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
有人敲門,像彈珠掉到地上,篤篤跳了兩下,靜了,方平以為聽錯,他繼續(xù)瀏覽網(wǎng)頁。新聞?wù)娑?,離奇的,驚悚的,匪夷所思,還有全世界都關(guān)注的,馬航事件,這個還沒完,又來個韓國沉船事故。層出不窮,滿目災(zāi)難。走運的感覺就是這么比較出來的。方平置身新聞之外,災(zāi)難之外,還是呆著不動最好,看看電視,不惹是非,禍也不會平白無故從天而降,地震火災(zāi)的幾率畢竟比較小。方平身體沉了一下,像要把自己跟椅子貼得更緊一下。這時又聽到有人敲門。不會是父母,父母有鑰匙,也不會是送快遞的,送快遞的是用捶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既有動作的快又有心情的急,工作做不完,永遠(yuǎn)有下一單下一個客戶在等著。
開門之前方平從貓眼瞧,正好對方也湊過來,突然放大和變形的臉,太近,倒看不清,他打開門,但門鏈子還拴著,一個巴掌寬的縫。是一個男人,中等個,圓臉短下巴,眉間的“川”很深,這讓他就算帶著笑也顯出愁苦的樣。有點面熟,但不認(rèn)識。男人說你好你好。方平問什么事。男人說我是你的鄰居。方平想不起來他住哪里,仿佛是見過的。男人指了指地說住你樓下的。方平知道這個樓的隔音不是很好,時常有奇怪的聲音,卻不知道從哪家傳來的,他住的是頂樓,竟然深夜聽到樓上有人走動,有一次他沖上去,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很詭異。
方平說怎么了?他想著自己像貓一樣的走動肯定不會影響別人的。男人訕訕微笑,說我能不能進去聊一下?方平想不出能有什么可聊的。他說我沒時間。男人還想說什么,方平說對不起。
方平關(guān)上門后,繼續(xù)找有什么電影可看的。電影分門別類,選擇多得不知道怎么辦,一部電影往往只看了頭,不喜歡就關(guān)掉,這很好,不像生活,錯了不好了不能重來。方平雖然看了許多電影,卻很少有完整地從看頭到尾。網(wǎng)絡(luò)有點卡,等的時候他去泡了碗方便面,這算把午餐解決了,晚飯再說,可以叫外賣。門又響了。方平打開一條縫后還是那個男人。男人還是那話:能不能進去聊一下??捶狡桨櫭碱^,男人急忙說兄弟兄弟,我是好人。方平想誰是你兄弟,我兄弟早死了。他想把門關(guān)上,男人竟然飛快伸腳堵住縫隙,外帶手也把住門。他說真的一點事想麻煩你。方平想不出他們會有什么交集。但是男人的這個舉動有侵犯性。方平惱怒地說松開。男人沒有放開,說兄弟,真的有事。方平說放開,再不放,我報警了。僵持了幾秒,男人收回了腳和手。方平關(guān)上門回到廚房,泡的面已經(jīng)太爛了,他不喜歡爛爛的面,他把面沖進馬桶。這是最后一包了。用力過頭,濺起一點可疑的混濁水花。
方平打電話叫外賣,已過鐘頭,不給送了。方平忍到兩點,忍不了,只好出去買點吃的。吃永遠(yuǎn)是宅男不能回避的問題。
方平?jīng)]想到男人蹲守在門口,他想退回去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本能的一種戒備的隨時要進攻或撤退的姿勢。男人說別怕別怕,我是好人。方平說你到底怎么回事?男人說就是有點事。方平說什么事?男人遲疑了一下說,能不能借一下你家的車庫?就幾天。
