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志鷹
2013年春季,我再次來到向海濕地自然保護(hù)區(qū)觀鳥。在我和觀鳥者的眼中,眾多鳥類中最討人喜歡,同時也最上鏡頭的無疑是黑翅長腳鷸。細(xì)長如釬的黑喙,骨感伶仃的紅腿,與樸素的黑白羽色相搭配,更加顯出它們的高挑出眾。它們?nèi)宄扇旱卦陂_闊草原的水洼、河湖的岸邊和沼澤的淺水域中優(yōu)雅地踱步、覓食,一舉一動都顯得那么優(yōu)雅,看上去好似一群閑散休假的芭蕾舞演員。
2013年4月初,突然而至的降雪使得東北剛剛有點(diǎn)回暖的氣溫又驟然下降,但由西向東、向北——遼寧盤錦、吉林向海、黑龍江大慶,淡水鵒鷸類水鳥的數(shù)量卻越來越多——寂寞一冬的東北平原迎來了遠(yuǎn)來的歸客!
東北觀鳥
在海岸、草原、河灘邊,淡水鵒鷸類家族幾乎都到齊了:黑翅長腳鷸、青腳鷸、蠣鷸、鶴鷸、林鷸、黑尾藤鷸、反嘴鷸紅腳鷸、澤鷸,還有麥雞、金眶鵒、金斑鵒、扇尾沙錐……它們不分種類,不分彼此,一大群一大群,密密地積聚在一起,個個埋頭在泥里,在淺水中,一刻不停地掘啊掘,尋找水中的軟體動物、青蛙卵、小魚、小蝦或水中植物的種子,但凡能夠進(jìn)口的都被它們用來果腹。遠(yuǎn)道遷徙而來,它們實(shí)在是太累太餓了!
荒涼河灘上響起了越來越噪雜的鳥鳴聲。當(dāng)人們被這叫聲吸引,情不自禁地靠近時,不同種類的鳥就像聽到號令一般,如離弦的箭矢齊刷刷地射向空中,在空中飛翔片刻,然后像雪片般飄落下來。
到4月底,春天終于邁進(jìn)了東北平原的大門。鳥的好日子到了,觀鳥者的好日子也到了,東北觀鳥的大幕由此拉開了。
鳥類“明星”
5月是東北觀鳥的好日子。我跟著我的觀鳥朋友——趙俊和李連山來到地處松嫩平原西北邊緣的吉林向海濕地自然保護(hù)區(qū),這里就好像是東北平原的縮影:蘆葦蕩、沼澤、榆樹林、沙灘、河灘……豐富多樣的環(huán)境居住著各種鳥類,方圓幾千米間到處都有鳥在歌唱。
趙俊和李連山熟悉向海的每一種鳥,說起來如數(shù)家珍。而在所有這些鳥中,他們說得最多的是黑翅長腳鷸。這不僅是因?yàn)檫@種鳥最討人喜歡,還因?yàn)樗鼈兏俗钣H近,而且最上鏡頭——黑翅長腳鷸三五成群地在開闊草原的水洼、河湖的岸邊和沼澤的淺水域中優(yōu)雅地踱步、覓食,一舉一動都顯得那么優(yōu)雅,看上去好似一群閑散休假的芭蕾舞演員。
黑翅長腳鷸,屬于鵒形目反嘴鷸科長腳鷸屬的小型涉禽,體長約35厘米,不如鶴類涉禽那么高大、壯碩,但身形挺拔修長,細(xì)長如釬的黑喙,骨感伶仃的紅腿,與樸素的黑白羽色相搭配,讓它們顯得分外高挑出眾。涉禽通常生活在沼澤,在淺水和草叢里行走和尋找食物,不少種類因此進(jìn)化出一雙長腿。黑翅長腳鷸的長腿則尤其特別:它們的跗踱,也就是膝蓋以下到趾之間的部分,比膝蓋以上長得多,看起來娉娉婷婷。由于長腿呈紅色,黑翅長腳鷸又被稱為“紅腿娘子”。它們細(xì)細(xì)的長腿配合長長的尖喙,便有了小型涉禽所沒有的優(yōu)勢——能夠在較深的水域涉水覓食。
黑翅長腳鷸的雌雄都是黑白羽衣,只在繁殖季節(jié),雄性頭部的黑色比雌性多一點(diǎn),向下覆蓋了枕部。其實(shí),也不必刻意區(qū)分,在一對情侶的“天鵝湖舞蹈”中,你自然就能分出雌雄。在僻靜的小灣,一對對黑翅長腳鷸情侶形影不離,鳴聲也比平目頻繁而細(xì)柔。
簡陋的巢
5月,春天旋舞著綠裙迅速掃過東北平原,大地越來越綠,集群的鳥越來越少——鳥兒們一對一對的,在隱蔽的地方筑好了巢穴,開始孵化。
清晨四點(diǎn),趁著夜色朦朧,我跟著趙俊來到水邊。天色漸明時,住在枯黃低矮的蘆葦叢的巢中的一對黑翅長腳鷸進(jìn)入我們的眼簾。愛意正濃的雄鳥正用它的長嘴向雌鳥身上撩水,左面一下,右面一下,如此反復(fù)……
待仔細(xì)看時,我感到有些意外:黑翅長腳鷸的巢如此簡陋,僅用泥土、小石作為材料,然后用蘆葦、雜草的莖葉稍加鋪墊,整個巢看上去就像一個淺淺的碗。在這簡陋的巢中,躺臥著四枚黃綠色的梨型的卵,卵殼上布滿黑褐色的斑點(diǎn)。
趙俊告訴我,可別嫌黑翅長腳鷸的愛巢太寒磣,這兒的其他鳥類的巢甚至還不如紅腿娘子的呢!
