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耜
1924年6月,由魯迅根據(jù)自己在北京大學講授中國小說史所使用的講義整理而成的《中國小說史略》(以下簡稱《史略》)上下卷,由北大第一院新潮社排印出齊。對于這本著作,蔡元培、胡適、郭沫若、鄭振鐸等學界名宿,都曾給予很高的評價。其中胡適認為:《史略》是“一部開山的創(chuàng)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斷制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jié)省無數(shù)精力”。(《白話文學史·自序》)即使魯迅自己談起《史略》,也不無潛在的優(yōu)越感。譬如,他在《兩地書》(編刊稿)最后一信里對許廣平說:“例如小說史罷,好幾種出在我的那一本之后,而凌亂錯誤,更不行了。這種情形,即使我大膽闊步,小覷此輩……?!倍?933年12月20日致函曹靖華時,魯迅更是將《史略》列入“至于史,則我以為可看”的五本著作之一,以“可看材料”為理由,直接推薦給對方。
然而,在另一些場合,魯迅并不諱言《史略》具有的綱目性與簡要性。譬如,在《史略·序言》里,他先是指出“中國之小說自來無史”,隨即坦陳“此稿雖專史,亦粗略也”,可見這是作者心中的遺憾。與此同時,該序言和魯迅后來為該著修訂版所寫的《題記》,一再將《史略》稱作“大要”、“梗概”、“要略”,均包含了刪繁就簡,意猶未盡的意思。至于該著在由講義到著作的過程中,其書名先是《小說史大略》后改為《史略》,終不棄一個“略”字,似也傳遞出作者的某種自我定位與自覺省察。
應(yīng)當看到,魯迅用一個“略”字來說明自己的小說史,似乎并不全是自謙,而是在此同時確有所指。請看《史略·序言》的夫子自道:“三年前,偶當講述此史,自慮不善言談,聽者或多不憭,則疏其大要,寫印已賦同人;又慮鈔者之勞也,乃復縮為文言,省其舉例以成要略?!边@段話清楚地告訴人們:早在油印小說史講義時,作者就從減少承印者勞動量的角度考慮,刪掉了手稿中已經(jīng)存在的一些例證,使《史略》成了名副其實的“要略”。對于魯迅這一番告白,有學者以講義“由校方寫印以供修課學生參考”,不需要授課教師操勞為由,質(zhì)疑其真實性。其實,當年的北大印制講義遠不像今人想象得那么輕而易舉。在這方面,我們只要讀讀?;菹壬貞涺斞傅奈恼?,了解一下他和魯迅為印好小說史講義所經(jīng)歷的種種周折以及所付出的辛勤勞動,即可相信魯迅所謂“又慮鈔者之勞”,絕非虛言或戲言。
不過,我又覺得,魯迅刻印小說史講義,之所以要刪掉原有的若干例證,并不單單是“慮鈔者之勞”,而是另有隱衷。據(jù)眾多親歷者回憶,當年魯迅的小說史課程是很受歡迎的。授課時,不僅有國文系學生踴躍參加,而且吸引了不少其他專業(yè)的學子和校外乃至外地的青年,以致常常使教室人滿為患。而魯迅講授小說史能受到如此歡迎,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他在課堂上從不是簡單機械地照本宣科,而是在保持基本框架和大致順序的基礎(chǔ)上,斜出旁逸,遠紹近搜,隨機生發(fā),即離開書本另做一些既生動有趣,又收放自如的引申與補充,以此豐富和激活課堂教學。用徐霞村的話說:“我們?nèi)ヂ犝n都要先買到《中國小說史略》,他稍微念上那么一兩段,不是照著書上講,與書有關(guān)系,但是又發(fā)揮一些見解,這個見解又不走得太遠,他教學教得真好!”