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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是一棵樹(創(chuàng)作談)

2014-09-16 01:35王保忠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4年5期
關鍵詞:匕首孩子

王保忠

對于故事太多的人,講故事也常常是一件難事。

比如我們這些從事刑偵破案的警察,要說破案的故事,就跟在曬谷場尋找谷粒相差無幾,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問題是你要簡單明了很快說清這粒谷子與那一粒的差異與區(qū)別來,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了。尤其是你切入的角度講述的方式,還有訴諸的對象,哪些該詳,哪些該略,哪些該講哪些打死都不該講,諸如此類,想要把握得恰到好處、天衣無縫,你別說,那還真是叫一門藝術。

可惜,我們離生活太近,偏偏離藝術很遠,你就不得不撓頭作難欲說還休了。比如這個案子,牽扯到我們的頭兒——王副大隊長,就讓我十分頭疼。對,附帶還得提到一個瘋子,是個女的——她堵

在我心里,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可要吐卻吐不出,也簡直快把我自己憋瘋了。

真的,我痛恨自己太笨,實在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人們大概也都知道,干我們刑偵這一行,常常是晝夜倒錯,黑白不分,居無定所,食不定時的。

這一天就正是如此。

說是午休,也不盡然。我們剛剛了結(jié)了一宗四點七公斤的毒品大案,連續(xù)三天四夜突擊,真是人困馬乏,把我們?nèi)垓v得精疲力盡散了架子。至于成功的喜悅,勝利的陶醉呀什么的,全都習以為常無所謂了。我們只是要松口氣,就像集體吃了迷魂藥,橫七豎八地倒在了王副大隊長的辦公室里。

誰能目擊那個場景,是一定要皺眉頭的。一張小床,倒栽了三個;那條破舊不堪嘎吱亂響的皮沙發(fā)上,歪仄著倆;我們王頭自己呢,則高高在上,直挺挺地獨占了靠近窗口桌子上的風光……我們就這樣昏天黑地地沉沉大睡著。我們睡得不曉得多香甜多深沉喲!

謝天謝地,從凌晨三點到中午十三點,差不多在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的時間里,居然沒有任何雜亂的聲息,包括讓我們經(jīng)常頭疼惱恨和心驚肉跳的報警電話,都沒來攪擾我們。

現(xiàn)在就說說我們的副大隊長吧。

我已經(jīng)說了,他姓王,但名字恕我保密。五十三歲,矮矮胖胖的,身寬體壯。別看外表粗憨,內(nèi)里卻精悍得很。許多年前,他可是真槍實彈地經(jīng)過一家伙生死考驗呢!平日工作,自不用說,苦呀累呀,艱難危險,從不皺眉頭的。他整天樂呵呵的,不笑不開口。即使審訊罪犯,也難免笑容,板不起面孔。就因為這慈目善眼,我們只管他叫“笑佛”,偶或也叫他“觀音”。只是,大凡經(jīng)過他手的案犯,無一例外,都會牙根癢癢,直罵他“笑面虎”一個。

這兩年里,他又多了一個新的稱呼,曰:“王代理”。大隊長提了副局長,如今又當局長都兩年了,可他的大隊長還一直在遙遙無期地“代理”著,總不見個歸正。這個中原因,其實也是禿子頭上的虱子。簡而言之,他軍人出身,稟性耿直,不謀取鉆營“關系”,尤其是每每辦案較真死摳,不善于領會領導的某些特殊意圖,還常常讓“說客”掛不住面子……

你想想看,這樣的人,還能“進步”?

為此,我們就常常逗他:你這個“代理”代理到何時呢?人家主席、總理也不過代理三五個月就歸了位呀……

每當此刻,他總故作惱怒,黑起面孔(當然再黑仍是笑臉):咋呀,你們想搶班奪權(quán)等不及啦?你們吶,哼!皇上不急,還要急煞太監(jiān)不成?想飛黃騰達,就只管變化手段去活動,叔還能阻擋你們?

他時或以“叔”自居,言下之意,自己是過來人,對于仕途的進取,官職的遷升,已無所謂。

他這種深刻的淡泊,或許由來已久。證明,就是他那習慣性的動輒“憶舊”。

他總愛扯起許多年前那場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談起他那被分割和打散的連隊,特別是那位因為他而“光榮”的排長。為此,掛在他嘴邊的就有句口頭禪了。說是慶幸自慰,不如說是自慚和勉勵,道是:我的小命是撿回來的……

人上年歲,大概瞌睡相對就少且薄了。

最先醒轉(zhuǎn)的,自然還是我們的“王代理”。他似乎是被驚擾和吵醒的。一骨碌從桌上翻下身來,就大呼小叫地嚷嚷開了。

喂喂,醒來醒來!瘋子,你們聽到?jīng)]有,又是那個瘋子大叫:去偷,去搶,去殺

人放火,強奸婦女……

我們都迷迷糊糊沒有理他,自然也沒有在意什么瘋子叫喊。

不過,我們可都是見過那個瘋子的。特別是那句確實“特別”總不變調(diào)的叫喊。對于別人,或許聽了不過一笑;可對我們,那簡直就是狂妄和挑釁了。

所以,我們的印象就特別深。

如上所說,瘋子是個婦女。披頭散發(fā),穿一件肥大過時的男式軍服,腰里還別別扭扭系一根塑料繩子。下身黑褲,卻不倫不類套一條鮮紅慘目的裙子。她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們那個城市的街頭巷尾,唇焦舌敝,卻喋喋不休。面對無人理喻她的這個世界,徒勞地宣泄和傾訴著什么……

王代理站在二樓的窗口,朝下眺望一陣,大概沒有看見那個瘋子,隨之掉轉(zhuǎn)頭來,就開始“搗亂”我們了。

這個討厭的“老頑童”(這也是我們偶爾賜他的昵稱),捏捏我的鼻子,揪揪你的耳朵,又捅捅他的胳肢窩,像地主周扒皮半夜雞叫吆喝長工那樣“叱罵”起我們:起來,你們這群懶豬,別在我這里裝熊!快都給我起來!要睡,滾回去陪媳婦睡去……

大家都抗議他。紛紛亂亂地伸胳膊展腰,連打呵欠。中隊長陳剛滿臉不悅,直嘟噥道:嚷嚷啥呀,跟你賣命,連個好覺也逮不著睡么?