我們把目光投向沙灘。此時沙灘的主角是風(fēng)頭麥雞和灰頭麥雞,它們?nèi)齼蓛傻卦谏碁┥献邅碜呷?,像在進(jìn)行晨練。一只風(fēng)頭麥雞正低伏著身子走步。趙俊說,那里肯定有它的巢!
果然如此。風(fēng)頭麥雞的巢同黑翅長腳鷸的同樣簡單,甚至可以說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這是一個用嘴稍微地加工了一下以讓腹部能夠與地面妥帖接觸的小坑,里面只鋪墊了少許的枯草。如此簡單,如此不加修飾,實(shí)在讓人驚奇不解。但反過來看,如果不是在這只風(fēng)頭麥雞貓腰站起的剎那間看到它,你恐怕很難找到它的巢。
趙俊告訴我,燕鷗和燕鵒更省事——它們直接就把卵產(chǎn)在沙灘上的小坑洼里,不鋪一點(diǎn)兒草;金眶鸻也是不筑巢的主,他曾經(jīng)看到一對金眶鵒把卵直接產(chǎn)在一個大蚌殼里;紅腳鷸的巢稍稍講究一點(diǎn),它們會在地面墊點(diǎn)泥土,筑一個淺盤子似的巢。
趙俊的介紹讓我想起了鳥類學(xué)家鄭光美在《鳥之巢》一書中描述的情景:在地面筑巢的鷸類鳥是動物界中以保護(hù)色來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突出例子:它們卵殼的顏色大多為棕色、灰綠色,點(diǎn)綴斑點(diǎn),與周圍的環(huán)境渾然一體。與卵殼的保護(hù)色同理,卵巢中孵卵的鳥也都身著一身“迷彩服”,羽毛的顏色大都是土棕色,與土地雜草渾然莫辨。
如此來看,黑翅長腳鷸似乎成了一個異類——它們的羽色黑白分明,紅色的長腿又是那么顯眼奪目,它們靠什么法寶來保障自己的安全呢?
集群筑巢
人多膽兒壯,鳥兒也一樣。黑翅長腳鷸與麥雞、反嘴鷸、澤鷸、燕鵒和燕鷗等鳥兒一樣,大多依靠在灘涂邊的集群生活,共同防御天敵,以眾敵寡,降低被捕食的概率。
天空中,猛禽用刀子一樣的眼睛盯著鳥媽媽和它們的卵;而在灘涂上,成百上千只眼睛和耳朵警戒著敵人。尤其是麥雞,對“入侵者”表現(xiàn)出非常激烈和強(qiáng)硬的態(tài)度。無論是誰,一旦發(fā)現(xiàn)敵人,便立即尖叫著沖向天空。這既是報警,也是一種抵抗姿態(tài)。只要有一只鳥尖叫著沖向空中,所有的鳥爸爸都會大叫大嚷、爭先恐后地飛向空中,轟趕一只鷂或者一只紅隼,有時就連路過的人或動物也會莫名其妙地遭到“集團(tuán)軍”的轟炸!
可是,集群居住也帶來一些煩惱。大家庭之間并非總是一團(tuán)和氣,有時鳥兒們會為領(lǐng)地、為孩子大聲地鳴叫,甚至“動拳頭”。不過,這總歸是“內(nèi)部矛盾”,打了鬧了最后還是相鄰而居,跟與天敵的水火不容的“敵我矛盾”完全不同。誰家的孩子被天敵欺負(fù)了,大家摩拳擦掌齊心協(xié)力地去打架。
高超“騙術(shù)”
不過,集群而居并非這些居住在水邊的鳥兒們唯一的防衛(wèi)高招。
雖然在冬天和遷徙季節(jié),大多數(shù)淡水類鵒鷸鳥,以及黑尾藤鷸、扇尾沙錐、白腰勺鷸和大勺鷸等都是大群行動,但一到繁殖季節(jié),它們的行動就變得詭秘起來,性情也更加機(jī)警,很難見到它們的影子。此時,它們形單影只地在人跡罕至的近岸的沼澤或陸地的草叢中繁殖,它們不再靠集群,而是靠隱蔽來保障自己和兒女的安全。沼澤中的植被在5月高達(dá)1米,鳥兒們斑駁、麻栗的羽色與沼澤渾然一體,成為自然界最好的“迷彩服”。而對于繁殖期的黑翅長腳鷸來說,它們另有自己的防衛(wèi)高招。
7月中旬,我們又來到向海。此時,整個灘涂地被雨水浸泡得非常松軟。當(dāng)我們的腳踏在岸邊的沙地上時,感覺就像踩在了一灘巨大的牛糞上,腳一下就陷了進(jìn)去……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盡量挑著高一點(diǎn)的地方走。突然,就像捅了馬蜂窩,成群的鳥兒,大多數(shù)是黑翅長腳鷸,也有反嘴鷸、麥雞和燕鷗、燕鵒等,在空中盤旋,同時發(fā)出“歐,歐”的拉警笛似的尖叫聲,一些鳥兒像轟炸機(jī)一樣筆直地從空中向我們俯沖下來,待到距離很近時又“嗖”地拉起——這是鳥類居民向我們這些“入侵者”示威呢!
