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文博
《故都的秋》創(chuàng)作于1934年8月17日。當時,隱居杭州的郁達夫,為避暑由青島而來北平。此間,接到《人間世》編輯的約稿,遂于17日“晨起,為王佘杞寫了篇兩千字文,題名‘故都的秋。”按照作者日記中的這則說法,顯然《故都的秋》是應景式的急就章。自然就不會有題外之意。然而,我們推敲文本,研讀特殊語句,便會發(fā)現,除了文本本身具備的主旨外,再從文本所使用的語碼轉換著手,會體悟出隱含在“清、靜、悲涼”情調背后的文學主張和創(chuàng)作訴求。也就是說,《故都的秋》語碼轉換的背后,曲折地宣示著郁達夫有關農民文藝和大眾文藝的主張。
從語用學的角度講,語碼轉換是一定社會現實生活的產物。它的出現,有著特殊的時代背景,折射出特定環(huán)境下的政治、文化、歷史等要素??疾煊暨_夫所提倡的農民文藝和大眾文藝的背景,便能很好地說明這一點。作為創(chuàng)造社的發(fā)起人之一,個性鮮明的郁達夫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始終秉持著特立獨行的主張,并一直以文學創(chuàng)作踐行著自己的觀念,從而不可避免地會為其他同仁所不解,甚至陷入公開的紛爭。這種情形,在1928年前后達到了極點。當時,針對社會現狀,郁達夫倡導農民文藝和大眾文藝,從而與流行一時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背道而馳。這種明顯有悖于主流意識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張一經提出,便使郁達夫陷入了空前的輿論漩渦之中而備受詬病。由于曲高和寡,孤軍奮戰(zhàn)的郁達夫曾一度意志消沉,寄情山水。關于這場讓他刻骨銘心的文學主張間的論爭,多年之后,郁達夫仍耿耿于懷。見于1936年2月23日《南京日報》上的一篇來自福建的通訊,仍能讓我們感受到當時論爭的郁烈的氣氛。在這篇題為《中國文學的展望》演講里,郁達夫仍在強調說明“普羅文學在中國是始終不會成功的。目前需要的是表現民族思想的文學?!庇纱丝梢姡绞翘厥馇樾沃碌募本推?,就越容易透露作者的心跡。而這種隱含在文本主旨背后的真實意圖和想法,恰是作者需要讀者認知的、肯定的,因而也應該是有所標識的。
所謂語碼轉換,是語用學的一個常見術語,指說話人或寫作者在同一語段或語篇中同時使用兩種或者兩種以上語言文字的用語現象。一般情況下,語碼轉換的形式多種多樣。但從《故都的秋》語碼轉換的具體情形看,主要涉及到兩種:一種是兩種不同語言之間的語碼轉換,“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或各國的詩文的Anthology來”,這是英語和漢語之間的語碼轉換;一種是官方語言和方言之間的語碼轉換,“‘唉,天可真涼了——(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長。)”、“可不是嗎?一層秋雨一層涼啦!”從作者所特意加注的括號里的內容以及語氣詞“啦”的使用,都說明這是漢語普通話和方言之間的語碼轉換。此外,從語碼轉換的操作層面理解,在含有語碼轉換的語篇中,語言文字通常由基礎語和嵌入語兩個部分構成。如果從寫作者所使用的交際用語方面分析,基礎語可稱作母語。相形之下,嵌入語一般稱作第二語言。二者在一個具體的語篇中所占的比例關系,前者為主,后者為輔。否則,語篇便會失衡,純粹是中外對照文了。因此,《故都的秋》這篇散文佳作,它的基礎語無疑是現代漢語普通話,而嵌入語則分別為英語和北京地區(qū)方言。
