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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燈

2014-09-16 17:45寒郁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安順棉花

寒郁

1

夜已經(jīng)很深了,風(fēng)還在刮著。月亮很小,碎落的星光落在他迷茫的手指上,像是羽毛。趙安順一時實在想不清楚趙稻盛這狗日的禍害逃到哪里去了。或者說,一旦他知道,接下來應(yīng)該怎么辦才好。

趙安順就這么一直看著天上,保持著一個仰望的姿勢,長久地看著,似乎趙稻盛逃跑的路線已然倒映于天空,他總會分辨出來似的。而事實上,趙安順站立在那兒,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還是什么線索也想不出來,他那瘦硬的身體,在料峭的晚風(fēng)中,就像是一個倔強的問號。

村子里是再也抬不起頭了啊,他想。他抬不起頭不要臉了倒也無所謂,一家子啊,一大家子的宗族兄弟都沒法直起脊梁做人了。趙安順在黑暗中攥著瘦小的拳頭,花白的頭顱對著黑魆魆的天空吼叫,直到叫不出聲音來,才蹲下身抱著頭。這個瘦矮的男人哭得很壓抑,但是憤怒已極的肩頭還是隱忍不住地劇烈顫抖,并且從蜷曲的臂彎里傳來斷續(xù)的哭聲……趙安順近乎控訴地喃喃著說,狗日的稻盛你怎么能對一個弱小的女人下得去手哇……他又想,祖祖輩輩都是晴耕雨織安安分分在日頭下在土里刨食的老實人,怎么到這一輩單單就出了趙稻盛這個孽種啊!

趙安順實在想不通。

幾代人積累下來的那一點卑微的臉面,都被他這一回給丟盡了。趙安順想,老人們說生不如死,今天我才知道是這么個滋味吶,這一家子都跟著蒙羞,再也洗不掉這個污點了……趙安順拍著地面,幾近錐血于地,朝著南邊天空,喊一聲,爹娘,您二老眼一閉走了,留下孩兒在世上苦情啊,我一輩子輕拿細放大聲兒都不敢出,咱一個草民可不得這樣嗎,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了點事兒……幾個兄弟我也都是按您的意思這樣交代的,可誰知道趙稻盛是漫蕪地里的野驢,我管了他幾十年也收不住他的性子,爹娘,你把孩兒也帶走吧,抬不起頭了,活著丟人……趙安順的哭聲終于又破土而出,他悲哀地控訴,可憐我滿倉兒了……

這是九十年代豫東的鄉(xiāng)村,山是青的,水是綠的,人是貧窮和滿足的,倫理和風(fēng)氣還保持著一份傳統(tǒng)里迂腐而美的淳樸。

趙安順在漫天的星光中因為憤怒而瑟瑟發(fā)抖,仰天悲嘆一聲,似乎一下子又蒼老了許多。他瞪著眼珠子在爹娘的衣冠墳前惡狠狠地吐出一句話:趙稻盛,不管你跑到天邊還是地沿兒,哥也要把你抓住!

2

初秋的時候,拾棉花是一項很寫意的活兒。當(dāng)然,得是在不那么著急的情況下。想想看吧,午后的陽光灑下來,棉花潔白而繁華地盛開,煲了一個夏天的心事在秋天終于還是被烈日給烘焙了出來,每一株都掛滿了蓬勃的棉穗。你只需要手法輕巧地那么一

捏,順勢從棉莢里帶出來,很豐滿地抓一把,再放進圍系在腰間的棉兜里,就好了。整個過程充滿了溫軟的氣質(zhì)。棉花被太陽暴曬后的干凈柔和的白,摸在手里,讓云織感覺心也很柔軟。

她拾棉花拾得很快。云織的手指細長,是一雙很巧的手。她甚至覺得就用這雙手就可以把生活的磕磕絆絆都撫平,都打理得像盛開的棉花一樣溫柔。春天,桃花開滿枝頭的時候,她嫁進了這個村子,一晃,也半年多了。這半年是她很美好的一段日子。丈夫地水對她好,公婆也沒挑過她的錯,重活兒沒舍得讓她做過,云織比嫁來的時候都胖了。她覺得很好。雖然有時候她也會想想做姑娘的時候,那些在她身邊花了許多心思的小伙子,但也只是想想,結(jié)婚了,就是安分的婦道人家了。以前的就都走遠了。云織想得很明白。