方平那天中午的飯在兩點半解決,解決得比較晚,但還比較滿意,吃的是餃子,是樓下男人老李自己包的。老李知道他是出去吃飯時,說家里還有餃子。方平拒絕了。老李不由分說,一路小跑下樓,在方平走到樓梯口時堵住他,餃子竟然還是熱的,方平聞出來了,是韭菜的,很香。嘴里的饞蟲可以抵制,腸子的緊縮卻十分難受,一寸一寸收,腰好像要塌下去。方平想著那碗爛爛的方便面,就把餃子吃了,肉少了點,包得很沒有形狀,但還是挺好吃的。老李說我加了雞蛋。方平有禮貌地說謝謝。老李說應(yīng)該我謝謝你。這是十分鐘后的事,方平拿著空碗還給老李,老李并沒有請方平進去坐坐。屋里傳來好像小狗的嗚嗚叫,還有撞桌子的聲音,老李抱歉地說它又餓了。方平說那你忙。方平下樓來,看見了老李所說的新車,大紅的,锃亮锃亮。奔馳smart,很小巧,但又像一個大的玩具車。
方平從超市買了一些面巾紙,雞蛋,方便面,回來時老李正守著他的新車,同時也守著方平,似乎怕他改變主意。方平整理了自家的車庫,讓出個空位。他突然想到老李怎么知道自己的車庫里沒有車?自己對別人的生活一無所知,自個的生活卻像玻璃杯里的茶葉被人看得清清楚楚。這個車庫沒有車,但過去沒有不代表將來沒有,在這方面,方平的爺爺顯出高瞻遠(yuǎn)矚了,當(dāng)時狠狠地連車庫一起買了。他去世后,現(xiàn)在房子和車庫都是方平的,方平趁機從家里搬出來。家的氣壓總是低的。還有一個供著弟弟骨灰的壁龕。照片上弟弟的眼睛總是盯著自己似的。左右上下。方平有時會想如果弟弟還在,這套房子會不會是他的?雖然他是長孫。但爺爺顯然更喜歡小孫子。
方平不會開車,老李不會開車,樓下小賣部老女人的兒媳婦熱情地幫他把車子開進車庫后,老李也沒有顯出輕松來。他不知道拿這輛車子怎么辦?中獎后的喜悅早就看不到了。他笑的時候眉間的川字也深得很立體,有肉感,是忠厚的臉,但是好人善人,壞人惡人哪里說得清,樓下小賣部的老女人一邊施舍乞丐錢,一邊賣來路不明的零食給小學(xué)生。方平碰到過她正跟別人宣揚她的慈善心,說她怎么看不下去了,怎么掏錢給乞丐。方平的一個土豪同學(xué),一邊捐款給希望小學(xué),一邊賣以次充好的茶葉。方平聽“好人”像聽天氣預(yù)報,聽聽就算了。
方平整天看電腦里手機里的新聞,無論好壞,都隔得挺遠(yuǎn)的,沒想到身邊就有天方夜譚似的新聞。老李說我只是去買高壓鍋,家里的壞了,怕爆炸。
早不壞晚不壞,早不買晚不買。方平想只能說注定是他的。老李本來想在路邊的小商店買便宜的。附近商場搞活動,鑼鼓喧天,老李比較了一下,商場有贈送衛(wèi)生紙,而且滿一百元就可領(lǐng)取一張抽獎券,于是他買了最便宜的,一百零六塊,領(lǐng)取了一張獎券,寫上自己的信息后投進抽獎箱。老李對方平說我本來想算了,因為我的字很難看,后來想想,還是填了一下。當(dāng)時方平已經(jīng)讓老李進屋了。他泡了點茶,就是茶葉浸在開水里。老李自來熟,四處看了看,反正是單身漢的屋子,亂是正常,方平撥開沙發(fā)上一堆東西,騰出個位置給老李。老李說我們結(jié)構(gòu)一樣,隔得不一樣,你這個合理一點,空間充分利用了,當(dāng)時我老婆非要那樣,那邊搞出個榻榻米,浪費地方??浞狡竭@套的面積顯大。方平說好像沒見過你老婆。老李停了一下說離了。方平想難怪養(yǎng)小狗,解悶。他現(xiàn)在也是拿老李解悶。方平搞平面設(shè)計,接了活,就躲在家里,按時交稿就可以了。悶在家里久了,好像習(xí)慣了,電腦里的世界已經(jīng)夠紛紛擾擾了,愈發(fā)不愛出門,不喜歡和人交談。眼見年紀(jì)噌噌遞增,父母著急上火,方平不為所動,就像對著棉花,拳頭無處使勁,父母更加想念另一個照片上的兒子了。
