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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人

2014-10-14 17:08丁小龍
延河 2014年10期

丁小龍

我們都是空心人

我們都是填充著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腦殼中裝滿了稻草

——T.S艾略特

第一章 放浪記

他們都說我是一個罪人。這個事實我無法否認。但從更高的層面上來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罪人。世界本是一座晦暗的監(jiān)獄,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其中的囚徒。??抡f,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典型的規(guī)訓社會和極權社會。我還記得當初看到這句話時的那種內心悸動,我如癡如醉地讀完了《規(guī)訓與懲罰》,顫抖地記下他的靈性之光。記得讀他的書是在冬季,我住在廉租樓房的最高層,冷冽如刺的風帶著惡魔的號角鉆入白墻的肌膚最后又滲入到我的皮膚,那是錐刺般的痛,那種痛我在監(jiān)獄中體會過多次,而如今已經麻木。有一次一個叫作蝙蝠的獨眼龍把圖釘扎入到我的大腿內側,血液汩汩而出,那種金屬刺入到皮膚的痛與寒風侵入到皮膚的痛是如此的相似。我對蝙蝠懷恨在心,計劃著親手殺了他,就像廉價的香港警匪電影中那樣。計劃沒有實施,因為蝙蝠在把圖釘扎入到我的身體之后的第十三個月零七天便被送到了刑場,最后腦子被子彈穿透,腦漿從后腦勺噴出,像我記憶深刻的一條黑灰相間的老狗那樣死去。那條老狗就叫作老狗,我出生的時候他就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了。老狗一直保護著我,村里沒有人敢欺負我。我十一歲的時候,父親帶著我和已經瘸腿的老狗去田野剛割完麥子,父親背上扛著獵槍,腰間掛著琉璃綠并且裝滿汽油的塑料瓶。那時候空氣中依舊留存著麥子的熟香味,太陽像是貼在瓦藍色天空上的廉價裝飾品,好像隨時都會墜落。我問父親要去做什么,父親說這是你要長大的一天。走到一片寬闊的空地上后,父親讓我解開繩索,讓瘸腿的老狗返回自然。老狗呢喃著,嘴里殘留的口水掉進土中,淚水沖花了他的眼睛。他不肯離去,用舌頭舔著我的腳趾。父親生氣了,他一腳踹在了老狗的身上,我照著父親的樣子去做,否則我便會挨打。老狗僵持了三四分鐘,瘸著腿向遠處的墳墓群走去,那是全村死者們聚居的場所。老狗不時地會回過頭來看我,眼神中盛滿了恐懼與無助。他在我們家已經待了十三年了。老狗走了大概二十米的距離,父親便取下了槍對準它羸弱的身影,父親低聲說了一句什么,像是咒語。他開了槍,而在那一瞬間,我知道老狗已經看到了獵槍,甚至子彈,甚至死亡。他發(fā)出了沉悶的叫聲,轟然倒地。我哭了,但我不能哭出聲音。父親帶著我走到他死亡的地方,老狗腹部的血滴了出來,染紅了身下的土地。他后腿蹬著地,渾濁的眼球上卻是清澈的天空。眼珠中是沒有陰影的太陽。父親把獵槍儀式般地交到我的手上,獵槍很重,背部還有殘存的熱量。對準他的頭,給他一槍,讓他痛快地去死,父親說。我遲疑不前。父親像往常一樣將我踹倒在地上。我哭了起來,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死亡的沉重。父親拿起獵槍,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他會像射殺狗那樣地射殺死我。但他沒有,他粗糙暴戾的手把我拉起來了。父親再次把獵槍交到我的手中,我不再退縮。對準他的頭打下去,以前教過你使用這把獵槍,你不殺他,他會更痛苦,父親說。老狗哀號的聲音像是在祈求死亡。他裝著太陽的眼睛注視著我。父親在旁邊監(jiān)視著我。如果不殺死這條狗,我便是罪人。我對準老狗的頭部,他的眼睛對著我,我扣下扳機,子彈穿過他的眼睛進入他的腦漿,于是他死了。我沒有哭,他的死讓我變得平靜。父親滿意地笑了,他把汽油均勻地灑在老狗的身上,而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腦漿,聞到了腦漿的味道。你來點燃,父親說。第一次點燃的火被夏風吹滅,第二次我小心翼翼地用左手護著火苗,最終將火苗引燃他的頭部。那一剎那,火蔓延到了他的全部身體。那個遙遠的殺死老狗的下午一直都殘存在我的腦海,想到蝙蝠被子彈射的痛苦以及噴射而出的腦漿,我原諒了他。甚至可以說,我原諒了我自己,作為一個獵人,作為一個罪犯。當我讀到福柯的相關著作的時候,我的罪惡感漸漸地淡化,因為每一個人都是某種程度的罪人。不能說是他啟發(fā)了我,只能說他說出了長久抑制在我心中沒有合適言語去表達的東西。因為我也是某種創(chuàng)作者,是有著堅實的哲學基礎的創(chuàng)作者,我將自己的想法寫在黑色軟皮十六開的筆記本上,我的想法還沒有形成系統(tǒng),這是唯一讓我焦灼的事情,但是我相信自己的領悟力與判斷力。在監(jiān)獄的時候,他們允許我看書,但是不允許我寫作。于是我將大量的精力與時間去記憶自己所寫但未寫出的文字上面,那些文字會在夜晚的夢魘中出現(xiàn),我迷失在了自己所建構的文字迷宮中。而正是這種愿望讓我在監(jiān)獄中堅強地活下來,到了后來,我甚至喜歡上了這種幽閉的生存空間。高墻也無法阻擋我的想象力,我的自由便是產生在這些限制之處。慢慢地,我成了自己意志力的主人,我慢慢地接近著尼采所說的超人。尼采,一位清醒和偉大的人。我以前的獄友,綽號叫作雷光,因為沒錢給他母親買藥看病,在抉擇中選擇毒死母親最后自首。他進入監(jiān)獄后郁郁寡歡,第二年便用不知從何而來的刀子割斷了自己動脈,最后死在了監(jiān)獄。知道這件事情后,我一點都不同情他,甚至是鄙視與厭惡他。因為在我看來,沒有強大的意志力和控制力的人是無法稱作為真正的人。我不能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我混淆于人群中只是為了更多的了解人群了解欲望了解所有悲劇的誕生。雖然我在監(jiān)獄度過六年的時間,但是我一點都不恐懼。后來甚至留戀這種自律的生活,單調重復卻產生了豐富的思想。是的,我是罪人,但沒有人可以真正充當我的審判官。我把這些想法告訴了浮士德舊書店劉伯,聽完后他點點頭,帶著劣質酒的口氣說,所有的人都是罪人,只有上帝一個人是審判官。我說,是的,唯一的審判官也都死了,所以我們便生活在這座瘋人院里面。我們兩個默契地狂笑,路邊的行人們投來鄙夷的眼神。我不知道劉伯真實名字和年齡,但是大致可以猜到他約莫七十歲,獨身一人生活。不過當他提出做我的父親時,我拒絕了這種想法。在這個世界上,我不相信血緣的關系或者其他被定義的關系,那種確定好的關系是一種地獄般的存在。不過我還是喜歡和他聊天并且慶幸認識了他。他經常對著虛無說,你們都是罪人。沒有人回復,虛無是一種自我的沉默。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這六年的監(jiān)獄生活,我會成為怎樣的我,我會如何界定我的存在,我會用何種方式去界定生存的意義。雖然我不再與我以前所有的朋友聯(lián)系,但是我可以判定我的幾種可能性:第一,我會修完我的哲學課程,因為對其有深刻的熱愛,我會繼續(xù)讀哲學碩士,有可能的話甚至會讀完哲學博士然后留校教學,勤懇地扎在學術的前沿上,最后從講師到副教授再到教授這層層的轉變;第二,我會在本科結束后去找工作,當然哲學專業(yè)幾乎沒有市場的需求,所以我會從事一些基礎的銷售工作,掌握銷售技巧以及與人溝通的技巧,慢慢地升到中高層領導,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我會單獨地出去創(chuàng)業(yè),建立自己的公司,而這也符合父親對我的期待,也符合現(xiàn)代社會的物質化趨勢;第三,我會在本科結束之后,讀本校的文學碩士,畢業(yè)之后去一所中學當語文老師。當然這樣做是為了給自己成為作家做好準備。當初我已經在一些文學期刊上發(fā)表過短篇與詩歌,小有名氣,我想通過寫作過上自己想要的人生。我把自己的這三個打算告訴了父母。父親覺得最好的出路是第二條,最差的是第三條,母親覺得最好的是第一條,最差的是第三條。當作家能頂個屁用,賺錢當官才是我養(yǎng)活你這么大的唯一理由,父親對我說。母親在一旁沉默,她看著在一旁動怒的父親。當時我的內心每天都在煎熬中度過,不知道何去何從。我內心深處最想走的卻是第三條路。后來,入獄推翻了我所有的路,我成為一名罪人。我走進了窄門,卻看到內心的驚濤駭浪。在監(jiān)獄的第二年我便開始慢慢地推翻以前對于自己的自我設置。那些意識中的高墻在倒塌,倒塌的聲音響亮卻沒有回音。日后在我自己的筆記本上,我清算了以往荒謬的想法:第一,成為哲學博士以后,留校教書,每年為了完成任務去寫一些沒有人去讀連自己也讀不懂的論文,為了發(fā)表卻塞錢給那些沒人理睬的雜志版面費。為了職稱的評定,費盡心思,艱難跋涉,最后氣喘吁吁拿到了職稱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迷失在了非哲學的荒誕之間。第二,從小厭惡與人過多的交往,利益上的交往更是如此,看多了爾虞我詐的現(xiàn)實后,建立公司這種想法卻是與自己的人生觀背道而馳。每次去書店,看到那些滿臉滑稽的商人所出的書,不是教你詐,就是教你騙,想想都覺得惡心。生理與心理上的雙重惡心。第三,成為真正的作家是幾乎無法實現(xiàn)的,在監(jiān)獄中我重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樓拜、尼采、卡夫卡、易卜生等作家的書。他們已經寫出了世界上最好的書,那么其他作品還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再者,一些所謂的作家卻打著這個名號出賣自己的靈魂,將自己賣給撒旦,成了他人的喉舌和劊子手。當然,我沒有完全否認第三條路,只是我知道這條路上更多的是虛假面具下的虛假靈魂。我依舊寫作,一個筆記本接著另外一個筆記本,我只寫給自己看,或許以后會寫出不朽的東西,或許會與我崇敬的藝術家們站在同一個隊列。這并不是夢囈,我也在這條路上一直向前,前面全部是黑夜。我沒有自我安慰,我感覺自己在不斷地向超人靠近。當然,我走上了第四條路。一條從未想過的路。這條路黑暗幽深,通向未知與虛無。但是慢慢地在這條路上我重新定位了自己,認識了自我。甚至有時候我會慶幸自己選擇了這條路,這條走向內心的光明之路。斬斷了物質和欲望的困惑之后,更為純粹的精神世界向我打開了大門。我從未渴望得到他人的理解,因為這與賣淫并無二致。我進入監(jiān)獄的前三年,母親幾乎每個月都會來看我,每一次都帶著我讓她買的書。我并不愛她也不愛任何人,我不懂得什么是愛。母親每次臨走之時都會嘟囔一句話,這些書都把你害了,要是沒有上學該多好。我給她報以虛假的笑容。父親和姐姐只看過我一次。父親說與我斬斷所有的聯(lián)系,他還說當時應該用獵槍也將我打死火化,還能夠給世界除害。走后,他說,你真的連那條老狗都不如。姐姐站在一旁不說話,只是鄙夷地看著我。他們兌現(xiàn)了諾言,再也沒有來過。他們讓我感到惡心,與他們的血緣聯(lián)系讓我痛恨我自己。后來,這種恨意消失了,取代而來的是憐憫。他們都是可憐的人,他們都等待著被救贖。那段時間我正在讀《福音書》,逐字逐句地去默讀,去領悟。我想象著耶穌去救贖那些得了麻風病和痢疾的病人的畫面,那些人會起死回生。但是當他見到靈魂墜落的人,他是否會救贖,他怎樣去救贖。這些都是我無法想象的。那個殺死老狗的遙遠下午,父親已經成為我詛咒的對象,我詛咒過他下地獄下陰間。后來,我原諒了他甚至為他祝福。我想他的靈魂一定受著地獄之火的折磨。對于姐姐,我們從來沒有過真正的交集,唯一的交集可能就是我們先后在母親的子宮呆過。她是未開化的人,我為此感到羞愧。母親帶來的圣經成了我長久以來一直閱讀的書,我不是基督徒,更不是尼采那樣的反基督徒。我喜歡讀里面的很多字眼,例如上帝、寬恕、自由、啟示錄、窄門、洪水、耶穌、復活和愛等等。出獄之后,我已經熟讀了整本圣經,有的段落甚至可以背誦。例如《啟示錄》中的大部分篇章。如果母親還活著的話,看到我對圣經如此熟稔卻又不是基督徒,她不知是喜是悲。