可是呢,有時候她還是會無端地轉(zhuǎn)過身往后看看,當(dāng)然后面什么也沒有。但在棉花和蕁麻地后面,在桃園之外,她有時想著還會有那一雙漆黑的眼睛微露。她知道那個人在看她。做姑娘的時候,許多次她都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她做著活兒,忽而一轉(zhuǎn)身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很遠的地方,那個人掩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遠遠地看著她。云織不認識他,但是知道他在看她。他看她的時候那副專注而癡迷的眼神,交織著明亮和憂傷,讓云織記得很深。

有幾次,云織故意裝作沒看見,希望那個人會走近一點,好讓她看清他。結(jié)果,還是那樣,那人只是遠遠地看著,很踟躕的樣子,從來也沒走近和云織搭過訕。云織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覺得他很高,很瘦,不難看,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有點寒磣。有時候看著云織,遠遠地看著看著,再低頭看看自己,云織能感覺到他忽然就是一聲輕嘆。嘆息得似乎很沉重很無奈,以至于腰都彎了。

她不知道那個人是什么意思。云織想,算了,連說個話都不敢,憨!直到嫁入地水這村子里,新婚后,云織隨著地水去地里給蘋果花授粉,卻發(fā)現(xiàn)他也在隔壁地里。再清楚不過了,不會錯的,雖然他看到云織投過來的眼神就慌忙躲閃著看別處,還是被云織認出來了。他那個落花一樣飄零而傷感的眼神,云織太熟悉了。

可他還是沒和云織說上一句話。

問地水,才知道他叫趙稻盛,父母早亡,跟著哥哥長大。在這個以李姓為主的村子里,他是外家姓,家里很窮,窮得幾乎寸草不生。云織心底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么,那一瞬,云織心里有絲絲疼惜的漣漪涌起。

之后他也沒主動和她說過話。見著面,他總是很遠就躲著她。云織覺得可笑,卻忍不住嘆了一聲,算了,反正也見不了幾次面。云織沒有什么旁逸斜出的心思,和地水的日子依然每天普通而踏實地鋪展下去。每日里,她做好飯,讓地水吃了去跟師傅們一起上莽山裝石頭,晚上,地水回來,帶著一身熱烈的汗味和溫暖,她已經(jīng)做好飯等著了。有月亮的晚上,憨厚壯實的地水會像馬駒一樣急吼吼地噴著鼻息爬上身來,澆灌她;大多數(shù)的時候因為地水在采石場累了一天,挨著枕頭倒下來鼾聲就是蔥蘢的一片……不出意外,這樣平凡而踏實的日子大約會一直重復(fù)下去,一直到一輩子。

也沒什么不好。云織想。農(nóng)村的婦人都是這么樣過來的。并且還繼續(xù)這樣過下去。沒什么不好的。只是,有時,云織在洗衣服或者看田地里的野花時,會突然想一下子那個人癡傻而小心的眼神,水面如琴弦顫了一下,一掠而過,復(fù)又平靜、端然。

就比如此刻,拾著棉花,云織拾著拾著心思發(fā)了一點芽,就趕快掐斷了。想著趕快把一壟拾完,好回家給地水做飯啊。抬眼看看,已經(jīng)黃昏了。秋天的下午確實變短了,一小口袋棉花還沒裝滿呢。不過還好,這一壟快到頭了,最多再要一個小時,拾完就回

家。云織想,反正地水每天都回來得很晚,她回到家里也是一個人,空蕩蕩的,還不如在地里多待會呢,心也敞亮。

前面田埂上,有一株野生的鳳仙花,因為向著陽光,又得雨水,所以長得倒比周圍的棉株都粗大。云織想把它拔掉,晚上用明礬泡一泡,染指甲。拔它的時候,云織用的勁就有點大,拔掉了,就感覺帶動得肚子里突然動了一下。過了一小會兒,反應(yīng)越來越大,像一只小老鼠鉆進了胃里,然后又四處沖撞,掙扎著往外逃竄。反復(fù)了幾次,小老鼠帶著翻涌的惡心,曲曲折折地抵達嗓門,她忍不住蹲在地上埋頭嘔了一聲,是很干燥空曠的嘔吐聲,并沒有吐出來什么。她剛要站起來,還沒站穩(wěn),腹腔里又是一陣翻騰的惡心,蹲在地上,有股子酸苦的液體從口腔里沖突而至,并且?guī)С鰠⒉畹臏I來。她困惑地左看右看,一時不知道怎么回事,用手捂著肚子,使勁掐著,惡心的感覺并沒有減輕,接著她又嘔出了一小股酸水。她看著地上,有點失神,一瞬間回過神來,她心里白光一晃,意識到什么……這些天沒有胃口,云織已預(yù)料到了,但真的到了跟前,還是想尖叫一聲。太開心了。第一次要做媽媽了,云織覺得日頭好明亮,落日原來是這么輝煌,溫柔的光線包裹著她,大片大片的碎金子,傾家蕩產(chǎn)地灑在地上……云織想快點回家,地水快點回來,她迫不及待要告訴他。云織甚至能想象出地水那種憨傻和亢奮的笑……