(徐小玉《徐霞村訪談錄》)關(guān)于魯迅講授小說史的情景,當代學者倪墨炎曾依據(jù)現(xiàn)場史料做過一段描寫:“當他以濃重的浙江紹興口音的‘藍青官話開始講課以后,全教室卻肅靜無聲了。從不知道的知識,經(jīng)他娓娓道來,把大家緊緊地吸引住了。而他常常在講義外,講一些例子,而在關(guān)鍵之處,他又喜歡幽默地畫龍點睛似的一點,引發(fā)全教室一片笑聲。正聽得入神,下課的鐘聲響了。同學們都感到這一堂課,時間特別的短?!保ā遏斞概c許廣平》)應(yīng)當說這是真實概括的傳神寫照。
從課堂教學和知識傳授的角度講,魯迅這種自由開放,灑脫不拘的教法,無疑是高明的選擇。只是一旦要將授課內(nèi)容變?yōu)榧埳献x物,作者卻不得不對枝蔓過多的例證之類,做必要的梳理和濃縮,因為對于學生來說,無論閱讀還是備忘,都需要線索的清晰與邏輯的謹嚴,而一味信馬由韁,即興拈來,則會影響這方面的接受效果。于是,“省其舉例”便勢在必行,只能如此。
毫無疑問,魯迅課堂所授而講義闕如的那些內(nèi)容,屬于其小說史觀的形象性詮釋或延伸式補充,是其小說史的有機組成部分,對于聽眾和讀者自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唯其如此,追蹤和搜集這些被《史略》“略”去的內(nèi)容,也就成了一件很有意義也很有意思的事情。而在當年聲像文檔尚不具備的情況下,我們要獲得這方面的信息,最為可行復可靠的途徑,無疑是走進魯迅學生們的課堂記憶,就中打撈老師講過的那些屬于小說史范疇卻又不見于《史略》的內(nèi)容。這時,許廣平、馮至、王魯彥、尚鉞、?;?、孫堯姑以及周作人留下的一些文字,便顯得十分重要。這些或略或詳,但同樣堅實可信的記述,不僅傳遞出魯迅講授小說史的課堂情形,而且保留了他們聽講得來的一些例證和細節(jié),因此堪稱是今天了解《史略》之“略”的第一手材料。而當我們將這些材料一一細讀并稍加分析歸納,即可發(fā)現(xiàn),《史略》的“略文”,大致分為四種情況,并有四種相應(yīng)的作用。
第一、“略文”善于對小說史做社會人生層面的剖析和解讀,用來自小說史的話題開采,強化批判意識,豐富思想含量。
魯迅是一位極具使命意識和濟世情懷的作家、學者,他的全部文學與學術(shù)實踐都圍繞一個最終目的:通過深刻犀利的社會和文明批判,以求“立人”進而“立國”。這樣的價值取向毫無例外地貫穿在《史略》的講授與著述中,當然也順理成章地浸透到《史略》的“略”文里,使得它們在具備學術(shù)意義的同時,呈現(xiàn)出鮮明的社會內(nèi)涵、思想鋒芒和批判色彩。
據(jù)許廣平回憶,當年魯迅講到唐代傳奇時,曾對元稹《會真記》里有關(guān)崔鶯鶯命運的解釋,表示不以為然,指出《會真記》“是寫元稹自己的事,目的在辯護自己。是屬于‘辯解文一類,不是為做小說而做的”。接下來,魯迅由《會真記》談到中國人的矛盾性。認為:“中國人(指舊文人)矛盾性很大,一方面講道德禮儀;一方面言行又絕不相關(guān)。又喜歡不負責任,如《聊齋》的女性,不是狐就是鬼,不要給她穿衣食飯,不會發(fā)生社會督責,都是對人不需要負擔責任。中國男子一方面罵《會真記》、《聊齋》;一方面又喜歡讀這些書,都是矛盾性存在之故?!保ā遏斞富貞涗洝斞傅闹v演與講課》,以下所引許廣平的文字均見該篇。)顯然,這時的魯迅透過元稹和《會真記》,看到了民族精神史與性格史上的某些缺陷,從而將小說解析與國民性批判互為條件,融為一體。
