老人,讓秀花既不敢驗證她是否還活著,又不敢讓她放心地沉睡。
秀花把被子朝葉老太太掖了掖,然后找來幾張舊掛歷,把門上的縫隙一條條糊住,但是光線是個狡猾的家伙,它總能找到一絲一毫的漏洞。像人的生命,看似完美無缺,但是光線還是穿過了毛孔,穿過了肌膚,穿過了骨肉,把人們的時間一點點給偷走了,皺紋就是它們作案時留下的痕跡。所以秀花無論怎么糊,外面的光還是透了進來。秀花沒有辦法,給水電維修工打了電話,讓他把那條隔離冷氣的門簾子拿來,掛在了葉老太太的門外。
按照秀花的計劃,施工隊順著圍墻,用帆布很快就搭好了一個大棚,這個大棚比房檐還要高出一截,完完全全地把葉老太太窗外的那片天空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擋住了。秀花坐在葉老太太的床邊,是看不到外邊的棚子的,她只能憑著突然暗淡下來的光線,明白葉老太太的世界正在被一點點地改變。
外邊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了,黃昏時候的太陽更加鮮紅。秀花從葉老太太的窗戶,直接跳到了外邊的大棚里,和早上自己進入電影院,確實是沒有什么差別的。里邊黑漆漆的,除了能夠聽到工人敲打的聲音之外,讓人真以為自己穿越了時光隧道,進入了一個漆黑漆黑的夜晚。
秀花說,這是黑夜,那白天呢?你讓我看看白天吧。
工人說,白天在棚子外邊呀。
秀花說,那不行,你得把白天放進來。
工人說,我哪有這個本事?我又不是老天爺。
秀花說,不是說好了嗎?把圍墻上邊繪成藍天白云的樣子,在大棚頂上安裝一個與太陽大小一樣、形狀一樣、光線一樣的頂燈嗎?
工人說,這個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藍天白云問題不大,但是太陽就是太陽,燈就是燈,在明眼人面前,是做不了假的。
工人說著,一拉開關(guān),大棚一下子亮起來了,感覺是亮如白晝的。那道圍墻與白天沒有什么差別,依然雪白雪白的,圍墻上邊的那片天空,因為幕后安裝了射燈,果然是天藍色的,上邊有幾朵白云,風(fēng)和日麗地飄浮,一輪鮮紅的太陽,正在冉冉地升起。
工人說,你不滿意嗎?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只能弄成這樣子了,跑了三家燈具市場才找到這個“太陽”,還有那個背景幕布,是我們前幾天拍戲時用的,不然光請人畫這個背景,至少需要一個星期。
秀花沒有不滿意,這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意外,當(dāng)她突然身置其中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確實是在白天,起碼是在一個白天的環(huán)境下演戲。她不知道這個偽裝而成的天空,能不能騙得了葉老太太,只要葉老太太被騙了,哪怕騙她三天五天,一切問題就解決了。
真實的世界徹底黑了。
秀花打發(fā)走了施工隊的工人,從大棚里出來之后,發(fā)現(xiàn)曬太陽的老人坐在那里睡著了。秀花上前扶他說,太陽已經(jīng)走了,回去睡吧。老人睜開眼睛迷茫地問,走了嗎?太陽已經(jīng)走了嗎?我怎么不知道他走了呢?秀花說,剛走的。
秀花把曬太陽的老人扶回房間,回到葉老太太身邊的時候,葉老太太已經(jīng)在翻身了,馬上就要醒過來了。
6
秀花惶恐地坐在葉老太太床邊。葉老太太徹底醒了,開始掙扎著要起床了。秀花說,再睡會吧。葉老太太說,天已經(jīng)黑了吧?我是不是睡過頭了?秀花嘩地一下,把窗簾子拉開了,指了指窗外說,這怎么會?你剛剛躺下呢,你看看天才剛剛亮呢。
說到這里,秀花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錯漏百出的。首先,窗外雖然布置好了,似乎有點像模像樣了,起碼像是一個演出時的舞臺,但是房間里沒有布置,那個頂燈如果不拉開,房間里就黑漆漆的了,分明就是夜晚的情景;第二,現(xiàn)在正是七月的夏天,每次天亮前,都會有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但是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天黑了,麻雀已經(jīng)吃飽了,或者它們知道根本沒有摸黑出動的蟲了供它們來吃,所以已經(jīng)入巢休息了。
秀花說,今天是個晴天呢。她說著,又把窗簾給拉上了一大半,拉上窗簾后隔著一層布,有一道道金黃色的光似有似無地透著,就更接近天亮的樣子了。葉老太太并沒有爬起來,檢驗窗外是不是還真亮著,那透進來的光線是不是陽光。
葉老太太說,剛剛天亮嗎?我怎么覺得已經(jīng)睡夠了,而且麻雀有叫嗎?怎么沒有聽到麻雀叫呢?
