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事情扯得有點大。
話說袁世凱要做他的洪憲皇帝,各地的貢品接踵而至,但愛好紫砂陶的袁大頭掃了一眼清單卻很不滿:盛世賞泥繪,怎么就沒見陽羨的泥繪紫砂呢?外國公使人手一把以示尊貴,我這新華宮里反而不如他們嗎?下面趕緊回答:那都是以前的老貨?,F(xiàn)在沒了。
袁世凱據(jù)說非常生氣,但生氣也沒法,作為陶藝絕技,著名的“宜興泥繪紫砂”確實失傳了。
滅了,就滅了。清末民初,國勢衰弱,很多民間絕技都滅了,隨著唐三彩、烏金釉、祭紅釉的相繼滅絕,泥繪紫砂的失傳只是添了一項紀錄而已。
失傳的瑰寶
說到底,泥繪是什么呢?一句話,一把清寡的紫砂壺,一旦泥繪,就是身披七彩,腰懸五色;就非富即貴,非神即仙,乃紫砂藝術(shù)發(fā)展到極盛時期的奢華裝飾。
一百年后的2014年,“中國第十八屆上海藝術(shù)博覽會”在深秋的上海開展,還在布展時,國畫大師陳佩秋的一件作品就引起了大家注意,那是一把與人合作的容量為400毫升的紫砂壺——“玉笠蘭花壺”。
陳佩老法眼矜持,一般俗物看不上眼的,因此從不與人合作制壺,這次顯然破了天荒,而且展品也的確讓懂行的眼睛一亮:這不正是“泥繪紫砂”嘛?!不是早就失傳了嗎?
玉笠是壺型,陳佩老的“蘭花圖”清峻脫俗,高蹈雅致,被完美地復制到玉笠壺身,老靛色的蘭葉逆風而揚,豌豆黃的蘭花含蓄而綻,左下,一對深墨青的天牛正抵角而戲,畫面微凸于壺身,浮雕似的手法果決倜儻,一股清氣傲氣,把匠氣、頭巾氣洗得煞清。
和陳佩老合作的陶藝家叫李俊。但“李俊是誰呢,陳老這么器重他”?!
李俊是個中年陶藝家,是個怪才,在宜興的泥繪紫砂數(shù)一數(shù)二。但泥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在紫砂界地位真那么高嗎?
李俊淡淡地對我說,“盛世出泥繪”不錯。但是貶的和褒的都過了。
唐三彩、烏金釉、祭紅釉在1949年以后都重新研制成功,唯獨“泥繪”,特別是七彩泥繪,就是在陶藝泰斗顧景舟手里也沒能復活。
“這要謝謝‘臺巴子’!”李俊說著回憶起那段極富傳奇的發(fā)財故事——
1962年,李俊出生于宜興的陶藝世家,1歲就患了小兒麻痹癥。長大后右腿微跛。按照李俊的說法,那時的宜興人,出生在陶藝世家并非榮耀,而是相反,“做陶藝的都是最苦最沒辦法的人”。
我有腿疾,誰都不看好我。他說。15歲初中一畢業(yè),就進了宜興紫砂一廠的“徒工班”學習陶藝,那是1980年的事,指導老師就是顧景舟,現(xiàn)在一把壺可以拍賣到上千萬的顧老師,那時一點也不神秘,很和藹,我們這些孩子雖然大都出身陶藝世家,從小耳濡目染有點基礎(chǔ),但他還是對我們非常嚴格,以打泥片為例,規(guī)定只準打幾下,就必須厚薄到位,比如規(guī)定是3毫米的厚度,你打得厚薄不均,他肉眼一看就知道,必須重打。差一點都不行。很久以后我們感謝他的嚴厲,因為泥片稍稍不均,拍出的壺身就不均勻了。不過,當時做紫砂的收入實在太低,地位也低,他鼓勵大家:紫砂是我國獨門藝術(shù)。獨門的,將來一定有前途,因為它不可替代!
他還常常說,跟我的,蠢笨的,可以學到技;聰明的,可以學到藝;覺悟的,可以學到神。若要覺悟,學畫學書。
1986年,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機來了。那年來了一批臺灣人,不找名家,專找名家的徒子徒孫,收購各種老壺,第一次聽到他們出價時,我們嚇得想報警——當時的物價,我們的收入一個月才30元,他們一個破壺就出價1000元!