天邊,忽然有斷續(xù)幾聲老鴰在叫,啊,啊,啊啊……烏鴉像是一枚黑色的流星,擦著棉花地飛走了。

云織看看四圍,也都沒有人了,她還差一點就到田壟盡頭,云織從腰間取下布兜,不拾了,要回家啦。

就在這時候,云織轉(zhuǎn)過臉,看到了他們——為首的就是那個人。那個偷偷在遠處看著她的人。只是他后面還有幾個紋著拙劣而兇狠紋身的人。他們一步步向棉花地逼近,云織捂住肚子,想發(fā)出一些聲音,卻只是情急之下倉促地叫了一個銳利的尖音,“啊——”布兜里的棉花拋著弧度灑落一地,像是一場突發(fā)的潔白的哭泣。

3

不喝酒的時候,趙稻盛幾乎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喝了酒,他也只是對著夜幕上最遙遠的星斗默默說上一會兒。哥哥小的時候告訴過他,在七月七這天,藏在葡萄架下對著天上的星星許愿,愿望就會實現(xiàn)。他從小到大許了許多年,可惜一次也沒有兌現(xiàn)。盡管他很精明,連許愿的時候都是對著最微小的星斗,他怕那些大的光鮮的星星已經(jīng)被那么多人霸占,輪不到他,饒是如此,仍然未能如愿。

和哥哥一樣,他表面上一直也是個懦弱、安分的人。雖然他心里是不認同的。但沒有辦法,七十年代末期糧食不夠吃的時候,父母把他倆安頓在鄰居家,就和村子里的人一起出去玩馬戲賣藝去了,卻不想路上得了疫病死在去往開封的官道上,到現(xiàn)在還被同行的村人就地埋在道旁,尸骨依然無力移歸故土。更何況,他家是夾在大姓里的外家姓。一切都由不得他放縱。

他是在哥哥照看下長大的,哥哥說什么他都是聽從的。大他十來歲的哥哥就是父親。他是這么認為的。哥哥說,稻盛,好好干,我在家種地,你去采石場,多攢點錢,怎么也要給你說個媳婦,可不能再耽誤了!

他不說話,哥哥也知道這幾乎是一句空話。指望著這樣辛辛苦苦掙錢,再加上哥哥還有家里這一攤子,纏著兩男一女三個孩子,還想攢點兒錢留著給他說門親事,門兒也沒有。他早就看穿了。早幾年還有人給他介紹,人是長得周正模樣,可一看他住的那幾間土坯房,就沒了下文。到如今連大侄兒滿倉都十六歲了,他都三十多了,還是他

一個人。

他不怨誰。

哥哥能一邊勤耕苦作一邊照看著他沒讓他餓死病死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他不能再怨誰。只是,當(dāng)他高高的眉峰下面陰郁的眼睛從外面看著這破敗的屋子時,心里還是哀哀地嘆了一口氣,心里念著,房子是該修一修了……

許多的黃昏,他都會走上好幾公里,來到離村子不算近的莽山上,在一個叫孤步巖的偏峰上坐下來。顧名思義,孤步巖是上山的路僅容一只腳的意思,但到了峰頂忽又闊大起來,他最喜歡在這個人跡不來的荒涼地方坐下來,嘴里噙著一根茅草,瞇著眼睛看落日,一直看著,直到夕陽隱沒不見,再到星星次第開放于眼前。夏天的時候,他甚至?xí)诠虏綆r上,任一天凜冽的星光落滿他孤僻的肩膀。

有時候憋不住了,他會趴在峰頂對著巖石之間封閉的縫隙使勁喊一嗓子,他不敢往山下喊,怕山腳采石場的人聽見笑話他。到了夜里,當(dāng)最深沉的黑色覆蓋了整個低矮渾濁的莽山,只剩下他所鐘愛的幾粒寒星伴在頭頂,他才敢對鋒面上一朵月亮花小聲地說出他的心里話,他說:

我今天又見她了……她還是那樣好看,從那一次在這莽山廟會上看到她以來,她一直就這么漂亮,月亮花,和你一樣,好看得很。你別笑話,我一天不看見她心里就空空的,好像空掉一塊,什么也補不上……你說是不是很好笑啊——他伏在地上,對著月亮花輕言細語,說他們倆之間的悄悄話。