不遠(yuǎn)處,我看到一對黑翅長腳鷸夫婦在一處水洼里走走停停,警惕地注視著我們。我和攝影師朝著它們走去。每當(dāng)我們快要走近時,它們就會不慌不忙地飛出一段距離……就這樣,不知不覺中,我們跟著這對黑翅長腳鷸夫婦越走越遠(yuǎn),幾乎到了草甸的邊緣。直到這對夫婦拍翅一下飛得沒了蹤影,我們才明白過來:我們上了它們的當(dāng)!所有的鳥類都有自己保護(hù)巢、卵、雛鳥的絕招,而黑翅長腳鷸的絕招就是將“入侵者”引出巢區(qū)。
在繁殖季節(jié),正在孵化的黑翅長腳鷸會將一側(cè)翅膀耷拉在地,裝作頻頻撲騰卻又飛不起來的樣子,并在你似乎稍加努力就能夠到它的距離間踉踉蹌蹌地行走……你若是對它發(fā)生了興趣,那你就中計了,因?yàn)樗@樣做就是要把你從它的巢的附近引開。等到它忽然振翅而起時,你已經(jīng)跟著它走出了它的巢區(qū)。
看著黑翅長腳鷸父母的出色表演,我和攝影師決定不再打攪它們。
精湛演技
在一個淺淺的小坑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黑翅長腳鷸雛鳥。我蹲下身仔細(xì)打量這只雛鳥。只見它灰褐色絨羽上散落著棕褐色的麻點(diǎn),與周圍的植物、土壤渾然一體,形成了極佳的保護(hù)色。
同行的野生動物攝影師馮文真跪下來,趴在濕漉漉的泥地上,用相機(jī)對準(zhǔn)這個小家伙,而它的表演令人難以想象!它將雙腿縮在身子下面,趴在地上,一連幾分鐘一動也不動,一直保持著我第一眼看到它時的姿勢,哪怕是稍微轉(zhuǎn)一轉(zhuǎn)頭都沒有。如果不是它的兩只烏油油的黑眼睛偶爾眨一下,你很難相信這是一只有生命的小鳥。它的身邊有一條小指甲蓋大小的魚,已經(jīng)干了,可能是它上一餐的剩飯??粗T文真吃力地爬在地上拍攝,我問她是否把這小家伙挪一挪,以方便拍攝。她立刻搖頭:“不行!不行!小鳥一旦被人碰了,就會沾上人的氣味,大鳥就不會要它了。你們要聽我的話!”
此時,成群的黑翅長腳鷸盤旋于我們的頭頂,尖利的叫聲幾乎把我們的耳膜震破!可以肯定,我們腳下的草地里還有許多剛剛出殼的行走不便的雛鳥,它們正在自己的“防空壕”里“緊急避險”。我想,黑翅長腳鷸爸爸和媽媽的叫聲中既有對我們的不滿和憤怒,也有對孩子的“不要動”“不能動”的叮嚀和警告吧?
匆匆拍了雛鳥,我們便離開了。天空中蜂飛的黑翅長腳鷸漸漸平靜下來,相繼落在地面。
9月中旬,隨著秋天的到來,黑翅長腳鷸雛鳥的個頭已經(jīng)長得跟父母差不多大小,它們不久后就要跟著父母踏上回歸南方的漫漫遷徙路。而在上千千米的遷飛路上,雀鷹、燕隼、灰背隼、獵隼……各種猛禽太多了,對幼鳥來說,遷徙之路幾乎就是死亡之路,一半以上的幼鳥會死在遷徙途上。黑翅長腳鷸盡可能地在白天進(jìn)食、休息,在夜里飛行,這樣要安全得多,畢竟“黑夜掠食者”貓頭鷹比白天活動的猛禽少得多。
待到來年的3月底4月初,活下來的幸運(yùn)兒——上一年的幼鳥已經(jīng)成年,它們會飛回東北繁殖地,在那里筑巢、交配、繁殖幼雛,然后帶著自己的孩子再次向南方遷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