他倒好開心似的,咧著嘴樂,像是搔到他的癢處。好啦起來,留一個人跟我值班,其余都給我滾蛋!也該回家,瞧瞧你們那些如隔三秋的老婆孩子去了……

年齡最小的張國放,這時就揉著惺忪的睡眼,不無譏刺地搶白他道:你還老婆孩子呢,看我不告嫂子才怪,你連做夢,都想的是那女瘋子哩!

大伙忍不住哄笑。

不知道誰說:是的,你也太沒出息,要夢夢個年輕漂亮的倒也值得,怎么會鬼迷心竅去夢那個又老又臟的瘋子?

陳剛故意取笑,這你別說,那瘋子還真的蠻漂亮哩……

扯淡!王代理大手一揮,卻直喊冤枉。他說老實告訴你們,我剛才,還在夢里和老婆孩子一起吃飯來著!

就有人問,吃的什么?

記不清了,反正有滋有味。他歪著頭,一本正經(jīng)地辯白說。不過,我倒記得,我們家的那位高二學生,給我和他媽還出了一道難題。唔,對了,似乎也和瘋子有關。他說有一個聰明的國王,還有一個愚蠢的國王。聰明的國王,下令全國人民不論長幼貴賤,見了瘋子,一律要畢恭畢敬,禮讓三先;愚蠢的國王,則下令見瘋就殺,斬草除根。他問我們,這兩個國王,治國的結(jié)果分別是什么……

唔,是什么,你們說。他目光掃視,煞有介事轉(zhuǎn)問大伙。

可我們這時,都已起身,嘻嘻哈哈,正準備打道回府,誰還管他的“什么”是什么呢!

然而就是這陣,你大概能猜想到,發(fā)生什么事了?

是的,正是這時,那部躺在桌上該死的電話,驟然地響了……

不用說,又是那種讓人詛咒、令人心悸、“炙手可熱”的報警電話。

案子正發(fā)生在我們深入夢境的時候。

案子并不復雜,甚至說很簡單。

但案子是一起持刀搶劫殺人的特大惡性案子。只為了這,整個城市都受到了創(chuàng)傷,感到了疼痛,從而在這個祥和明亮的正午,不由自主地痙攣,痛楚地顫栗了一下。

這是因為,一個生命,一個鵝黃青嫩有

如春芽般的十三歲男孩的生命,就在如許美好的早春,如許美麗的城市,如許美妙的陽光正午,痛失于一把帶血的匕首之下。

案子的發(fā)生只是一瞬的事。但對它的追查和傳播,卻給了時空上的擴展與拉長,并且讓它成為頗有賣點的報刊新聞,以及作家筆下的故事原型。

這當然是案中人都始料不及的。

男孩是一個三口之家的驕子,跟現(xiàn)代中國越來越多的獨生子一樣,是他們家的“太陽”——那個宇宙天體運行的中心。我這意思只是說,一個孩子,又處在十三歲這樣一個正好做夢的年紀,你讓天真稚嫩的他,怎么能夠想到,身邊居然隱伏著某種一觸即發(fā)的殺機?

是的,即使他的父母,涉世已深事業(yè)有成的父母,也會對此覺得不可思議。他們擁有優(yōu)裕的生活,不用說,也享用著公民最充分普遍的安全保障。這一點,是既無可爭議也無可置疑的。

他們有理由,當然也有權(quán)利帶著孩子購物;然后大包小包地拎向自己的私家小車;然后上車,順理成章地準備返回他們幸福美滿的家……

然而,這個生活的定式,百試不爽的鐵律,在這個上午卻發(fā)生了反常。首先是出現(xiàn)了越軌式的“故障”。

最后一個上車的是男孩。

男孩坐進副駕駛的位置。正當他順手要關門的當兒,門卻突然不聽使喚關不上了——從那里赤裸裸地伸進來一把賊亮的刀子,不,是匕首——直戳戳地抵在了男孩的頸上。

別動!

男孩和坐在車上的他的父母,都同時大瞪眼睛,真真切切看到了那把膽大妄為可惡至極的匕首。當然,還有,緊握著匕首的那一個人。

快給……我……錢!

那人——其實也是個孩子。

那聲音說是威逼,倒莫若說哀求更為確切。它微弱地不由自主地顫抖,顫抖中又無法掩飾、與生俱來地帶著怯懼。這一切,遠比那把直抵脖根、寒光四射的匕首要柔軟得多。

關于這個,男孩的父親尤其清楚,并且把握得極其準確。這是他最終處驚不亂采取果斷措施的前提,也是盲然從事鑄成大錯的因起。換句話說,他正確地從戰(zhàn)略上藐視了對手,卻錯誤地不該在戰(zhàn)術上藐視敵人。

想干什么,找死呀你?

他在厲聲喝斥的同時,閃電般迅疾出手,一把過去抓住了那匕首的一端。

匕首另一端的那手,果然不出所料,簡直是沒有縛雞之力!僅僅是掙扎性地跟他相持了一瞬,可能就是一秒,匕首就被他輕而易舉地猛然一拉,順順當當?shù)亍袄U獲”了過來。

那孩子,不,這時該說他是罪犯,當即就落荒而逃了。

男孩的父親,被勝利鼓舞,推開車門,手里還攥著那把匕首,驍勇地向著罪犯追去……

僅僅是三點五秒鐘,悲劇就釀成了。

男孩突然“哎喲”一聲,坐在他后面的母親循聲望去,也差不多同時“哎喲”著大叫起來——顯然,她發(fā)現(xiàn)了兒子脖子上的血和傷口。

當然,她當時還不知道兒子的動脈血管已被割斷。

她鉆出小車,拼命地大喊著叫回丈夫,隨即將男孩連拖帶抱攙了出來。轉(zhuǎn)身,又扶進小車后坐,并跟著上去,趕緊把頭抱在了自己懷里。

男孩的父親折轉(zhuǎn)身,看見血像噴泉,自兒子的脖根汩汩涌流,有那么幾秒,他腦

子里出現(xiàn)了空白,或者叫做斷電般的“黑洞”。

在那一瞬,他大約品味到了從項羽的垓下之圍,到拿破侖的滑鐵盧戰(zhàn)役,那樣遠古悠長而又深沉巨大的哀絕。這是由勝利到失敗猝不及防的緊急轉(zhuǎn)捩!徹底的一百八十度反向,使一米八七威猛高大的父親,具有高層知識與智慧的他,一下子傻了,懵了,愣了,嚇得說不出話了!