老李長得很像方平最近在看的一部連續(xù)劇里的配角演員。方平看著把茶喝得嘖嘖嘖的老李,一直奇怪好運為什么會發(fā)生在他身上,多么普通的模樣,演個電視劇都只能是配角。他很想聽聽老李的傳奇。當(dāng)時老李要借車庫時,說了句車是我中獎得來的。就是這句話讓方平答應(yīng)借給他。好奇是本能,上次附近小學(xué)一個學(xué)生從三樓掉下來,摔昏迷了,怎么掉的,為什么掉,眾說紛紜。校長,老師,同學(xué)有時百口莫辯,有時諱莫如深,記者也沒能探出究竟。真相只是掌握在某些人或某個人的嘴里,他們不說,永遠(yuǎn)沒有大白于天下之日。歷史上有多少親歷者都將秘密帶入墳?zāi)?。歷史是歷史,過去了,沒辦法參與,但沒超出一公里范圍發(fā)生的事情卻也得不到答案,最后是不了了之,懸著難受。有聽眾,老李似乎也樂于做祥林嫂,他說車十萬五,我想當(dāng)場賣掉,我不會開車,也養(yǎng)不起它。方平問有人買嗎?老李說有,出兩萬三萬的,成心開玩笑的。方平說兩座的不太實用。老李說他們也是這么說。
過了幾天老李沒有動靜。方平去找他,倒不是催他,只是想知道進展。老李急急忙忙正從屋里出來,他說你有紅藥水嗎?方平就上樓給他拿了。他那架勢沒打算請方平進門,方平就不好意思進去了。老李道了謝,把門掩上了。屋里又傳來小狗的嗚嗚。方平想是不是叫狗給咬了。
老李還紅藥水的時候,方平看他沒有哪里受傷的樣子。他說要是讓狗咬了要打針呀。老李支支吾吾說磕了一下磕了一下。然后就抱歉地說起了車庫還得再借幾天,賣車的事比他想得要復(fù)雜。老李說商場一直催我,要我交個人所得稅,百分之二十,要兩萬一,如果不賣掉,還加購置稅,上牌什么什么還兩萬多,我還沒有怎么著,就欠了四萬多塊,這算怎么回事。方平說沒人要買嗎?老李唉了口氣說有倒是有,但價都太低了,你那里網(wǎng)上有消息嗎?方平幫他把轉(zhuǎn)讓車的信息上網(wǎng)。方平說有人出六萬。老李說太低了,繳了個稅后,到手才不到四萬。老李的理想價位是八萬五。方平理解他,老李是三輪車載客的,不容易,不過方平不能理解的是他跟上正常班一樣,早上八點出門,十一點半回來,下午兩點半出門,五點半回來。方平一直以為三輪車載客是巴不得多帶幾趟客,一整天在外面。
可是車子不能老是呆在車庫里。方平想著。好像不期而至的痘痘,不妨礙吃飯睡覺,但還是覺得別扭和不痛快。老李來找方平借錢,他說我先把那個個稅交了,商場的人死追著不放,整天煩我,手機快打爆了,再不繳他們還要上門。方平看到老李像楊白勞似的巴巴地看著自己,突然很煩,這個老李打破了自己的生活規(guī)律和心情,還沒個完了。老李說一萬就好,等車出手馬上還。老李說老弟你是好人,真的,這些天我看出來了。老李說樓上樓下住著跑不了,你要是再不放心,我打借條。方平上銀行取了一萬塊借給他。
又過了幾天,老李又來了。方平以為車子轉(zhuǎn)讓掉了,卻不是。老李進門時胳膊肘兒蹭到墻角,嘴裂了一下,老半天說不出話來。方平想矯情,哪里就撞得那么痛。后來才知道老李是不好意思說出口。老李說老弟,這個車?yán)鲜窃谀愕能噹炖锎糁皇莻€事,我還白借,很不好意思……你,你最近有沒有打算買車。方平說我暫時沒有用,要用了我會告訴你。老李擦著汗,大熱天他也穿著長袖長褲。老李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買車,你看我那車怎么樣?價錢可以商量。又是那種巴巴的眼神。方平怔了一下,說我不需要車。老李的臉黑了,他是漲紅的,因為皮膚黑,紅看起來更黑了,有點發(fā)亮。