許廣平還記得,在講到宋代傳奇時,“魯迅批評宋不如唐,其理由有二:1、多含教訓話語,則不是好的小說,因為文藝做了教訓的奴隸了;2、宋傳奇又多言古代事,文情不活潑,失之平板,對時事又不敢言,因忌諱太多,不如唐之傳奇多談時事的”。這樣的觀點不僅完成了魯迅對唐宋傳奇的比較評價,更重要的是傳遞出魯迅眼中和心中好小說的標準:一要擺脫陳腐的說教,堅持自身的原創(chuàng)品格;二要以生動鮮活的藝術(shù)形象,勇敢地與生活現(xiàn)實對話,進而干預生活,影響現(xiàn)實。因此,魯迅此處所言,與其說是闡述小說的歷史回退現(xiàn)象,毋寧說是在強調(diào)文學的社會批判功能。
“六朝之鬼神志怪書”是魯迅小說史的重要內(nèi)容。據(jù)當年在北京女子師大聽魯迅講課的黔籍學生孫堯姑回憶:“記得有一次好像是講到六朝鬼神志怪小說的時候,他(指魯迅——引者注)曾經(jīng)這樣說:‘魔鬼將要向你撲來的時候,你若大驚小怪,它一定會把你嚇倒,你若勇猛地向它撲去,它就嚇得倒退,甚至于逃掉。當時我和一個同學說:‘他是要我們勇敢。要我們前進,不要我們畏懼怯懦?!保ㄞD(zhuǎn)引自蔣曄、郭小軍《魯迅在北師大》)孫堯姑的體悟無疑是準確的,魯迅對六朝志怪小說做這樣一番生發(fā),顯然是“鬼”為“人”用,以“幻”說“真”,旨在激勵青年人不畏邪惡,不懼恐嚇,處變不驚,勇往直前。這時,魯迅的小說史講授,實際上產(chǎn)生了培育和砥礪青年人精神與意志的作用。
第二、“略文”常常反彈琵琶或劍出偏鋒,以新穎的例證和觀點,引導聽眾透過小說史,認識大歷史。
小說是生活與人性的藝術(shù)寫照,是歷史與現(xiàn)實的形象投影,因此,在一定意義上,小說史也就是社會生活和民族心靈的歷史。魯迅顯然深諳此理,為此,他講授的小說史總能沖破文學史的界限,自覺且自然地連接起社會史與心靈史,而其中的某些“略文”則憑借思維與心態(tài)的相對自由,構(gòu)成了對歷史人物或現(xiàn)象的敏銳洞察與別樣透視。
著名詩人和翻譯家馮至,當年在北大聽過魯迅的小說史課程。他后來在回憶文章里,特別記錄了魯迅講課時所發(fā)表的一些與眾不同的史識與史見。譬如,魯迅認為:“許多史書對人物的評價是靠不住的。歷代王朝,統(tǒng)治時間長的,評論者都是本朝人,對他們本朝的皇帝多半是歌功頌德;統(tǒng)治時間短的,那朝代的皇帝就很容易被貶為‘暴君,因為評論者是另一個朝代的人了。秦始皇在歷史上有貢獻,但是吃了秦朝年代太短的虧。”(《笑談虎尾記猶新》,以下所引馮至的文字均見該篇。)魯迅的這一見解,多年之后寫進了《華德焚書異同論》一文,坦言:“秦始皇實在冤枉得很,他的吃虧是在二世而亡,一班幫閑們都替新主子去講他的壞話了?!苯酉聛?,魯迅替秦始皇做了強有力地辯解:“不錯,秦始皇燒過書,燒書是為了統(tǒng)一思想。但他沒有燒掉農(nóng)書和醫(yī)書;他收羅許多別國的‘客卿,并不專重‘秦的思想,倒是博采各種的思想的。秦人重小兒;始皇之母,趙女也,趙重婦人,所以我們從‘劇秦的遺文中,也看不見輕賤女人的痕跡?!睂τ跉v史上的秦始皇究竟怎樣評價才算公允合理,我們自可見仁見智,存異求同,但魯迅圍繞秦始皇評價所展現(xiàn)的迥異于常人的讀史視角與思路,卻很值得學習和借鑒。