沒有經(jīng)驗的母親,大驚失色,哀哀地哭叫著,一個勁地只是機械重復著不斷擦拭兒子脖子的動作。

然而,血仍然是無法遏止地向外噴涌。

同樣沒有經(jīng)驗的父親,這時才如夢大醒,頓時慌了手腳,失卻了慣常的沉穩(wěn)與自負。他隨手撇了手里那把刀子,(刀子成拋物線劃出一道白光,“嗖”地一下濺落進停車場旁的草坪)。然后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鉆進小車,狠轟油門,直把個富麗嬌貴的“賓利”折磨得如同發(fā)瘋……

就近處的醫(yī)院,五分鐘滿可以抵達,但這是指一路暢順,沒有塞車和紅燈的情況。

父親理所當然不顧一切!

他橫沖直撞連闖紅燈,面對塞車的蛇陣長龍卻徒呼奈何!

從來不會罵人的高級工程師,破口噴罵,最惡毒地發(fā)咒和叫嚷著,同時,把喇叭按得又尖又響,仿佛整個世界此刻都成了他不共不戴天的敵人。

母親的哀號和男孩的呻吟,活生生地撕裂著做父親的心吶!

孩子脖頸的血繼續(xù)涌流,只是顯然沒有起初那么強勁和噴薄了。

血,染紅了母親和孩子的衣裳,浸濡著豪華的車座。孩子的臉,則越來越慘白失色……

一向傲睨于世的父親,茫然無措的目光,終于盯住了身邊的手機。

他大概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個人的存在,在這個可怕的世界,原來是如此微弱、脆薄、孤單、渺小……

人,原來還需要援手和幫助。

他忍不住哭了。

他哭著,同樣發(fā)瘋一樣失急冒火,開始胡亂地撥打112、119、110……以及一切想得起來的求援電話。

我們接到的報警,不用說,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們“風馳電掣”,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發(fā)案現(xiàn)場。

可“現(xiàn)場”已經(jīng)不復存在。除過我們找到的那把刀子,就再沒有獲得其它可供破案的線索。

刀子有尺許長。是的,準確地說,它是一把匕首。

我用報紙襯著,小心翼翼地將它遞給王頭。他掂在手上好一陣端詳。目光掃視,隨著某個光點游弋,最后在刀柄的“八一”軍徽上,忽然閃跳了一下。

陳剛湊近問他:怎么,看出了什么名堂?

他搖搖頭,卻一如既往地笑笑,沒有吱聲。只是將匕首交付我保管時,有似自語,沉吟一句:倒是一件地道的軍品。

此刻,他的神情深處,眉宇之間,已明顯浮出我們所熟識的“回憶”,它使大伙都會心地笑了。

這會兒,現(xiàn)場卻呼啦啦地一下開過來十幾輛警車。有分局巡警隊、防暴隊、附近派出所的,甚至莫名其妙,還有兩輛消防車也來了。

車在四周停下,一個個全副武裝的同行鉆出車來,表情肅然,滿臉緊張,如臨大敵。我們都有些詫異,這是怎么回事?

是的,我們的印象中,除了對付突發(fā)事

件或者暴力犯罪團伙,一般的刑事個案,還從沒見過這樣興師動眾。

我們王頭,顯然也疑惑不解。他雙手一攤,微皺眉頭,似乎隱約覺出案子以外某種無形壓力??礃觾?,這回還驚動大了呢……

他說。

正說時,他的手機就篤篤地響了。

按鍵通話,就聽到了分局局長火燒火燎的聲音。

局長指示,將現(xiàn)場搜索一應事宜,交巡警和派出所,讓我們火速到醫(yī)院去。

那時,我們尚不知受害的是個孩子,而這孩子已無可挽救。我們只是直覺地感到事態(tài)嚴重,異乎尋常。連王頭都說,瞧,領導們很上勁喲,十分鐘,“局座”已第二次發(fā)指令了。

我們趕到醫(yī)院,遠遠就瞅見局長和一伙人,正在急救中心大樓門廳前等候。那些人中有市政法委、市公安局和刑偵支隊的有關領導。而我們分局局長焦灼不寧,望眼欲穿,翹首以待的樣子,又使凝重肅穆的氣氛,又多了一份“特別”。

也許,局長是有意識要顯示他的實力和信心吧!我們一走過去,他就迫不及待地給身邊的一位年輕精瘦的小個子男人介紹開了。

這幾個都是虎將,是我們刑警里的尖子,他們的戰(zhàn)斗力就像刀子……

局長當然也有重點。他把我們王頭拉到身邊,特意關照美言一番:全國優(yōu)秀人民警察,省級刑偵標兵,全市新長征建功立業(yè)勛章獲得者,也是我多年的老伙計,老搭檔……

那人木訥地點頭。臉色陰郁沒有笑容。眼底看去似要著火,但卻冰冷得已經(jīng)出血。

王頭像挨了打似的沮喪著。他一邊暗示局長“快不要說”,一邊禮節(jié)性地湊上前去,不卑不亢地握了握那人的手:李市長……

年輕有為的李市長其實是副市長,但他樂意接受時下社會上這種通例的簡稱。幾年前從市政府副秘書長連跳三級擢升后,他便開始身負使命,分管起這個城市的政法系統(tǒng)、城建城管,以及文衛(wèi)教育工作。所有這一切差不多一夜之間,就使他這個身單力薄的“精品男人”與“袖珍領導”(均為我們暗自對他的尊稱),具備了某種威重,一種超乎本身、舉足輕重的分量。

他絕對不認識或者已記不起我們的王頭兒了。盡管不久前,還親自給我們王頭頒發(fā)過一塊獎牌。

不過,我們王頭,倒沒有計較他的冷漠,這也是沒有辦法計較的。后來,在回想起時,他倒頗有感慨,只管往正面理解。他說,不管怎樣,市上領導親自到現(xiàn)場總是好事,說明領導很重視嘛。

這話倒是實情。干我們這行,誰都知道全靠上級部門的大力支持,有關方面的協(xié)調(diào)配合。否則,還怎么弄事?