老李的車終于出手了。樓下小賣部老女人的兒媳婦買了。老李已多年未和女人過招,架不住兩個女人一起張開的嘴,她們開的價是七萬五,老李死咬住八萬五,快扛不住想不賣時,兩個女人突然撤一步,說八萬??嚨锰o,繩子一松,老李差點跌倒的感覺,順勢往前栽去。老李后來對方平說真是后悔。方平想人心就是這樣不知足,這車本來就是天上平白無故掉下來的,有就算賺的,到后來卻想賺得更多。老李說八萬真是不合算。
不管怎么樣,車庫算是還給方平了,錢也還了。這事就算完了。方平送走老李,如釋重負(fù),繼續(xù)玩電腦游戲,玩到累,躺到床上。夜深人靜,空調(diào)嗡嗡響,睡眠不按套路出牌,該困的時候不困。方平又聽到樓上有人走動,一會好像是從隔壁傳來,一會又好像是從樓下傳來,方平感到自己住在一個空箱子,四面漏空,沒有防御。方平起來喝水,桌上還放著老李還的一萬塊,和他喝剩下的殘茶。方平突然想到都是老李打上門來,他卻總不讓別人進自己的家。方平路過時,看見他們交車款什么的都是在樓下小賣部完成,老李說沒有空調(diào),家里熱。小賣部的女人也不愿意進門,來跟方平租車庫的時候跟他說老李家有味道,站在門口都能聞到,熏死人了。方平似乎也聞到過,像是棉被多年未曬,又似老年人身上的味道,又好像廁所沒沖。五味雜陳,哪一味都不是好味。方平倒掉茶水,想想把玻璃杯也丟了。想象著那些味,老李仿佛變成一個移動的垃圾。方平?jīng)]有把車庫租給小賣部的老女人,以后他出入經(jīng)過小賣部時老女人都要在背后撇撇嘴,議論方平的傳播速度像動車一樣提速。
當(dāng)初借車庫給老李就是個錯誤,現(xiàn)在生活該回到原處。
關(guān)于馬航的新聞還在繼續(xù)。
方平想花錢花時間去追尋馬航的去向有什么意義呢,反正人肯定都死了,人死什么都不知道了,現(xiàn)在這些舉動是要給活著的人一個交代。給個交代,是多么不容易。
當(dāng)時他看著弟弟被水吞沒后,他想到的就是如何給家長一個交代?他想自己要不要也跳進去。他腿軟,站不起來,用手摸索著身下的地,有泥有石子,滑滑的,他想找個支撐點。他摸到一根竹子,他想起那是他跟弟弟下水之前折的,對打,鬧了一會兒,這條江邊很多竹子,隨手拉扯下來,有長有短,連折個竹子弟弟也能折得比他長,還帶枝葉,揮舞起來嚯嚯嚯,像大俠。他折的像匕首,沒有氣勢。鬧了一會兒,流汗,他們就去游泳玩水。后來人們說這條盛產(chǎn)沙子的江早千瘡百孔了。他下水時踢到小石子,腳指甲痛,還流血,他就上岸來,被水里的弟弟嘲笑半天。弟弟營養(yǎng)足,吸收好,個子比他高,長得比他好看,成績好,討大人喜歡,鄰居多半也摸他弟的頭夸,對作為老大的他沒有在意。所以弟弟有理由經(jīng)常嘲笑他。方平總偷偷幻想如果父母只生他一個會是什么樣的。他不高興地把竹匕首丟過去,說去死。匕首沒有落到實處,但話音剛落,弟弟就顯出驚慌,開始掙扎。居心叵測的流水突然翻臉,面目猙獰。
竹節(jié)刺痛了他,方平突然想起來,弟弟在消失之前跟他喊“竿,竿”,那是要他操起身邊的竹子救他一命呀,而當(dāng)時他驚慌失措,以為他在喊哥,哥。
