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留留
有魔力的人
◎張留留
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就要紅了。微博粉絲與日俱增,我漸漸開始出門戴墨鏡。但這樣還不夠,我的經(jīng)紀人說,我的屁股上還欠一腳,把我像射門的足球一樣,踢進聲名的網(wǎng)里。于是給我找到了他,讓他在報紙的重要版面,寫篇關于我的深度報道——他那一支筆,據(jù)說捧紅了很多人,經(jīng)紀人要我珍惜這次機會。
我牢牢記得去拜訪他的那一天。循著經(jīng)紀人給我的地址,來到一條污水橫流的小巷,我躊躇了一下,很后悔穿了新買的鞋。為了準備今天的約會,我把所有的錢都花在置辦行頭上。我想起了手提包里的包子,那原是我精打細算的午飯??滩蝗菥彛页粤税?,把唯一的袋子套在腳上,單腳跳著過了水坑。根據(jù)我一貫小心的做法,我特意拉低了帽檐,脫下了西裝,排除了任何能讓人認出、讓我掉粉的可能。有兩個孩子一直嘻笑著看著我,我想他們不會認出我的。
我的終點是靠北的一間小屋,在陰雨的籠罩下,顯得格外破舊、骯臟。此時我心里犯了疑忌——這種地方,會是用一支筆捧紅很多人的人住的嗎?我的經(jīng)紀人是否在夸大其辭,或者根本弄錯了人?
門沒有關,進去后跟外面一樣冷。屋子里除了一張床和一把椅子,一無所有——不,還有一點東西,那就是擱在地下、用來接雨水的大大小小的罐子。
“留得破罐聽雨聲。”這是他見到我第一句自嘲的話。也正是這句話,讓我相信他還有兩把刷子,是我要找的人。
“文章我已經(jīng)寫好了,你看一下吧?!彼蟠筮诌值卣f著,將幾張稿紙扔到我面前。
什么?寫好了?我嚇了一跳。我們此前根本沒有見過,經(jīng)紀人今天是讓我來把過去的經(jīng)歷跟他談談,然后再討論寫什么的??!況且,整個屋子里沒有見到一張桌子,也沒有見到一本書、一張報紙,他是在哪兒寫的、又是根據(jù)什么寫的呢?
讓我更大吃一驚的是,這篇名為《記青年創(chuàng)作新銳張小留》的文章一開頭,就提到了我挽起褲腿、套上塑料袋跨越水溝的事情。要知道這件事剛剛發(fā)生,就算他在第一時間于窗口看到了我,可我進屋連十分鐘都不到,不要說構思了,就是單單打字,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寫進文章,也令人難以置信。難道,他有未卜先知的功能?
也許那水坑存在已久,每一個尚未成名、忐忑不安、野心勃勃的作者,他們羞澀的囊中都有兩個用塑料袋套著的包子,遇到水坑時都為了愛惜衣服而挽起褲腿,給新鞋套上袋子。要是我的假設為真,那這文章也沒什么稀奇——在我來之前,他可能設想了多種我面對水坑時的表現(xiàn),寫了不止一個版本的文章,再對號入座,專門給我一個下馬威。
我可不能讓他嚇住了,我把稿紙推還給他,“跳水坑的細節(jié)固然生動。不過,作為一個作者來說,我還是希望多談一些跟讀書和寫作有關的事?!蔽易谝巫由希蚝罂咳?,把兩條腿伸得直直的,盡量擺出一副輕松、隨意的姿勢?!氨热?,在我幼年的時候,我曾經(jīng)受教于一位姓郭的老者,他家里有很多書——”
“一位姓郭的?家里有棵桃樹?”
