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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一個逃亡的兇手

2014-09-20 14:26◎爾
短篇小說 2014年3期

◎爾 碧

懷念一個逃亡的兇手

◎爾 碧

那時候我們也就十來歲吧。

廷瑞的腦袋里似乎裝著怎么也用不完的點子。通常是在我們膩煩了一種活動,坐在略微發(fā)燙的鐵軌上,一手毫無目的地扔著石子,看著湖面上挖泥船拖著的長長的蛇陣,或者仰頭望著山脊上的某個褶皺里騰起的道道煙柱——向往而又沮喪的時候,廷瑞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我們很快又陶醉在另一種樂趣之中。

廷瑞生得黑,個頭沒我高,身體卻特結(jié)實,咋摔都摔不壞。腦袋圓溜溜的,眼神又狠又亮,大人都叫他貓頭鷹。不像我,細胳膊細腿子,麻竿似的。他家住在生產(chǎn)隊牛圈的隔壁,是一間又黑又窄的石頭屋。門前一棵石榴樹,長得和我一樣瘦弱。吃過晚飯,我們一般大的孩子都會準時到他家會合。廷瑞的媽也黑,脾氣卻不壞,嗓門大,通常都是樂呵呵的,那么多孩子老往家里塞,她也不惱,時不時還給我們哼一段花燈戲。不像我父母,成天愁眉苦臉精疲力盡的樣子。偶爾,廷瑞媽會悄悄地塞給我一把煮熟的飼料,悄聲囑咐我千萬別跟人說。她熱乎乎的口氣拂過我的耳畔,那種溫暖的感覺連同飼料的噴香,愈發(fā)增添了我對廷瑞的依賴。

可惜這樣的日子并不長久,似乎是一夜之間,村里大人小孩一下子就忙碌起來。大人們幾乎都是天不亮就下地,月亮出來才回家。原來散落在田間地頭、坡頂溝壑的苞谷秸,現(xiàn)在一放學(xué)就有孩子們爭著拾撿。有人從山上背柴,起初是些荊棘、樹枝,后來就見白花花的被解剖成段的樹身。很多人家門前的柴堆碼得高高的。家家都養(yǎng)了豬。廷瑞也帶著他弟弟廷航,拖著耙子,脫光了衣服到湖里撈水刺,濕漉漉的一大籃一大籃地往家里背,獲得大人們嘖嘖的贊嘆。

我父親終于忍不住了。他把一個和我差不多高的背簍扔在我面前,一邊吸著水煙筒,一邊板著面孔說,你看人家貓頭鷹,和你一樣年紀,都能頂一個大人了,就你只曉得吃閑飯。從今天起,每天不給老子背點東西回來,你就到豬圈里跟豬一起嗷嗷叫!

我就去找廷瑞。廷瑞和廷航正圍著爐子烤洋芋,昏暗的石屋里彌漫著洋芋半熟的濃香。廷瑞媽正坐在一個草墩子上剁水刺,嘴里咿咿呀呀地哼著不知什么調(diào)子,粗壯的手臂揮舞著一把寬厚的菜刀,發(fā)出咚咚的很有節(jié)奏的聲響。她身后灶臺上的那口大黑鍋堆得滿滿的。廷瑞爹撅著屁股,伏在磨石上,霍霍地磨著鐮刀。豬慵懶的哼哼聲從裸露的石頭墻縫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過來。

再瞎哼哼老娘就宰了你!廷瑞媽咳嗽一聲,朝墻縫里罵了一句,那些豬果然就安靜下來。

小三子,你家養(yǎng)了幾頭???廷瑞媽的笑容疊在又黑又胖的臉頰上,手中的菜刀又舞了起來。

我接過廷瑞遞過來的洋芋,剛咬了一口,牙齦被燙得生疼。我低下頭說,兩頭小的。

我的聲音還沒完全落地,廷航就響亮地接上了:我家養(yǎng)了五頭!過年殺一頭,賣一頭!

廷瑞媽又唱了起來。這回我聽明白了,她唱的是: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

廷瑞扯開嗓門喊,爹,順便把砍刀也給我磨快了!我們就在廷瑞媽像水波一樣涌動的歌唱聲中決定了去砍柴的事。

第二天,我們每人往背簍里塞了十個洋芋,天蒙蒙亮就出發(fā)了?,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到了山腳,山地荊叢間稀稀落落地長著些矮小的松樹。沿著灌木叢中的一條崎嶇小路高一腳低一腳地往上攀爬。抬起頭,已經(jīng)看不到山頂了。離我們頭上不遠的地方,山的肚子已經(jīng)被人們炸開了,露出大片大片突兀的新鮮的巖石。有馬車和蹦蹦車順著山腳新開辟的大路搬運石料。

你說紅軍真的爬過這座山嗎?