秀花說,大媽年紀(jì)大了,對時間長短沒有概念了,而且你說過的,你從來就沒有聽到麻雀的叫聲。
葉老太太說,是這樣的,有時候覺得一天就像一年,有時候又覺得一年就像一天,剛才我到底睡了多久不重要,關(guān)鍵是我做的夢有幾年那么長呢。
秀花問,什么夢呀,講給我聽聽吧。
葉老太太躺在床上,開始給秀花講夢,講剛剛做過的夢。葉老太太說,夢見自己懷孕了。
秀花說,你可能想起年輕時候了。
葉老太太說,不是少女時候懷孕了,而是夢見我九十歲了還懷孕了。
秀花笑了說,大媽呀,你是不是想哪個人了?懷孕沒有人配合怎么行呢?
葉老太太說,你是我閨女呢,不知道害臊嗎?這個年紀(jì)只想棺材板,哪有這個心氣呀,秀花你說說,夢見九十歲懷孕,會不會兆頭不好,再過幾個月我就九十歲了,說明我馬上要走了?
秀花說,大媽別亂想,九十歲的人懷孕又不稀奇,前幾天新聞里說,有個九十多歲的大媽生了雙胞胎,照著大媽現(xiàn)在的身子骨,活到一百多歲哪有什么問題呀。
葉老太太不再反駁,拉著秀花的手,又給秀花講了好多的夢,有的是自己少女時候的夢,有的是前不久做過的夢,葉老太太講這些夢的時候,沒有表明這是她做過的夢,也沒有說明是什么時候做的夢,所以秀花聽著聽著,就感覺她講的不是夢,而是她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事情。要么是一根草,明明看到頂著一顆露水,她上前一碰的時候,落到地上就變成了一個孩子;要么是一個人,明明掉進一個水潭子淹死了,后來發(fā)現(xiàn)他竟然躺在床上,成了一塊奇大無比的石頭,而且這塊石頭還吃飯打呼嚕。這些夢,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任何一樣?xùn)|西都可以變成一個人,任何人也可能變成一個有生命的東西,總之他們不受任何時間與空間的限制。
葉老太太講完了,講累了,再也想不起任何夢的時候,已經(jīng)不知道是晚上幾點了。福利院外邊的田野里,偶爾還有幾聲蛙鳴傳來,像是一陣夢囈;而在福利院里邊,不時能夠聽到一兩聲撕心裂肺的吼聲,這是病患者疼痛的呻吟。還有人實在忍受不住,就苦苦央求說,你給我再打一針吧。秀花明白,他們要的是哌替啶,一種可以上癮的藥劑,打上一針后病人就可以在幻覺中忘記痛苦。這些藥,只有看到那些即將離開的老人因為痛苦呼天搶地的時候,秀花他們才會流著眼淚,給他們用上一支。
葉老太太迷迷糊糊地說,我怎么餓了?天還亮著我怎么就餓了呢?
秀花拿出白天預(yù)留下來的盒飯,用微波爐熱了熱,給葉老太太喂了。吃完了飯,葉老太太又說,我怎么想唱了,天還沒有黑呀,我怎么就想唱《玉蜻蜓》了呢?葉老太太說著,就掙扎著起床,想去更衣,要去打開她的小三弦,要唱她千回百轉(zhuǎn)的《玉蜻蜓》。
秀花按下了葉老太太說,天還沒有黑呢,等天黑了你再唱吧。
葉老太太說,不唱心慌呀,好像有人在自己肚子里似的。
秀花說,那你睡覺吧,白天是你睡覺的時間呢。
葉老太太說,我睡不著呀,我怎么就睡不著了呢?你是不是騙我的,是不是天已經(jīng)黑了?天不黑哪有這么安靜呢?
秀花說,不安靜,一點都不安靜,只不過你耳朵背,聽不到罷了,你聽聽還有人在外邊叫著收破爛呢。葉老太太聽了聽,然后說,果然耳朵背了,我什么也聽不到了,只聽到起風(fēng)了。
葉老太太說,那你給我講講你的夢吧?
