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丹
母親在世之時,給我講了許多往事,其中,一碗肉湯的故事,最令我動容。
那是50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剛做完人流手術(shù)的母親,好不容易從公社的衛(wèi)生院一步步挪回家。她已經(jīng)生了7個孩子,不能再生了,生了也養(yǎng)不活。因此除了做手術(shù)拿掉身上的骨肉,她別無選擇。
看見虛弱的母親回家,孩子們都懂事地圍上前來,端茶倒水。躺在床上的母親面色蒼白,渾身無力,兩眼疲乏,嘴里忽然吐出兩個字:肉湯。
之前,家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碰過葷腥了,孩子都饞得不行,可飯都吃不飽,誰還會向父母開口?當(dāng)時的家中,連正常的菜蔬都匱乏,何談吃肉!一旁16歲的大哥和14歲的二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哥倆兒一合計,決定倆人分頭出去碰碰運(yùn)氣,看看附近村莊有沒有人殺豬。兩人一跺腳便出了門,心想,哪怕是給人跪下,只要能為母親討到一小塊肉,也心滿意足。
那幾乎是一場可以預(yù)見結(jié)果的搜尋,母親沒有阻止她的兩個兒子,她剛做完手術(shù)的身體太需要一碗肉湯的撫慰了。兄弟倆消失在雨幕之中,母親也就開始了她一生中最難忘、最漫長也最充滿期盼的一次等待。
大哥二哥出門之后,她就起身,一直坐在淌著雨水的屋檐下等候。等啊等,卻始終不見他們回來的身影。她太不放心兩個在外乞求的兒子了,不禁后悔,開始怨恨自己。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家里開著肉鋪,公公婆婆換著花樣給她做豬肉湯、豬心湯、豬腳湯,當(dāng)時并不覺得珍貴。十多年過去了,孩子越生越多,供應(yīng)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拮據(jù),她第一次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羞愧甚至絕望。自己雖然身單力薄,卻是孩子們最后的避風(fēng)港,無論生活怎樣艱苦,她都要努力支撐起自己這張破舊的風(fēng)帆。
哥倆兒一出門就打定主意,一定要為母親討到哪怕一小塊豬肉。幾里外的鄰村剛好殺了一頭豬,大哥蹲在一旁,一直等到他們幾十戶人家都分完,他才趨前,攏起一雙皸裂的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明緣由。鄉(xiāng)親們看孩子可憐,挑來挑去,嘆息一聲,將小小一塊豬肉放到孩子手里。哥哥一路小跑,到家門口,全身早已被雨水淋透,臉上卻透著喜氣,如同撿了一個金元寶。他倆生火的生火,剁肉的剁肉。很快地,從廚房里裊裊飄出來一股久違的肉香。
兩兄弟端到母親身邊的一碗肉湯,幾片肉而已,漂浮著一小撮蔥花。熱氣裊裊升騰,吸引了一屋子滯重而貪婪的呼吸。母親小心地啜了一口,品咂再三,在她的記憶里,這是人間至味。
日出日落,人生起伏,多少過往,翻成新章,令人咂摸品味的故事很多,最讓母親難以忘懷的,就是兩個兒子雨天奔走,想方設(shè)法給她熬制了一碗肉湯。
我想,如今已去了天國的母親,有了一碗薄薄的肉湯帶去的暖暖記憶,不會失落,也不會寂寞。
(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