他說:她今天戴了一個新發(fā)卡,她的頭發(fā)真多、真黑啊……

他說:我聽說我們村的地水去她家提親了,我看見地水喝了酒從她們村走出來,地水快樂得走路都飄起來了……

他說:她今天出嫁了,你不知道她穿著鮮紅的嫁衣多好看,哎呀,好看極了!……地水家殷實,娶得起她,地水人也好,她嫁了個好人家,按說我該替她高興呢……可是,你說我怎么就是想哭呢……唉,也好,這樣在村子里我就能多看她幾眼了……

他說:我想掙錢,想掙好多好多的錢,雖然娶不上她了,我也要掙到錢,先把父母遷葬回來,完成哥哥的心愿,再蓋一棟漂亮的大房子,穿得凈凈爽爽的,走在路上,不用再畏畏縮縮,而是可以大大方方地和她說話,喊她,云織!對她說,我喜歡看你呢,你知道嗎?

……

而月亮花從來不打岔,也不否定他,只是不悲不喜地開著淡淡的花。

4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黃昏,夜色還沒升起,就有一顆流星率先閃過,劃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三壯是他們的頭目。三壯剛從勞改場出來。三壯很生氣。

三壯生氣是有原因的。在這幾省交界的地方,確實有點亂,這樣的偷偷摸摸上面也懶得管,可三壯越偷膽子越大了,攪得臨近幾個鄉(xiāng)都不得安生。一個叫逢春的馬仔原來也跟著三壯干,可惜他太軟蛋,又是干啥啥不行的貨,做個小偷也只能在外面做個接應(yīng)。有一回一看有風(fēng)吹草動,還沒來得及通知里面的人逢春就自個兒撒腿跑了,沒被同伙打死算他命大。終于這一回喝了點酒,別人都跑散了,就他翻墻沒翻過去,被人家毒打一頓擒到派出所。禁不住打,一五一十全都招了,何時何地和誰偷了什么,招了大半夜,密密麻麻地記了一案冊。逢春關(guān)了幾個月出來了,可三壯他們犯的可不是光偷竊一項,糟踐人家姑娘,搶劫行兇,都是有案底的,不死也得掉幾層皮。

你想三壯他們出來會饒得了他?

本來他們上午為三壯喝了洗塵酒,趁著

酒勁騎著改裝后的摩托車在三壯的帶領(lǐng)下是去找逢春算賬的,可逢春也不傻,早就逃得沒人影了。從大王莊返回的路上,就路過了地水家的棉地,就看見了正在黃昏里拾棉花的云織。

而逢春,是云織不成器的最小的弟弟。

……

三壯瞇著眼看了看棉花地里的女子,點點頭,臉上的橫肉抖動了一下,很陰鷙地笑了,說,以前只聽說逢春有個姐,誰知道我坐這幾年牢,一轉(zhuǎn)眼不見,竟出落得這樣好看了!三壯趨近一點,哥哥我還沒嘗嘗呢,怎么不打個招呼就出嫁了?——三壯回過臉打個榧子,說,兄弟兒幾個,怎么樣呢?咱可幾年沒聞女人味兒啦!

云織意識到突來的危險,連連往后退,情急之下,拔起一株棉花揮舞在眼前,大聲喊道,你、你們想干什么?

云織哭了。

三壯笑了。

趙稻盛撥開棉花枝椏,冒失地喊了一聲,大哥!

三壯厭惡地皺了一下眉頭,按說還輪不到這個新加入的小兄弟說話,可聽弟兄們說他在這幾次“做活兒”中表現(xiàn)得很英勇,無論是翻墻、搶劫、接應(yīng),都干得干凈利索,帶著一股子狠勁兒,很不錯。所以三壯還是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什么屁?放!

大哥,逢春做錯的事兒,不該歸……“她”字還沒出口,一腳已經(jīng)踹到趙稻盛胸口。

滾!

三壯說,滾你媽個X!給你點臉你還當(dāng)真了,板起臉來教訓(xùn)老子!三壯生氣得很。臉都氣歪了。站在田埂上,掃視一干弟兄,以絕對的威嚴(yán)說,一個一個來,都他媽掏出東西練練,誰也不許臨陣脫逃!