那時節(jié),宜興的老壺賤如泥,現(xiàn)在動輒拍賣幾百萬元、幾千萬元的紫砂壺,時大彬、陳曼生、陳鳴遠、邵大亨……當年街頭的舊貨攤,鄉(xiāng)間的茶葉店里常可見到,就是我們的老師顧景舟,現(xiàn)在一把壺動輒幾百萬,那時十幾元、幾十元隨便賣。
臺巴子眼狠手辣,有一位叫黃久任的,我記得清清楚楚,極其大氣,到我們家,隨便扔下一個口袋里面就是幾百萬元(臺幣),吼道,把它填滿!這在當時真是天文數(shù)字,我哪里還有心思上班呢?“把它填滿”,就是用老壺裝滿它啊,什么老壺,不管有名的沒名的都要!收購價后來從一兩千直接飆到一萬,也就是你賣掉一個老壺,一夜就是萬元戶。
我發(fā)動我們一幫師兄弟,瘋狂地投身其中,到處搜壺,城里沒了,就去鄉(xiāng)下,去山里,山里沒了,出省,凡紫砂文化覆蓋之處,都去,金華、湖州、紹興、寧波、屯溪、宣城……我們叫“清鄉(xiāng)”,無數(shù)老壺從茅草房和破旮旯里被揪出來,破的,殘的都不放過,現(xiàn)在想想真是作孽!老壺很快搜完了,臺巴子便要我們仿制,有一次,臺巴子問我老師是誰,我說了實話,他們對了一下眼,就拿出了一個我沒有見過的“怪壺”——后來才知道那就是泥繪紫砂——問我能不能仿。說,如果仿得到位,酬金就是5000元。以后長期包銷。我又心動了。長期的搜求老壺使我練就了火眼金睛,眼梢一瞥,就知真?zhèn)?,這是仿制古壺的前提。
這些事,我們都是瞞著顧老師的。宜興城里已經(jīng)成立了“紫砂整頓辦”,狠剎買賣老壺和仿制老壺的“歪風”,我家成了政府重點問候的對象,我被列為“宜興十大壺王”(仿壺)之一,門口成天站著便衣,一見陌生人進門,他們就閃進門“捉現(xiàn)行”,我只好悄悄地討教父親,父親是老派藝人,說,那叫泥繪紫砂,已經(jīng)失傳很久了,雖然他年輕時見過,但也不會做。
為搜求“泥繪紫砂”的知識,我壯著膽向顧老師求教,才知道泥繪是用紫砂泥漿堆繪、然后高溫燒成的一種特殊技藝,曾盛行于康、雍、乾三朝盛世,乃皇家審美,雍容典雅,清逸精致,歷史上曇花一現(xiàn),現(xiàn)在已是廣陵絕響。
我說,我今生的大愿,就是想恢復這門絕技。
記得顧老師驚訝地看著我一會,只是點點頭,沒說一句話。
重放的奇葩
好比楹聯(lián)之于樓臺,刺繡之于綢緞,泥繪加諸紫砂,好比菩薩有了金裝。
但是,怎么解釋市面上那些斷爛泥繪,惡俗堆畫呢?它們的泛濫極大地敗壞了泥繪紫砂的聲譽,筆者就此直問李俊,李俊的回答是,現(xiàn)在的哪一行沒有假冒偽劣呢?上品的泥繪,就像美味,直覺告訴你一切。
李俊承認,正是80年代中后期的“倒賣老壺”使他掘到了第一桶金,有了這桶金,他可以撇開塵世的一切羈絆,全身心地、廢寢忘食地投入泥繪紫砂的開發(fā)研究。
“當然,不能不承認‘五千元’一把,而且‘長期包銷’也是我發(fā)狠開發(fā)泥繪紫砂的強大動力”,李俊說,發(fā)軔于宋的紫砂制壺,至清初泥繪的崛起而極盛,泥繪的工藝是在壺坯上,保持特定的濕度,用本色(制壺泥)或其他色泥,制成細泥漿,堆繪花鳥、山水或圖案紋樣。用泥漿堆畫,須有恰當?shù)暮穸?,方能產(chǎn)生薄意雕的浮雕透視效果。初生牛犢不怕虎,李俊到鄉(xiāng)下找來一只殘缺的泥繪紫砂,沒日沒夜地琢磨、仿制,但第一次燒出的泥繪,讓人哄堂大笑。
因為“堆繪”,好比你一個化妝,打粉底,首先得掛上去,你浮雕,掛不上壺身,高溫一燒就像硬痂一樣脫落下來,行話就叫“脫褲子”,斑駁的壺身就像白癜風一樣難看。