我的名字叫作吳明。在進監(jiān)獄之前我就厭惡這個名字。發(fā)出來的音庸俗虛偽,聽起來像是另外一個詞語:污名。從小學開始,我就盡量隱藏自己的名字。后來我讀霍桑的《紅字》的時候,特別理解女主人公那種對恥辱的膽戰(zhàn)心驚。名字是我的恥辱柱,甚至是我的宿命。但是,周圍沒有人恥笑我的名字,他們恥笑的是我。從小我便是一個結巴,說話的時候吞吞吐吐,詞語和詞語之間是冒汗的額頭、渾濁的鼻音和他人的蔑視。小時候,我那么愛哭,受到恥辱后就愛哭,現(xiàn)在想起來就覺得可笑。面對我所遇到的窘境,父親用粗暴的方式對待:他讓我站在院子中間給他背誦唐詩三百首。吳明,過來,背背白居易的《長恨歌》,父親把我拉到院子中間。那是仲夏的下午,蟬吸足了泡桐的汁液,無盡地唱著季節(jié)的挽歌。這首詩歌我已經在心中默背了很多遍,盡管無法理解他們曠世的愛戀,但還是對著空墻順暢地背誦了三遍。但是面對父親,面對任何人,我都感覺無言的恐慌。他們仿佛吸著我身上的汁液。我是仲夏的樹。當然,在他面前我沒有背誦出來。父親像往常一樣走向墻角,取來抽打母牛、老狗和山羊的鞭子,我已經習慣了這套程序。我閉上眼睛,太陽的光暈始終在眼圈上閃動,我聽見父親的咒罵聲,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小畜生,一句話都說不順暢。每鞭打一次,痛苦少了一份,而恥辱卻多了一份。父親累了,離開了我。在一旁的母親跑過來抱住我抽泣,我討厭任何人的憐憫。推開母親后,我獨自走進房間,反鎖自己,在屋子里面繼續(xù)背誦詩歌。其實母親偷偷地帶著我去縣城的醫(yī)院治療過兩次,但是到了最后都沒有什么起色。第三次準備從家里出發(fā)的時候,父親攔住了我們。他奪過母親手中的錢包,一把將母親推倒在地,準備用腳去踢她的時候,我抱住了他的腿。父親沒有再打下去,而是帶著錢包離開了我們,后來在賭博中輸光了里面所有的錢。姐姐在一旁看著我們,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她告訴父親的,這個我可以確定。她從內心深處厭惡我的存在?;蛟S是因為我奪走了她所有的母愛,或許是因為我將來會繼承所有的家產。母親站了起來,走過去扇了她兩個耳光,帶著我離開了她。結巴這件事情一直糾纏著我,我將自己園囿到內心世界。我成了班級最為沉默的學生,與此同時,為了證明自己,我的成績卻始終在年級前三名。父母都以我為榮,但父親對我結巴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懷,他想要的是一個完美的兒子。其實應該感謝父親,感謝結巴這個事實,我隱藏在了自己的內心這個安全地帶。這個世界寬廣無垠,經??梢月牭揭粋€男孩的陣陣吶喊。小學畢業(yè)的時候,我已經將唐詩三百首熟稔于心。我內心不斷地膨脹,像是隨時炸掉的氫氣球。上了中學之后,我說話慢慢地通順起來,雖然也時常結巴,卻不被當作是一種疾病。但是我依舊是屬于沉默的人。沉默庇護著膽小如鼠的我。那時候身體的欲望也在變化著。喉結慢慢地變大變結實,說話的聲音粗糙深沉。腋下和大腿根的毛發(fā)也變得濃密黝黑。有一次夜里夢到裸體的語文老師抱著我撫摸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內褲上沾滿了精液,聞起來像是天竺葵的氣味。身體上的一切都在變化,除了身高。初三之后,我再也沒有向上成長。身高保持在一米五三的水準,別的人都像獸一樣瘋長,而我卻像是被上帝詛咒過一樣。從那時起我便一邊祈求上帝一邊詛咒上帝。我是被遺棄的人。曾經我懷疑自己是侏儒,為了證實這一點,母親再一次偷偷帶著我去醫(yī)院檢查驗證。結果出來了,我不是侏儒。醫(yī)生說我依舊有長高的可能,但是希望渺茫。母親對此保留希望,我卻沒有。受到詛咒的人談論希望是一種罪孽。我將自己封閉起來,只有用學習和讀書獲得存在感以及他人的認同。但是我依舊是他人眼中的怪胎,從小到大一直坐在班級的一排,成績也保持在前三名。我不會笑,但在內心深處我恥笑那些連正弦定理和余弦定理都無法分清楚的人。開始的時候還有人請教我問題,但是我都用散漫的語調,嘲諷的語氣解答。后來這些人都遠遠地躲著我,或者換上另外一副面孔諷刺我。那時候我只有一個朋友,名字叫作朱文,他是我的同桌。那時候我們上高三,學習壓力巨大,每天都有成堆的卷子壓在面前。我們是機器,吞噬著奇形怪狀的各科題目。老師則像是巡警,時時刻刻地監(jiān)視著我們這些處于監(jiān)獄的囚徒。朱文各科成績都差,但是卻相當認真,每一個學科的筆記本都詳解著知識的系統(tǒng)與要義。筆記本上紅藍黑三色筆分管著不同職能:紅色是訂正修補,黑色是過程演繹,藍色是系統(tǒng)框架。他所做的這些都是我講給他的,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崇拜我的,至少我是這樣認為。我也很享受這種崇拜。我從來也不做筆記,那些知識框架和細枝末節(jié)全都在我的頭腦中,每一道題目我都能看到出題人的意圖。所有的老師都喜歡我,不,應該說喜歡我的成績,班主任時常在全班同學面前說我是清華的料子。那是我唯一的快樂的時間,盡管整個身體已經被學習壓榨干了。但為了證明自己,我一直保持著好學生的樣子,而實際上那些無用重復的卷子讓我感到惡心。一次考試結束后,朱文又拿起滿是叉號的卷子讓我細講。所有的數學題目以前我都給他講過,又重復講了一遍。他呆滯的眼神和傻氣的面孔讓我覺得惡心,講完后,我順口一說,這么簡單都能做錯,簡直就像豬一樣。沒有想到的是,他站了起來,指著我說,你才是豬,你是侏儒。教室里先是一陣靜默,突然暴風雨般的狂笑和戲謔蔓延開來。我沒有說話,任憑自己在風暴中顛簸。外面的暴風雨恢復了死寂,但內心的暴風雨卻高漲起來。我站了起來,舉起板凳砸向了朱文的頭。后來的事情也就是那樣了,我被停學了半個月,在班主任與各科老師的請求下又來到班級學習。而朱文的醫(yī)藥費卻由我的家庭全部承擔,那個時候是高考復習階段,父親并沒有揍我,但他揚言如果我沒有考到最好的大學,他便殺掉我。我一個朋友也沒有了,我被所有的人都拋棄了。這樣也好,一個人的世界如若足夠的豐富便不需要其他的人。只有羸弱絕望的人才會需要友情。薩特說,他人是地獄,這一點我很早便體悟到了。我認為自己是上帝的寵兒。后來由于高考失利,我沒有進入班主任所說的頂級大學,卻也被另外一所重點大學錄用。朱文第一年被一所大專錄取,補習一年之后又被另外一所大專錄取。后來,我聽說他畢業(yè)后去了車間做了流水線上的工人。父親沒有殺我,相反,他以我為榮,因為我是那里唯一考上重點大學的人。父親擺了宴席,親戚朋友們?yōu)槲易8#鞘歉赣H少有的溫柔時刻。喝醉后,他單獨和我說了很多話,他的那些假大空的夢想比玻璃還要易碎。沒有說完,他便睡去了,那天他睡在了自己的嘔吐物上面,做著空洞的夢。endprint

父親從報考指南書上尋找他所認可的專業(yè),最后他用鉛筆圈出了經濟學、管理學和財政學三個專業(yè)。就報這三個專業(yè),將來肯定會有大出息,父親嚴肅地對我說。在他的監(jiān)督下,我在報考卡片上涂上了這三個專業(yè)的序號。到學校后,我向語文老師章懋請教。你喜歡這些專業(yè)嗎?他問。不清楚,不過我不喜歡數學,我喜歡文學,我說。有一點非常重要:堅持你自己的選擇與愛好,沒有比這個更重要了,他說。那一次我們進行嚴肅而簡短的對話。我一直敬佩章懋老師,他對文學的熱愛,他的獨身主義,他對體制默然抵抗等。我要離開的時候,他送我了一本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成為你自己比什么都重要,這是他給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也許是受手頭的這本書的影響,我最后填寫的專業(yè)順序是:哲學,文學,經濟學。多少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章懋。后來,我才知道他被學校的領導所排擠,離開了學校,流浪了一段時間后給他母親留下了一封遺書,最后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或者他的尸體。他或許已經成為泥土與空氣,但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卻始終沒有消散。父親看到通知書那天暴跳如雷,當場砸掉了手邊的茶壺,但是一切為時已晚,命運是無法改變的,就像希臘悲劇中的俄狄浦斯王的弒父娶母的現(xiàn)實。哲學算什么屁東西,他對我怒吼。我內心嘲諷著他的無知。但是對外人的質疑,父親卻總能說出哲學專業(yè)的種種好處。父親帶著多重面具生活著,就像所有人一樣。后來,我進入監(jiān)獄,成了囚徒。父親將所有的矛頭指向多年前那個午后,我違背了他的個人意愿而選擇了哲學這條不歸路。哲學是最無用的學科,只有那些瘋子才會對其感興趣,你最終會后悔的,父親說。我沒有后悔。相反,我覺得這是一種幸運。在獄中度過的六年時間更加強化了我的看法。每當想到我能夠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莊子、老子、康德、黑格爾、陀思妥耶夫斯基、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尼采、拉康、福柯等等偉大靈魂進行交流,我便感到萬分的慶幸。他們所寫的書是通向極樂世界的橋梁。那些日日夜夜閱讀他們的時光也是我感到靈魂自我升華的時光。內在的我不斷突破了身體桎梏的限制,一次次地向上運動。也正是哲學佑護我度過了監(jiān)獄的漫長時間。我活在自我的時間里面,而外在的時間卻在加速運動。有一天,當獄警告訴我可以出去的時候,我懷疑起了時間的一致性。最后,我甚至依賴于這種時間上的幻術,我依靠哲學與文學泅渡了在外人看來的艱難時間。在監(jiān)獄的前三年,母親每個月都會來看我,每次都會給我?guī)硪槐緯?。這些書是我給母親列的清單,每個月只有一本書。每讀完一本書,我就期待著下一本的到來。囚房的床下面塞滿了書,夜晚睡覺的時候我甚至可以聽到書籍們的竊竊私語。我對這些書的愛遠遠地超過了對人的愛?;蛘哒f,我對人沒有愛。我常常見到愛的幻影,卻沒有見到愛。母親最后一次來監(jiān)獄的情形我記憶猶新:她穿著黑色的長裙,脖子上掛著玳瑁珍珠,手上戴著結婚時的銀戒指。她老了,皮膚的褶皺吞噬掉了她臉上的光暈,渾濁的白內障吞噬掉了眼中的光亮。最重要的是,她說話的聲音變得極其微弱,像是燈火旁飛蛾閃動翅膀的聲音。我再也不能來看你了,母親佝僂著身體說道。為什么不來,你不來的話就沒有人給我?guī)?,我說。母親渾濁的眼球泛出明亮的淚珠,我看見自己在其中閃爍不定。我老了,我也快要死了,這是我?guī)Ыo你的最后一本書。母親說完后便把一本精裝本的圣經給了我。我知道這本書沒有在我的清單之列,但是我依舊接受了。我沒有問母親為什么會預知她的死亡,我沒有這種嗜好。我對死亡從未感到過恐懼,無論是他人的還是我自己的。你知道你進監(jiān)獄之后,我就入了教,成了基督徒,我每天都為你祈禱,母親說。我不需要你的祈禱,我也不會去讀圣經的,我說。母親沒有理會我,她繼續(xù)說道:經過這么長時間的祈禱,我的心也放下了,我感覺得到了上帝的寬恕與救贖,我們每個人都是罪人,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來贖罪的,希望你慢慢地能夠體會。我沒有說話。我們彼此沉默了一分鐘便分開了。從此母親再也沒有回來過。開始的時候,我還期待著母親每次月末能來看我,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等待。半年過去后,母親再也沒有來。我的心死了。我知道母親也死了。我沒有感覺到難過,我唯一失落的是我剩下的日子只能去啃食那些已經讀完的書以及圣經。雖然沒有成為基督徒,但是我將漫長的時間都投入到圣經里面。我喜歡讀上帝的動怒,上帝對人的懲罰以及上帝的專制。我無法相信這些故事但是我寧愿自己相信。離開監(jiān)獄時,除了圣經以外,我所有的書都留在了牢房。