方平燙了手似的把竹子丟進水里,讓它隨水浮沉而去。后來的許多次夢里,這根竹子是主角,他跟水里的弟弟喊太短了太短了,手里的竹子卻突然變長,一直長,長到江心,弟弟卻已經(jīng)不見了。有時是他將竹子伸過去了,弟弟剛要抓住,竹子卻突然短了,一直往回縮。從夢里驚醒后,他總是糾結(jié)那根竹子的長度,到底是多長呢,當(dāng)時到底能不能救弟弟一命。糾結(jié)到后面,答案是否定的,不長,肯定不長,起不了作用。方平對自己強調(diào)和暗示,然后擦去冷汗,漸漸睡去,等待下一輪夢魘。
方平看見榻榻米上粗布條拴著一個孩子,十來歲,瘦,歪著頭沖方平笑。
方平來找老李要回車庫的鑰匙,當(dāng)時老李要了一把,怕有買主想看車。
老李進去拿鑰匙時方平尾隨進去。方平有心進去,老李來不及阻攔。
方平心跳得厲害,這超出他的好奇和意料,此刻老李就個是歹人,愁苦的面相是偽裝,方平想逃跑。老李卻截了他的退路,說你坐吧。桌上有蛋羹,有肉松。
孩子發(fā)出嗚嗚聲,一邊流口水。老李扯一條毛巾,過去擦孩子的嘴角,然后用力把孩子抱過來坐在一條大腿上,孩子屈曲的膝關(guān)節(jié)正好擱在另一條大腿,老李左臂扶著和支撐孩子的肩部和腰部,右手把稀飯喂到他嘴里,孩子臉上抽動,咬住勺子不放,口水流出來。老李就讓他咬著,一邊又招呼方平說你坐呀。方平本來不擅言語的嘴幾乎也癱了。孩子歪著嘴笑的時候松了一下口,老李飛快把勺子拿出來。勺子是塑料的。
窗簾有點厚,垂下來,空氣不流通,悶,混濁。墻角有個佛龕,三炷香,裊裊,但沖不散各種混合的氣味,方平的汗被蒸出來了,喘不過氣來,他說你忙吧,我先走了。
他連車庫鑰匙都忘了拿。晚上老李來找他。方平習(xí)慣性只開一條縫,老李捏著鑰匙。兩個人對看了一會兒。方平默默地打開門。老李穿了短袖了。他胳膊上好些個小疤痕,有的看起來是陳年的暗紅色,有的顏色比較鮮紅。
老李說還是你這里涼快。他還是坐在沙發(fā)上那個曾經(jīng)坐過的位置,眼睛亂逛,最后落在空調(diào)機上。老李說這個空調(diào)是什么牌子的?貴不貴?質(zhì)量好不好?方平含糊地說還好。老李說我想裝一個,不然孩子也熱得難受。以前天氣也沒這么熱。方平說裝一下好。老李問要幾匹的?方平想怎么討論起空調(diào)了。說完空調(diào)又是一陣沉默。
老李說當(dāng)初洗澡時拳頭握得緊緊的,掰不開,我們還開玩笑說力氣真大,以后可以當(dāng)拳擊運動員。
老李說他什么都比別人晚,抓東西,說話,我們還以為是笨。
老李說當(dāng)時榻榻米是想讓孩子有個游戲的地方,放玩具,毛毛的那種大玩具。
老李走后,他的聲音似乎還留在房間里,把方平的夜塞得滿滿的。老李說老婆跑了,她要是晚跑一步,跑的人就是我,反正我工作丟了,連班都不用上了。我以為她跟以前一樣,到江邊哭一下就會回來,沒回來。手機一直是通的,但從來不接。
方平想,又是一個失聯(lián)。
方平怕他情緒激動,給他端了杯水,并下意識看一下自己的房間,似乎想找個安全的角落,可據(jù)守可防衛(wèi)的。老李繼續(xù)說話,像自言自語,又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他說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走來走去,我想這事怎么辦。他倒睡得舒服,嘴總是張著,給他合上,他還是張開,有時看起來像在笑。我想著想著,想得頭要炸了,就用煙頭燙一下自己。老李突然咧嘴一笑說,那個味道你聞過嗎?