秀花是沒有夢的,嚴(yán)格意義上說,秀花原來做繡花女的時候,她是天天都有夢的,在夢里她繡過的喜鵲突然飛起來了,她繡過的玉蘭花突然就開了,她繡過的楊貴妃突然就活過來了。自從進入福利院后,秀花就沒有夢了,因為照顧老人實在太忙了,太瑣碎了,每次倒床就睡,還沒有睡好就醒?;蛘咦约阂矔鰤?,只是醒得比較急,就把夢給忘記了。但是秀花還是給葉老太太講了很多很多的夢,有些是自己當(dāng)繡花女時的夢,有些是自己在福利院的經(jīng)歷,反正不管是什么事情,她都講給了葉老太太,包括那個曬太陽的老人要抱一抱她,另一個老人把尿撒在她的臉上。
不管講什么,秀花與葉老太太不一樣,她把所有的委曲和心酸,都當(dāng)成了自己做過的夢。
秀花最后講的一個夢,是前幾個月發(fā)生的,那時葉老太太還沒有入住福利院。有一位八十二歲的老人大便干結(jié),醫(yī)生又查不出什么具體的病癥,開了一些藥吃著也不見效。秀花給他喝蜂蜜水,給他榨水果泥,什么辦法都想了,整整七天老人只進不出,再這樣下去會被活活憋死的。有一天午飯后,實在沒有辦法的秀花,帶著一個盆子,一卷紙巾,來到老人房間。秀花對老人說,你把褲子脫掉吧。老人說,干什么?你要和我那個?秀花說,活人快被屎給憋死了,你還好意思想這想那的?來吧,把褲子脫掉,扒到床上,我給你做個手術(shù)吧。秀花其實不會手術(shù),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候,她吃過玉米芯子,就和老人一樣不能大便了,那時候都是自己母親給她摳出來的。
正當(dāng)秀花一邊嘔吐著,一邊給老人摳屎的時候,房間的門被推開了。這個推門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老人的兒子,兒子看到老人爬在床上,使勁地尖叫著,而且還在不停地流血??吹侥酋r紅的血一滴滴朝下流著,兒子不明白秀花在干什么,拉過秀花狠狠地就是一耳光。這一耳光,讓秀花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正好坐在了屎盆子里。
兒子指著秀花說,我把老人交給你們,你們就這樣對他嗎?你這是干什么呢?老人說,她這是給我做手術(shù)呀。兒子又揪住了秀花,像提小雞一樣提了起來,然后又扔出去說,你做什么手術(shù)?你是醫(yī)生嗎?你一個小護工就可以做手術(shù)了?秀花再也忍不住了,她哭了,坐在地上哭了。
老人說,你瘋什么呀,又不痛怕什么?兒子說,都流血了,你知道嗎?她的手術(shù)刀是不是把你哪里給割破了?我要讓她賠償?shù)?。老人上前拉起秀花說,人家這在給我摳屁眼呢,你要是真孝順的話,我七天拉不出來了,你來給我摳一次?說實話,養(yǎng)了你們這幫兒子有什么用,關(guān)鍵時候人影都沒有一個。
兒子這時才看到地上的盆子,和盆子里的幾個屎蛋蛋,他一下子嘔吐了,他一邊嘔吐一邊捂住鼻子沖出了房間。兒子離開的時候,再沒有進老人的房間,把幾斤蘋果和幾百塊錢放在門口,然后隔著門說,有空我再來看你啊。
秀花講完這個夢,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流淚了。不知道是她的淚水落在了葉老太太的臉上,還是葉老太太聽到這個夢也哭了。反正葉老太太的臉上,同樣掛著一行淚水。葉老太太睡著了,終于睡著了,秀花判斷,外邊的世界還沉浸在夢鄉(xiāng)中,天還是黑的,依然是一個十足的夜晚。
秀花太困了,她趴在葉老太太的床邊,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奇怪的是這個晚上她在福利院里做了第一個夢,這個夢是葉老太太開始講給她的,在這個夢里她清楚地記得,她已經(jīng)九十歲了,在給葉老太太洗澡的時候,竟然無意中懷孕了。
7
天真要亮了。
秀花趁著葉老太太還沒有醒來,從窗口跳進了大棚里,把那個虛假的太陽給關(guān)掉了,把幕布后的所有射燈也關(guān)掉了,藍色白云與冉冉升起的紅日就沒有了,這里一下子漆黑一片,黑暗開始漫延開來。比起白天來說,即使是偽裝的黑夜,也要真實得多,幾乎看不到與真實的黑夜有什么差別。但現(xiàn)實是,天真的要亮了,麻雀已經(jīng)開始嘰嘰喳喳地叫了。
在暗無天日的環(huán)境里,葉老太太就蘇醒了。葉老太太說,現(xiàn)在天黑了嗎?秀花說,是呀,終于黑了,你看看伸手不見五指了。葉老太太說,總感覺這一天好長。秀花說,恐怕夏季的天本來就長了吧?秀花把房間的燈拉開了。葉老太太想起床,這一次秀花沒有攔她。葉老太太爬起床后,并沒有出門的打算。葉老太太一般是不出門的,吃喝拉撒基本都在自己房間里了,只要她不出門她就無法識破秀花的騙局。
葉老太太進了廁所,與往常一樣,坐在沒有鏡子的梳妝臺前,開始梳頭,刷牙,洗臉。雖然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脫落了大半,剩下的也全部花白,她的牙齒早就一顆不剩,全是一口假牙,她的臉已經(jīng)像一團揉皺的畫紙,但是她仍然一絲不茍。最后她要化妝,涂一點胭脂紅粉,要戴上自己的耳環(huán)與珍珠項鏈,最后她要穿上自己的灰袍子,只有專業(yè)戲子才有的灰袍子。
葉老太太穿戴整齊,小心翼翼地拿出小三弦,把外面包著的三層紅錦一層層打開,然后抱著它,像抱著自己的嬰兒,正襟危坐在一把椅子上,輕輕地?fù)芰藫?。?dāng)她開始唱了一句,她似乎感覺到什么,望了望漆黑的窗外,便停下了說,天陰了嗎?今天怎么沒有一顆星星呢?秀花說,是天陰了,在下小雨了呀。其實外邊真是一個陰天,而且真有零零星星的小雨飄下。
葉老太太沒有太計較,還是彈開了小三弦,開口唱了起來。
姑蘇美景在山塘,
桃花塢里桃花放。
游人只識桃花艷,
露沾花容花含淚,
有誰惜春光。
旁人是聽不清這詞曲的,秀花是松江本土人,過去是聽過的,而且過去繡花時,邊飛針走線邊哼上那么一曲半曲,所以隱隱還能記得這些詞兒。剛剛唱了頭一曲,葉老太太就不再唱第二曲了,說總覺得有些頭昏眼花,有點昏昏欲睡的樣子,便又扭過頭問秀花,真的天黑了嗎?以往天黑后就更清醒了,難道黑白又給顛倒了回來?