進入到大學哲學班之后,我開始對哲學有了系統(tǒng)深入的學習。我熱愛尼采、克爾凱郭爾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學習用他們的眼光來打量這個殘缺不堪的世界。有一天下午,我冷靜地打量自己的名字,嘴中發(fā)出聲響。突然我意識到自己名字的另外深意:無名。無名者。沒有名字的人。我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在一旁抽煙的安慶。學習哲學是為了讓你成為更加理性更加邏各斯的人,而不是宿命論者,他半嚴肅半玩笑地說道。我討厭邏各斯式樣的哲學,我喜歡尼采和??逻@樣的哲學家,我辯駁道。于是那天下午我們?yōu)楦髯缘恼軐W立場而爭論不休,最終的結果是我們都沒有說服彼此。我們的友情卻變得更加堅固牢靠。在這個哲學班里面我只有兩個朋友:安慶和田芳。安慶是我的室友,而田芳是他喜歡的女孩。安慶和我喜歡哲學,而田芳極度厭惡哲學。她喜歡的學科是意大利語(因為她是意大利足球隊的忠實擁躉),但是因為分數的原因被調至哲學班。她在課后開始自學意大利語,夢想著有一天在意大利生活。大一下學期,像很多人一樣,在玫瑰與情書的進攻下,她繳械投降成了安慶的女朋友。是的,那些情書大多數是我?guī)退麧櫳?,甚至我?guī)退麑戇^兩封情書。我沒有談過戀愛,曾經也沒有持久地喜歡過一個女生,但是我會寫情書,我把自己從聶魯達和辛波斯卡的詩集中的句子轉換成情書里面的一部分。在寫情書以及看到安慶為愛情憔悴不已的時候,我再也無法遏制住自己內心的欲望:我有了自己喜歡的人,這個人讓我寢食難安,讓我神魂顛倒,這個人的名字就是田芳。承認這個事實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我必須要壓制住自己內心噴薄而出的欲望。我表現(xiàn)得如同往常一樣。單獨見到田芳的時候我會躲到很遠,看著她消失在遠處的樣子。夜晚獨處的時候我會思念她到無法安睡,我強迫自己斷掉欲念。半夜醒來之時,打開臺燈,我會一遍遍地默讀心經。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不垢不凈。越是如此,越是清醒無助。我在床上想著她的笑容與身上的迷迭香味,閉著眼睛,用手撫摸著自己,任憑欲望從身體中噴薄而出最終流在了手中。欲望依舊會再次侵襲,我的身體成為被占領的土地。雖然安慶是我親密的朋友,但是我依舊無法和他分享這種災難性的愛。我選擇了沉默而孤絕地去活下去。盡管他們幾乎整天黏在一起,但是安慶并沒有冷落我。他還是會和我探討哲學與人生,和田芳吵架之后也會重新回到我這邊尋找慰藉。于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一起郊游,一起讀書。有一次我們三個人相約去爬華山,相互鼓勵著到達了山頂。我們三個人蜷縮著身體熬過了寒冷的黑夜。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說了一些話,但是大多數的時間卻是看著遠處群山投射下來的暗影。那晚的星辰距離我們很近,我們三個人找到了屬于各自的星宿。那晚在山頂過夜的人很多,但沒有喧嘩與騷動,人們各自仰望著天空,思考著內心的道德律??炱饋?,太陽快出來了。田芳搖醒了我們。我們三個坐成一排,望著不遠處的東方。太陽出來了。太陽是血紅的,宛若新生兒,身旁的人都歡呼起來,迎接新的生命。那時候我看到了田芳眼中涌出的淚珠,太陽光在淚珠中閃耀。我在那個時刻更加確定了對她的愛。下山之后,我們三個人都虛脫了。安慶在一家叫作雅典娜的小旅館給我們預訂了房間。我們三個人倒在了柔軟的天鵝絨大床上面,昏頭睡去。一直到裹挾著松柏氣味的山風吹進房間,我才模模糊糊地揉開眼睛。夜晚來了。他們兩個人還在一旁睡覺,我轉過頭,田芳酣睡的臉孔正對著我。她的臉有些嬰兒肥,鼻梁上有淡淡的雀斑,但仍舊無法阻擋她的美。我慢慢地靠近她,她濃密的黑發(fā)散出杏仁的香味。多么美的人啊。我想去親吻她的臉,但是卻不能。一陣躁動席卷到我的內心,走進洗浴室,打開蓬頭,水從上面灑下,沿著我的皮膚一直往下流,欲望仍舊占據了我的身體。我靠著冰冷的墻面,用手撫摸自己搖晃自己,我閉著眼睛,想象著觸動我的是她。最后水沖走了我的欲望。打開浴室的門之后,他們兩個人半裸著身體在床上親吻??吹轿抑螅麄儽惴珠_了。你洗澡用了好久,田芳說,我們等你等了好久?;蛟S那是因為我沉醉于欲望中,忘記了時間。田芳沒有再說話,她仿佛懂了我的所作所為?;氐綄W校后,我無法遏制對她的想念,于是我單獨約她出去,她爽快地答應了。吃了晚飯后,我們一起走到學校的小徑上,路邊的燈詭異地發(fā)出暗光。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她。她冷冷地笑了。我不會喜歡你的,她說,我甚至沒有辦法把你當作朋友。她像是變了一個人,或者是想徹底地斷了我的欲念,她每句話都帶有刺。為什么,我問。很多原因,你丑你矮你窮,她當著我的面這樣說。我矮。我重復了一遍。是的,你知道別人叫你什么嗎?他們說你是怪胎,是侏儒。她輕蔑地說。侏儒。是的,正是這個詞語激怒了我。多年以前正是這個詞語讓我把椅子砸向了我唯一的朋友,如今這個詞語又從另外一個朋友的口中說出。我失去了理智,將她按到在身旁的桉樹下面。她想要喊叫,我用手勒住她的脖子,鉗制住她的呼喊。最終她不再抵抗。褪掉她的衣服,我進入到了她身體中,雙手瘋狂撫摸她的乳房,她沒有反抗,眼睛迷離地看著我。沒有想象中的快感,欲望很快便噴射而出。我站起來,看見她冷漠的嘴角帶著嘲弄,那天夜里頭頂的星辰依舊在看著我們。我跑著離開了,我以為這會成為我們之間永久的隱秘。但是我錯了,不到午夜,我便聽到外面吵鬧的聲音。接著是敲門的聲音,接著是兩個壯碩的警察將我從宿舍床上拉下來。我判斷錯誤了。安慶在一旁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警察冷靜地說,他是個強奸犯,是一個受害人報的警。我沒有辯駁,也沒有后悔。我要開始獄中的生活了。從那個時刻起,他們都知道我是一個罪人。我沒有辯駁。經過監(jiān)獄的洗練,我只想回答他們:你們每一個人都是罪人。

第二章 回歸記

離開城外的小監(jiān)獄,便來到城市的大監(jiān)獄。我喜歡這樣一句話:離開了母親的子宮,便來到世界的迷宮??吹酵饷娲萄鄣墓饩€,我便開始懷念陰暗孤絕的監(jiān)獄生活。看到外面世界的崩塌與荒誕,我便開始懷念在母親子宮的生活。如果有權利選擇的話,我只愿意待在母親的子宮中,吸吮著汁液,在羊水中間自由來往。我沒有選擇的權利。二十七年七個月零七天前的晚上,在與死神搏斗了整整六個小時之后,母親生下了我。我是難產兒,頭大身小,出生時面帶紫色,醫(yī)生的一巴掌便開始了我的啼哭生活。在從子宮到世界的那條狹窄幽暗的隧道里,我差點死掉,母親或許也瞥見了死神面目的猙獰。但是想象中的死亡并沒有發(fā)生,剪掉臍帶后我與母親的唯一關聯(lián)到此結束。我成了一個獨立的人。我也有權利決定我的死亡。之后的日子里,想到死亡我毫無恐懼,死是生的延續(xù),死是永恒,生是瞬間。我只是想在死亡召喚的時候,完成作為一個人的使命。我的使命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也未曾放棄尋找。他們說一個罪人談論使命與希望是一種更大的褻瀆。他們活在世界上就是吃喝玩樂嫖賭然后等死。他們說人生的最大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他們說了很多很多,但是這些說法像屎殼郎般令我厭惡。想到了但丁的《神曲》,他們才是在地獄中被烈火灼燒釘在恥辱柱上的罪人,他們發(fā)出的嗷嗷咧咧的喊叫聲就是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虛無空洞的言語。監(jiān)獄的生活讓我從地獄走到了煉獄,而天堂的榮光就在不遠處。從監(jiān)獄到長安城是一條顛簸艱難的路,就像那條連接子宮與世界的路。我再一次毫無選擇地成了新生兒。接我回城的人是我的姐夫,壯碩如熊,臉左側鼻梁處有一道刀疤。那刀疤是他在菜市場為了一塊鯰魚的重量而被人砍的。自那次以后人們開始叫他阿刀。是的,他在菜市場賣魚和海鮮。夏季的溫度讓他身上散發(fā)出濃烈的魚腥味,手指甲中間還沾滿了魚血。他開著長久未沖洗的白色面包車,車內放著膩歪的口水音樂,車子后面放著紙箱和腐壞的海鮮。他掏出一根廉價煙遞給我,我接過來夾在自己的耳朵上面。他點燃煙,深吸一口氣,做出一副享受狀。煙霧緩緩地從鼻中吐出,刺入的陽光在煙霧中混為混沌。他的樣子讓我覺得惡心。出來后就好好做人,這也是一種新生,他對我說。他低沉的聲音與浮夸的背景樂格格不入。我佯裝著點頭,沒有言語的回應。新生。是的,就是這個詞語讓我感到疑惑。這樣的詞語從一個屠夫的口中說出讓我頗為驚愕。一個每天都會屠殺生命的人和我談論新生。想到這個詞語的時候我只會聯(lián)想到圣經、金剛經和道德經。這三本我反復閱讀的書讓我偶爾會產生新生的幻覺。抽完了一根煙后,他把煙蒂扔到窗外,關掉了一首苦情歌曲。他仿佛要和我談論極為深邃的話語了。你出來以后打算做什么,他問。我不知道,還沒想好,我說。在里面待了六年的時間還不夠你去想嗎?他擺出一副衛(wèi)道士的樣子。我沒有再說話,我討厭這種失敗的說教者。途經一條小路的時候,車子上下顛簸,他肥大肚子里面或許也藏著圣經故事里面的寶物。我們像熱帶魚一樣在海中游蕩。我們彼此沉默。他又打開了收音機,調至交通廣播。主持人夸張地介紹著路面的情況:東西南北四條大街都交通堵塞,二三四五環(huán)上面都發(fā)生了車禍,其中一個車禍導致五人死亡三人重傷。廣播結束后便是痔瘡廣告人流廣告包皮廣告,緊接著又是女主人嗲聲不斷地人情關懷。都是狗屎,姐夫怒吼后把手砸向喇叭按鈕,氣喘吁吁的面包車也發(fā)出一聲怒吼。我沒有任何回應,觀看著向自己撲面而來的長安城。如果暫時不知道要去做什么,那么就來給我?guī)兔?,姐夫說。我點頭。一個小時四十五分鐘后,面包車駛進了南門城墻。長安城已經不是六年前的樣子了,古舊的殘存建筑物與拔地而起的現(xiàn)代建筑物犬牙交錯,極為丑陋,特別像是年過古稀的女人做了一個失敗的拉皮美容手術。面包車開得快起來了,迎面而來的人與物成為車窗上的溢彩流光。我打量著這座古怪的城市,這座城市也巡視著我。我知道自己與這座城市的故事又要重新開始。姐夫一邊咒罵交通咒罵環(huán)境咒罵城市咒罵政府咒罵人類,一邊在城市迷宮中來回沖撞。交通廣播插播了一條命案,主持人用渾厚的聲音講述了這個命案的來龍去脈:一個女人把腦癱的兒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撫養(yǎng)成人,最后自己也全身落下了病根,丈夫卷走了錢遺棄了他們。故事的最后,這個女人承受不住壓力,將兒子從二十三層的樓房推下,緊接著自己也從同樣的高度跳下來。故事完后,接著是一些情感專家對此事的看法與態(tài)度,他們針對此事起了爭執(zhí),主持人在一旁無法調和。我正聽著入神,姐夫突然關掉了廣播。主持人所剩下的半句話消失在了虛空中。我們到了,都是一群傻逼,姐夫說。姐夫家租住在一個叫作安康堡的城中村,一排排六層高的樓房像是做自我審查而又沉默不語。三十六排五座六樓便是他家的住址。姐夫把面包車停在了衰敗的月季花旁邊,嚶嚶嗡嗡的蜜蜂繞著花朵跳著死亡之舞。姐夫打開門,沿著盤旋的臺階向上走,我則緊跟在他的身后。這段路像極了煉獄中拾階而起的臺階,而姐夫仿佛是我的指路人我的維吉爾。到了。姐夫打開了門。一股油煙味從廚房溢出來。姐姐正在做飯,她回頭看見了我,只說了一句話:你回來了。我點了點頭,跟著姐夫走進了房間。