廷瑞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卻一本正經(jīng)地問了我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你說山上有沒有寶藏?

傅屯村正后方的山體,石頭多,灌木多;往南幾里,也就是我們要去的小白崖,樹木多,雜草多。此外,頂多也就有野兔、松鼠、穿山甲之類的小動物罷了。難道真有什么神秘的山洞,藏著古代留下來的金銀財寶?看他那副完全不像開玩笑的神情,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這樣的人也會異想天開啊。

一個鐘頭后到達小白崖。雖然村莊、大地、湖、煙囪以及城市密集的樓房,都已經(jīng)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然而我們其實還在山腳。我們只不過是上了一個又一個的坡面,真正觸摸到了山的腳背而已,但這足以讓我敞開襟懷情意飛揚了。金色的陽光透過云層灑下一道道光束,鳥兒在樹梢上在荊叢里啁啾跳躍。偶然間,灰白的野兔拖著尾巴一閃,隱到叢林中不見了。仰頭望過去,滿目青翠,飛瀑流泉。從白云深處的人家,到我們身邊的緩坡,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全是挺拔、奇秀的松樹,夾雜著蔥翠葳蕤的灌木。山風(fēng)吹過,濤聲陣陣,空氣中流淌著松脂和草木混合著的清香。

我和廷瑞扔下背簍,立刻變成了南天門的馬兒,變成了水簾洞的猴子。廷瑞爬上一棵松松,歡叫著劈下幾根肥碩的樹枝,那枝條上綴著一個個飽滿油亮的松包,像黑色的菠蘿。廷瑞說,等我們把柴砍夠了,找一堆干柴,把這些松包和洋芋一起架在柴火上燒,燒得皮開肉綻,白胖胖的松子就露出來了。我的舌頭禁不住咂了幾下,舌底像泉眼似的洇出一汪一汪的口水來。

廷瑞說磨刀不誤砍柴工。他提著亮閃閃的砍刀,??乘蓸渖蠅褜嵉闹ρ?,然后再修掉那些細枝末節(jié)。沒用多久,他的背簍就像塞滿了一枚枚火箭炮。我只帶了把鐮刀,又不敢爬樹,只能站在地上——用廷瑞的話說,給松樹理發(fā)。盡管如此,我的臉還是多次被細細的枝條彈得火辣辣地疼。廷瑞說,你干脆吃剩飯吧。茂密的樹林里,像廷瑞那樣修剪下來扔掉不要的枝條這兒一簇,那兒一堆,有的還曬干了,比我的胳膊粗。剩飯就剩飯。我沒費什么力氣,也把背簍裝得鼓鼓的。

我們架起柴火燒洋芋、松包。熊熊的火焰,越燒越高,夾著劈啪炸裂的聲響。又黑又濃的煙柱,讓我想起了烽火臺上的狼煙。我們的心也燃燒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很多年以后,我還能清晰地回憶起這個時刻的情形——廷瑞年少而雄勃的心,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點燃,然后漸漸以無法控制的速度燃燒起來的——那聲音分明來自小白崖附近的深溝密林之處。咚,咚,空谷回音,沉悶而渾厚,像疲憊的軍士在敲擊戰(zhàn)鼓。

有人砍樹!廷瑞撥弄著柴火的手停了下來,鷹眼骨碌轉(zhuǎn)了一下。

有人偷樹!我也警覺起來。

廷瑞站到一塊青灰色的板巖上,搭眼仰望。

回到火堆旁,他用柴棍撥出一個燒得烏漆麻黑的洋芋,在綿軟的草地上搓了幾下,洋芋變得黃燦燦的,裊裊地冒著熱氣。我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搓了一個,那味道委實比家里的爐子烤出來的要美。

廷瑞不緊不慢地蠕動著腮幫,吃了幾口,瞇著眼,望著我,那神情頗有些悠閑,又有些蔑視:你剛才說啥子,偷樹?

嗯!我有些不解地望著他。

你這是哪來的道理?這山上的樹,又不是哪家的,咋個能算偷?