看來關(guān)鍵在“恰當”。壺身太干,吸附太快,“附件”就要掉;壺身太濕,“附件”貼上去,就要化洇,甚至陷進去。李俊試驗了無數(shù)遍,調(diào)制了無數(shù)的干濕處方,才找到了最佳最“恰當”的壺身干濕度。
解決了“掉渣”的難度,他立刻就面對“色彩”難題。
泥繪的特點是紫砂泥料為“墨水”為“顏料”,以繪代工,以繪代筆,或繪山水花鳥,或繪人物博古,或繪書法詩詞,或繪人生格言,融詩書畫諸藝術(shù)于一體,從色澤來看,泥繪分為單色繪和雙色繪兩種。單色繪皆以本色泥漿點畫,藝術(shù)效果似壽山石雕之“薄意”淺浮雕。雙色繪以壺胎以外的另色,如紫砂壺胎上用朱泥、綠泥、調(diào)和泥來堆畫。如瓷器之五彩、三彩,色澤艷麗,比本色奪目,藝術(shù)效果極佳。
如美國西雅圖博物館所藏陳鳴遠的傳世作品“梅樁壺”,胎呈紫紅色,壺上梅花將有色的泥漿堆繪而成,梅花為淡黃色,對比強烈,栩栩如生。美國里弗爾藝術(shù)館所藏清初名家陳漢文的“泥繪六角砂壺”,六面皆飾山水和乾隆御詩,肩蓋畫梅,肌理清骨,飄逸清奇。清初泥繪高手楊季初所作的、藏于蘇州博物館的“泥繪山水紫砂筆筒”,以黃、紫、黑和赤褐等色泥繪制,與本色胎融洽而成,畫面生動,筆法細膩,厚則立體感強,薄則視覺性美,是紫砂泥繪裝飾的巔峰之作。
但他發(fā)覺,前輩大師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弱點:色彩不夠豐富。由于泥繪是紫砂裝飾的最高境界,所以歷代大師都信守“絕不用顏料”的天條,赤橙黃綠青藍紫,都必須用紫砂泥料通過高溫窯變燒出來,換句話說,紫砂雖然名“紫”,其原料并非僅僅紫色,而是五光十色,灰褐、墨黑、赭橙、堊白、蟹青、蝦青、麻灰……
一般陶藝家不用知道那么多的色彩,但是,以泥料為顏料的李俊,就必須把黃龍山所產(chǎn)的幾十種礦泥都做好標簽,高溫燒一遍,他必須事先知道,什么色譜的泥料,經(jīng)過煅燒會按照預期變成什么顏色,并據(jù)此建立詳盡的“色泥檔案”,也就是宜興獨此一家的“李俊顏料庫”。
“這工程不??!”一些前輩聽說李俊鎖定泥料色譜的計劃后都發(fā)出類似的浩嘆:等于神農(nóng)嘗百草??!
但李俊樂此不疲,甚至發(fā)現(xiàn)了無窮的樂趣。他發(fā)現(xiàn),某種“蛋黃色”的泥料,按比例,加入某種輔助泥料而高溫煅燒后,變成寶石紅;某種黑色原礦,燒成后卻變成前人不知的“魏紫”,而某種綠泥,燒成以后卻是象牙白;某種灰褐色的原礦,摻入某色原礦,燒成后卻變成眾人苦苦尋求兒不得的豆綠;再回到“蛋黃色”,把“蛋黃色”泥料加入某種白中微綠的原礦,竟然燒出了前輩一直沒能燒成的正宗的粉紅色!
在宜興泥彩的迷宮中,九九歸一,誰又能用原礦燒出純正的黑色呢?李俊。跛足而神秘的李俊,用某種蝦青色礦料高溫燒出了烏金色。
“我現(xiàn)在要攻克的最后境界是品位”,李俊謙遜地說,泥繪,怕就怕一個“俗”字,制壺的學養(yǎng)稍稍欠缺,就易落俗,雅俗只在須臾間,也就是壺家必須具有相當高的書法繪畫、貼塑的藝術(shù)功底,才能雅而不淡,華而不靡。
“宜興高手太多,我還得多讀書”,現(xiàn)年53歲的李俊說,“顧老師當年說了,若要覺悟,學畫學書。承蒙前輩不棄,我有緣和陳佩老,和張桂銘,和豐一吟、周慧珺合作,就是要汲取他們的清氣、逸氣和書卷氣啊?!?/p>
他的腿確實不太靈便,卻為自己選擇了一條最坎坷的路。
他叫李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