我成了一名菜市場的魚販子,成了哈姆雷特嘲諷大臣時所說的魚販子。每天清晨五點鐘我便準時起床,跟著姐夫去南郊批發(fā)魚和海鮮。七點鐘左右便到了菜市場的攤位上,那時候姐姐已經開始張羅著叫賣。我們把所有的魚分門別類,掙扎的魚放在手中有種黏濕感。早晨是買魚的高峰期,多數是老年人和婦女們來買魚。他們挑挑揀揀,擺弄這條魚的尾巴,扣挖那條魚的眼睛,甚至把手指插進魚的嘴中。在經過半個多小時后的挑揀后,一部分人會去另外的攤位去比較價格,剩下的人則帶著挑剔的語氣說,喏,就是這條了,幫我把這條魚殺死吧。接下來便是我的工作,我學著姐夫的樣子,先把裝好的魚放進塑料袋中,然后狠狠地砸向案板,前后共兩次,血從魚鰓魚嘴中吐出來,染紅整個塑料袋。把并沒有完全死掉的魚洗干凈裝進干凈的塑料袋遞給顧客。慢慢地,我殺魚的動作變得嫻熟起來,姐姐會給予為數不多的夸贊。有時候顧客也會要求活魚剁成塊,我接過他們挑好的魚,用刀子開始刮魚鱗?;铘~在刀子下變得狂野起來,每刮一次,魚便會痛苦地撅起嘴,一直到它們的死亡。魚不能發(fā)出聲音,但從它們的嘴型中我看到了痛苦的空洞。一整天結束之后,我們的晚飯也是魚肉。只不過魚的類別在不斷地重復變換:鯰魚、草魚、鯉魚、鯖魚、鱸魚。每當這雙屠殺魚的雙手又開始吃魚的時候我便覺得惡心。但那是意念中的惡心,實際上的情況是身體的饑餓已經吞噬了我。我大口嚼著口中魚肉,有時會吞下纖硬的魚刺。夜晚睡在擁擠的雜貨間里,我又重新閱讀《福音書》,里面記載的五餅二魚的故事雖然不可置信但令我動容。我想那些魚既是犧牲者也是耶穌,它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使命,這個詞語帶著神的榮光。我的生活就這樣簡單重復地過著,但我并沒有厭倦,我可以借助這樣的機會觀察到形形色色而又支離破碎的人。我會在夜晚的時候開始寫作,在那個黑色的筆記本上寫作,像卡夫卡那樣絕望地寫作。我不期待發(fā)表,我寫作是一種內心的自我救贖。雜貨間只能放一張床,昏暗的燈光下是灰塵的靈魂。偶爾會聽到外甥在夢中的哭喊聲,姐夫喝醉酒之后的吵鬧聲,偶爾也會聽到他們做愛時候的喘息聲。他們做愛常常是在他們爭吵扭打之后完成的,野蠻機械暴烈,像他們的感情一樣。除了賣魚以外,我還有一個工作就是給外甥補課。這個孩子笨拙沒有教養(yǎng),像姐姐一樣是個大嗓門。每次學完之后,他總是追著問我為什么消失了這么久。我說我去了國外。他卻一直追問下去。我便開始編造我在國外的種種經歷,這些經歷來自于書本、臆想和電視。我一個國家接著一個國家給他講,基本上每天都是如此,否則便要忍受他的嘶叫。慢慢地,我也享受這種虛構的自我生活。我像山魯佐德一樣講述著我的天方夜譚。在虛構自我的過程中,我成了更多的我,我分裂成了更多的他人。我甚至懷疑那段在監(jiān)獄的六年時光也是種種虛構中的一種。由于我工作上的認真以及外甥成績的不斷提高,姐姐對我的敵意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的信任。兩個月過后,她送了我一部智能手機,又過了一個月她帶著我在長安街購置了一套新衣。但是我并無感激之情,這些都是我的勞動所得。我也時刻保持與她的距離,不讓我們之間無形的墻坍塌。姐姐對我的信任呈幾何形遞增。有一次,她把我叫到角落,讓我去監(jiān)視姐夫。他最近總是心神不寧,回家也很晚,回來后便倒頭就睡,我問他去干什么了,他總說去見幾個生意上的朋友,這個我無法相信,他肯定在后面搗鬼。姐姐說這些話的神態(tài),和我想象中的復仇女神美狄亞完全一樣。當然她不美,身材臃腫,皺紋排滿在眼角和脖頸,口中有淡淡的酸味。好,我立即答應了。平時的賣魚讓我身心疲憊,我需要新鮮的事情來刺激自己的神經。第二天下午,在姐姐眼神的暗示下,我保持一定的距離跟在姐夫的后面。他走,我也走,他上車,我也上車,他轉彎,我也轉彎,他時不時會回過頭來看,甚至某個瞬間他似乎看見了我。但是沒有。他腆著肚子走進了文藝路里面的小巷子,我也跟著進去了。小巷子兩旁要么是發(fā)廊,要么是浴足,要么就是小旅館。白天的時候這里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掩面而過。我大概猜出了即將發(fā)生的事情,這里顯然是紅燈區(qū),是欲望與金錢交匯最強烈的地方。姐夫走進了一家叫作安琪兒的小旅館。三分鐘后,我也走到了門外,向里面張望。姐夫已經進去了。一位面容嫵媚,口中叼著香煙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身上廉價的香水味隨著一起飄散出來。她打量著我,估計看出了我是沒錢的窮人,眼角露出鄙夷的神情。你想要爽爽嗎?這里的姑娘們會讓你爽到死。我搖了搖頭,眼睛盯著窗邊目光憂郁的姑娘。中年女人的臉色馬上變了,就知道是個窮鬼,別往里看了,小美是你能消費得起的嗎?說完后,她把那個憂郁的姑娘指使著去了樓上??熳?,這里不是你來的地方。說完后她便消失在了另外一道門里面。那里面似乎有很多的門。我不會走,我要見姐夫釋放完欲望后的樣子,我等著那個戲劇性時刻的到來。而此時另外一種打算在心中清晰起來。外面的榆樹下有個長凳,我吹掉上面的枯葉和灰燼,坐在陽光下等待著姐夫的再次出現(xiàn)。與此同時,外面起了風,樓上的嘶叫聲傳到了我的耳中。