秀花說,你看看窗外吧,不是晚上,能有這么黑嗎?
這時窗外的大棚里傳來了一個聲音,一聽就是曬太陽的老人。曬太陽的老人說,葉老太太呀,真的天黑了。
秀花吃了一驚,不知道他從哪里鉆進去的,為了防止走光,所以大棚并沒有留門。
秀花說,天黑了你還在外邊干什么?
曬太陽的老人說,在曬太陽呀,晚上也有太陽的。
秀花說,盡說胡話了,還不趕緊出來?
曬太陽的老人說,還想聽葉老太太唱戲呢,她唱的別人不愛聽,但是我愛聽,別人聽不懂,但是我能聽得懂,她唱的評彈《玉蜻蜓》,而且是蔣調(diào)的對不對?
這話被葉老太太隱約地聽到了,一下子精神了。自己在福利院唱了這么久,幾乎每天天一黑就唱,還真沒有一個人明白她唱的是什么。
葉老太太并不看窗外,只是示意秀花把窗簾拉上。秀花去拉窗簾的時候,曬太陽的老人正扒在窗臺上,他神秘兮兮地附著秀花的耳朵說,你讓我抱一下吧,抱一下我就不揭穿你了。秀花笑了笑,也附到老人的耳朵上說,如果你讓她一直唱下去,唱到天真地黑了,我就答應(yīng)你。
秀花說完,把窗簾子給拉上了,像是拉上了戲臺上的一道幕布。葉老太太接著又開始唱了第二曲、第三曲,每一曲唱到關(guān)鍵處,曬太陽的老人就會喝彩,有時候也會幫腔,拉完一曲后他還會使勁地鼓掌。
每唱完一曲,秀花就把窗簾子拉上,然后給葉老太太倒水;開唱下一曲的時候,再把窗簾子拉開,便像一場演出一樣,只不過這場演出只有一個觀眾,因為有了觀眾,這一天過得比任何一天都要快,葉老太太就這么斷斷續(xù)續(xù)地拉了歇,歇了拉,加上喝水吃飯,終于熬到了散場的時候。而且這一天,竟然沒有一個人砸門,時常會有幾個人從葉老太太門外經(jīng)過的時候,還側(cè)耳聽上那么一句半句,所以葉老太太感覺比平時好多了。
葉老太太累了,困了,于是放下小三弦,脫下袍子,卸了妝,安然地躺在床上,也進入了平常人的夢鄉(xiāng)?,F(xiàn)實的天空正好是落日燃盡、夜幕降臨的時候,也是大多數(shù)老人就寢的時候。
但是秀花待在葉老太太的房間里太久了,以至于讓她接受了這樣的環(huán)境,遲鈍地認(rèn)為外邊的天空還亮著呢。
葉老太太正常入睡后,秀花便從窗口跳了出去,把大棚里的燈打開了,把那個假太陽升起來了。
那個曬太陽的老人,看到秀花跳到了面前,于是說,你說話算數(shù)吧?秀花說,當(dāng)然算數(shù)了。老人說,那你過來讓我抱一下。當(dāng)曬太陽的老人把手伸向秀花時,秀花沒有躲開,而是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老人的手心。曬太陽的老人拍了拍秀花的手背說,難為你了閨女,趕緊睡去吧。
然后拄起拐杖,掀開了帆布的一角,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秀花有一點點感動,于是對著曬太陽的老人說,大爺,你也趕緊睡吧。
秀花仍然趴在葉老太太的床邊過了一夜,這一夜她與葉老太太一樣,睡得十分踏實,大多數(shù)老人也睡得十分踏實。等秀花醒過來的時候,麻雀又在嘰嘰喳喳地叫,說明現(xiàn)實的天又亮了。雖然她所處的地方,又被偽裝成了一個黑夜,一個不見一絲光亮的黑夜,但是在秀花醒過來之后,緊接著葉老太太也醒了。
葉老太太揉了揉眼睛說,天又黑了嗎?
秀花說,是呀,又黑了,大媽你睡得香嗎?
葉老太太說,真是太香了,僅僅做了一個夢,一天就過去了。葉老太太一邊起床,一邊梳妝,一邊給秀花講剛剛做過的夢。葉老太太說,奇怪了,我夢見太陽在地底下跑,而樹木與莊稼全長在天上,是不是我真的要走了?只有死人的太陽才會被埋在地下的吧?
