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初,我在念小學四五年級。我父母所在的那個工作系統(tǒng)那時候的福利待遇還是挺好的,每年都要根據(jù)家中人口數(shù)目發(fā)下那么幾本在系統(tǒng)內(nèi)部通用的副食品票據(jù)。家附近的副食品店門口有個小黑板,上面寫著臨時通知,規(guī)定著近期該用幾號票買排骨用幾號票買魚,用哪張就撕哪張,一本大約有二三十個頁碼,每個頁碼算是一聯(lián),每一聯(lián)上大約有四小張像公共汽車票那么大的紅色或綠色豎形小票連在一起。那些票據(jù)從來都用不了,還沒等用完三分之一,明年又發(fā)下新的來了。這樣家里的過期作廢的副食品票就半本半本地攢了很多。有一天我把它們收集起來,用釘書機釘了兩個小本子,面積有手掌那么大,跟大人們口袋里常裝著的那種牛皮紙面的小小工作手冊差不多。我打算在那些票據(jù)的背面書寫,我給這兩個本子起了名稱,在那封面上寫著《好詞好句本》(上下冊)。
我把它們?nèi)搅苏眍^底下,以后每當讀課外書讀到我認為的好詞好句子,就拿出來抄在上面,以備寫作文時之用,這樣可以賺到老師不少的贊美。老師會用紅筆在好詞的下面劃圓圈圈,這個詞有幾個字就在下面劃上幾個圈圈,像贈送鳥蛋一樣,在好句子下面,老師會用紅筆劃出波浪般的曲線來,洪湖水浪打浪,讓人看了心曠神怡。我的《好詞好句本》剛開始以抄好詞為主,主要是花哨的甚至是有些愚蠢的形容詞,像“云蒸霞蔚”“風流倜儻”什么的,后來也抄句子了,比如“這個美麗的瞬間就這樣永遠地凝固在了底片上”等等,再到后來發(fā)展到了抄好段落,有一次我讀到一段一個老作家描寫北方鄉(xiāng)村初春景色的文字,他寫化雪時,說河里的水流聲聽上去像是在敲小銅鑼。我很喜歡這個小銅鑼的說法,覺得生機勃勃,于是就把那整整一段抄到了我的《好詞好句本》上,盼著哪天找個合適機會用到我的作文里去,可是這個機會遲遲不來,讓我心焦,最后我只好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機會把這小銅鑼用進去了,在一篇寫啟蒙老師的文章里,我把夏天發(fā)生的事生生地挪到了寒假里去讓它去發(fā)生,這樣我寫自己走在去老師家的路上,看到路邊小河里的白雪融化了,河水聽上去像在敲小銅鑼。
我就這樣在副食品票據(jù)的背面開始了我的文學生涯。這抄書的習慣一直延續(xù)到上高中,當然后來不再用票據(jù)背面了,而改用塑料皮筆記本。歷史老師曾表揚我肚子里詞兒多,問答題從來不照書上原文來死背著答,從來都是用自己優(yōu)美的語言寫上一篇小文章。這使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其實我實在是因不愿背書了想偷懶了才這樣做的。
我的一個同事的小女孩兒上四五年級了,正是當年我裝訂《好詞好句本》的年齡,據(jù)說她寫過一篇千字小說,全篇開頭第一句話,只有一個字:“夜。”小小年紀,弄得跟杜拉斯似的,在一個“夜”字后面加一個句號便成一句,深沉得讓人哭笑不得。我于是又憶起我那副食品票據(jù)后面的讀書筆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