“沒錯。”聽他提到桃樹,我心里一緊。
“我在你早期的文章中看過,你跳墻到這位老人家里,是為了偷樹上的桃子。他是個盲人,目不識丁,家里并沒有書。”
我面紅耳赤了。說實話,早些年我從未夢想過自己會大紅大紫,所以才會把這些不體面的小事寫進文章來湊趣。要是我早有預感,我肯定要寫一些“頭懸梁、錐刺骨”、“囊螢映雪”、“苦學不輟”的事情,有誰不喜歡擁有高尚、大氣、完美的過去呢?不過,發(fā)表這些文章的,我記得,可不是什么有名的雜志。其實,還是我掏錢包,這些雜志才肯發(fā)表的?,F(xiàn)如今,這收費雜志倒閉很多年,大概只有圖書館還存有樣刊,普通人根本是看不到的。
我把我的這層意思,除了交錢發(fā)文章之外,都告訴了他。
“你先往下看吧?!彼麚]手打斷了我。
我一下子坐直了,端正屁股、并緊雙腿、挺直后背,想要展示出一些氣場來。可奇怪的是,當我以前面傲慢的姿態(tài)坐時,椅子結結實實、不搖也不晃,可當我試圖坐正時,椅子咯吱咯吱響起來,屁股下、腰后面,似乎所有的部件都在移位、變形。我趕快跳起來,椅子又寂靜無聲了。
在這一起一坐之間,我覺得徹底被他打敗了。這把椅子,又是他測試人的道具。漸漸地,伸直兩腳坐在椅子上,變得不是那么自在和舒適了,因為這不是我自由的選擇,而是被迫的結果。只有這樣,我才能穩(wěn)穩(wěn)當當坐著,不讓椅子討厭地吱吱叫。
他坐在床上,俯視著四腳朝天的我,在他灰色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厭倦和趕快寫完的解脫,仿佛在說寫文章跟一個裁縫鎖一條褲腳沒什么兩樣,大家誰也別裝了不起。
為了掩飾尷尬,我把文章高高地舉在頭頂——因為那可惡的椅子——快速看了起來。
接下來,談到了我和梯米爾的交往。他也是一位作家,才氣也許有一點,可全被他的財富給拖累了。他終日忙著設宴,救濟或招待寫作同行,所以,他簡直沒有時間去安安靜靜完成一篇作品。但這也無所謂,以他的樂于助人和賓至如歸,我們原諒他在作品里的細節(jié)瑕疵和邏輯的小小混亂。畢竟,就他的財富而言,他寫得已經(jīng)很好了。但他似乎對此并不滿意,老是抱怨金錢、過多的飲宴拖累了他的才華,他不加節(jié)制地花錢,我們也不遺余力地幫他。當他千金散去的時候,大家都紛紛向他祝賀,他自己也很高興,以為一個新的創(chuàng)作高度會到來。
但我們顯然沒說實話,他也高興得太早了。在千金散去和創(chuàng)作輝煌之間,還有長長的一段不文一名、窮困潦倒的路要走,這條路不走到頭,不體會世界的世態(tài)炎涼,休想寫出一流的作品來。命運向他顯示了自己的殘酷:當梯米爾有錢的時候,他尚且能寫出一些雖然內(nèi)容風花雪月,但故事也頗可觀,筆調(diào)輕松的作品來。起碼適合他那個階層的人,或者想了解富豪生活的人看。他整日為柴米發(fā)愁時,他也還是寫這些東西,但不免讓人覺得他在虛張聲勢、想入非非了。我不喜歡這樣的梯米爾,我有先見之明,我是唯一一個沒有祝賀他散盡家產(chǎn)的人。那時,我正經(jīng)過作家基金會的推薦,在參加“作家培訓大師班”的全封閉訓練呢。
然而,在這篇文章中,卻提到了我出現(xiàn)在梯米爾的酒宴上,毫不起眼地坐在桌子角落里狂吃不輟。誰都沒有想到,這個能吃的小胖子有一天會大紅大紫。
在這段描寫中,唯一合我心意的,可能就是“大紅大紫”四個字了。至于梯米爾,想起他現(xiàn)如今的債臺高筑、窮困潦倒,且筆風慢慢轉向尖酸和刻薄,我想,最好還是不提為妙。如果我真的是“默默無聞”地出現(xiàn)在桌子的角落,那么,是不會有多少人注意到我的。況且,我也不是奔梯米爾而去的,也許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我。
“梯米爾搞錯了,我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梯米爾的圈子里?!蔽易终寰渥茫笆聦嵣?,我接到過邀請,但我沒有去。我在勤奮地寫作。”
還是那冷冷的灰眼睛,但我并不去看他,而是在兩腿伸直、不能彎腰低頭的情況下,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鋼筆,在稿子的旁邊加了個重重的“×”號。直到那時,我才覺得胸口舒了口氣。
現(xiàn)在回憶起來,讓我有膽量這么干的,是一直在叮咚作響的瓦罐。
我又繼續(xù)往下看。
接下來,提到了我的媽媽。哦,媽媽,提到她我就落淚。自打媽媽過世后,我做夢夢到的房子里,都是空的。世界上不會有人比她對我更好,她從不堅持要我工作去養(yǎng)家糊口,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在省吃儉用,把最后一個銅板寄給我。要是她能活到今天,活到我即將大紅大紫的黎明,她該是最開心的一個!