當然,對于我們,想法、看法也是有的,只是沒有辦法對吧!

記得當時,李市長滿臉陰沉,剛剛走進搶救室去,市局和分局兩個局長,就同時把我們召到一邊,簡直是慌恐不安壓低聲說,受害的孩子,最終還是沒能搶救過來。

最要命的……市局局長搖晃著兩鬢蒼白的碩大腦袋,似乎痛苦不堪地皺著眉頭特別強調(diào),你們還不知道吧?你看他媽的這兇手,你捅誰不行?偏巧就碰上了人家李市長的外甥!

咳,你聽這話,不就差了老鼻子水平嗎?

一向心直口快的王頭,當即就不是滋味地嘿嘿冷笑了一聲,牙疼似的呻吟著道:難怪……

就是!難道換個平民百姓的孩子,就不是“要命”的事嗎?

同樣是在事后,王頭也曾憤憤不平發(fā)表過類似牢騷怪話:難怪領導如此“高度重視”,他們對自己所負責的每項工作,還沒有這樣深入扎實地認真對待過哩!要不,我們可就要失業(yè)沒案子辦了!

諷刺也罷,嘲笑也罷,只是,說總歸是說。真正進入案子,他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的。

記得我們走進搶救室,當即就被眼前的慘狀給鎮(zhèn)住了。死去的孩子,直僵僵地躺在母親的懷里,血噴到他和母親的身上、臉上,幾乎辨不清到底誰受了刺傷。母親悲哀欲絕,死死地摟緊了孩子,怎么也不肯撒手。

醫(yī)生護士們佇立一旁,一籌莫展,黯然失色……

老實說,血淋淋的場面和讓人心寒的死亡,我們這些干刑警的可沒少見??墒敲鎸δ赣H痛失愛子的生死訣別,這還是第一次。用我們王頭的話說,這樣的“新聞鏡頭”,只應在遙遠的戰(zhàn)火硝煙中出現(xiàn),比如科索沃、美伊和以巴交戰(zhàn)——他曾因那些戰(zhàn)事憤慨,也曾暗自慶幸,它們畢竟遠離我們和平的國土。

可是在這一天,我們都不由得駭然,被強烈地震撼,被深深地觸動了。

那位李市長淚流滿面,這會兒也愛莫能助了。他試圖安慰或勸解他的姐姐,可自己先受不住這自天而降的驟然打擊,忍不住撫著孩子的遺體,放聲大哭起來……

醫(yī)護人員百般安撫,開始強行將他們拉開。但立即被不管不顧的母親,發(fā)瘋?cè)鲆鞍憷端捍?,給擊退下去。

王頭揮手示意,同時第一個湊過去幫助醫(yī)護人員,就在他俯下身子,準備從母親懷里抱開男孩的那一剎那,絕望之極的母親,猛不防在他的左臂上咬了一口!

王頭“喲”了一聲,一陣尖炙的銳痛立即傳遍了全身。

仍然是在事過之后,他回想說,那種疼痛是深入肌髓的。因為在他的眼前,老是出現(xiàn)那個十三歲的男孩,脖子流著血,而眼睛流著淚,就那樣躺在母親的懷里,無奈地走了。正是在那一瞬,他突然被一種明確的犯罪感擊中!他說,他直感到好像不是罪犯,反倒是他,活生生地將那個孩子,從他母親懷抱,從這個世界,給奪走的……

他這種心情,我們完全可以理解。他是父親,也有兒子,兒子已二十五歲了。他也是兒子,鄉(xiāng)下還有整天望眼欲穿等他回家看望的年逾八旬的慈母。這種感情的撕裂和心靈的傷害,善良的人們都能感覺得出。

當然,那孩子最后還是被抱走了。

孩子的父親,一直僵呆地木立一邊,恍兮惚兮,倒仿佛是一個做了錯事而被罰站的孩子!

死去活來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存在,幾乎是一個意外。她猝不及防地撲將過去,閃電般揮起胳膊,“啪”地就是一個耳光!

是你,都是你個混蛋!是你殺了我們的兒子……

妻子聲嘶力竭地慘叫著,手臂亂揮亂舞,一頭向她的丈夫撞去。

我們的心,登時被手揪緊了似的,身不由己地一抖。

望著被人生拉硬拽最終送走了的母親和父親,很少離開過臉的平和笑容,在王頭的臉上消失。

他的臉,冷冷的板結(jié)成了一塊黑鐵。

并不復雜的案子,偵查起來卻不簡單。

那把刀子,沾了血跡的匕首,只因無法

提取完整有效的指紋和手印,從而也斬斷了我們可資破案的唯一線索。

這給我們破案增加了難度,當然也不會難倒我們。

王頭親自帶我們查詢,還走訪了駐地部隊許多單位。軍械部門的解放軍同志看了匕首,說這是八十年代裝備陸軍野戰(zhàn)部隊的附屬武器,這些年來既沒有生產(chǎn),也沒有庫存。換言之,從部隊盜取這種軍匕的可能是不存在的。

這個結(jié)果王頭兒早有所料。他之所以還帶我們?nèi)嵉睾瞬?,只是他從來不憑主觀推斷行事罷了。而這,也正是我們偵察辦案的一大忌諱。

匕首放在桌上,發(fā)出一道月光似的蒼涼。王頭兒拿起它又放下它。反復審視之中,我們看見他神情恍惚飄逸起來。

果不其然,他終于按捺不住地咳嗽一聲,清清喉嚨,又憶起“舊”來。

這種匕首我用過的,他說。那次自衛(wèi)反擊,我們迷失在山地叢林,它可沒少幫忙呵!我們的對手顯然算不上強敵,但環(huán)境對我們來說糟糕透頂,簡直就是殘忍!討厭的熱帶雨林,能夠漚爛鋼鐵。人在里面盲目奔突,幾天吃不上飯也喝不上水,那情景你們大概無法想象。倒霉的是,我偏偏在那時候拉痢疾。也許是因為實在忍耐不住,有一次多喝了溝里幾口紅泥湯似的河水,肚子很快就一陣緊似一陣地絞痛,而排泄則一次比一次來得兇猛,等不及解褲子蹲下去,就噴射似的向外涌流……