一聽這么說,五六個人里還是有幾個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這可是強奸!要說出出氣打逢春一頓教訓(xùn)一番都可以,但要這么對付一個已經(jīng)嫁出去的弱女子,確實有點過了。人群紛紛看著自己的腳尖或者盯著似開未開的棉桃,不去和三壯對眼。

三壯發(fā)出號令的眼神沒有人接住,就惱了,他媽的,我才蹲了幾天你們就不把我當(dāng)老大了,豈有此理?三壯看一眼已經(jīng)被嚇傻的云織,云織一張慘白的臉像是風(fēng)中的樹葉,止不住地顫抖。待她反應(yīng)過來,撥開棉葉想跑、想喊。三壯見狀,上去一拳掄倒在地上,扯一把棉花堵在云織嘴里。

誰先?他只是不想萬一事發(fā),承擔(dān)首要責(zé)任。三壯喊,誰先?

沒人應(yīng)聲。

落日已徹底落入莽山后面,棉花地成了一塊墨綠色的氈布,暗藏著兇險。

都死了?誰先來?!三壯又喊了一聲,氣急敗壞。

仍然沒有人應(yīng)。

趙稻盛看著她驚恐已極的臉,再看看鐵塔一樣的三壯,他忽然想尖叫,就像在孤步巖上一樣,因為恐懼因為無力因為悲憤而尖叫——幾乎是帶著翻卷的淚意,趙稻盛往前走了一步,又看了看云織的臉,還是這么熟悉的樣子,和她未嫁時他遠遠在后面偷看的時候一樣,一點也沒有變……只是現(xiàn)在她躺在地上,嘴里塞滿破敗的棉花,云織的眼睛睜開得那么大,似乎占滿了整張臉,那么好看的一雙眼寫滿恐懼和絕望,看著他,似乎是在乞求,在乞求他。

她在地上破碎地求他。除了夢里,趙稻盛沒想到和她第一次竟然是這樣見面。云織仿若溺在臟水里,在快要沉入之前,伸著顫抖的手,在用不甘又絕望的雙眼,在向唯一認識的他,求救。

趙稻盛就又往前走了一步。

三壯錯錯嘴唇,笑了。踢了趙稻盛一腳,這才好嘛,對,就要這樣,聽大哥的話。拍拍趙稻盛瘦硬的肩膀,去吧,便宜你小子

了,一塊好肉,讓你先嘗了!

趙稻盛如同走在夢里,他走過去,看著瑟瑟驚顫的云織,跪下來,把她小心地抱入懷里,往更深處的棉花地走去。

在走的過程里,云織如一只小羊羔,在他懷里柔弱地顫抖著,一直顫抖著。幾乎是不由自己,背對著三壯他們,趙稻盛的眼淚落下來,一路落了一地。他想,我終于能將你抱在懷里……

趙稻盛走進棉花地深處。綠色如河水,在一鉤新月下,泛著幽深的黑色光澤。

開始時黑色中心尖叫了一聲,過了一會兒,聲音消失了。三壯在外圍頷首哈哈笑了,對身后的人說,真他媽便宜這愣頭小子了!

又過了一會,趙稻盛出來了。

三壯哈哈笑著,拍拍他,行啊,小子,這么長時間,爽吧?

趙稻盛沒有回答。緩緩坐在地上,好像被抽去了所有的骨頭,坐在那兒,內(nèi)部如坍塌了一樣,看著鋒利的殘月,許久,才說,好像死了。

什么?

三壯踢踢他,說:什么?死了!

趙稻盛點點頭,嗯。弄的時候,她跟我掙,后來我就打了她幾拳,一不小心打昏死過去了。

世界都安靜了。就剩下幾只蛐蛐在紡織著聒噪的歌。

……

三壯踹倒了他,踩過他,奔到里面看了一下,立刻跳出來撲上去揍趙稻盛的頭:我X你媽!還真弄得斷氣了,我治死你!——看來事兒鬧大了,他又得流竄跑路了。

那天夜里從村口突然傳來的慘叫聲其實村子里很多人都聽到了,但誰也沒有去管問。人們寧愿相信不過是三壯這些二流子發(fā)生內(nèi)訌在打架,誰也不想趟這趟渾水。

先是沉悶的打砸,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各種雜物包括骨頭的碎裂聲,等人群散去,一切安靜下來,后來則是哭聲。那哭聲卻是來自一個男人,哭得特別的錐心和凄厲,真是傷了心的樣子,一聲一聲哭泣高高地盤旋在村子黑魆魆的上空,久久不散……然后,據(jù)村里人說,趙稻盛把云織背到村醫(yī)院門口,自己卻瘋了一樣跑了,一直消失在巨大的夜幕里。

