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瀾
很少有餐廳能留給我那么深的印象,這次在神戶去的這一家,可以說是一生當中所去的天下最好的十家之一。
在一座大廈三樓,連招牌也懶得掛,推開門,是間一千平方英尺左右的食肆。
主廚也是老板,經友人介紹,笑嘻嘻地叫我在柜臺前坐下。他先拿出的一個巨盤,足足有十人餐桌的旋轉板那么大,識貨之人即刻看出是御前燒的古董陶器,價值不菲。
吃牛肉之前,先來點小菜,他拿了一塊金槍魚,切下肚腩最肥的那一小片Toro,浪費地這一刀那一刀,只取中間部分給我吃一口。目前的金槍魚都由外國輸入,像這種日本海抓到的近乎絕種,吃下去,味道是不同。
看主人的樣子,瘦瘦小小的,比實際年齡小,也應有四十多歲了,玩世不恭,但做起菜來很用心,有他嚴肅的一面。
材料也不一定采自日本,他拿出伊朗魚子醬,不吝嗇地倒在大碟里。我正要吃,他叫我等一等,拿出一大條生牛舌切成薄片:“試試看用牛舌刺身來包魚子醬?!?/p>
果然,錯綜復雜中透出香甜。想不到有此種搭配。
“我吃過的牛舌,還是澳洲的最便宜最好?!蔽艺f。
“一點兒也不錯。”他高興得跳起來,“我用的就是澳洲牛舌。神戶牛肉不錯,但是日本牛舌又差勁又貴,為了找最好的澳洲牛舌,我去住了三個多月,還差點娶了個農場主的女兒當二奶呢。澳洲的東西,不比深圳貴?!?/p>
口吻像對什么地方的行情都很熟悉。澳洲的東西雖然便宜,但花的時間呢?這一餐,吃下來到底要多少錢?我不客氣地直接問他。
“以人頭計,吃多少,都是兩萬日元,合一千三百港幣。我也做過顧客,最不喜歡付貴賬時嚇得一跳。事先講明,你情我愿,才舒服?!彼蠓降鼗卮穑皝淼昀锏氖炜投贾肋@個價錢。”
壓軸的牛肉終于烤出來,也不問你要幾成熟,總之他自己認為完美就上桌。一口咬下,甜汁流出,肉質融化,沒有文字足夠形容它的美味。
已經飽得不能動,他還建議我吃一小碗飯:“我們用的米,是有機的?!?/p>
“到處都是有機植物,有什么稀奇?”我問。
“不下農藥,微生物腐蝕米的表皮,味道還是沒那么好,我研究出一個不生蟲的辦法,把稻米隔開來種得稀松,自己農場地方大,不必貪心地種得密密麻麻,風一吹,什么蟲都吹走,這才是真正的有機植物。”他解釋。
“你那么不惜工本去追求完美,遲早傾家蕩產?!蔽倚χR他。
“咦,你說錯了,我有我的辦法,我的老婆另外開了一家大眾化的燒烤牛肉店,生意來不及做,我當然騙她說我的店沒有虧本,她也不敢來查,天下太平?!彼f,“走,我們吃完去神戶最好的酒吧,叫薔薇薔薇,美女都集中在那里,我請你再喝一杯?!?/p>
“日本人請客去酒吧,多數是因為自己有目的的借口,你是不是和這家酒吧的女人有一腿?要是單單請客,我就不去了。當你的借口,我可以陪你。”我說。
這時候,他的太太走進店里,是一位看起來比他老很多的女士,身材肥胖。
我向他說:“走,我們喝酒去?!?/p>
他笑著說:“借用《北非諜影》中的最后一句對白:‘我相信這是一段美麗的友誼的開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