馮至的文章還寫到魯迅對曹操的看法:“曹操被《三國演義》糟蹋得不成樣子。且不說他在政治改革方面有不少的建樹,就是他的為人,也不是小說和戲曲中歪曲的那樣。像禰衡那樣狂妄的人,我若是曹操,早就把他殺掉了?!鳖愃频挠^點也出現(xiàn)在荊有麟等人的課堂記憶中,可見它是魯迅小說史課程的保留性話題。而魯迅這樣評價曹操,其意義也不單單在于為曹操翻案,更重要的是教給了學生們一種把握歷史小說乃至歷史本身的正確方法,即閱讀目光的審慎獨立,以及在閱讀過程中須兼顧歷史和道德兩種維度。
對于岳飛,魯迅一向是敬仰的,認為他是“給中國人爭面子”的,彰顯他“確可以勵現(xiàn)任的文官武將,愧前任的降將逃官”(《錯登的文章》)。不過,在小說史課堂上,魯迅也講到了岳飛的另一面:歷史上有兩種英雄,即“社會的英雄”和“非社會的英雄”。岳飛是“社會的英雄”,大家了解他的忠誠愛國,都敬重他。但在一個“家天下”的社會里,他到底屬于哪一個譜系呢?而一些“非社會的英雄”,連所謂“正史”也往往不能遮掩其光輝,卻為社會所不容:譴責,流放,殺戮,永遠湮埋!這樣的社會是正常的嗎?能夠改變的嗎?作為社會中的一分子,在座諸君作何感想?(轉(zhuǎn)見林賢治《人間魯迅·上》)對岳飛這樣影響深遠的歷史人物和文學形象,做如此多層次、多向度的剖解,顯示了魯迅歷史觀的深邃、成熟和強大,它足以讓聽眾浮想聯(lián)翩,醍醐灌頂。無怪乎后來成了史學家的尚鉞這樣寫道:“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先生給了我對社會和文學的認識上一種嚴格的歷史觀念,使我了解了每本著作不是一種平面的敘述,而是某個立體社會的真實批評,建立了我此后寫作的基礎(chǔ)與方向?!保ā稇涯铘斞赶壬罚?/p>
第三、“略文”注重知識傳播,或清理“小說家言”的來龍去脈,或破解文本現(xiàn)象的內(nèi)在玄妙,或揭示文學欣賞的個中要領(lǐng),以此使聽眾眼界開闊,素養(yǎng)提升。
魯迅既有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又有現(xiàn)代文論修養(yǎng),這決定了他非常明白,修撰小說史可以引入社會史和心靈史,然而,社會史和心靈史卻最終不能取代小說史。小說史自有之所以是小說史的本質(zhì)內(nèi)涵,即它必須揭示小說自身發(fā)展的興衰沉浮及內(nèi)在規(guī)律。正因為如此,魯迅當年講授小說史時,始終把主要精力和筆墨集中于“從倒行的雜亂的作品里尋出一條進行的線索來”(《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而與之相伴的一些“略文”,亦多由具體文本和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生發(fā)而出。關(guān)于這點,許廣平轉(zhuǎn)述較詳,我們不妨抽取幾例看看。
據(jù)許廣平回憶,魯迅講授小說史,不時會將目光聚焦于具體作品的細微處,抓住某些問題,依據(jù)準確史料,做追根溯源式的剖解,指出其舛錯,道出其本質(zhì)。譬如講到“今所見漢人小說”時,魯迅針對《中荒經(jīng)》所謂西王母每歲登翼上會東王公之語明言:“西王母是地名,后人因母字而附會為女人,因西有王母,更假設(shè)為東有王公,而謬說起來了,猶之牽牛織女星的假設(shè)為人,烏鴉填橋成天河,即與此說相仿,為六朝文人所作,游戲而無惡意?!濒斞甘茄刂鯓拥膶W術(shù)路徑,得出了這一番別開生面的結(jié)論?