我一時想不出話來駁斥他,但又不愿服輸,情急之下,我囁嚅著說就算不是偷,那也不能瞎砍。我的思維還算不慢,一閃念我想起了我們的錢老師。我理直氣壯地把錢老師的理論搬了出來。誰知廷瑞卻聽出一臉黑色的鄙夷,他說我告訴你啊小三子,錢背鍋的話要是能信,屎都可以吃!他教我們啥子顆粒歸公啊,可去年我親眼看到他偷隊里的苞谷……還有,紅軍是爬過烏蒙山,但根本就不是我們村子后這一段。錢背鍋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錢老師的背有點駝。廷瑞說的未必就真,我也無意去維護錢老師的形象,但有一點我深信不疑——我繼續(xù)跟廷瑞理論:課本上就是那么寫的啊,這總歸假不了吧?

燒得焦黑的松包張著嘴巴望著我們。廷瑞很不高興,黧黑的臉頰透出隱隱的紅。這是我第一次和廷瑞唱反調(diào)。我有點后悔。廷瑞向來對我都很好的。我剛想緩和一下氣氛,嘎吱嘎吱,遠處的林子里爆出幾聲脆響,骨骼斷裂似的,接著是撲哧,嘩啦,灌木被驟然撲倒、壓折的顫音,伴著鳥雀奮翅驚飛。

倒了。廷瑞冷笑一聲說,誰也攔不住。

我感覺到心中的某種東西也倒了下來。我看了看周圍的樹林。它們那么小,最大的也就碗口粗。它們應(yīng)該和我們一樣,正是少年時代。我不敢想象,人們鋒利的砍刀、斧頭——遲早一天,這些可愛的小樹也在劫難逃——那是怎樣的疼痛??!

廷瑞站起身來,甩動手臂。接著他骨碌碌的鷹眼,朝四周巡視。我疑心他在尋找下手的對象,心不僅怦怦跳了起來。幸好,他向我使勁地招手:快來看,快來看!神情詭異,身子貓在一叢榛莽后面。我也貓了過去。

錢背鍋穿著鎧甲褂,肩膀上扛著一棵筆直的黑黝黝的松樹,沿著一條隱秘的小路,凸著背吃力地穿行……

那天晚上,天完全黑下來我們才到家。父親頭一次朝我碗里夾菜,頭一次夸我有能耐。確實,廷瑞扔給我的那一背簍像火箭炮一樣粗壯、結(jié)實的柴禾,把我的兩個肩膀都磨破了,我是一路咬著牙忍著火辣辣的劇痛捱到家里的,背簍一落地,好半天都站不起來??墒堑诙欤弥⑷鹂富貋淼氖且豢脴?biāo)致的松樹,是搭豬圈的上好的料子,父親連續(xù)罵了我十幾聲“豬頭”。我擔(dān)心他陰騭的眼睛里會鉆出一只白骨爪,從我喉嚨里伸進去,把頭天晚上夾給我的菜掏出來。末了,他嘆息一聲:養(yǎng)兒如羊,不如養(yǎng)兒如狼。

后來的情形正如廷瑞所言,誰也攔不住。全村男女老少,甚至是鄰村的,都瘋了似的朝小白崖進發(fā)。我想恐怕是因為沒人愿意做“豬頭”的緣故吧。我也放下一切顧慮,和廷瑞一起加入背簍、麻繩和牛車的行列。只是斧頭吃進小樹的肉身,肉屑飛濺,我的心還是會疼一下,漸漸也就習(xí)以為常了。人們起初還有些偷偷摸摸的意思,后來就光明正大起來。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山就禿了,全禿了,連那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樹也一棵不剩。再后來,那些長勢不錯的灌木叢也未能幸免。只剩那白云深處有人家的地方,仍舊林木蓊郁蔚然深秀。據(jù)說,彝人手里有火藥槍。

廷瑞小學(xué)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而我遂了母親的意愿,考進了城里的中學(xué),從此在很大程度上逃離了繁重的沒完沒了的農(nóng)活,這使我非常開心。只是和廷瑞的聯(lián)系少了,心中多少有些悵然。星期天回家來,我總要跑到廷瑞家的小黑屋,卻很少看見他。他和他爹在山上開了一個石場。偶爾遇到,比以前更親熱。廷瑞興致勃勃地給我描繪山上的種種見聞,如何打炮眼,如何裝雷管,點燃引線時的刺激與驚險……我原以為廷瑞沒能繼續(xù)上學(xué),會失落、難過的,誰知恰恰相反,廷瑞相當(dāng)快樂。廷瑞似乎天生就屬于土地,屬于山川。用他媽的話說,山中也有黃金屋,山中也有顏如玉。