秀花笑了笑說,這不是都顛倒了嗎,夢也是顛倒的。
葉老太太梳洗完了,雖然還是穿上了那件灰色的袍子,依然戴著那條耳環(huán)與珍珠項鏈,但是她并沒有打開小三弦,而是空著手,正襟危坐著。秀花說,大媽,你今天不唱了嗎?葉老太太說,唱了半輩子了,累了。秀花說,不會吧,你是不是在等一個人呀?葉老太太說,等誰?我一個被埋在土里的人能等誰?
正說著,窗外突然冒出一個人,是曬太陽的老人,他應(yīng)聲說,是不是在等我呀,我睡過頭了,天都亮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揭開帆布的一角,鉆進了大棚里。
大棚被揭開的那一瞬間,有一道強烈的光線照了進來,像是一把鋒利的劍,把秀花精心設(shè)置的世界給切開了。不過,被切開的那道口子很快又俞合了。秀花驚慌地說,大爺,你說錯了吧?怎么是天亮了呢?明明是天黑了嘛。
曬太陽的老人趕緊說,是啊,我也黑白顛倒了,不知道黑白了。
這些話都是說給葉老太太的,但是葉老太太似乎什么也沒有聽見,什么也沒有看見,仍然呆呆地看著窗外說,還是陰天嗎?秀花說,是呀,是陰天,不過沒有下雨。葉老太太說,難怪了,不然今天應(yīng)該有月亮的。
秀花就這樣守了三天,葉老太太似乎適應(yīng)了秀花給她設(shè)置的天空,但是她的白天與夜晚徹底被掰過來了,她的生命與其他老人一樣,與現(xiàn)實的世界保持一致了。她天黑就入睡了,天亮就醒來了。
三天后,院長把秀花叫到了辦公室,正要表揚秀花一番的時候,秀花一進院長辦公室的門,在一道強烈的陽光照射下,或許她同樣適應(yīng)了那種偽裝的天空,那種虛假的黑夜與白天,所以她兩眼一黑,就暈過去了。
當(dāng)秀花從病床上睜開眼睛的時候,坐在她床前的不是別人,而是葉老太太,病房外邊的陽光射了進來,正好落在了葉老太太的面前。秀花說,大媽,天亮了嗎?葉老太太握著秀花的手說,是呀,那么大的太陽,天能不亮嗎?
8
自從秀花的大棚被葉老太太識破之后,院長就建議把大棚給拆掉,不然的話這間房子不能透氣,也不能曬到一點陽光,何況葉老太太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順過來了,也沒有必要再活得這么虛假了,感覺天天都在演戲似的。但是葉老太太反對,說是這樣子好,房間里明顯比其他房間涼快。所以葉老太太建議,既然當(dāng)時秀花設(shè)置這個大棚時,說是要建一個露天電影院,那就干脆把大棚改造成電影院算了,有電影可以放放電影,沒有電影放了,可以在外邊請個戲班子,真來唱上幾曲,也可以豐富老年人的生活。
這個建議得到了采納,電影倒是沒放一場,實在是找不到適合老人的片子,而是請了松江區(qū)文化館的劇團,在這里給大家唱了幾出。有天中午,劇團利用空閑,給大家演評彈《玉蜻蜓》,等老人們搬了椅子坐下,已經(jīng)開場一大半的時候,曬太陽的老人問秀花,葉老太太呢?是不是病了?
秀花說,早上就有點拉肚子,也沒有什么大事呀。
但是等了半天,還沒有看到葉老太太的影子。《玉蜻蜓》這出戲葉老太太自己唱了半輩子,念叨過好幾天了。秀花趕回房間里去找,趕到房間的時候,葉老太太躺在床上,大熱天渾身蒙著被子,閉著眼睛一聲不吭。
秀花心想,會不會又黑白顛倒了,大白天開始睡覺了。于是坐在床邊輕喚著說,大媽呀,正唱《玉蜻蜓》呢,你怎么舍得睡覺呢。秀花喚了幾遍,葉老太太絲毫不動,就伸手去摸葉老太太的額頭,額頭有些冰,再往被窩里一摸,濕漉漉一片。秀花說,大媽呀,這么熱,怎么還焐著被子呢?當(dāng)秀花揭開被子一角,立即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臭味,看樣子不像是睡著了,而是出事了。
秀花顧不了許多,趕緊搖了搖葉老太太,但是葉老太太絲毫沒有反應(yīng),依然闔著一雙眼睛。窗外的大棚里傳來了《玉蜻蜓》悠長的唱腔:
草木一歲一枯榮,
悄悄歡樂悄悄逝。
夜來風(fēng)雪早來霜,
冰雪折斷桃李枝,
最是傷心時。
秀花隔著窗簾想喊叫,最后還是沒有出聲。她不想打擾了這么多人,于是趕緊撥打了120,又撥打了福利院李醫(yī)生的電話說,李醫(yī)生你在哪里呢?李醫(yī)生說,我在露天電影院里看戲呀。秀花說,你別太吱聲,葉老太太可能出事了,你趕緊來一趟吧。李醫(yī)生是個女的,她是福利院配備的專職醫(yī)生,福利院比不得其他地方,這些老人早上看著還是笑呵呵,晚上有的一下子就臥床不起了;有的昨天還是清醒著呢,到今天就失語了。連叫救護車都是來不及的,所以就配了個專職的醫(yī)生。