自然,也不用說,為了我的成功,她也愿意付出一切。既然如此,那么……
在我沉吟的時候,他看出了苗頭。
“又有哪里不對了?”依舊是那充滿厭倦的灰眼睛。
“沒有什么?!蔽掖蛳囊蓱],“一點小問題。您大概把我母親的過世時間搞錯了?!蔽曳畔赂遄樱褍芍皇植嫫饋頂R在胸口,這樣多少能減輕點兩腳朝天的不自在,恢復一點自信?!拔夷赣H不是五年前過世的,她是上個月二十八號才走的?!?/p>
“什么?!”我和他談了這么長時間的話,他第一次出現(xiàn)了驚訝。
“在這里,我要透露一個秘密。醫(yī)生早在去年夏天,就判了我母親死刑。她之所以能活到上個月,是為了讀我的新作《月亮從東邊升起》。當時,我奔波于書桌和醫(yī)院,徹夜不眠,伏案寫作,為的是第二天好在母親的床頭讀給她聽。說來也怪,這作品比所有的抗生素都管用,我母親已經(jīng)掉光的頭發(fā)奇跡般地長了出來,臉也恢復了光澤??梢赃@么說,我母親的最后一段時間,比其他的病人都要安詳、快樂。這大概是文學作品能夠給予人的精神力量吧。要知道,那時,我的內(nèi)心極度痛苦,情感悲痛到了極點,簡直是上帝抓著我的手在寫作。上帝知道要寫什么,而我只是他的傳聲筒、打字機。大概正因這樣,這部作品才獲得出版社的青睞,得以在母親過世后迅速出版——”
“五年前,令堂剛過世的時候,你在博客上寫了一系列哀悼文章,難道,這也可以造假嗎?”
我早就做好了臉紅的準備。在五年前,我曾經(jīng)想到過發(fā)表,可雜志的稿費少得可憐,讓我覺得是對母親的褻瀆。我賭氣把它們寫到博客上,可關注者寥寥,跟我大張旗鼓的哀悼極不相襯。一氣之下,我全刪了它們——幸虧我刪了它們,現(xiàn)在,這些文章可以換個時間重見天日了,一舉雙得,何樂不為?既然推遲幾天或幾年,一點也不能改變?nèi)ナ赖氖聦?,媽媽一定會很高興改變一下時間和方式,來方便一下我的。我是她的兒子,我比別人更了解她。不是嗎?
“關于我母親的過世,我想我最有發(fā)言權。”我不想多說,在這篇稿子上,又打了個“×”。
“嗤,嗤!”回答我的是兩聲冷笑。“我的文章一經(jīng)寫好,從來不改!”
我承認有點兒周身發(fā)冷、局促不安??晌也粫屗麎旱刮?。他知道在面對誰嗎?那是我,即將聲名鵲起的人物,這是他為我寫的第一篇也是最后一篇文章,我不會再找他的。這陰暗的房間,漏雨的天花板,大大小小的瓦罐,讓我深深懷疑起經(jīng)紀人的舉薦——一個能用筆捧紅很多人的寫手,為什么自己不去大紅大紫?被虛榮沖昏頭腦,也是為這不能端正坐姿的椅子所氣惱,我說出了終生后悔的話:
“以上提到的問題,請您務必按照我的意見去修改。鑒于您的經(jīng)濟狀況,酬金先付一部分,其余等改完后再付。”我環(huán)視空空的四壁,留下了一個信封。
“我一個字也不會改,一個字也不會改!”是他的聲音。我走出房門,重新挽起褲腳時,卻發(fā)現(xiàn)沒有把剛才的塑料袋疊起收好。尋思一陣后,我花了點小錢,雇傭一個孩子搬了幾塊磚來墊腳。
我深信他會改的。
果然,在第二天的報紙上,我看到了這篇文章——哦,不,混蛋,他竟然一點也沒有改!憤怒之下,我拿起電話。
“請仔細看看,這篇文章跟你有關系嗎?”他厭倦地說完,便掛了電話。
我這才注意到,這篇文章的標題,并不是《記青年新銳作家張小留》,而是《記青年新銳作家梯米爾》。
電話鈴聲不期而至,是一個朋友?!澳阒绬幔刻菝谞柤t了!”他興奮地對我嚷道。
這次是我掛的電話。
梯米爾紅了。這個厚臉皮的家伙,竟然連我的母親都接管了。我跑過去找他理論的時候,他正笑得兩眼放光,很高興地看到他又有回到過去生活的可能。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彼淅涞貙ξ艺f。
我再次沖進骯臟的小巷,穿著我最昂貴的鞋子涉水而過。當我泥水四濺地跑到他屋子里去時,發(fā)現(xiàn)那兒已經(jīng)人去樓空了。只有瓦罐還擺在地上,等著不知何時會落下的雨水。裝了錢的牛皮紙信封,擺在不能讓人端坐的椅子上。仿佛他料準了我會來。
經(jīng)紀人怪我錯失良機?!案阏f他有這種魔力,他寫誰,誰就能紅!”
我始終不明白的就是,他那支筆,捧紅了很多人,為什么卻無法捧紅他自己?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