三十五分鐘后,姐夫從安琪兒旅館走了出來。他目光彌散,頭發(fā)油膩,嘴角泛起疲憊卻又饜足的微笑。他像笨重的野鵝那樣噗噗前行,在門口與中年女人說話調情。中年女人給他點燃了香煙,撫摸他臉上的刀疤。他和著那個女人一同笑著。他突然轉過頭來,目光與我對峙了整整三秒鐘。他佯裝鎮(zhèn)定與中年女人道別,打理好身上衣物的褶皺。他緩慢地向我走來,像餓獅在靠近覓食的麋鹿。我站了起來,打算隨時逃脫。但我無處可逃。你在這里干什么?姐夫把我拽到墻角后問。我抬起頭,太陽的光從濃密樹蔭的縫隙下投射下來,盈盈碎碎。姐夫的臉被破碎的光拼湊成了后現(xiàn)代的繪畫。我突然想到了達利或者畢加索的一幅畫,但是我忘記了畫的名字。我閑著沒有事情做,姐姐讓我在后面跟著你,我如實地回答。媽的,那個婊子,他無法扼住憤怒之神的喉嚨。也許意識到我的存在,他又補充說,你姐就這樣神神道道的。我點頭表示同意。姐夫緊繃地神經似乎放松下來,說話的語調近乎諂媚。我是過來找一個朋友的,他說。哦,在妓院找小姐吧?我直截了當地說道,免得讓他認為我是白癡。姐夫在旁邊愣了三秒鐘,撕毀的面具已經破碎,但他依舊在尋找新的臺詞。我不會給我姐說的,這樣顯得很不地道。我首先開了口。那就太好了,我以后估計也不會再來了,姐夫說。來,你可以來,為什么要壓抑自己的欲望呢,像我姐那種樣子你沒有性欲也是很正常的,這種行為我很理解,換作我也會來這里的,這和滿足自己的食欲物欲錢欲沒有區(qū)別的,我滔滔不絕地說著,所有的語句像河水一樣緩緩淌出,河流上是漂浮著的動物尸首。我可以不說出去,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我接著說。姐夫的臉又陰云密布。什么事情,你不要太過分,姐夫嗔怒地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以后你來這里的時候把我也帶上,我也要來享受享受,這將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姐夫露出狐疑的表情,他靠著榆樹怔了怔然后說,好的,這是我們的秘密,我會帶著你來的,現(xiàn)在我們回吧。我搖了搖頭說,我現(xiàn)在就想去安琪兒里面消費。姐夫突然笑了,看來你也是頭野獸,我都忘記了,監(jiān)獄的這幾年一定把你憋壞了吧?好的,拿這些錢好好地去消費。他從錢包里面掏出兩百塊錢給我。我搖了搖頭,他又從錢包掏出了兩百塞給我。夠了,這錢夠找里面最好的姑娘了。說完后,他腆著肚子消失在太陽升起的地方。我拿著錢再次來到安琪兒,這次我沒有在門口踟躕而是直接走了進去。中年女人擋住了我。都說了,你這種窮鬼有什么資格來這里啊,哪里涼快待到哪里去。我沒有說話,從兜中掏出兩百塊塞給這個女人,泛著魚腥味的紅色鈔票像是一攤血。女人的態(tài)度轉瞬間變成僵硬的笑。這里的姑娘隨便挑,你看,這是她們的照片。我瞥了瞥她手中的獵物們。小美,我要小美。女人先是怔住了,然后撥通了手中的對講機,說完后便夸贊我有眼光。我沒有再和她說話。三分鐘后,小美從樓上走下來了。她披著海藻般的長發(fā),穿著簡單的印著花樣的連衣裙走下來了,步態(tài)輕盈,眼神憂郁。她沖我微笑,爛漫無邪地微笑。她走到我面前,沒有說話,拉著我向樓梯上面走。以后重看日本老電影《女人步上樓梯時》的時候,看到高峰秀子的神態(tài)的時候我便會想到小美。當然小美更加年輕卻更加嫵媚。小美打開了302房間,門框上方掛著門牌:海棠居。小美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到門外的釘子上后便關上了門。整個房間彌散著迷迭香與佛手柑的混合氣味,窗簾是海藍色的,在微風中上下起伏,大海的氣味撲面而來。房間的角落擺著滴水觀音和綠蘿,葉子在落地扇風的拂動下顯得更加躁動。白色的床單上放著一本勞倫斯的《虹》,封面上有淺淺的折痕。快脫吧,這里是按照時間收費的,小美說。我沒有回應而是打開了《虹》,里面的很多句子下面是圓珠筆留下的波浪線。你也喜歡讀這本書嗎?我好奇地問。是啊,是以前的一位朋友留下來的,每次做完之后他就在床上看起這本書,后來他走了,書就留下了。好了,是你幫我脫還是我自己脫,小美說道。你先說完,我們再做,我說。小美說,后來我便打開這本書看,開始寫得單調無聊,但是我們這一行有的是單調無聊的時間,后來看到中間越來越好,完了之后我又看了幾遍。行了,不說了,我先幫你脫掉吧。她把我推到床上,開始解我的褲子,眼睛卻一直盯著我看,眼神里面充滿了疲憊的欲望。褪掉我的內褲和襯衫之后,我像是赤裸著身體的嬰兒那樣等待著母親的愛撫。成人之后我從未在他人面前裸露過自己的身體。你的那個蠻大的,說完后她便坐在我的面前讓我褪掉她的衣服。我剛觸摸到她白皙的肌膚,一股電流從指間傳送到大腦神經緊接著便是渾身的顫抖。我克制著自己的戰(zhàn)栗與欲望脫掉了她的衣服,手摸到她雙腿根部的時候,她也戰(zhàn)栗了一下。她把我的雙手引向她的雙胸,我觸碰到了她的心跳。她躺下后,目光迷離地說,你的那個家伙真大,快來進入我吧。說完后她便撐開了自己的雙腿,我看到了那個無限深邃的欲望黑洞。我的下面越發(fā)地腫脹了,我像困獸一樣撲向她。粗魯地滑進她的身體里面,那條深邃的通向極樂的隧道。陰道:通向女人的心房。我忘記是出自哪位作家的口中。她抽搐著身體叫了起來,但她抑制住了自己的痛苦。極樂總是伴隨著極痛。但是因為緊張的緣故,我很快便噴射出來。我很沮喪,但是她卻在一旁安慰著我。你還是處男吧,第一次都是這樣以后就會好了。我點了點頭。準確地說我不知道是否欺騙了她。那個遙遠的夜晚的強奸是否算我的第一次。我已經來不及想這些事情了,我看著她裸著身體到旁邊喝起了溫水。水從口中流向了身體的每一處,頭發(fā)在搖擺的風中散出淡淡的香波氣味。我的欲望又占據了我,我從身后抱住了她。她轉過頭來,放下手中的杯子,開始吸吮我身體的每寸肌膚,舌頭從嘴唇劃過脖頸然后是乳頭是腹部最后她含住了我的家伙來回抽動,我用手抓住她的頭發(fā)。她又站起來親吻我的嘴唇,她說她只和處男接吻,這樣他們便不會忘記她。我把她抱著放在了地板上,雙腿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再次進入了她,雙手搖晃著她的身體。這一次我們用了很久的時間彼此交融??罩械膲m埃在暗光下舞蹈。做完后我們便躺在那里說了很多話。我想我還會來的,我說。她笑了,卻沒有說話。離開的時候我把身上的另外兩百塊錢留給了她。從安琪兒出來之后已經是午后了,太陽快要被地平線吞噬掉了。我背向著太陽走去,街上只有我的長影陪伴著我。endprint

當天晚上回去,姐姐穿著黑絲襪,黑色短裙和白色蕾絲襯衣。她走了過來,身上混合著魚腥味和廉價精油的氣味。發(fā)現(xiàn)我身上有變化嗎?她神秘地笑了。我盯著她看了五秒鐘,我其實想說的是你長滿贅肉的雙腿不適合穿肉絲襪,你冬瓜樣的臉不適合棕黃色的卷發(fā),還有你最適合的是魚腥味而不是任何香味。我沒有說出這些會引發(fā)災難的話語。沒有,我沒有發(fā)現(xiàn)你有什么變化,我冷漠地說。姐姐從胸口處掏出了黃色的項鏈,上面掛著俗氣的厄洛斯和他的弓箭。挺好看的,適合你的氣質,我說。是啊,你姐夫今天特地給我買的,這個一定花了很多錢吧,當然感情是多少錢都換不來的。說完后她沉浸在了虛假的愛情之中。我突然想到了那些魚,那些刮掉魚鱗還未死掉的魚。姐姐就是這些魚,靠著虛無的泡沫而活。我并不同情她,反而更厭惡她的愚蠢。這時候姐夫從房間走了出來,姐姐上去便挽住他的胳膊。姐夫用詭異的笑容回應著我的冷淡。聽你姐夫說他今天在街道辦事情的時候還遇到了你,姐姐問。是的,之后他還帶著我和他生意上的朋友一起吃飯喝酒了,我回答。我所說的完全是之前和姐夫約定好的。姐姐滿意地說,那就好,之后你就多和你姐夫學習跑社會,別一天只抱著書去看,姐姐說。我點了頭。姐姐依舊生活在她的婚姻的泡沫中,等待著命運之神的宣判。那天晚上我一邊讀著心經,一邊聽著隔壁兩頭沒有愛情的野獸在身體上相互搏殺。觀自在菩薩,照見五蘊皆空。一切皆空。我們都是空洞的人,靠著彼此的欲望茍延殘喘地去活下去。于是,我和姐夫之間便達成了默契的協(xié)議。他每周二和周五在固定的時間去安琪兒,我也一樣。我開始注意自己的衣著打扮,理成平頭,閑暇時會堅持跑步和俯臥撐,我感覺自己融入這個社會,成了正常的人。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有那么一瞬間我想過自己如果沒有在監(jiān)獄呆過是否會擁有所謂正常的人生。但是沒有如果,如果是上帝的宿敵。每次去安琪兒,我都會找小美,每次做完之后她都會夸贊我技術的進步。有一次她突然問到我的工作和我的過去。我大學畢業(yè)后在一個雜志做文學編輯,我一口氣編造出了兩個謊言。哦,文化人,怪不得對勞倫斯感興趣,你以后會不會寫一本這樣的書,她說。會吧,也許會吧,我說。你會不會也把我寫進你的書里面,她說。如果我寫的話一定會把你寫進去的,我信誓旦旦地說道。那么談談你的過去吧,我將被動變?yōu)榱酥鲃?。她冷漠地說,我沒有過去,我沒有將來,甚至現(xiàn)在都不是屬于我的。之后她坐在我的身體之上,高潮來臨的時候我們仿佛成了一個人。之后,我買了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虹》《查萊特夫人的情人》和《戀愛中的女人》,如饑似渴般地讀完了這些書。不幸的是,除了《戀愛中的女人》以外,其他的書對我并沒有多大的感召力。但是閱讀時的那種顫抖卻一直存在于皮膚之中。之后,我把《戀愛中的女人》這本書送給了小美。在夜晚的時候,我開始嘗試去寫小說,但卻始終不如意。我以為我們的關系會永久地持續(xù)下去,但是我錯了。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夢幻泡影。九月的第二個周五我去安琪兒找小美,中年女人說小美不在了,我可以找小芳小麗小紅來,她們個個都是床上妖姬。我說,小美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她說,前兩天剛走,她說她掙的錢已經夠家里還債了,她洗手不干了。我不相信要沖上去看,中年女人攔住了我。我掏出紅色紙幣塞到她的胸口。她放開了我,我走上了302房間。除了那盆滴水觀音開了花,其他的都沒有變化,我躺在了床上,被單上殘存著她留下的迷迭香。我轉過身子看到了那本《戀愛中的女人》。我打開書,里面有她留下的鉛筆痕跡。她喜歡用鉛筆在喜歡的句子下面畫線。這本書她只看到了一百二十一頁,因為那里有個折角,之后的頁面再也沒有出現(xiàn)鉛筆的劃痕。我躺在床上,用書擋住自己的視線,睡神侵入到我的身體。一陣敲門聲擊碎了我完整的夢。我揉了揉眼睛,看見一個面容姣好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哥,我是小九,媽媽來讓我給你解悶,她說。她看起來很小,約莫只有十七八歲,但言語的后面卻有一副老靈魂。我沒有說話,她走了過來脫掉我的衣服,接著便打算褪掉自己的衣服。我一把拉她到我的懷中,扯掉了她身上的衣服。她發(fā)育不良,弱小的身軀,杏仁大小的胸部。進入到她身體的感覺是干澀幽深而又狹窄的。做完之后,我問她是否讀書,她點了點頭。我把手頭的這本書遞給她。她看了看目錄,然后用一分鐘瀏覽了整本書。我不喜歡看小說,也不喜歡外國人寫的,說完后便穿上衣服離開了。從安琪兒旅館出來后,我把《戀愛的女人》扔進了垃圾桶。我為自己剛才的多愁善感而羞恥。來這里就是滿足獸欲的,談論感情是一種羞辱。我暗暗發(fā)誓這是我最后一次去安琪兒旅館。天使也不會墮落于此地。