李醫(yī)生提著醫(yī)療設(shè)備,幾分鐘后就趕到了葉老太太身邊,她摸了摸葉老太太的鼻子,翻了翻葉老太太的眼睛,然后對秀花說,昏迷了,老太太昏迷了,而且大小便失禁了。
秀花沖出大門的時候,救護車已經(jīng)趕到大門外的十字路口了。秀花對救護車說,請你們把警報與頂燈都關(guān)掉吧。救護車說,為什么呢?秀花說,能為什么?你不知道為什么嗎?這里都是老人,這樣會嚇著他們的。于是救護車就悄沒聲息地開進了院子,停了在院子里的一個角落里。
當(dāng)救護人員抬出擔(dān)架的時候,曬太陽的老人跟了過來。
秀花壓低聲音說,不看戲了?曬太陽的老人說,那有什么看頭?比起葉老太太唱的,那簡直是差多了。秀花真想問,差在什么地方,是坐姿?是灰色的袍子?是那把小三弦?還是葉老太太有些渾濁而尤為滄桑的聲音?當(dāng)救護人員架起葉老太太,剛剛走到院子里,葉老太太突然睜開了眼睛。
葉老太太說,你們這是干什么?把我往哪里抬呢?救護人員說,你昏迷了,我們得去醫(yī)院呀。葉老太太竟然一下子坐了起來說,你們盡瞎說,我哪里昏迷了?我只是睡覺了,這輩子還沒有睡得這么死過,是不是已經(jīng)過去好幾天了?
李醫(yī)生說,你真昏迷了,這里沒有設(shè)備,所以必須去醫(yī)院。葉老太太說,秀花呢?秀花在哪里?快把我放下來,你們這些強盜,光天化日之下想干什么呢?秀花走上前說,大媽,你真不是睡著了,你不去醫(yī)院怕就沒了。秀花說著,就嚶嚶地哭了。
葉老太太說,秀花呀,你是我閨女呢,你還不信我?快點把我放回去,我有話要對你說呢。
李醫(yī)生把秀花拉到一邊說,她會不會是那個了?李醫(yī)生說著,就抬頭看了看天空,此時正是中午,太陽在窗戶玻璃上的反光,就更加刺眼了。曬太陽的老人有點生氣地說,李醫(yī)生你什么意思?你是說她不行了嗎?葉老太太一邊呼喚著秀花,一邊雙手拍打著擔(dān)架,死活要回房間去。
救護人員對秀花說,看她這樣子,去不去醫(yī)院都是一樣的,你是她的家屬對嗎?恐怕只有你能做主了。葉老太太雙眼癡癡地看著秀花,一口一個秀花呀秀花呀地叫著說,你要救我啊,你一定要救我啊。
秀花是見過很多死人的,她在福利院起碼就送過不下六個老人,所以她心里明白救護人員的意思,于是又哭著說,回房間吧!
葉老太太就又被抬回了房間。葉老太太回到房間的時候,整個人好像被陽光曬蔫了似的,說話的聲音已經(jīng)十分低沉了,她抬頭指了指門外,有氣無力地說,其他人都出去吧。
曬太陽的老人說,我呢?我能留下來嗎?葉老太太似乎想笑,但是沒有笑出來,她說,你是誰?曬太陽的老人說,我是曬太陽的呀,你不認(rèn)識我了?葉老太太說,你是我什么人?曬太陽的老人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秀花說,他是你的聽眾,他剛才還夸你,唱得比外邊的戲班子還好呢,你聽聽外邊正唱著《玉蜻蜓》呀。葉老太太說,外邊在唱《玉蜻蜓》?我怎么沒有聽到?葉老太太閉了眼睛,還是指了指門外說,出去,把門關(guān)上。曬太陽的老人一邊回頭,一邊抹著眼淚,無奈地走了。
秀花說,大媽,你有什么瞞著我們嗎?葉老太太說,我恐怕要走了。秀花說,大媽呀,那得去醫(yī)院啊,你能挺過來的,我還想看到你活到一百歲的樣子呢。秀花說著,又想撥打急救電話,被葉老太太給抓住了。
葉老太太說,九十與一百,也差不了多少了,我有事情求你呢。
秀花說,大媽,你就說吧,我全都答應(yīng)你。
有一次,有個老人突然去世,在最后一口氣的時候,兒子孫子一個都不在身邊,老人把秀花叫到身邊托付了一件事,是一張銀行存折,有三十萬元的積蓄。秀花說,你放心,我一定會交到他們手中的。老人卻說,給他們干什么?他們五個人,還不為這點錢爭得死去活來?老人去世后,秀花并沒有貪圖這些錢,而是買了五個信封,把三十萬元平均分成了五份,封在了里邊。
秀花心想,葉老太太兒子親人都不在身邊,恐怕是要托付后事了。秀花再一次撥打了葉老太太兒子葉志安的手機,但是還是不在服務(wù)區(qū)。葉志安后來回憶說,他接到秀花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完成了西昌衛(wèi)星發(fā)射的任務(wù),正在趕往回家的火車上。當(dāng)時葉志安問,我母親還好嗎?秀花說,還好,但是你還是盡快趕回來吧。
葉老太太對秀花說,我托付你的事情,你應(yīng)該知道吧?