我上初二的那年,十六歲的廷瑞做出了一件震驚傅屯的大事,這件事讓傅屯村徹底燃燒起來,并且持續(xù)燃燒了很多年。傅屯村自此名聲大振,傅屯人自此趾高氣揚。我想起了第一次和廷瑞上山砍柴的途中廷瑞問我的那個奇怪的問題。原來山中真是有寶的,真是有黃金屋的。小白崖以北的火塘峰一帶,海拔相當(dāng)于大山的乳房部位,是兩座山的交界之處,是放牛的好地方。廷瑞也曾帶我爬過,除了泉水較多之外,沒什么特別。然而廷瑞卻在這里點沙成金。他開建了傅屯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沙場。他的火眼和慧眼,他的膽識和遠見,讓我們村那些活了幾十年的男人們嫉妒、羨慕、羞愧而又蠢蠢欲動。當(dāng)然也包括我父親在內(nèi)。只不過,他不承認自己無能,而是罵我無用,只配給廷瑞去提尿罐。

也就一兩年的時間,烏蒙山上出現(xiàn)了七八家沙場。都是學(xué)著廷瑞的辦法,山上挖一個蓄水池,再倚著山勢,鑿一道渠,直抵山腳,山腳下挖一個蓄沙池。用炸藥轟開山體,將那些夾雜著泥巴的細沙,通過激流沖洗,運送到山腳。泥巴順流而下,最終注入水庫。沙子沉淀于池。這種沙子稱為水沙,建筑市場非常搶手。

廷瑞家很快就蓋了新房,是那種兩層的水泥房子,墻上打了馬賽克,地板磨出光亮的好看的圖案。據(jù)說,他家房子的圖紙也是他自己繪制的。所有的這些本事,別說小學(xué),我讀到初三,也沒學(xué)過。廷瑞卻能無師自通,真是奇怪。他家這種造型的房子,在我們傅屯村是第一家。暑假里,作業(yè)和農(nóng)活之余,我就到他家玩。真皮沙發(fā)擺滿了一屋,還請了保姆。廷瑞媽看上去比以前好看了,頭發(fā)用筷子燙得卷卷的,還抹了發(fā)油,時常把身子陷在沙發(fā)里,捧著個算盤,噼噼啪啪地撥著珠子,兩片嘴唇上下翻飛,一邊利索地吐著瓜子殼兒,一邊悠閑自得地哼著《渴望》的主題曲。

我家雖然沒有沙場,也沒有魚塘,但是日子和父親的臉色還是好看了許多。有感于家鄉(xiāng)的巨大變化,我在學(xué)習(xí)了通訊這種文體之后,老師讓我們寫一篇習(xí)作。我就寫了一篇,誰想被推薦到市報上發(fā)表了。這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它的轟動效應(yīng)不亞于廷瑞發(fā)現(xiàn)第一個沙場。村長為此獎勵了我五張大團結(jié)。至今我還記得那篇通訊的題目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傅屯村勤勞致富奔小康》。

我最終還是跳出了農(nóng)門,在遠離故鄉(xiāng)幾千里之外的地方謀到了一份教員的工作,成家立業(yè),一樣地為生計操勞奔波。最近幾年,春節(jié)或者暑假,我都盡力回鄉(xiāng)省親。在分享了窖藏的親情之后,我會不由自主地爬上鐵路,試圖觸摸或者尋找兒時的記憶。然而,目之所及,不禁黯然。

我看到的是故鄉(xiāng)的骸骨。

山依舊保持著亙古以來的沉默與凝重,不同的是,它的身體,自乳房以下,是一刀一刀深深淺淺縱橫交錯的疤痕,沿著山腳幾公里的肌肉都被挖空了,形成了痛苦的冤屈的嘴。更遠處是一家停產(chǎn)的水泥廠,灰撲撲如樓蘭古國的遺址。水庫萎縮了,露出大片大片的灘涂。河道被填平,長滿荒蕪。魚塘雖然被填回了土,卻再也變不成稻田。那些看護魚塘的破敗的小房子,星羅棋布,是故鄉(xiāng)的癌。

村莊也寂靜了。過去的土房和石頭房基本都換成了磚房,挨挨擠擠,參差不齊。村中道路雖然已是水泥澆筑,然而到處流淌著污水。雖然也裊裊著炊煙,但是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在茅廁的矮墻上,我偶然還看到了“專治性病”的“牛皮癬”。

一不小心,遇到了廷瑞媽。

只能是遇到。我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去她家玩。其實我很想去的。但我真的不能去。我要是去了,對廷瑞媽是否過于殘忍?