我的生活軌道又恢復到了循環(huán)之中。清晨起床批發(fā)魚,賣魚,殺魚,吃魚。晚上的零星時光用來寫作。我開始重讀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個拋棄上帝拋棄人類最后發(fā)瘋的哲學家令我著迷。我不再覺得單調枯燥的生活是種折磨,相反這樣的生活才讓清醒的人挖掘出生活的豐富。是的,豐富誕生于枯燥之處,自由產生于限制之處。姐姐和姐夫的生活又是周而復始的吵架,和好與冷戰(zhàn)。我是個旁觀者,我并不同情或者憐憫任何人,我只想記錄高度理性的人類行為下的動物性表現(xiàn)。而姐姐的這個家庭就是我的觀察對象。姐夫依舊每周都會去紅燈區(qū)兩次。我告訴他我不再去那里了,但是我會信守承諾不會揭發(fā)他。姐夫誠摯地點了點頭。他會不定期地給我零花錢,我都欣然領受。有一次他甚至送給我名字叫作旋轉情人的擼管器。我連著用了兩個月,每天晚上與這個器具共達高潮,最后便厭倦了這種冰冷機器帶來的幻覺。姐姐似乎看出了我的頹靡,她說我需要婚姻需要孩子。你都快三十歲了,需要一個家庭了,否則你就真正成了局外人,姐姐說。局外人,這個詞語從姐姐的口中說出來是如此的怪異。在我的印象中姐姐從來沒有讀過一本書,她說自己厭惡書,那些書讓她感到害怕。這個詞語估計是來自于擺在我床頭上的那本著作。是的,我會盡量去找的。我敷衍她。說實在的,我厭惡婚姻?;橐鍪前褍蓚€人綁在一起的枷鎖,剛開始的時候或許會有所謂的愛,最后就變成謊言,彼此的厭倦與痛惡。姐姐的婚姻現(xiàn)在不就是這樣的嗎。我將自己視為完全自律的人,每天充沛地活下去。有一次,姐姐說她幫我找了一個對象,上過大專,現(xiàn)在給她母親幫忙照看生意。最后姐姐補充道,你應該見過她,就是這個市場和咱隔了一排的南伯家的女兒,南伯就是嗓門特大個子特高的那個長著青蛙臉的男人。我想起來了那個大嗓門的男人,聲如洪鐘卻面如枯蠟,但是卻想不起他的女兒。明天穿得好點,你們見個面吧,姐姐說完后便殺死了一條不安分的鯰魚。我們在相約的地點見面了,點了菜,我主要聽她說話,裝作很有興趣的樣子。她的名字叫作南江紅,二十五歲,身材矮小,長相平實但說話聲音甜美。她說自己生性靦腆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但是母親逼著她去結婚,所以她是抱著結婚的態(tài)度去戀愛的。我告訴她我也沒有戀愛過,我也是抱著結婚的態(tài)度去戀愛的。前半句是真實的,后半句是編造的。當然我是顯出了真誠的樣子。于是我們的戀愛開始了。其實并不能算是戀愛,至少對于我個人而言。我只是把這當作是對自己心理和對他人觀察的一次機會。當然,我會表現(xiàn)出一個戀人的樣子。陪她看電影、逛街、郊游等等會讓我獲得了戀愛的幻覺。但是我并不愛她,我也不知道什么樣的情景下叫作愛。夜晚我翻開圣經中的《哥林多前書》中關于愛的引述: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惠;愛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情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愛是永不止息。我默讀這些句子卻還是無法探出愛的真諦。我是一個無愛之人。你是個不懂得如何去愛的人,有一次南江紅惡狠狠地對我說。是的,我不知道什么叫作愛,我也不愛你,我冷靜地對她說。之后的兩個月我們再也沒有相見。準確地說,我討厭一種關系對于人的束縛,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說來所有的關系本質上就是一種束縛。血緣是束縛,信任是束縛,痛恨是束縛,甚至愛與信仰也是束縛。按照??碌挠^點,人與人之間都是一種權利的關系。而權利就意味著不對等不公平。能夠逃脫關系嗎,不能。因為只要和人說話便會產生權利的不對等。甚至從更為極端的角度,每個人的內在的我與外在的我也是一種權利關系。內心的惡魔與天使也是一種權利關系。正是所有的關系塑造了我。擺脫關系或許只有兩種途徑:藝術和死亡。前者是短暫的帶有幻覺的,而后者是永恒的現(xiàn)實存在的。我現(xiàn)在還不想死去,現(xiàn)在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藝術。我大量地閱讀各種藝術,同時嘗試著去寫更為完整的作品。我在一次次地與權力搏斗中敗下陣來,但又一次次地迎難而上。藝術既是麻醉劑又是清醒劑。我又是會感覺自己如同現(xiàn)代的但丁那樣,在藝術的指引下走進了城市這座黑色森林。我要成為尼采意義上的超人,擁有與絕對的超人意志力。我嘲諷自己偶爾襲來的多愁善感,我將自己視作為自己的陌生人。一個絕對的我在觀看著在肉欲中掙扎著的我。兩個月過后,南江紅打來電話約我出去。她又像從未發(fā)生過什么事情一樣來到我的身邊。我嘲諷她和我這段可笑的愛。那天晚上,我們瘋狂地做了四次愛。她不是處女之身,我也不是,我們在謊言中獲得肉身上的慰藉。之后我們像其他正常戀人一樣爭吵和好。她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但是我就是愛瘋子。有那么兩三次,我有了戀愛的幻覺。我把勞倫斯的其他書讓她看,她很快便讀完了并說每一本都很喜歡。我們甚至有一次交換了對文學的看法。所有的幻覺泡影都有破碎的一天。那次她帶著我去正式見她的父母。她的父親很喜歡我,坐在一旁不吭氣,母親像是陰間的審判官。有車沒有。沒有。有房沒有。沒有。上過大學沒有。上過。有畢業(yè)證沒有。沒有。上過大學為什么沒有畢業(yè)證。因為沒有畢業(yè)。為什么沒有畢業(yè)。因為出了點事情。什么事情。我進了監(jiān)獄。為什么進監(jiān)獄。因為強奸罪。我們的對話到此結束,我站起來,看著南江紅一家驚愕的表情后便從大門徑直離開。我進過監(jiān)獄是個強奸犯這個事實在第二天便傳遍了菜市場的各個角落。每一個從身旁過的人都會對我指指點點。每個人都樂于當別人的審判官,而自己卻站在道德的審判席中。我對此沒有回應。我從內心深處嘲諷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你們每一個人都是罪人。我在內心吶喊著,臉上掛著無所謂的表情。那天,沒有人愿意在姐姐的魚攤子上買魚。晚上,姐姐把最近的工錢給了我。明天你就走吧,你是被所有的人都拋棄了。那天晚上我重讀了《局外人》,認同了姐姐的觀念。明天對于我來說或許又是新的一天。

第三章 逃離記

經過三個小時四十分鐘的搖晃,綠皮火車終于到站了。我下了火車,肩上背著從長安城帶回來的衣物和書籍,姐姐說會有人來接我。沒有人來接我。下火車的人三三兩兩地散開了,而留在雪地中的臟腳印很快又被大雪覆蓋。我搓搓手,雙腳不停地運動以增加熱量,口中的熱氣遇到冷空氣后又凝結成冰晶。不遠處的售票員用奇異的眼神盯著我,小屋中的爐火映紅了他的青蛙臉。等了二十分鐘也沒有人來接我,眼前白茫茫的大地已成不適之地。偶爾會聽到犬吠與雞鳴。這個偏僻之地沒有公交與出租,我只能步行回家。這段回家的路約莫七公里,大雪淹沒了路,卻淹沒不掉我對路的記憶。那個掛著鳳凰嶺三個字的站牌在雪中搖搖欲墜,仿佛要帶著這座村鎮(zhèn)的記憶隨時倒塌,猩紅癱軟的大字時刻提醒著這座小鎮(zhèn)的絕境。從車站出來后,我在路旁的好再來飯館吃了頓牛肉面,身體漸漸地回暖了。從飯館出來之后,雪變小了,抬起頭來甚至可以仔細辨認出雪花的形狀。掉落到我皮膚上的雪隨即融化。我的身體是它們的墳場。一條黑色無尾狗跟在我的身后,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我們這樣持續(xù)了二十分鐘。出了鳳凰嶺之后我以為無尾狗會離開,但是它沒有。我蹲下來,吹著斷續(xù)的口哨,拍著雙手歡迎它。它遲疑了。它向后面的村鎮(zhèn)望了望,向后退了兩步。它打量著十米之外的我,歪著頭,瞪著眼,最后向我撲了過來。我把它抱了起來。它是條公狗,重量很輕,沒有尾巴。我給它取名叫作撒旦。撒旦偎依在我的懷中,每隔一會兒便會舔我的手。它憂郁的眼神中透露出了某種絕望。我說,撒旦,我們相遇了就是種緣分,我會照看好你的。撒旦撲騰著雙腿,胸中發(fā)出嗚嗚的叫聲作為回應。我突然想到多年前的下午父親帶我去獵殺老狗的場景。老狗死前絕望無助的眼睛盯著多年后的我,眼睛中的淚珠始終沒有落下來。我對狗的信任超過了人。死的時候老狗甚至沒有名字。而如今我也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人,一個拋棄社會也被其拋棄的人。我緊緊地抱住撒旦,迎著風雪,朝著那個叫作家的地方駛去。我像是青年的奧德賽,迎接著命運的起落不定,而我接受命運給予我的一切,像向上推動石頭的西西弗或者是捆縛在石頭上的普羅米修斯。到了,那個叫作安陽的村子到了。那個村落在雪中已經沉睡。我的雙手已經筋疲力盡,風雪卻如同刺刀一樣割在手背。我時時刻刻地觀察著撒旦,摟在大衣里面,和他說話,生怕他死去。撒旦,我們快要到家了,到時候就有熱飯熱水了。撒旦以微弱的聲音回應著我,我感受到它的吐息聲在不斷地弱化。我加快了回家的腳步。路過那個刻著安陽村的石碑,向前走了一百二十步,然后左拐便進入到了我七年多都沒有到過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我在口中咀嚼著這個詞語。有種反諷之感刺入腦海。故鄉(xiāng),故去的鄉(xiāng)土。既然已經是過去的了,為什么還要返回,為什么追溯,如果時間是螺旋向上的,那么追溯是否就意味著反時間反自然。不是的,時間是個圓圈,是首尾咬噬的蛇。我們現(xiàn)在經歷的時間與故去的時間,現(xiàn)在的行為與故去的行為在意識中是同時發(fā)生,相伴相隨的。這不就是柏格森或者普魯斯特所要去付出行動打敗時間的理論根據嗎。我走著,家的距離越來越近。路上所碰到的兩三個人似乎都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冬季讓人的面容和身軀同時變形。雖然大雪模糊了視野,但依舊可以感受到村莊的變化:以前泥濘的路變成了腳下的水泥路;以前的舊屋大多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兩三層的樓房;以前路旁的巨大的泡桐樹被水泥桿所替代;以前的熱情活力被冷漠死寂所替代。我把頭上的帽檐往下面扯了扯,不想被他人看見,我多么像是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路上的行人三三兩兩從身旁走過,沒有人和我打招呼。我繞過了三個彎,路過我的小學母校,再向前走了五十多米才到了我的家。紅色的大門緊閉,我站在門口,彈掉身上的雪花,把撒旦從懷中抱出來。它沒有死,我親吻了它的鼻尖。我敲了敲門,沒有人回應。我看到大門旁邊有一個紅色按鈕,便走過去按響了它。從門內傳來了庸俗的門鈴聲,來自過氣歌手的最新俗作。我聽到了腳步聲在靠近大門,多么像是獄警在靠近牢房時所發(fā)出來的啊。我不知道見到父親后第一句話應該說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說。我猜想到最壞的結果便是父親把我擋在門外禁止我踏入家門,畢竟唯一一次去監(jiān)獄探視我的時候父親便選擇與我斷清關系。門打開了,不是父親,而是一個面容枯萎卻濃妝艷抹的女人。吳明,你回來了,你爸等你很久了,今天下雪了,所以他沒有去接你,他說你認識回家的路。女人喋喋不休了好多,但是我并不厭惡她。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別人介紹給父親的女人,他們沒有領結婚證,沒有辦酒席便開始搭伙過日子。別人都叫她黑茉莉。家里以前的老房子都消失了,在廢墟上建起了這座兩層樓房。走進房子,我才發(fā)現(xiàn)鋪著的水泥還沒有粉刷,雜貨擺滿了墻角。又是一座監(jiān)獄,我心想,但是我沒有說出口。我再次見到父親了。他坐在爐火旁喝著濃茶看著電視臺中滾動播放的中東戰(zhàn)爭。他看了我一眼,只是一句話:你回家了。然后目光又再一次落到主持人夸張的表情以及戰(zhàn)爭殘酷的荒謬的對比之中。在電視臺上,兩名年僅十六歲的男孩捆綁著炸藥在敵人的坦克前進行自殺式的爆炸。爆炸的轟隆聲把身邊的撒旦嚇到了門外。也許它也意識到了自己是不速之客,所以在地上顯得顫顫巍巍。父親老了,滿臉的皺紋里面寫滿了歲月的艱難險阻與時間的慘烈。黑茉莉給我準備了面食,我一口氣吃了三碗。之后我又用奶粉和咸肉喂飽了撒旦。吃飽喝足之后,黑茉莉用鐵鏈把撒旦栓到房外的柱子上面。撒旦安穩(wěn)地睡了,這種捆縛或許對他來說是一種安穩(wěn)。父親把電視聲音調小,往爐火中加了新的煤炭?;鹪谒劬χ刑S?;貋砹?,有什么打算?父親問。沒有,還沒有打算,我低聲回答,看著爐火。我不能說我在寫作。那打算在家待多久?他問。還沒想好,我說。嗯,那就先待在家中幫忙,什么時候想好了就告訴我,父親說。我點了點頭。令我吃驚的是,父親沒有想象中的決絕,相反衰老讓人變得慈祥。至于我打算做什么,我心里還是有目標的。透過窗,外面的雪停止了,長時間的凝視令眼睛酸痛。還不如長久地凝視黑暗呢。