秀花當(dāng)然明白葉老太太托付的是什么了,就是葉老太太不托付這些,她照樣會這么做的。有一次,有個老太太去世前大小便失禁了,一兒一女涌到老太太面前,還沒有聽到老太太臨終遺言的時候,就哇的一聲嘔吐了,兩個人干脆捂著鼻子跑開了,連連說,真是太臟了太臭了,你們趕緊給她洗個澡吧。等秀花打來溫水,給老太太擦了身子,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這對兒女再返回老太太身邊時,老太太早就斷氣了。
秀花覺得,葉老太太托付的,不應(yīng)該是錢這樣的事情,她托付的應(yīng)該是小三弦,或者是在她的葬禮上,要放一段《玉蜻蜓》。原來與葉老太太聊天的時候,葉老太太聽到那個老太太的故事,也曾經(jīng)對秀花說,我如果突然死了,你得幫我一個忙。秀花說,什么忙?是不是有一筆錢,要讓我交給你兒子?葉老太太說,我哪有什么錢?我要求你的不是一般的事情。秀花笑著說,是不是給哪個老相好的報個信?葉老太太說,這丫頭盡瞎說,別說一輩子沒有那個花頭,若真是有了,哪個能活到今天?我托你的事情啊,就是我死了,你也得替我洗個澡,然后化個妝,替我把那件灰袍子換上,才能讓我兒子孫子來見我。秀花說,為啥呀?葉老太太說,我是他們的母親和奶奶,我得給他們留個好印象呀,何況這是去見閻王爺呢,不能馬虎了。
秀花覺得不能再等了,她必須立即給葉老太太洗澡,給葉老太太換衣服,她不能讓葉老太太等到死后,才美麗而體面地見到她的兒孫。
曬太陽的老人還在門外守著,他不知道葉老太太的房間里發(fā)生了什么,但是他清楚這肯定是一次告別。秀花把門打開,對曬太陽的老人說,你進去,幫我守一會兒吧。老人說,她叫我了?秀花說,是啊。秀花趕緊去找一種香皂,因為葉太太平時只用這個牌子,如今正好用光了,她必須重新去買一塊回來。
當(dāng)秀花從外面買了一塊香皂回來的時候,在大門外正好碰到了葉老太太的兒子葉志安。葉志安手中提著行李說,我母親還好吧?
秀花說,還好,她正在洗澡呢。
葉志安說,我連家都沒有回,總擔(dān)心她出事情,心里慌得很啊。
秀花說,衛(wèi)星上天了?
葉志安說,是神舟飛船,已經(jīng)上天了,正在太空飛呢。
兩個說著,就到了葉老太太的門外,秀花攔住葉志安說,你在外邊等吧,你這樣會打擾她的。秀花一進門,就把門給反鎖了,隔著門對葉志安說,你還是通知一下家人吧,大媽說等她洗完澡后,有事情找你們?nèi)胰松塘可塘俊?/p>
葉志安說,她有什么事情要商量的,怕是想一家人聚聚了吧?
于是,葉志安就在門外,一個一個撥打電話,葉志安說,趕緊回來吧,奶奶說想你們了。
曬太陽的老人也被趕到了門外。他不認(rèn)識葉志安,葉志安也不認(rèn)識老人,所以葉志安與他搭話的時候,他懶得理他,只是靜靜地聽著,房間里響起了撩水的聲音,那聲音極輕極純,像是里邊有一眼仙泉,在汩汩地流動著。還有窗外正在上演的《玉蜻蜓》,像是配著的陣陣仙樂一般,把這個夏天的中午裝點得有些神圣而肅穆。
人生在世若浮云,
來無影來去無蹤,
南無佛南無阿彌陀佛。
天空地空萬物空,
昭昭日月在心中,
南無佛南無阿彌陀佛。
半小時,一個小時,葉志安等得有些著急,就不時上前敲門,說怎么洗這么久呀。曬太陽的老人自言自語地說,她走了。葉志安說,你說什么?你到底說什么?曬太陽的老人說,她走了。葉志安說,走了是什么意思?她離開福利院了嗎?曬太陽的老人有些生氣地說,走了就是走了,還能有什么意思,一個老人走了還能有什么意思?