是在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的牛圈門口遇到的。這一排紅土夯筑而成的房子,土地下放之后賣給了私人。風(fēng)雨剝蝕,年久失修,如今已破敗得不成樣子了,椽子、瓦礫早已埋進糞草泥土之中,只剩幾堵斷壁殘垣,隨時釋放著危險的信號。廷瑞媽就從一間明顯修整過的牛圈里搖了出來。她雙手端著一口燒得黑乎乎的大鍋,鍋里冒著熱氣,因為沉重,腰佝得很低,牙齒緊緊咬合,露出森然的白,腮幫鼓凸,步履蹣跚。我擔(dān)心那鍋會捧不穩(wěn)忽然掉下來。她艱難地把鍋墩在門前的石榴樹下,一間低矮的斷磚、土基壘成的豬圈門口。直起身,喘氣,看見了我。

大嬸!我有些不自在地喊了她一聲。我不知道自己為啥會不自在。仿佛自己不該見到她,但回避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廷瑞媽怔了一下,浮腫的眼泡里,兩點渾濁的白,緩緩移動。她仍舊留著齊耳短發(fā),卻已花白、稀疏,頭皮清晰可見。沉睡在味覺深處的某一種氣息,忽然被喚醒,我想起來了,是生產(chǎn)隊的飼料,干癟的苞米和發(fā)霉的金豆混合烹煮的噴香。

小三子,你回來了!廷瑞媽終于認出了我,笑了一下,聲音里仿佛有朽木、塵?;洹?/p>

當(dāng)年那個愛說愛唱的廷瑞媽和我們的童年一起消逝了。我們簡單地寒暄了幾句,純粹是應(yīng)付客套。都顯得小心翼翼,不愿去觸碰一些像玻璃一樣扎人卻又脆弱不堪的東西。找個借口,惶惶地走開了。轉(zhuǎn)身之時,我才發(fā)現(xiàn)了廷瑞的爹,他枯坐在土墻下的一根斷木上,衣衫土灰,神情呆滯,仿佛剛從某個人類遺址里鉆出來。

廷瑞家的房子,當(dāng)年他親自設(shè)計、建造的新房,以及那間昏暗狹窄夾雜著牲口哼叫的石頭房,很多年前就已變賣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務(wù)據(jù)說已還得差不多了。如今他的父母得以容身的牛圈,也是鄰居無償提供的。人生無常,世事無常啊。置身傅屯,我心里堵得慌。

我爬上鐵路,一列客車剛剛遠去。車輪與鋼軌的鏗鏘節(jié)奏剎那間回旋起我們的童年。我的目光越過村莊,沿著大山肚子上的某一道灰色的刀疤,緩緩而上,在火塘峰的某個凹口落下來,落在1992年暑假那個奇特、詭異的傍晚。

那一天天上仿佛有十個太陽,到處下著火。那火的身影細如輕煙,在大山的草木荊莽、荒坡亂石間,在密密麻麻的苞谷林里,蒸騰、跳動。站在坡頂上,天地之間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廷瑞家的工人都撂下鐵鏟,走出蓄沙池,歪歪扭扭地躲到背陰處不敢出來。山腳下,十幾堆沙丘被陽光烤得滋滋作響,水分蒸發(fā),間或發(fā)出幾聲坍塌、陷落的響聲。這種酷熱,在傅屯的歷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人們都說,老天要收人了。

其時我已上了師范學(xué)校。漫長的暑假,我不愿意待在家里看父親的臉色,也不愿意干繁重的農(nóng)活,就去找廷瑞,希望能謀個差事,掙幾文零花錢。廷瑞叼著一支香煙,瞅了瞅我電線桿似的身子說,我可不敢得罪文曲星?。?/p>