我明顯感到自己像太陽下的冰雪,一層又一層消溶和崩潰著。兩腿打抖,站立不住,身體軟得就像水里的面條。開始,排長還連扶帶架地拖拽著我,后來就索性背起了我。我感到自己是他的累贅,幾次都想到死。可同樣半死不活的排長卻勃然發(fā)怒!胡說什么,咱死也得回祖國去,你說對不?排長是江西人,個子不高。比我只大兩三歲,當兵十幾年了,才撈到那次實戰(zhàn)。他背著我,還要背兩支槍和子彈。挪不了幾步,就累得直喘粗氣。有時被荊棘灌木四面圍了,找不到出路,就得把我放下,砍一條道出去。用的,就是這樣的匕首。

那一天,我們連滾帶爬,好不容易轉(zhuǎn)到山下。排長忽然高興地叫了。說有救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一片甘蔗。排長讓我隱蔽在草叢深處為他掩護,就準備過去砍甘蔗吃。

我說,那是老百姓的東西,犯不犯戰(zhàn)地紀律?

排長說,你真是個陜西冷娃,這時候了還什么紀不紀律呢!

他邊走邊嘟嚷著罵,砍他娘的,為什么不砍?我們供他們狗日的多少白米細面,好槍好炮,換他娘幾根甘蔗還蝕本哩……

我清楚地記得,排長緊了緊褲帶,振作精神,晃了晃手中的匕首,還回頭對我苦澀地一笑。他笑的時候其實蠻好看哩,特別是嘴角邊還有顆顯眼的痦子,我們曾開玩笑說他,稍微往下再長一點,那就像毛主席了。

排長說,你等著吃甘蔗吧,然后就走了。

他大概才走到甘蔗地邊,就聽見轟隆一聲……

后來,我被最后撤離的收容部隊找到,就“撿”回來了,而排長則……犧牲了。

王頭兒說著,再次拿起那把匕首端詳,他不無傷感地嘆了口氣,道:哎,沒想到,過了這許多年了,會在這案子上,遇上這種匕首!

案子沒有眉目,上面卻催得火緊,從市政府辦公室到市局,幾乎每天都有電話過

問。一道又一道指示,傳達著同一個聲音:加大力度,限期破案,從嚴從重,快速懲處……

我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壓力。

案發(fā)后的第七天上午,犯罪嫌疑人終于抓到了。這是派出所的功勞。他們在街心立交橋下,抓了一大批“盲流”,根據(jù)現(xiàn)場調(diào)查排嫌,最后確定了懷疑對象。

這個人被移交押解到我們隊上,大家都不由地吃了一驚。這是一個瘦小單薄的孩子,蓬頭垢面,渾身充滿著發(fā)餿的汗味。他走進來,沒得到任何人允準,一屁股就跌坐在了地上。接著就頭倚墻角,有氣無力地半閉起眼,不由自主地瑟瑟哆嗦,形如一只剛剛落水爬上岸的小狗。

承辦案子而不是我們抓住案犯,這在我們隊上還前所未有。也許就為這,從心理上,我們先被否定了。

我們醞釀已久的同仇敵愾,自然得不到發(fā)泄。記得那天從醫(yī)院出來,連我們王頭,都咬牙切齒握拳說過,抓住這個兇手,非他娘的好好整治一番不可!

辦案中嚴禁刑訊逼供的紀律,我們自然不會去冒犯。但人在氣頭上,對審查對象捅一拳頭再踹兩腳的事,也偶或有之。然而,當我們看到帶過來的這個名叫林阿毛的人時,一下都失望了。他癱在墻根,簡直就像一塊豆腐或者是一攤稀泥。

王頭兒愣愣地盯視著他,目光里除了失望惆悵,似乎還有另外一些什么。

按照慣例,我們重新復審,再做了一次筆錄。

林阿毛昏昏沉沉,有氣無力,一再搖頭,否認他持刀行劫??稍跁r間和地點上,他又和那天正午的發(fā)案排除不了嫌疑。再問下去,他干脆裝死,一言不發(fā)。

筆錄中斷,無法進行。

王頭說,干脆,我們都休息一會吧!

他點了根煙,在對面坐下,悠悠地抽著,不動聲色,望著林阿毛。

叔叔……我渴……

林阿毛艱難地嚅動著皴裂的嘴唇,呻吟似的央求道。正要出門的陳剛,倏地轉(zhuǎn)回身來,狠狠地踢了他一腳:你他媽的還會說話,我以為你已經(jīng)啞了!

王頭擺手制止了他。隨之起身,倒了一杯礦泉水,遞給了他。

林阿毛連喝三杯,喘了口氣,眼底流出感激之色。之后,他不住地抬眼,偷覷我們王頭。

吃午飯時,王頭要張國放多帶了兩份快餐盒飯。他把一份遞給了林阿毛,望著他狼吞虎咽地扒吃,又遞了一杯水過去。而王頭自己,卻不動筷子,靜靜地望著,像在探究,不動聲色地看那孩子不管不顧地大快朵頤。他的神情是坦然的,臉上依然是往常那種平和無慮,晴空無云般的寧靜恬淡。

林阿毛吃得很快很細,飯盒里每一點菜屑和米粒,都被他搜索得干干凈凈。

王頭依然望著。忽然站起,隨手又將自己的飯給林阿毛分出半盒。然后,才收回目光,像完成了什么任務似的,安閑地坐在桌邊,埋頭吃了起來。

林阿毛繼續(xù)囫圇吞棗往嘴里扒飯,同時,也繼續(xù)用眼睛的余光偷覷著我們王頭。那樣子是一種地道的下賤賊相,又讓人有一種說不清的哀憐和憤懣。看來,在生存與死亡之間,溫飽真是決定一切的關鍵。如果讓一個食不果腹的人安分守己、遵紀守法,要不是成心愚弄欺騙,那就純粹是不可思議的無稽之談了。