葉志安一邊敲門一邊喊叫,媽呀,娘啊。這時門開了,開門的是秀花。秀花說,現(xiàn)在可以進來了。葉志安進了門,看到母親安靜地躺在床上,一頭卷曲的銀發(fā),臉上分明化了妝,抹了淡淡的腮紅,涂了淡淡的口紅,耳朵上戴一副耳環(huán),脖子上戴著一根珍珠項鏈,穿著那件灰色的斜襟的袍子,雙手垂在兩邊,腳穿一雙圓口布鞋,那把小三弦擺放在身邊。與以往不同,以往葉老太太在洗澡時,會用上海牌香皂,是不用香水的,所以身上只有香皂的味道,卻沒有香水的味道,特別是到了晚年,這種香皂再也遮不住身上的氣味了,葉老太太自己聞不到身上的味道,所以葉志安從來也沒有說破過。但是今天,她用香水了,肯定是用香水了,所以身上的那種有些熗人的味道沒有了,而是散發(fā)出了一陣陣的清香,有點野菊花的清香。
葉志安明白母親一輩子喜歡打扮,一直到老年時期也從來沒有馬虎過,但是作為兒子,他從來沒有看到母親如此漂亮過,他靜靜地欣賞了一會,就笑了,說,媽呀,你知道我要回來了,所以是打扮給我看的嗎?
葉老太太閉著眼睛,沒有吱聲。秀花代她回答,是呀,為迎接你們呀。
葉志安說,媽呀,你化妝的手藝又提高了,是人家教你的,還是換化妝品了?
葉老太太還是不吱聲,秀花再替葉老太太回答,化妝品倒是沒有換,只是花了不少時間,一個小時呢。
葉志安說著說著,開始是笑著,笑著笑著,又開始哭了,趴在母親的身體上哭了。葉志安說,媽呀,我知道你走了,你為什么不等我呀,為什么不等兒子回來呀。
秀花回答說,大媽知道你們忙。
葉志安說,媽呀,你有什么要對兒子說的嗎?
秀花回答說,大媽臨走前,對我說過,她什么要求也沒有,能活到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是天大的福分了,不過她要說的,都在她的穿戴里了。
外面的《玉蜻蜓》終于散場了,有幾個老人邊走邊哼哼著里邊的詞兒,太陽也正式傾斜了。有一位老人看到葉老太太的房間開著,就把頭伸進來看了看。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葉老太太,于是說,這個打扮,分明是要再唱一場《玉蜻蜓》了。葉老太太自從把白天與晚上順過來后,再沒有好好給大家唱過呢。
秀花說,馬上唱。于是拿來一個錄放機,放入一個光碟,放出來的正是葉老太太的聲音,那唱調(diào)有些含糊不清,小三弦有些發(fā)抖,像是來自天國的靡靡之音。
不知道是誰,把窗外大棚里的燈全部打開了。曬太陽的老人指了指窗外說,你們看,太陽升起來了。晚上是不可能有太陽的,但是大家一齊抬頭時,發(fā)現(xiàn)那冉冉升起的,確實是一輪鮮紅鮮紅的太陽,只不過虛假的太陽是沒有任何光芒的。
9
聽完了這段講述,我很想見見秀花。但是院長告訴我說,秀花身體不舒服,進城檢查身體去了,三五天才能回來。我再問有沒有給葉老太太拍照,葉志安搖了搖頭說,那功夫誰敢拍照呢,那似乎有些不敬吧?我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一個老人在人世間的最后時刻,是神圣的,是容不得侵犯的,它只適合留在活人的心中。
于是我刻意想去葉老太太的墓前看看,當(dāng)我離開松江福利院,前往墓園的時候,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止了,雨已經(jīng)換成了陽光,空中好像換成了一道用陽光繡好的簾子。我穿過福利院一扇扇房門的時候,每一間房子的門都開著,房子里的老人個個年事已高,我相信肯定有超過一百歲的,當(dāng)然也有七十多歲這樣年輕的。有的靜靜地躺在床上,鼻孔里插著膠管,目光直直地盯著白色的房頂,并不會因為門外的響動而好奇;有的則坐在輪椅上,朝著窗外看著,窗外很一般,除了幾棵樹木之外,并無什么出彩的地方,但是他們還是很認(rèn)真地看著。
他們都在等待著什么的,我相信不全是在等待著死神。
不知道為何,我突然有了照鏡子的欲望,不知道是想看看自己臉上,有什么異物沒有呢?還是想看看自己的容貌有沒有被歲月扭曲。有人附在我耳邊說,鏡子?你說鏡子對嗎?在我們這里盡量要少裝鏡子。我沒有問為什么,只明白一個道理,福利院是什么地方?其實就是一個博物館,展示的不是什么藝術(shù)品,而是一個個時間的鏡子而已,一個個老人本身就是一面鏡子,對于鏡子而言,他們還需要鏡子嗎?他們有多少人像葉老太太那樣,還有面對鏡子的勇氣嗎?
走出松江福利院大門,在大門對面的十字路口,有一潭子積水,水不深,因有幾塊烏云墊在水底,就形成了一面鏡子,我在潭子邊有意放慢了腳步,趁機看了看自己的面貌,顯得更加模糊而暗淡了,像是一張褪色了的照片,或者是幾十年后的自己。
我一腳踩在了潭子中間,把潭子里的自己踩得粉碎,宛如打碎了一面鏡子?;仡^望了望福利院的一扇扇窗戶,還是忍不住哭了。
責(zé)任編輯:王彥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