方平說沒有。
老李上身突然大幅度探過來,欺近方平,說滋的一聲,還冒煙,很香,可以試一下。方平驚恐往后,要不是沙發(fā)椅背擋著,得摔。老李說我掐住他的脖子,他快喘不過氣來,直翻白眼。再一下就好了,再一下。他眼角有顆痣,你看我也有,很小,在這里。我看到痣,手就沒力氣了。剛生那會,我老婆很得意,跟我說是你的種,錯不了吧,痣都長同一個地方。我想得頭疼死了,頭撞墻也沒有用,倒是抽煙的時候被煙頭燙了一下,一激靈,結(jié)果頭不疼了,很管用。
老李走后,方平對自己說趕緊睡,趕緊睡。他在床上翻來覆去。
這一次他夢見的是老李的煙頭,黑夜中的一點,紅彤彤的,越變越大,到后面像車輪一樣滾過來,火的熾熱逼近,他拼命跑,老李的聲音從后面追過來,他說燙一下,燙一下就好了。弟弟在前面招手,渾身濕淋淋的,他趕緊往另一條路跑,弟弟還是在前面等著,還是十年前的模樣。跑還是不跑,夢里的他緊張極了。一緊張,就醒了。窗簾縫隙還沒透進光亮,夜還很長,方平以為自己睡了很久。
方平凝神聽著樓下的動靜。
以后的失眠夜,方平有了新的習(xí)慣,以前睡不著他就打電腦游戲,現(xiàn)在他什么都不干,傾聽樓下的聲音,空調(diào)水滴下的聲音他聽見了,隔壁的翻身床鋪吱呀一下都聽到了。有時他覺得自己都能聽到老鼠們出巡的聲音了。方平出現(xiàn)了幻聽,他甚至聽到粗布條拖過榻榻米的聲音,悶悶刷一下,老李說過不拴著,他亂爬亂動,容易磕到。還有咚、咚咚、咚,是老李頭撞墻,企圖緩解自己的頭痛嗎?方平以頭撞墻,驗證一下是不是那種咚咚的聲音。還有腳步聲,也是老李的嗎?周圍的聲音是一個隱患,命運埋了炸彈,引線卻不知道有多長。有時又沒有聲音,靜得方平以為失聰。
快入秋了,老李的空調(diào)才買回來,他想等降價。空調(diào)買回來安裝上的第二天,老李的兒子死了。左鄰右舍恍然大悟,噓唏不已,議論像蒼蠅一樣嗡嗡。方平越來越宅,能不出門就不出門,每次回來或出門都小心翼翼的,有人敲門也不開,怕碰到老李,越怕越來什么。方平在樓道里碰到老李,后來想或者是老李特意逮的他吧。老李直直地盯著他說我回來他就那樣了。方平嗯嗯兩聲。老李說我去社區(qū)開證明,社區(qū)不給開,讓我叫派出所的人來,我叫了,他們忙,不來,不來社區(qū)不給我開證明,我又跑了兩趟派出所,他們才來。方平哦哦兩聲,表示聽見了。他想離開,但老李不讓他走,老李說我把空調(diào)開得很足,大冬天一樣,一直等派出所人來。方平感覺后背涼颼颼的,他掙開老李的手,趕緊走,像夢里一樣,老李沉沉的聲音追過來,他說法醫(yī)都來了。方平跑下樓,小賣部里有人竊竊私語,警惕地盯著匆忙走過的方平。方平本來是要回家的,把門關(guān)起來,自成一統(tǒng),但從老李那兒逃開時他走錯方向,又下樓來了。出了小區(qū)門,方平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進退不是。太陽慢慢落下,夜又來了。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