再從語言的組織結構角度看,語碼轉換有輪換式和插入式兩種情形。前者是針對句子與句子之間的轉換而言的,像上述例句中的普通話與方言句便大體如此。后者是指句子內部詞與詞之間的轉換,像上述例句的“Golden Days”,英語漢譯后指“黃金般的日子”,“Anthology”英語漢譯后指“選集”。從使用的頻率看,插入式語碼轉換是常見的,并有特定的所指。徐盛桓指出:“人們在組織說話時,會自覺或不自覺地采用一定的策略,例如可以使自己的話語簡潔明快、直接、連貫……也可以使自己的話語顯得隱晦、脫節(jié)、冗長、多義、故意背離已有的規(guī)范而顯得特異。”從表達效果看,“簡潔明快”屬于正式表達。相比之下,“隱晦”則屬于偏離。正式表達語體莊重,具有提綱挈領的作用。但就人的主觀印象而言,能引起讀者興趣和注意,并保持時間長一些的,還是偏離。因此,在《故都的秋》中,郁達夫通過描繪特定景物,抒發(fā)一般性的情感外,仍沒有忘記采用“故意背離已有的規(guī)范而顯得特異”的語碼轉換形式,來宣示自己的文學主張。這盡管看似信手拈來的閑筆,但用意卻是明顯的。據此,我們可以大膽推斷:郁達夫借英漢兩種不同的語言之間的語碼轉換,表明其農民文藝的觀念;借普通話和方言之間的語碼轉換,申訴其大眾文藝的主張。
從構成句子的成分看,“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和“或各國的詩文的Anthology來”,嵌入語“Golden Days”和“Anthology”在漢語語句中處于中心詞的位置,并且都是句子不可或缺的賓語。因此,我們認定,這兩個英語詞匯所傳遞的信息決非是次要的、輔助的。作為句子的核心成分,理解句意的關鍵,恰是由于使用了這種中英文混合編碼的特異樣式,展示著作者的文學主張。作者這樣做的目的,不是要增大讀者解碼的難度,或賣弄自己的學識和經歷,而是要增添解碼的情趣,喚起注意。從作者所提倡的農民文學主張看,這種做法顯然有些極端。郁達夫既然倡導農民文藝,那么,作為身體力行者,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不應該出現這種為中國農民所不熟知的“洋文”。對此,我們的解釋是,這是作者巧妙運用反諷這種人類反向求證的思維特性,含蓄地標碼自己觀點的。
就方式而言,普通話和方言之間的語碼轉換如果出現在同一語句中,那么,該語句便可被看作是有標記的表述樣式?!啊?,天可真涼了——(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長。)”,從括號所注釋的內容看,“了”作為有標記的表述樣式,應有一定的意向含意性。在具體的語言環(huán)境中,意向含意是由言語表達的方式折射出來的。它的所指功能,自然是作者的某種主觀意圖和傾向。按照作者的注釋,“了”字在普通話里的語音相當于“嘍”,是個輕聲,意思等同于“啦”,方言性極強,完全是平民的腔調。這正契合作者大眾文藝的主張。這也就是說,既然提倡大眾文藝,就要寫大眾的生活、情趣。所有這些,都是通過摹寫大眾的口語實現的。關于這一點,還可以從文章的選材上得到印證。作為故都的北平,文化底蘊殷實。而最能代表這種文化特質的,當然非皇家宮殿、園林莫屬。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所有這些,全被作者拋卻。相反,最讓他感興趣的卻是“碧綠的天色”、“喇叭似的牽?;ǎǔ瘶s)的藍朵”、“尖細且長的秋草”、“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秋蟬的衰弱的殘聲”以及“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的秋雨。與此相得益彰的,還有作者所選取的人物,只是“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閑人”。由此可見,從《故都的秋》所描寫的對象看,作為景的部分應當是由人物和景物這兩個互為表里的主體構成。從景的描寫所折射出來的情感看,體現的正是作者內心深處的平民意識。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認定,《故都的秋》語碼轉換的背后,是作者所倡導的農民文藝和大眾文藝的訴求!
★作者單位:吉林師范大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