許廣平的文章沒有做進一步的引述,我們也就無從確知。不過想想魯迅對《爾雅》等儒家經(jīng)典以及中國古文字學的稔熟,似乎又可以窺見某種消息。因為正是作為中國最早的詞典的《爾雅》,提供了西王母曾經(jīng)是地名的實證——其中的《釋地》有言:“觚竹、北戶、西王母、日下,謂之四荒?!奔础拔魍跄浮睂儆谒姆交男U地域之一。明白了這點,我們不僅可以領(lǐng)略古代神話中一些有趣的現(xiàn)象,而且還能夠欣賞魯迅豐厚充盈的知識學養(yǎng),進而懂得當年的蔡元培,為什么要由衷稱贊魯迅的深諳“清儒家法”而又“不為清儒所囿”(《魯迅先生全集序》)。
許廣平還說:“魯迅講書,不是逐段逐句的,只是在某處有疑難的地方,才加以解釋?!逼┤缭谥v到《漢武帝內(nèi)傳》時,魯迅由其中“容眸流盼”之句的“不通”說開去,進而指出:“大約作古文之法有二秘訣:一為‘省去‘之乎者也等字,二為‘換成難解之字,也就是以似懂非懂的字句以迷惑人,又多用贅語如‘真美人也、‘真靈人也,靈與美究有何分別?用了許多不可測之字和語……古文難測,其弊多在此。”從上下文的承接看,這里所說的“古文”應(yīng)當專指古代文言小說。也就是說,在魯迅看來,古代文言小說的文字表達存在一種矛盾現(xiàn)象,即一方面盡量省去之乎者也等文言虛詞,力求使自身趨于口語化和通俗化;另一方面卻又每將常見字詞換成難解字詞,以致讓人覺得裝腔作勢,故弄玄虛。古代文言小說何以如此?我們已無緣獲知魯迅的進一步詮釋。這里,如果讓我揣測,恐怕與文言小說在歷史上的尷尬處境和雙向訴求相關(guān)——一方面,它不本經(jīng)傳,遠離儒術(shù),因此索性通過語言的口語化和通俗化,來實證自身的民間性與可讀性,進而強化社會傳播;另一方面,它又依傍正史,附麗典籍,故而希望憑借語言的古奧化和典雅化,來顯示自己的身份與品味,由此提高社會地位。當然,其結(jié)果常常是弄巧成拙,適得其反。一切倘果真如此,那么,此乃魯迅對文言小說的又一洞見。
許廣平還記得,魯迅的小說史課程也曾涉及小說鑒賞問題。譬如:“第十四篇《元明傳來之講史》,談到宋江故事時,魯迅說,小說乃是寫的人生,非真的人生。故看小說第一不應(yīng)把自己跑入小說里面。又說看小說猶之看鐵檻中的獅虎,有檻才可以細細地看,由細看以推知其在山中生活情況。故文藝者,乃借小說——檻——以理會人生也。檻中的獅虎,非其全部狀貌,但乃獅虎狀貌之一片段。小說中的人生,亦一片段,故看小說看人生都應(yīng)站立在第三者地位,切不可鉆入,一鉆入就要生病了?!濒斞高@一番見解讓我們很自然地想起從布洛到朱光潛都為之做過闡發(fā)的審美“距離說”,魯迅的主張與他們的觀點竟然不乏異曲同工之妙!這時,我們不僅明白了一種科學有效的文學鑒賞方法,而且更加深入地理解和認識了魯迅特有的文學觀和美學觀:在整體向度上倡導文學和美學的社會性與功利性,而一旦進入具體的審美鑒賞過程,則又堅決反對庸俗的社會性和機械的功利性。
第四、“略文”幽默詼諧,妙趣橫生,穿插于小說史的講授過程,不僅啟人心智,娛人性情,而且有利于活躍課堂氣氛,提升授課質(zhì)量。