林阿毛吃著,扒飯的動作就緩慢了。也許他吃飽了吧,開始眨動著一雙其實挺好看的雙眼皮大眼,愣呆呆地不時地望著王頭。

王頭專心致志地吃飯,壓根再沒注意。他忽然聽到一陣抽噎。回頭看時,林

阿毛已淚涕橫流跪在他的身邊。

叔叔……你是好人……我,就給你從實說吧。那天……我確實搶過人……

王頭始料不及地放下筷子,驚異萬分地望他。

我是餓呀,幾天沒有吃飯,沒有辦法。開始,我只是想到城區(qū)來打個工,可他們誰都不肯要我,都嫌我小,沒有文化。我說我都快十八了,可他們不信。就這樣,我一分錢沒有掙到,就想……嚇唬嚇唬,要一點錢來。我媽病了,精神失常了,家里生活,全靠她呢。我想弄一些錢,好給她看病。要不,我們一家可真沒辦法過了。我爸是殘廢人,奶奶都八十多了,還有一個妹妹……

王頭兒聽著,順手將桌上的那把匕首拿了起來,問道,是這把刀嗎?

林阿毛點了點頭。

你這刀打哪弄的?

那是我爸的刀。我偷出來,原只想護身用用。

你爸,他又打哪弄來這刀?你要實話實說,這可是軍用匕首!

我爸……他當過兵的。

嗯,什么……

一切都出乎意料,一切!

持刀搶劫殺人的兇手,不是我們想象中滿臉橫肉的那種壯漢,也不是滿身流氣的無賴地痞,竟會是那個弱不經(jīng)風的林阿毛!

令人難以置信,因為他自己的承認又不得不信。

為了證實口供,或者說是否定和反證這一點,王頭和我,帶了那把匕首及林阿毛的照片,不得不再一次來找受害人。

在四周掩映著茂林修竹的精神病院,我們重見了失去愛子的那對中年夫婦。

這又是一個“意想不到”,殘酷得讓人直抽冷氣!

那位李市長的姐姐,柔弱的母親,由于無法承受厄運巨大的打擊,終于精神分裂失常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們立即想到了林阿毛,他為了掙錢為發(fā)瘋的母親治病,豈料卻導致了另一位無辜的母親也發(fā)了瘋。這種連鎖性的劫難和災變,太缺乏正常的因果關系,給予我們的震撼,決不亞于當初目睹母子訣別的場面。

孩子的母親,目光呆滯,浸濡著散淡渺遠的神往,她坐在牢獄樣的病房鐵門后面,一手拍打床鋪,一手不厭其煩地,在自己的脖子上,一遍遍重復著那個抹拭血跡的動作。抹一下,在手上看一下,然后不絕其聲地嚷道:血,啊血,血……

王頭嘆息,悲哀地搖頭。我們就悄無聲息,離開了病房。

我們穿越在精神病院幽森的病房大樓走廊,耳邊不時闖入凄厲的哭笑叫鬧之聲,毛骨悚然之際本能地覺得,隱藏在這人間無常命運背后的,一定是一個主宰一切的猙獰的魔鬼!

那位父親,比先前整整瘦了一圈,他力不勝支地搖著一頭雜亂的白發(fā)——據(jù)說他的滿頭烏發(fā),只在短短的幾天,突然間就白了一半。他確實沒有充足的勇氣面對剛剛過去的悲劇。他在看到那把刀子和林阿毛的照片的剎那,只點了一下頭,差點兒暈厥,一頭栽倒下去。

我們好不容易將他扶住,在醫(yī)院門房一張椅子上坐定,他才抑止不住地哀哀痛哭起來……

斯情斯景,我們只能啞然以對無話可說。就在那時,我無意發(fā)現(xiàn),我們頭兒的眼睛紅了,他突然將頭深深地垂了下去……

最終,是由我打破沉默,試探著要求這位父親寫證詞的。

他抹了把眼淚,接過去紙筆,雙手抖索著,深思良久,才顫顫巍巍地在上面寫下了這一段話。

刀是這把刀子,殺死我孩子的也是這個孩子,可晚了,一切都晚了,把他殺死十遍,焉能還回我的孩子?這件事其實也有我處置不當?shù)呢熑?。主觀上,應該說他是沒有殺人動機的,只不過想敲詐一點錢罷了。他也有父母親呀,我希望對他的處罰和量刑,一定要尊重事實,實事求是,不要讓不該發(fā)生的悲劇再繼續(xù)發(fā)生了……

讀過這樣一份特殊的“證言”,我們心里涌動的是一種說不清的混雜情緒。但有一點很明確,那就是對這位不幸的父親,內(nèi)心除了肅然起敬,同時也懷有深切的同情。

回去的車上,王頭兒一邊緩緩地開車,一邊正兒八經(jīng)地問我,李副中隊長(他不談嚴肅問題時從不這樣稱呼我),你不覺得,我們在生活中其實是悲劇角色,是一種想象不到的失敗者嗎?

我一時悵然,未能領會他的意思。只依稀覺著,我們?nèi)λ鶠榈氖虑椋c我們內(nèi)心世界真實的愿望,確實有些背道而馳。

案子這就算破了。

市局捷足先登,比我們更火急地提前向市政府報告了“喜訊”。新聞媒介爭先恐后,也熱熱鬧鬧地趕來采訪。但被王頭一律擋駕,堵在了外面。因為,在把案子正式交出去之前,按照慣例,我們理所應當,需要對罪犯林阿毛的家庭和社會關系作進一步的深入把握和了解。

那天下午下著小雨。王頭、隋虎和我,在曲里拐彎的老城街巷尋訪林阿毛的家。

這一帶,曾是我們居住的那個城市的郊縣地區(qū)。城市不可阻擋地膨脹和擴大之后,它就被吞并和包容其中了。按照現(xiàn)時的城市規(guī)劃,將來還是市中心呢。