5

在趙稻盛出事后的第三天,滿倉當(dāng)兵的希望被徹底斷送。他畢竟還小,還抱著一絲念想去村子里打聽。滿倉一出現(xiàn),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發(fā)生了改變,那眼神就像是吐痰,帶著嫌惡又帶著道德優(yōu)越居高臨下的憐憫感。仿佛那場沸反盈天的強奸案是他犯下的一樣。一同在村委等待征兵消息的人群,當(dāng)他不存在卻又紛紛躲避著他,在背后拿眼角嘀咕著瞟他,待滿倉一回身,那些嘀咕的眼神趕快轉(zhuǎn)移視線,說著其他的話題。沒人理會他。

滿倉干巴巴地笑著,看了一圈,眼睛沒個落腳的地方。這時候他特別需要一個人能和他說上幾句話,滿倉近乎討好地扔給滿意一顆煙。

滿意沒接。

滿倉小心試探的笑臉就像漿糊一樣糊在臉上,慢慢變干、變硬。滿意可是他在村子里最要好的朋友,是那種一起卷著被窩搭伙的小哥們兒。滿倉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盯著滿意,咬著牙說一句,好,滿意!

扭頭就回家里。

他剛轉(zhuǎn)身一走,后面的議論就蜂擁而來:“強奸犯的侄子還想當(dāng)兵呢!”“他還有臉來打探征兵的事兒,他家攤上這樣的事,還有臉出來……”

想想也不怪滿意,村里的男孩,正經(jīng)的出路無外乎上學(xué)和當(dāng)兵,村里每年就那幾個可憐的名額,誰不夢寐以求呢,誰愿意承認

和一個強奸犯的家人是朋友呢?

滿倉一路走得嚯嚯作響,一呼一吸都像磨刀一樣。滿倉停下來狠狠地對著電線桿打了幾拳,一下一下,直到拳頭都紅了……路過村中間地水家寂靜的門前,滿倉幾乎是抱頭鼠竄,逃也一般回到家中。剛一進門就大嚎一聲,隨即眼淚崩散滿臉,滿倉聲音都嚎叫得劈了,喊著:爹,你趕快找到那個畜生,將他碎尸萬段!……滿倉哭得無限的悲憤和委屈。

6

這座山其實是北方常見的那種低矮渾濁的小山,埋進黃昏里,伏在平原上不堪重負的樣子,延伸很長,于是便顯出一派蜿蜒的蒼茫氣象。趙稻盛蹲下身,坐在孤步巖的積水坑邊。水面倒映出他的臉,他把手指伸進水里,漫不經(jīng)心地劃了一下,他的臉慢慢消散在水里。

這幾天以來,他有許多次這樣的想象,想著自己從峰頂飛下去,如同一朵山花一樣殷紅地綻放。山下是開采石頭之后留下的積水潭,看久了,有一種誘惑的眩暈感。他張開臂膀,有試一試的沖動。

趙安順就是在這個時候找到的他。

找到他趙安順就后悔了。這已是第三天的傍晚,如果他想找到的話,是不用這么長時間的。他說,我以為你跑了。

趙稻盛沒有說話。

趙安順還在那里念叨,你應(yīng)該跑的。他們都跑了,你也該跑。趙安順說這些的時候,一張枯萎的臉掛在落寞的夕陽里,顯得很疲憊。

夕陽落得很快。天很快就黑了。

趙安順抽完一袋旱煙,起身,說,我到下面等你。就下了山。身上藏的刀子,他怎么都拔不出來。他是大哥。趙安順粗糙的眼淚落了下來,就像雞蛋摔在石面上,終究還是忍住了,心里嘆一句,別怪大哥狠心,事兒你做下了,就得擔(dān)著。

下半夜,趙稻盛帶著一身星輝,虛弱得像是一縷煙,還是下了峰頂。

從孤步巖下來,這是唯一出口,趙安順站在那里,如一堵石頭。趙稻盛試圖往前走一步,感覺到了石頭的固執(zhí),帶著硬度。趙稻盛喊:大哥。

趙安順臉呈絕望而痛惜的黑色。我以為你跳下去了。趙安順看著身后孤步巖的懸崖,痛苦地說,你怎么就不跳呢?!

趙稻盛卻言不及義地說,大哥,你知道嗎?每次看見她,就像在大片麥地里看見一朵白色的大煙花,好看極了。趙稻盛說,我真是喜歡看她……

可你禍害了人家,還殺了她剛懷上的孩子!趙安順抄在懷里的手亮了出來,隨即刀鋒上跳躍的光芒將趙稻盛照亮。你不是人啊,村里醫(yī)生說因為這次流產(chǎn),她身子骨傷著了,很有可能這輩子都懷不上了!——你說你造的什么孽?!他說,咱老趙家以后咋還有臉在這村里活?……