生活中的魯迅有一種幾乎與生俱來的幽默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滲透到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同時也體現(xiàn)在他的小說史講課里。不妨來看王魯彥的課堂記憶:“然而,教室里卻突然爆發(fā)笑聲了……于是教室里的人全笑了起來,笑聲里混雜著歡樂與悲哀,愛戀與憎恨,羞慚與憤怒?!保ā痘钤谌祟惖男睦铩?,以下所引王魯彥文字均見該篇)如果說王魯彥的講述已經(jīng)勾勒出小說史課堂的某種氛圍,那么,今日可見的幾段“略文”,則為這種氛圍注入了實實在在的內(nèi)容。
周作人在回憶魯迅的文章里寫道:“有一位北京大學聽講小說史的人,曾記述過這么一回事情。魯迅講小說到了《紅樓夢》,大概引用了一節(jié)關(guān)于林黛玉的文本,便問大家愛林黛玉不愛?大家回答,大抵都說是愛的吧,學生中間忽然有人詢問,周先生愛不愛林黛玉?魯迅答說,我不愛。學生又問,為什么不愛?魯迅道,因為她老是哭哭啼啼。”(《魯迅的笑》)魯迅曾高度評價《紅樓夢》,但對于書中主要人物林黛玉卻似乎不那么欣賞。之所以如此,在我看來,大約是基于魯迅反感一切嬌弱病態(tài)人格的意識或潛意識。不過,面對學生們不無調(diào)侃的詢問,魯迅沒有多說,而是給予了簡約而幽默的回答,這便把笑聲和回味一起留給了課堂,也留給了后人。
據(jù)許廣平回憶,魯迅講授小說史,每有隱含諧趣,引人發(fā)笑的地方。還是在講“今所見漢人小說”時,魯迅說:據(jù)《西南荒經(jīng)》所寫,有一種動物叫“訛獸”,人食其肉則其言不誠。接下來,“魯迅又從問路說起,說是有人走到三岔路口,去問上海人(舊時代),則三個方向的人所說的都不同。那時問路之難,是人所共知的。魯迅就幽默地說:‘大約他們亦是食過訛獸罷!眾大笑。”魯迅所舉的例子實際上仍包含著對國人性格中不認真、少誠信的譏刺。只是這種譏刺已經(jīng)溶解到看似信手拈來,漫不經(jīng)心的談笑風生之中,它需要聽眾在笑過之后慢慢體悟。
在?;莨P下,魯迅講課時的詼諧幽默,更加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先生的比喻,不止用書中字句,有時還在黑板上畫畫,不夠的地方,還要用姿勢表示?!薄啊懂悏翡洝酚浶巷L夢見美人,示以‘弓彎之舞,學生對‘弓彎不明,先生先是援引《酉陽雜俎》里的故事:‘有士人醉臥,見夫人踏歌曰:舞袖弓腰渾忘卻,峨眉空帶九秋霜。問如何是弓腰?歌者笑曰:汝不見我做弓腰乎?乃反首髻及地,腰勢如規(guī)焉……大概覺得還不夠,于是仰面,身子向后仰,身子一彎曲,就晃起來,腳也站立不穩(wěn),這時先生自語道:“首髻地也,吾不能也。”(《回憶魯迅先生》)這是何等生動有趣的授課方式!它承載了授課者多少自由率真的天性!無怪乎一堂小說史,會讓有的學生聽了第一遍,再聽第二遍,如醉如癡,終生牽念。
對于魯迅所講的中國小說史,馮至給予過這樣的評價:“那門課名義上是‘中國小說史,實際講的是對歷史的觀察,對社會的批判,對文藝理論的探索?!蓖豸攺﹦t認為:“大家在聽他的中國小說史的講述,卻仿佛聽到了全人類的靈魂的歷史,每一件事態(tài)的甚至是人心的重重疊疊的外套都給他連根撕掉了?!蔽ㄆ淙绱?,后來的馮至不無遺憾地寫道:“當時聽講的人,若是有人能夠把魯迅講課時重要的講話記錄下來,會成很可寶貴的一部資料,可惜沒有這樣做過?!彪S著歲月的流逝,馮至的遺憾大約已是永遠的遺憾。不過,亡羊補牢,我們從今日猶存的材料出發(fā),對《史略》的“略文”做一番盡可能的鉤沉和梳理,也許能讓這種遺憾略減一二吧?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