這真的是一場沒有止境的雪,從我回家算起整整下了二十一天。雪從天上曼妙而下,覆蓋住了鄉(xiāng)村的丑陋與原始,走出屋外后會意識到童話般的存在。三三兩兩的麻雀在榆樹下面啄食嬉鬧,三兩個孩童在一旁屏住呼吸觀看著即將進入陷阱的獵物。原來他們用兩指長的樹枝撐起一個鐵盆,三米多長的白色尼龍繩子綁住了樹枝。雪花落地的聲音湮沒了緊蹙的呼吸聲。麻雀扭著頭,相互嘰嘰喳喳地交換意見,它們開始逐個向鋪滿了麥粒的陷阱飛過去。男孩迅速地拉掉繩子,兩只麻雀飛走了,還有一只留在了陷阱中。那兩個男孩飛奔過去,口中吹著口哨,雪融化在他們粗糲稚嫩的臉龐上面。撒旦也從我的懷中跳下去,向陷阱處跑去。我跟在撒旦后面,循著留在雪地上的梅花烙印走了過去。一個男孩把手伸進去,向內部試探,十秒鐘后便提著麻雀的翅膀。麻雀發(fā)出哀怨的叫聲,撒旦則在一旁嘶叫。幫我把繩子拿過來,滿臉雀斑的男孩對另外一個怯懦的男孩說。他們一個抓住麻雀的身體,另外一個用紅色細麻繩綁住麻雀腿。或許因為力度過大的緣故,腿上滲出的雪染紅了紅繩。綁好了,該讓它飛起來了,雀斑男孩說道。雀斑用麻繩的一端綁住自己的手腕,接著他把麻雀向空中一扔,撒旦跟著其扔出去的方向跑了過去。麻雀飛起來了,它沖向了飄零著雪花的天空,掙脫了引力的桎梏。有那么一瞬間它擁有了自由的姿態(tài)。男孩輕輕地拽了拽手中的繩子,麻雀便徑直地墜落下來,沉重地砸落在地。撒旦跑了過去,圍繞著麻雀嗅來嗅去。男孩趕走了撒旦后,走到麻雀的身旁,撫了撫它瑟瑟發(fā)抖的身體。兩分鐘后,他像第一次一樣將麻雀投擲到空中,結果卻一樣:麻雀飛了起來,麻雀被扯下來,麻雀摔在了雪地上面。男孩顯然投身到了這種游戲的快樂中。他又把麻雀舉起來,像前兩次一樣拋到了空中。這次麻雀沒有搏擊天空,而是頭朝下沿著拋物線重重地落在了雪地上面。雀斑男孩顯然被激怒了,他再次把麻雀扔向空中,麻雀再次選擇直接落地。雀斑男孩放棄了,他把麻雀裝進了口袋,呼喊著自己的同伴一起歸家。媽的,下次讓你飛你還這樣的話,我就直接把你喂給這條沒尾巴的狗。他指著的是撒旦。男孩們離開了,帶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失落地離開了。撒旦跟在他們的身后走了十米多遠,最后悻悻而歸,舔著我的鞋子。我把撒旦抱在懷中,沿著環(huán)繞安陽村的路,觀看著這個世界的沉浮。男孩們走了之后,剩下的麻雀俯沖了下來,開始啄食剩下的麥粒。一只籠子在尋找一只鳥。多年前的一個夜晚精神被狂熱所占據的卡夫卡在自己的黑色八開筆記本上寫了這句話。那個時候的白晝,卡夫卡在一家保險公司做普通職員,他為人內斂友好,是這個世界上所謂的正常人。而到了夜晚,被寫作的狂熱所驅使的卡夫卡成了自己的上帝,他獨自面對稿紙,面對著虛無與荒謬,寫下了對自我世界的審判。他曾經寫出的這句話令我觸目驚心:對于我來說,筆就是我的身體器官。我想只有將寫作視為使命的人,才能夠寫出那樣的話語。那么,對于一個與世界保持距離猶如上帝般存在的人來說,筆是他的身體器官的話,那么寫在白紙上的文字便是流淌出來的血液。誰又能夠否認《圣經》是上帝指派他的使者們用血液寫就的奇書呢。誰又能夠否認卡夫卡就是上帝的使者呢?;蛟S像卡夫卡這樣的作家應該就是上帝本人。上帝不是一個人,上帝是所有的人。只不過只有極少數的人在自己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上帝的屬性。我想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不會把這樣的念頭告訴任何人,他們會用虛妄,謬論,夸夸其談等等來蔑視你身上所帶有的某種上帝屬性。正如他們用所有的這些抹殺掉自己的上帝屬性一樣。我并不是基督教徒,但是我喜歡用上帝這個詞語。上帝是無限多,又是無限小。上帝既是有又是無,指代著所有又什么也沒有指代。這樣的概念在道教關于道,佛教關于五蘊,物理學關于熵中都有類似的看法。但是我更喜歡上帝這個詞語,讀到這個詞語的時候我會想到無限的榮光,是經歷過地獄、煉獄、天堂之后才能夠看到的無限榮光。人們?yōu)榱双@得生活就得拋棄生活,卡夫卡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寫出了這樣一句話。多么令人振聾發(fā)聵的一句話啊。我想象著患有肺病的卡夫卡在夜間捕捉著自己的思想,與歌德、尼采、福樓拜和克爾凱郭爾進行著精神對談的身影。那個冬季,我在讀卡夫卡所有的作品。我覺得越靠近他卻距離他越遙遠,就像他自己所寫的城堡那樣。父親對于這樣的我已經不再抱有期待,或者說他已經無暇顧及我的存在。沒有熱情也沒有冷淡,這多么像卡夫卡在一篇小說《判決》中所描述的那樣的父親。父親清醒的大多數時間都沉溺在了眼前的電視中,他最喜歡看的是新聞,尤其是充滿謊言與悲劇的新聞:戰(zhàn)爭中陣亡的士兵,被遺棄的慰安婦,被地震摧毀的村莊或者是政客們滿口的欺騙與推諉。是的,父親用虛妄的悲劇感來驅使自己作為悲劇的存在,而這種悲劇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于我。父親以前有很多朋友的,幾乎半個村子的男人都是他的朋友。父親出手闊氣,喜好賭博喝酒,性格爽朗。他這種樂觀的人生底色來源于我。從小開始,我的成績名列前茅,幾乎每次都是班級第一。父親逢人便夸獎自己兒子的聰明才智。這對于當時的我來說既是壓力也是動力。我努力認真地學習,永遠都坐在第一排,永遠聽從老師的教導,沒有叛逆期沒有戀愛期沒有青春期,更沒有雨季花季青春季。我的季節(jié)只有冬季。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獲得父親的點頭稱許,而偶爾的考試失利獲得的不是父親的狂怒便是冷漠。我并沒有讓他失望,從小學考到重點中學又考到重點大學,成了這個落魄村子第一個進入重點大學的學生。之后,他宴請了他所有的朋友,從清早吃喝到夜晚,最后整個人都沉睡在了自己的嘔吐物上面。記得那天逼我獵殺死老狗之后,在回家的路上,父親說了一句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話:你知道,你是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直到如今,我依舊不能夠參透父親所說的這句話的完整含義。但是,我知道父親坍塌了??梢韵胂蟮氖?,在我進入監(jiān)獄這件事情,在我因為強奸進入監(jiān)獄這件事情對父親的毀滅性的打擊。全村所有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情,他們乏味空虛的生活有了更多的佐料。父親突然間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失去了權威,也是在那個瞬間父親突然間衰老了。父親目光呆滯地看著電視,偶爾也會獨自喝酒,喝完酒后要么摔東西要么踢打黑茉莉,他不再對我袒露任何心聲。他和我一樣已經成了空心的人。

母親是得了腦瘤去世的,這是姐姐告訴我的。姐姐說這句話時的那種堅定不移卻讓我更加遲疑,因為姐姐從來沒有對任何事情堅定過立場。但是每當我談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姐姐總會用一句偽真理作為抵擋:人都死了,問那么多也不能復活。這和姐姐抱有的生死觀有很大的關聯(lián)。她的生死觀是:人終究都是要死的,何必在活著的時候瞎折騰。她從小都抱有這樣的態(tài)度,而這也是我蔑視她的重要理由?;丶乙院?,我將自己的疑惑告訴了父親。父親從電視的地震廢墟中緩過神來,他對著我冷漠地說:你媽是讓你殺死的。我沒有再去驚擾處于另外一個世界中的父親。幾天之后,黑茉莉告訴了我實情,而這些也是她從父親那里得到的。父親將其作為家庭的丑聞。母親生命的最后階段是這樣度過的:母親經常性的頭痛,甚至有時候會用頭撞墻。在一次次折磨之后她確定這不是簡單的頭痛,也不是鄉(xiāng)村醫(yī)生隨意開的醫(yī)藥處方可以治療的。她那時便有了不祥的預兆,于是某一天她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帶著自己額外打小工賺來的錢去了縣城醫(yī)院。經過繁復的化驗以及漫長的等待,她最后拿到了確診書。她得了腦癌并且是晚期,無法得到治療,只能靠昂貴的藥品來延長生命。母親帶著確診書,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了父親。她告訴父親自己最多只有五個月的時間。那個時候母親仿佛變了一個人,她不再去農地里面干活,也不再給別人打小工,而是將自己收拾得干凈漂亮,和很久未聯(lián)系的朋友見面聊天,與失和的親戚們修復感情。同時,母親開始更加頻繁地參加鎮(zhèn)上的基督教活動,學習圣歌,誦讀圣經。我清楚地記得母親去監(jiān)獄最后一次看我的場景。她目光矍鑠,欲言又止,把圣經給我以后便沒有再說多少話。她整日都在為我的靈魂祈禱,她說她再也不會來監(jiān)獄看我了。當時我就感覺母親細微的變化,但是我并沒有詢問原因。母親看完我之后,又最后一次參加了基督教會活動。我無法揣摩出母親當時想了什么,但是或許她煎熬疼痛的肉身在最后的祈禱之中得到了靈魂升華。之后,她的身體便無法承受由于活下去的決心而產生的巨大熱情。她倒下去了。她睡在病榻上的時候一定會回憶起她忙忙碌碌卻毫無意義的一生。她的丈夫是酒鬼,她的兒子是罪犯,她的女兒是魚販子。而她呢。什么也沒有得到,她的命運總是按照他人的想法去活,她沒有真正地為自己而活。但是,或許母親想到了什么,那一天她穿起了最漂亮的衣服,走到了后院的老井。她打開井蓋,凝視著黑暗之水所泛起的漣漪,或許那個時候她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臉,看到了自己空洞的靈魂,看到了無意義,看到了死神的召喚。她跳了下去。我想,這或許是母親一生中最美的時刻。母親走后,除了她的衣物和留給我的圣經,什么也沒有留下。她來自于水,最終也歸于水。母親死后,父親一度陷入崩潰的邊緣。那個時候姐姐放下了手中的魚,而回家照顧父親。整整三個月的時間,父親所說的話也沒有超過一百句。姐姐那個時候一定也悲喜交加,悲痛的是母親的離去和父親的消沉,而慶幸的是父親再一次回到她的身邊,沒有人再與她爭奪父親的愛。但是沒過多久,姐姐因擔心生意而選擇返程,但是她每個月都會回來看望父親。母親死去六個月后,黑茉莉走進了父親的生活。黑茉莉是隔壁尹莊村的寡婦,本命叫作王茉莉,又因為皮膚黝黑,所以有了黑茉莉的別稱。黑茉莉的丈夫因為車禍早逝,她唯一的兒子南去廣東打工,多年沒有聯(lián)系,她甚至不知道兒子是死是活。很多人說她的兒子已經進了傳銷,但是她不相信。她一直等待著兒子的歸來,但是兒子卻始終沒有歸來。經人的介紹,黑茉莉走進了父親的生活。父親并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父親,他們只是搭伙過日子。黑茉莉性格懦弱,少言寡語,對于父親偶爾的暴力也一再容忍。他們雖然沒有領取結婚證,但我預料這種不合法的關系會因為兩人孤獨的原因而長久地結合在一起。孤獨是黏合劑。我不知道如何稱呼黑茉莉。媽,阿姨或者嬸嬸這些詞語都顯得膩味。所以在她面前,我只用一個字來稱呼:喂。干脆利落,不帶情感情緒。她卻當面稱我的小名。我不喜歡她,也不厭惡她。不過與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會感到輕松篤定。她不追問我的過去,我也不談論她的過去。彼此相安無事。連接我和黑茉莉的還有一個關鍵:圣經。她與母親一樣都是基督教徒。每周三和周末她都會去鎮(zhèn)上的教堂做禮拜,雨雪無阻。我閑來無事便跟著她一起去。我不屬于任何宗教,我的宗教就是我自己。但我喜歡宗教的氛圍,那種氛圍的浮光掠影會讓我暫時擺脫現(xiàn)實的迷惘。我喜歡觀看教徒臉上虔誠的表情,喜歡吃領取的圣餐,喜歡聽空曠淺淡的圣樂。我喜歡誦讀圣經中的詩篇,因為那上面是圣徒的呼喊與拯救。我們相伴而行去教堂多達十四次。后來,我便不再去教堂了,原因有兩點:黑茉莉告訴別的教徒說我是她的兒子;她告訴我她每天都為我祈禱,希望我能夠得到拯救。我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因為我知道她也是罪人,她需要的是自己的救贖,而非上帝的救贖。