趙稻盛在對面,沉默爬滿眉頭,一張臉繚繞在煙霧里。

趙安順還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說著,咱爹娘走得早,哥帶著你一直小小心心地活著,生怕出點什么差錯,你說你怎么會惹出這樣的事呢……趙安順逼近他,搖晃著他的身子,你怎么下得了手哇……

趙稻盛的煙從嘴里掉下。幾乎同時,眼淚兵分兩路,顆粒粗大,流下來。他看著自己的手,難以置信地搖頭,揪扯著自己的頭發(fā)。他閉上了眼。云織柔弱的樣子又浮現(xiàn)在他面前……過了許久。他平靜下來,說,我想回去,哥。

趙安順仍然在那里痛苦而懦弱地為不成器的弟弟流著淚。

趙稻盛拉住他的手,說,大哥,你帶我回去吧,我想再看看她。

趙安順抬起褶皺的眼,問他,你真要回

去嗎?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淚又要落下來。

趙稻盛點點頭,說,嗯。

趙安順還是抱著他的弟弟失聲哭了,說,你知道做下這樣孽事的懲罰規(guī)矩嗎?

趙稻盛說,我知道,大哥。

走在路上,趙安順止住了涕淚,悲哀而感慨地說,要說你是得去她家當(dāng)著面把這罪過應(yīng)承下來,到現(xiàn)在,云織這好姑娘都求著地水不讓他去派出所報案吶,她對你……唉……

他們就下山了。一路上,流星不停劃過天際,像是凋落的發(fā)光的顆顆眼淚。

按照這地方流傳的規(guī)矩,對于極度殘忍的元兇,只有用最極端的懲罰來處置。趙家在村子里是小姓氏,連個宗祠都沒有,只有在地水家門前的空場上,在人群圍堵下,趙稻盛跪拜于地。他認罪。

趙安順的眼淚糊住了雙眼,但仍然有渾濁的淚滴往外沁出。他的手哆嗦著,使勁咬著牙,才不至于讓自己摔倒。他不停地說著,阿盛,是你做錯事在先,別怪哥哥對你狠心!

趙稻盛裸露出瘦長的肩膀,跪在那里,沒有說話。

然而,及至他顫顫巍巍擼起袖子,將那寒光映向趙稻盛赤裸的肩膀時,趙安順又一次功虧一簣垂下手來,眼淚掛在扭曲的臉上,像是兩滴悲涼的海洋,似乎他承受不住這悲哀的重量,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接著,再一次嗚嗚呵呵哭起來,口中喊著早卒的爹娘,喊著趙稻盛的小名,打著噎,幾度背過氣去。

趙稻盛歉意地喊在旁邊一直虎視眈眈的滿倉,你來,叔給你丟了人,讓你當(dāng)不成兵……

滿倉暴躁地打斷,你是誰叔?滿倉指著他的臉,你是不要臉的強奸犯!滿倉果然抄起地上的尖刀,面對圍觀的人群,在趙安順匍匐著喊他“住手,不要”之前,一刀就插進趙稻盛的肩頭鎖骨處,然后,在旁邊趙安順?biāo)毫岩粯由n老的哭聲中,眾人仍然清楚聽見隨著滿倉插在血肉里的刀子的旋轉(zhuǎn),發(fā)出沉實遲鈍的咬合聲音,那骨頭碎裂的鏗鏘之聲,如同淚叩青銅。圍觀的人紛紛閉上眼睛,刀子、血、肉、骨頭混合的聲音,再摻雜著趴在地上的趙安順好像從泥土里長出一樣的哭聲,讓四周的人骨頭里不禁發(fā)冷,簡直要瘆得叫出聲來。

滿頭大汗的趙稻盛跪倒著,嘴啃著地上的石頭,牙咬得咯嘣作響,一直連呻吟一聲都無。隨著滿倉的刀子拔出,趙稻盛右邊肩頭立刻涌出一道彩虹。血液噴出一股之后,就平緩了下來,但紅色流淌一片,很是壯觀,一時讓滿倉有點招架不住。對著源源不斷出血的洞口,滿倉很是惱怒,滿臉都是浮躁之色,沒有做任何止血措施,就手忙腳亂地撿起地上蠟燭,插進肩頭上的傷口里。滿倉點著了捻子,并且把蠟燭使勁往血洞里按了一下。滿倉是那樣的用力,年輕的臉都扭曲了,似乎是在刻意撇清什么。

然后,對著趙稻盛左邊的肩膀,滿倉代替父親,如上重復(fù)。

圍觀的人們嘆息聲浮滿于地。但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制止,也沒有人去派出所叫警察來。人們想,將新婚的云織作踐成這樣,肚里剛懷上的孩子都掉了,她還滿身是傷,也唯有這樣點“天燈”才能撫平眾怒。