文曲星也要吃飯啊。我說,我要真是文曲星,那你就是財神爺了。財神爺,求你了!我家的情況,你是知道的。

廷瑞一副很受用的樣子,輕輕吐著煙圈說,我跟我媽商量一下。

商量的結(jié)果讓我格外開心。挖沙、鏟沙、放炮這些工作我無疑是做不了的。廷瑞就安排我做傳令兵,執(zhí)一面小黃旗,銜一枚口哨,往返于山腳、山頂之間,傳遞開閘、放沙的信息。這個差事完全不必專人負責(zé),任何一個工人都可以兼任。廷瑞無疑是在養(yǎng)閑人。這使我格外感動,便盡心盡力地把事情做好。好在廷瑞雖然當(dāng)了老板,對我卻沒有什么架子,雖然不再有小時候那樣的親密無間,卻也相當(dāng)夠朋友了。

酷熱難當(dāng)。我和山頂上的工人便遵從了廷瑞媽的旨意,躲在火塘峰口的一處懸崖下納涼。廷瑞媽說,小三子,到崖底下給我接一壺泉水來。廷瑞媽說,小三子,到工棚里把大嬸的針線拿過來。我很樂意地跑上跑下,并隱隱地以此為榮。我們就談起了廷瑞。廷瑞到城里買炸藥去了。想起炸藥,我不免膽寒。廷瑞和我同樣的年紀,就能辦這樣的大事,崇拜之余,我也感到羞愧。用我父親的話說,我就是一個讀死書的人。如果不走讀書這條道,注定討不到媳婦,注定要餓死。

突然,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傳來轟隆一聲巨響,石塊飛濺。我感到納悶,誰家也太缺德了,如此酷熱的天也不讓工人喘口氣,真是鉆到錢眼兒里去了。廷瑞媽罵了一聲狗日的,擺動著粗壯的胳膊、大腿,朝放炮的地方闖過去。廷瑞爹也寡著黑瘦的臉,一路小跑著跟在廷瑞媽的后面。很快,那邊就傳來激烈的爭吵咒罵。我和工人們也跑了過去。原來是綽號叫梁光頭家的沙場強行改渠。這梁光頭三十來歲,他爹和叔叔都是搞建筑的老板,在村中頗有些名氣。他家的沙場緊挨著廷瑞家,原來的排沙渠因為線路勘得不理想,流速太慢,嚴重影響了水沙的產(chǎn)量。幾次和廷瑞媽商量,想從廷瑞家的渠道上面立交過去,廷瑞媽認為這樣做不吉利,還有被人欺壓的意思,很果斷地拒絕了。梁光頭便強行改道。他們吵得很厲害,雙方的祖宗八代都被翻來覆去地操。廷瑞爹氣憤不過,和梁光頭扭打起來,卻被梁光頭三拳兩腳打翻在地。梁光頭喘著粗氣,赭黃的臉漲得紫紅,像一只戰(zhàn)勝的公雞。梁光頭看著趴在斜坡上的廷瑞爹,悻悻地說,你個老東西,敬酒不吃吃罰酒,竟然跟老子斗……

我忘記了酷熱,站在箐叢邊不敢吭聲,也不知道該怎么勸阻。廷瑞家的幾個工人剛開了幾句口就被惡狠狠的梁光頭唬住了。廷瑞媽哭得鼻涕眼淚亂抹,扶起廷瑞爹,一路詛咒著下山去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廷瑞媽哭,我也很難過,這實在是欺人太甚啊,梁光頭做得太過分了。

事情發(fā)生在傍晚。熱氣漸漸消退,微微的有了涼爽的風(fēng)。太陽掛在西天,又紅又大又圓,安詳而又寧靜。我像往常一樣走到半山腰的一個峰口,吹起口哨,揮動旗幟。幾分鐘后,從山頂上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身邊的渠道就醒了,洪水裹著泥沙,咆哮著,左沖右突,奔涌而下。我正饒有興味地欣賞著著洪水奔瀉的氣勢,看見了廷瑞和他的弟弟廷航,一前一后,逆著洪水,一步一步地搖上來。大約半個小時后,廷瑞兄弟倆出現(xiàn)在工棚門口。

我連忙迎了上去,正想開口安慰他幾句,卻見他的臉像剛淬火的生鐵,冰冷卻又似乎在滋滋地冒煙。也不和我說話,徑直進了低矮的工棚。他的目光在存放工具、雜物的角落里掃了一眼,又踅了出來,望著他家的沙場。一條被手推車碾壓出來的流淌著泉水的沙石路,彎彎曲曲,拐進山的肚子。幾個工人戴著草帽,正撅著屁股,揮舞著洋鎬。然后,他圓溜溜的鐵頭轉(zhuǎn)動了一下,目光朝不遠處的一個工棚望過去。他終于說話了:走吧。

我就跟了過去。他猛地回頭,眼里仿佛要噴出火來:沒叫你,該干啥干啥!