因為這個緣故,這里那些具有明清風格的老房子,還有麻石鋪就的曲曲折折的小巷,都被推土機一片一片,漸漸地掃蕩鏟平了。未來都市的高樓大廈,正意氣風發(fā)地在這里拓展它們不可一世的空間。

林阿毛的家,原先就在這里?,F(xiàn)在自然已經(jīng)搬走。因為臨時過渡,他們的房子是用牛毛氈和鐵皮,湊合著搭蓋起來的。這間低暗的小屋,陰暗潮濕地夾雜在一堆擁擠不堪的民宅中間。因為屋子靠河太近,空氣也被污染的河水污染,彌漫和飄蕩著令人掩鼻的腥臭之氣。

我們一路打聽,找到他家的時候,也不過是下午三四點左右,可是由于停水停電,走近屋子,卻見里面一片灰暗,半天才看清楚幾件簡陋的家具,兩個墻角,痛苦不堪地分別歪扭著兩張力不能支的薄板木床,地上雜亂無序地堆放著一些雜物。我們試探進去,突然門后游絲一樣飄出一聲微弱的聲音,戰(zhàn)戰(zhàn)兢兢透著明顯的小心和怯懼。

你們……找誰?

這是林阿毛的家嗎?

我們隨即看到了一雙沉默的、驚恐的大眼,這眼睛極不恰當?shù)亻W爍在一只和身體比例懸殊、拳頭般大小的小腦袋上。這使我們看到的這個瘦骨伶仃的小女孩,一下子有了童話色彩和精靈的性質(zhì)。

她呆愣著,遲遲不語,無聲地證實著林阿毛供述的內(nèi)容。

誰呀?

隨著問話,有半截身子,從一輛輪椅上徐徐滑出。

我們是公安局的。

隋虎和我剛跨進門,立刻被那人逐出門口。

他說,有什么事,要問就問?聲音倔

犟,帶著怨氣。

王頭示意我們,不要進屋。自己帶頭,在屋檐下的一條長凳上坐下。我們也照著他的樣兒,在另一條凳子上坐了下來。

門口閃開之后,明艷的天光殷勤而至,輝映著門口輪椅上的那人??赡侨速€氣似的,低垂著頭,一直不肯理睬我們。

你們到底想干什么?想打就打,想拿就拿!就這個破家,還有幾個半死不活活不下去的死人,隨你們便吧!……

師傅,你別誤會。我說,我們只是想來問問,你兒子林阿毛的事情,你知道么?

他已經(jīng)跑了,死了,十幾天都沒沾這個家了。

你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那人搖頭同時抬起了頭,陰郁著臉憤憤地暴罵。該死的崽喲,他要去掙錢呢!要為他媽治病。鬼曉得現(xiàn)在在哪兒呢!話沒說完,他就深深地嘆了口氣。那個大眼睛的小精靈女孩,躲在他輪椅的背后,依然怯生生地探望我們。

突然,屋里面?zhèn)鞒鲆魂嚰贝俚目人?。那聲息喘得像一團散開的毛線,疙疙瘩瘩,彎彎曲曲,總伸不展,也扯不斷。那人回頭,兇神惡煞地瞪小女孩一眼,立眉吼道:還不去給奶奶倒水喝!

那女孩失魂落魄,老鼠樣的倏地竄走。昏沉沉的屋里,隨即飄出一陣杯盤磕撞的聲來。

我們王頭直勾勾地盯著那人,足足有十多分鐘,一直是目不轉(zhuǎn)睛。那眼神訝異惑然,專注而又迷茫,虛渺但也真實,仿佛洞穿時空,追尋到了遙遠而不可及的往事。那人卻只瞇眼斜睨了一下,須臾便低下了頭。他瘦削的臉上,雜草一樣叢生著濃密的絡腮胡須。而他的嘴邊,則極其顯眼地長著一個痦子。

你是……

王頭的眼睛有如通電,發(fā)出奇光,話語剛一出口卻突然中斷。他沉吟許久,明顯言不由衷地臨時拐了個彎兒,變成了“你是退伍老兵?”

是?。∈怯衷鯓??當兵光榮?。‰y道不對嗎?當然,光榮是要做出犧牲的!你們瞧我,把一條腿都扔到了越南,才換回來個光榮??晌夷且粨鼙?,死傷大半。我有一個陜西戰(zhàn)友,當時連渴帶餓病了個半死,至今下落不明,也許早已死在了那里。我當時就是去給他砍甘蔗吃,踩上了越南人的地雷。這還是不幸中的大幸呢!要不,后面過來的收容部隊,或許還碰不上我呢。我用一條腿換一條命回來也值。只是不知道他,唉……想想他們,心里面的很多難受也就受了,很多委屈不平也就忍了,淡個屁了。這就叫好死不如賴活吧……我雖然活得窩囊,可畢竟還是……活著。

你……

我們王頭,顯然激動不已,我們見他焦慮地搓著雙手,一再張口,卻一次次欲言又止了。

那人挺了挺身子,臉色依然板得鐵青。他隨即說,是??!我的話是不太中聽,可你們也不是啥都做得贏人呀!我一個殘廢,僅僅在街上擺了個小水果攤,你們過來收走東西不說,又踢又打呀!我犯了什么王法?我孩子他媽看不過眼,和他們爭執(zhí)吵鬧了幾句。她只管喊著,說我是殘廢軍人,你們依然把她暴打一頓。既要罰款,還要帶人,是什么道理?結(jié)果怎樣,你們知道了吧?她被關了三天四夜!你們知道,他們干了些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喲?她就這樣瘋了,好端端的,硬是被逼瘋了……

我們聽著,全都愣了,居然會有這樣的事?

那你兒子……等了許久,我試圖想把問話引入正題。我說,你知道你兒子林阿

毛,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

那人痛楚萬分,連連搖頭,聲音顯得愈加混濁而低沉。

我怎么知道?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他也無法上學,本來明年是要高考的學生,這會兒也不得不為這個家庭開始操勞。

隋虎突然插話:你家里是不是有過一把刀?噢,對了,應該說是軍用匕首?