漫長的冬季結束了。覆蓋在村莊的層層積雪反射的太陽光越發(fā)微弱,最后化為水汽變成了天空的積云。積云遮擋住了太陽的光芒。整個冬季過后,我以往瘦弱的身軀變得虛胖,土灰的臉龐變得紅潤。我在鏡中凝視我自己,幻想著成為另一個人。冬季過后的時光匆促而過,我總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有抓到,時間從指縫中流過,并且悄無聲息,無影無蹤。我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于是在夜晚我將自己投入到書本的世界里面,而白天我都投入到永無止境的體力勞動之中。其實,我喜歡體力勞動,喜歡與土地打交道。汗水從汗腺中流出來,一部分被太陽曬干被風吹干,而另外一部分淌著身體流下,一直流到土地之中。一個人過于投入到這種簡單的勞作之中會產生某種頓悟之感。一葉一木一菩提,一花一沙一世界,我常常想到佛教所強調的頓悟之感。我們只不過是世間的微塵,總有一天又會回歸到泥土之中。我以前沒有做過多少農活,總將其當作乏味恐怖之事。母親便用這種論調教導我,她喜歡看我讀書的樣子遠遠超于我拔草的神情。我小時候幾乎沒有干過多少農活,母親和姐姐幾乎承受住了家中大部分的體力勞動,而父親幾乎將所有的時間投入到了酒場和賭場。我想從那個時候開始姐姐對我的怨恨便不斷積累,直到我成為罪犯后她的嫉妒與憎惡才完全削減。我們家有麥地、玉米地、蘋果園和蔬菜園。其中我最喜歡的是在麥地勞作,因為那片麥地位于山坡上面,寬厚遼遠,視野廣闊,整個村子都盡收眼底。特別是午后的時光,麥浪在春末煦風的吹拂下來回擺動,沙沙聲響時常會驚醒不遠處的雉雞,它們撲閃著翅膀從低空掠到另外一處。每當這時撒旦便撒開后腿向目標撲過去。結果也不總是一無所獲。有一次撒旦嗅到了雉雞蛋,那便成為了他難得的美味。有時候干活累了我便會躺在油菜花玉米地或者麥地上面,閉目養(yǎng)神,睜開眼后會看到天空中的云卷云舒,未留下痕跡卻在空中飛過的大雁,被夕陽浸紅的西邊天以及風雨來臨前壓在村莊上面的厚云。我喜歡靜坐在山坡上面,感受時間的流逝,超越時間的流逝,忘記時間的流逝。物我皆忘,天人合一。甚至有時候,我會忘記我是誰,我到底身處何處,我是幻化成客觀存在的我還是虛無空洞的我。我越發(fā)理解莊周與蝴蝶的故事了。我享受著聽風看云的日子,享受著獨身一人探身到內在世界的日子。有一次,帶著采摘而來的野草莓,迎著夕陽下山坡的時候,我突然被眼前的一幕所震驚:一個凝在灰褐色樹干上的暗黃色卵搖晃著,慢慢地探出了頭與觸角,一只蟲子從洞口掙扎著涌動出來,最后它掙脫掉了桎梏,張開了黃黑紅相間的翅膀,向著有光亮的地方飛去。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燕尾蝶。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其實是一種簡單的生活,沒有嘈雜沒有虛妄的情感,自然通透。那么如今的生活不正是我所期待的嗎?這種想法令我釋然,仿佛自己也掙脫掉了枷鎖。我甚至打算永遠待在這個村莊直到我死。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光明,那個時候光明正在給玉米剝皮。我才不要死在這個鳥都不拉屎的地方,我一定要走出這個爛地方,光明說完后把精光的玉米棒扔到了后身的玉米堆上面。我笑了但沒有再回應,而是幫著他一起拾掇面前的玉米。光明是我在這個村莊僅有的兩個朋友之一。我的另外一個朋友是無尾狗撒旦。其實,在雪融化之后,我去找了自己童年時代的朋友們,但是他們要么對我冷眼以對要么對我變相羞辱甚至有個人當面說我這種人渣應該被火車撞死。其實我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而這樣做的原因是我想要看到眾多靈魂戴著面具行動的樣子,這種樣子滑稽荒誕。在農村走進監(jiān)獄就意味著帶上了終生的紅字。難道紅字一定意味著恥辱嗎?紅字難道就不能成為一種榮耀嗎?那么,流淌著耶穌血液的十字架是一種恥辱還是一種榮耀呢?與其說是他們用所謂的正常人的觀念拋棄了我,不如說是我拋棄了這些癡妄的人。但是光明卻歡迎了我。光明是我小學的同學,因為生性軟弱,成績總是倒數第一而被同學們恥笑為白癡。他們叫他白癡的時候,他總是對他們還之以笑卻從來也沒有動怒。小學的時候我們并沒有多少交集,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他剛學會自行車,他吵著讓我坐在他的后座上,然后他騎著自行車從山坡上面俯沖而下。我仍舊記得當時飛翔般的感受。車子速度越來越快,他無法控制車閘與車把,最后我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摔斷了左胳膊,額頭蹭破,而我雙腿的膝蓋也被地面蹭傷淌出大塊的血。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母親再也不讓我靠近光明。那個白癡總有一天會害死你的,母親這樣警戒我。從那之后,我便遠遠地躲著他。他是白癡他是瘟疫,人們都這樣說他。光明在小學畢業(yè)后便停學了,他便開始了自己的農民生活。他家境貧窮,父母都是樸實憨厚的農民,比他年長十五歲的姐姐已經遠嫁到湖南,每隔兩年回來一次。光明對我說過幾次他想要結婚想要孩子,而現(xiàn)實的情況是沒有人愿意嫁給這個家境貧困的老實人。我問光明如果性欲來了怎么解決,他害羞地笑了,并且告訴我他在這個村子里面有三個情人,都是中年女人,他滿足她們熱烈的性需求,而她們會給他零花錢或者食物。他告訴了我那三個女人的姓名并且詳細地談論她們在床上不同的需求,其中有一個喜歡光明用鞭子抽打她。他在說這些的時候神光異彩,仿佛真的被愛神所青睞。最后他讓我發(fā)誓不說出這些秘密,我點了點頭。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是光明,我是不是會更加地快樂。如果我沒有讀大學,沒有讀哲學文學,只是耽溺于自己的欲望之中,我是不是會擁有快樂。在短暫的瞬間,我想成為光明那樣的人。但是很快我便否定了這樣幼稚的想法。

在布谷鳥飛過之后,在麥子收割之后,在蘋果成熟之后,時間便緩緩地從萬物生長萬物衰敗的情境下流過。時間是氣體,麥香味與玉米味便是時間醞釀的。時間是液體,那條向遠處淌去無限循環(huán)的渭河便是時間給予的。時間是固體,它藏匿在布谷鳥、麥子與蘋果的身體之中永無失去。時間是一切,看見的聽見的觸到的都是時間。時間是生又是死,死死生生,周而復始。時間不死。留戀時間是多數人嬌癡的疾病。我從來也不會去留戀時間,而是與時間相戀相知的人。蘋果采摘完之后,家里的農活也基本做完了。我開始利用白天的時間讀書寫作以及與老人們聊天。村民們對我的態(tài)度似乎也發(fā)生了轉變:剛開始的時候他們蔑視我躲避我,甚至會走到我面前辱罵我,而現(xiàn)在他們仿佛接納了我,對我的存在再也不指指點點而是冷漠處之,甚至有人會對我以禮相待。其實,我一點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或者看法。那些容易遷怒于他人,容易以衛(wèi)道士面貌出現(xiàn)的人往往自己就是空虛狹隘的偽君子。例如那個當著我的面罵我是強奸犯的紅霞,其實是在光明那里解決性欲的臃腫女人。有一次,她又在眾人面前大聲地喊著強奸犯,我轉過頭徑直地走到她跟前說了五個字:你是個婊子。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怔住在那里,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當面羞辱過我。農民們忙著去活,忙著去死。村場就是生死場。近一年的鄉(xiāng)村生活讓我漸漸地融入其中而無法逃脫。但是我錯了,一件事情的發(fā)生徹底改變了我的態(tài)度。那是入冬的第一場雪過后,一聲聲的警笛聲闖進了靜謐的村莊。村民們都從各家跑出來,循著聲音的方向圍去,像是獵犬圍困受傷的野兔。原來這座村莊發(fā)生了命案,一個叫作小荷的女孩被殺害了,尸體扔在了麥子堆旁邊。村民大山看到此景之后便立即報了警,并且守在犯罪現(xiàn)場周圍。大山向警察陳述自己看到的情景,村民們三三兩兩地向警察介紹這個女孩的情況。她叫周小荷,十六歲,中學畢業(yè)后便不再上學而是在家里務農,她為人乖巧懂事,從不惹事,見到村里人的時候也會打招呼。村民們紛紛地表示了憤慨與同情,這個時候小荷的父母擠過人群,他們趴在女兒的身上哭起來。突然他父親站起來喊道:我知道這是誰干的。他走了過來,他向我走了過來,村民們紛紛地讓開了路。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殺意。他走了過來,然后是沉重的一拳砸向我的左臉,我倒在了地上,惡心地吐出了一攤血。村民們像是炸開了鍋,他們的議論聲淹沒掉了身旁還未關閉的警笛聲。我在意識混亂中聽到了他們的憤慨。一定是他干的,他坐過監(jiān)獄,他以前就是個強奸犯,他是人面獸心,他是殺人惡魔,他學到的知識都學到屁股眼里了,他白上大學了,他白讀書了,讀書頂個屁用。眾生喧嘩,我看到眾人像惡魔一樣準備吞噬掉我的肉身。那個男人準備再次打我但是被警察擋住了,身邊的黑茉莉把我扶了起來。黑茉莉要帶著我離開這個黑洞,但是人群已經將我們層層包圍。警察最后走了過來,用銬子把我?guī)ё吡?。坐在警車上,我回頭看著人群,他們身體積累的怨恨全部爆發(fā)出來了。眼前的一切模糊了,我太累了,我需要睡覺。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待在看守所了。吃完酸菜冷飯之后,我被帶到了審訊室。有兩個男人審訊我,胖子先諄諄誘導想要讓我承認事實。但是我的答案始終一樣:我不知道,我不認識她。后來,瘦子走了過來,一腳把我從板凳上面踢下來,然后腳踩著我的臉說,你這個強奸犯,趕快承認,否則白受罪。我沒有什么要承認的,我說。瘦子開始踢打我,我抱著肚子像狗一樣從胸腔中發(fā)出悶聲。最后胖子呵斥了瘦子,他們把我又送回到牢房。我在監(jiān)獄待了整整十天,我無法承認自己未做的事情。有一天,獄警打開牢門后說,你可以走了。我走出了牢房。外面的陽光刺在臉上,黑茉莉和光明在外面等著我。光明問我,待在里面是不是很痛苦?我說,我寧愿待在監(jiān)獄也不愿意回那個村子了。我再也不能待在這里了,我需要改變自己。第二天,我又踏上了新的路。我把撒旦留給了黑茉莉。父親說走了再也不要回來了,我點了點頭。光明送我到那個叫作鳳凰嶺的火車站,足足在那里等了半個小時才聽到火車汽笛的聲音。我問光明是否一起去,他搖了搖頭說他還有三個女人要去對付呢。我笑了。那天,雪又從空中飄落而下,整個世界的骯臟與丑陋都被大雪覆蓋了。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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