人群里,唯有滿倉最小的妹妹,看著叔叔,心疼地喊叫了一聲,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趙稻盛卻模糊地笑了。也只是個笑的意思罷了。事實上,他臉色蒼白如紙,已經(jīng)看不出是笑還是哭。

點天燈三天三夜,如不死,其罪當(dāng)赦;如死,每年此時墳上給你燒紙。趙安順說,看命吧,你自己作的孽,山上你不跳,下來,就看命吧。

趙安順撇過頭去。

趙稻盛在極度的疼痛和屈辱中,看著云織緊閉的家門,似乎有大歡欣,嘴角渦著一絲笑色,肩膀上的火苗燃燒著,是用他的命在供著那一簇火。然而,他覺得自己心里一直都亮著,自從在莽山廟會上見到她的那一刻,他的心就被一盞燈點亮了。趙稻盛跪在門前,腦子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幻覺。他覺得自己飛起來了。飛起來他也還是遠遠躲在后面看著云織,那么遠,卻又像云織就在他跟前,似乎還一轉(zhuǎn)頭就會對他笑,并且張著嘴唇說著什么,但他什么也聽不清。他猜,云織或許是在問他:為什么你不和我說話呢,我又不是老虎,這么可怕嗎?

他想回答,囁嚅了幾下,他想說,我就這樣看看你就好啊??伤X得云織會懂的,不用他說了。

他再一次想起那個傍晚,他把驚恐的云織輕輕抱在懷里,像是抱著一片柔軟的云……那是他第一次當(dāng)著她的面,和她說話,還沒開口呢,他的眼里就彌漫起了水花。他抱著她,往棉花地最深的地方走,他咬著牙,防止自己難過地哭出來,問她,你害怕嗎?他說,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他抱緊她,外面三壯他們都看不見了,他忽然極冷靜而流利地說,待會我要你,你要反抗,我會打你,可能會打疼你,你要忍著點!他將她放在地上,你喊啊叫啊,我可要打你了!……他抓過她的手按在自己臉上,讓她的指甲在他臉頰、脖子上都留下傷痕,他讓她咬他,低聲叱她,快?。∷谰椭挥羞@一個辦法了,張開嘴使勁咬住他的胳膊,然后,在她銳利的哭叫聲中,他開始動手打她,從打第一下他就閉上了眼,只剩下一個手忙腳亂的動作,他沒法不使勁打,要不被三壯看出破綻來,非但救不了她,反而會更加激怒那個孬種。他的拳頭落在她的身上,他的眼淚也覆蓋了她。他只是不想他們弄臟她……

……

而此刻,緊閉的大門后,因為妻子被侮辱而抬不起頭出門見人的地水,憤怒地摳著門閂,看著滿倉將刀尖插入趙稻盛的雙肩,他心里的憤怒,并沒有因這極刑而減輕,但是已點天燈,他也不能再說什么。他轉(zhuǎn)過身,望著臥室里躺著的妻子。自從孩子流了產(chǎn),這些天,云織昏迷著,發(fā)著高燒,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只在昏迷的間隙里說胡話一樣,斷續(xù)喊了幾次趙稻盛的名字,然后就是牙齒哆嗦著打顫……地水怕她想不開,一直關(guān)上院門在床前守著。他把鐮刀磨了三天三夜了,他發(fā)誓等云織稍一清醒,說出除了趙稻盛,還有誰侮辱了她,他要全部砍死他們!……地水忽而看見臥室里,虛弱的云織聽到外面的動靜,掙扎著從床上爬起,踉踉蹌蹌地走過來,一直走到大門前。地水反身抱住她,不讓她看那血腥的場面,但云織還是從門縫里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趙稻盛。似乎被涌出的血帶走了生命的熱量,他眼睛里的兩盞燈像在冷風(fēng)中搖晃不定,趙稻盛梗著脖子,承受著那巨大的疼痛,他看見了她,忽然唇線綻開,跪著挪過去,挨近門板,他用痛苦得吐不出聲音的口型,斷續(xù)地對她說,對不起,我傷了你肚里的孩子……他說,我太笨了,不該打著你的肚子……

云織忽然掙脫地水,拍著門板,在緊閉的大門后面哭嚎著,地水你開門啊,是他救了我,你怎么不相信呢,誰也沒有糟蹋我,是他救了我啊……

趙稻盛梗起的脖子終于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他安心地笑了,隨即吐出一口殷紅的花,像是那些在他心底藏著一直不曾說出口的話。

責(zé)編:楊劍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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