那人像被什么刺了、螯了一下,猛然抬頭,不勝驚訝地問: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誰也沒有回答他的問話。

那人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那是我當兵唯一的紀念品呀!說著,就喊那個小女孩說:阿喜,快在床下去找,翻那個黑包包,將那把匕首拿給我看。

我們當然知道,那是找不到的。

小女孩很快空手而回,站在他父親身邊,茫然地搖了搖頭。

難道……這狗東西!

那人突然大驚失色,當即就罵起來了:這個鬼崽!他會偷我的刀嗎?

年輕的隋虎性子太急,他畢竟剛從警大畢業(yè),尚無經(jīng)驗,竟然直接問道:你想過沒有,你兒子把匕首偷走,會不會出去殺人?

殺人?

那人臉色驟變,脹成了紫色,同時鼓起眼珠,嘿嘿冷笑一聲,牙根咬得可怕。

殺人?是啊,是會殺人!如果他知道了那幫畜牲,是怎樣污辱和強暴他母親的,我想他一定會殺那些人!盡管他長這么大,連只雞還沒殺過……

談話到此,許久未曾開口的王頭,眉宇之間風云突變,可怕地堆起一個嚴峻的“川”字。他似乎身不由己地攥緊了拳頭,然后,把關節(jié)折騰得咯嘣亂響。

事情就是這樣。

案情大白,一切都弄清楚之后,并沒有給我們帶來應有的輕松釋然。案子就要了結(jié),可我們內(nèi)心的某種隱痛,卻像是剛剛開始。

正像大家已經(jīng)明確的那樣,這次特殊的查訪,不僅使我們王頭兒大出意外,重逢了十多年前的排長,尤其還引發(fā)了我們許多推不動的沉重的思考。至于王頭和顯然也覺察出了他是誰的排長,為什么沒有相認,那只能解釋為條件尚不成熟,當時不方便罷了。

那天傍晚,從林阿毛家回到隊上,我們驚愕地看到,林阿毛被使了背銬,另一只腳還牢牢地縛在桌子腿上。他的頭上,則纏了圈滲有血跡的繃帶。我們看他的時候,他盡可能地蜷縮起來,像一只瀕死的小貓。

張國放和另一個刑警,在看守他。他們說,是陳剛中隊長要這樣做的。因為下午,這里發(fā)生過一些意外。

當時,他和陳剛正在核對林阿毛的口供。從二樓下面的街上,又一次傳來那個瘋子的喊叫。這是我們所熟悉的,因此并沒有怎么留神。可是就在這時,林阿毛卻觸電似地,從凳子上躥起,不顧一切地沖向窗口,突然嚎啕大哭地“媽呀媽的”叫著,叫著,還發(fā)瘋一樣用頭磕著窗臺,直到碰出了血……

陳隊長說,再不給他采取措施,就怕我們交不了差。

王頭聽著這些,樣子淡漠,一反常態(tài),像什么都沒有聽見似的。他呆呆地在桌子前站了一會,然后像大病未愈,一屁股跌坐下去。半晌,才有氣無力地問張國放:陳剛,他人哪去了?

張國放說,陳隊長去檢察院了,說是去辦批捕手續(xù)。他說,市里催得很緊,要求

盡快把案移交過去,準備最近提請公訴。

王頭沒說什么,像是掙扎著站起,轉(zhuǎn)身向屋外走去。臨到門邊,又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叮嚀我說,有點事要回一趟家。他要我接替張國放值班看人,還說他認為可以將背銬給林阿毛摘了。最后他差不多是嘟囔著發(fā)牢騷似的說道,這樣子瞎胡折騰,可別把人給弄死或殘廢了,那還能交出去嗎!

意外是出在我看林阿毛的那陣。

當時,隋虎到街上給我們買飯去了,林阿毛就鉆了這個空子。他苦苦地哀求我說,他就要憋死了,需要馬上解手。我把他手上的銬子打了開來,(王頭走后,我們就將他的背銬和腳給松開,改成了銬手),接著,我就押解他到了衛(wèi)生間那兒。

他在里面蹲著,我就在門口守候。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電話響了——還是那該死的報警電話!

其實我還操心著吶,救火似的趕過去接那電話的時候,心里面還想,衛(wèi)生間就在斜對門那,一時三刻,總不至于出什么事吧!

然而,真是怕處有鬼!事情偏巧就發(fā)生了。一個說話羅羅嗦嗦、口齒不太清晰的外地同行,沒頭沒尾地請求我們協(xié)查一個什么案子。等我放下電話,回到衛(wèi)生間時,林阿毛就不見影了……

事后勘查,他是從衛(wèi)生間里翻窗出去,然后攀著下水道的鐵管子溜下去的。

我在火速報告王頭之后,隨即又報告了110指揮中心。大概最多不過十分鐘吧,我就聽到了響徹全城的警笛。

王頭是第一個趕回來的。因為我報告他時,他其實開著車已經(jīng)在路上。

他進了門,倒沒有發(fā)火,更沒有訓我,只是將一包衣服甩在床上,不無譏諷調(diào)侃地說,看來,我這點不該有的愛心是多余了,派不上用了。

原來,他回家是給林阿毛拿衣服去了。那是他兒子的幾件衣服,有新的,而大多是舊的。這情景被聞訊趕回的陳剛中隊長撞上,他有些幸災樂禍,毫不留情、當然也是直截了當?shù)赝诳辔覀兺躅^兒說,咳喲領導,啥份上了,你還有心扶貧捐獻搞希望工程?也不問個對象,我看你是有點是非不分呀……

是啊,我也覺得是有一點兒。人一老就糊涂嘛!王頭自然是聽出了話里有話,這回倒是很嚴肅地說:罪犯既然跑了,這陣子不正是你主動表現(xiàn)的好機會么!

這件事遠沒有結(jié)束。

十九天中,幾乎動用了全市的警力,卻沒尋到林阿毛一點蹤影。他這一跑,罪上加罪,無疑是要加重判處的。而對于我,攤上這件倒霉的差事,至少處分是免不了的。

我對此倒無所謂,正像我向來也不看重受獎立功、提升重用一樣。關鍵是影響我們連續(xù)五年先進的這個集體。這種事,壓根兒在我們隊上還不曾有。好在最終還是有了結(jié)果,在第二十天的早上,林阿毛終歸落網(wǎng),還是被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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