我愣了一下,機械地停住腳步,才見廷航咬牙切齒,手里握著兩根粗壯的鋼筋。

我看著廷瑞兄弟倆一步一步朝梁光頭的工棚逼近。我知道梁光頭正在睡覺。他竟然睡得著覺。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我手足無措,四處張望,滿山都是紅霞。我不知道該干什么,我想喊又想叫。,我不敢喊也不敢叫。

幾聲慘烈的嚎叫。我痛苦地閉上眼睛,我的心糾結(jié)起來。

幾分鐘后,廷瑞兄弟倆一身一臉的血跡,小跑著回到了工棚。我渾身顫抖,看著他在工棚里不知翻弄著什么。很快他就出來了,遞給我一張沾著血跡的紙條。他臉上的汗水和血水糊在一起。他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他說,不要打開,親手交給我媽。

兄弟倆折身往山上跑去。我拿著紙條,手不停地顫抖。我呆呆地望著他倆跌跌撞撞的身影,還沒完全回過神來,卻見廷瑞又折了回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望著我,竟然笑了,他說,小三子,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

我的眼淚掉下來,嘴唇像打擺子似的難以吻合,抖顫著說記得。

廷瑞又拍拍我的肩膀說,不要怕,這件事和你沒有關(guān)系。說著,從夾克衫里掏出一沓錢來,捻出幾張,塞到我僵硬的手里,并緊緊握著我的手說,將來你當(dāng)了老師,對我小妹好一點,教她好好讀書。拜托了好兄弟……

生活似乎就是一個無法控制的旋渦。從故鄉(xiāng)回來,我很快被卷進日常生活的旋流里,上班下班,接送孩子,想方設(shè)法多掙幾個錢以便早日還清房貸。至于轎車,暫時還不敢想。這沒什么不好,我自得而又自足。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夜里,廷瑞兄弟倆提著鋼筋,惡狠狠地闖進我家里。

我記得當(dāng)時我正伏在電腦旁邊,趕寫一篇報社副刊主編約定的關(guān)于“慢生活”的文章,要求有真切的鮮活的體驗。我們這個城市即將舉辦首屆水城水鄉(xiāng)國際旅游節(jié),媒體便要圍繞著這個主題為節(jié)日宣傳、造勢。這使我感到頭疼。老實說,我對米蘭·昆德拉的這個理念是贊同并且向往的,然而這只能是一種美好的愿望。我委實缺乏這方面的體驗。就在我絞盡腦汁公雞下蛋似的糾結(jié)難耐時,廷瑞兄弟倆赫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二十年沒見,廷瑞還是當(dāng)年的樣子,黑臉、鐵頭、鷹眼、唇上一層絨毛,不同的是,眼珠是藍色的,放出一道道卡通人物似的光芒。我正想起身招待他們,廷瑞把那根森然的鋼筋壓在我的頭上,冷冷地說,別動!

當(dāng)初我委托你的事,你是怎么做的?廷瑞的聲音仿佛是從肚子里發(fā)出來的,甕聲甕氣,沒有溫度。

我忙不迭地跟他表白、強調(diào)。我說那張紙條,我親自交給你媽的,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紙條上寫的什么內(nèi)容。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么,我妹妹呢?廷瑞的臉比剛才更黑了。

我支支吾吾。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他才肯原諒我。廷瑞出事的那年,她妹妹才四歲。我?guī)煼懂厴I(yè)以后,就一直輾轉(zhuǎn)他鄉(xiāng),最終落腳在遙遠的江蘇。我是有心有力可是沒有機緣啊。聽家人說,后來廷瑞的妹妹初中尚未畢業(yè)就去了廣東,做著人們都心照不宣的那種營生。

打!廷瑞兄弟倆揮動鋼筋,朝我頭上猛砸下來。我感覺到自己的腦漿和鮮血四處迸濺。我啊地尖叫出來,猛地直起了身子……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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