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
他不僅在哲學領域獨樹一幟,還是“獅城舌戰(zhàn)”冠軍隊伍的幕后英雄;他不僅在學術上樹立高峰,在生活中也從未停止思考。診斷為腦瘤后,他給自己的同學歐陽光偉發(fā)去短信:“生命的價值常常不是以她的長度而是以她的寬度和厚度來衡量的。黑格爾曾經說過,玫瑰燦爛綻放的瞬間并不遜色于高山的永恒?!?/p>
俞吾金,著名哲學家、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在66歲人生黃昏剛剛拉開序幕時因病去世。66歲,正是一個哲人貫通物我的最好年華,他的離去讓太多人扼腕嘆息;然而,俞吾金學術生命的流淌和不懈思考力量的傳承,并不以自然生命的結束而終止。
沒有新見絕不發(fā)表
俞吾金生于1948年,1966年高中畢業(yè)恰逢“文革”爆發(fā),直至1977年恢復高考后考入復旦大學哲學系。俞吾金明白自己在“文革”中耽誤了整整十年,因而非常努力地學習,在這方面一直是同學們的榜樣?,F(xiàn)任復旦哲學系教授的吳曉明與俞吾金同一屆進入復旦哲學系就讀,本碩博都是同學,之后又一起留校任教至今,對俞非常熟悉。他對《新民周刊》記者回憶說,“俞吾金進大學的時候外語比我還差,因為他原來是學俄語的,英語得從ABCD開始學,但是他非??炀驼莆樟诉@門語言,后來他又學了德語,兩門語言都學得很好。”
當時俞吾金精力充沛,閱讀量驚人,他每天早上很早就起來看書,穿的是一雙硬拖鞋,在宿舍樓道里走路非常響,把寢室里的同學都吵醒了,有的人還抱怨他擾了自己的清夢。他當時對文學感興趣,莎士比亞全集每天一定要看完一本,如果熄燈前沒看完,就到寢室外面走道里或路燈下繼續(xù)看?!岸宜眢w特別好,上體育課的時候拉單杠,其他同學拉一下兩下就不得了了,但是俞吾金上去能拉十幾下。他總是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軍裝,是我們班公認的帥哥?!眳菚悦骰貞浾f。
在吳曉明看來,刻苦、快速學習是俞吾金這一代學人的歷史使命之一,而俞吾金涉及的領域、內容相當廣泛的。他們的另一個使命是將哲學從階級斗爭工具轉換到學術的軌道上來。1983年6月,在桂林舉行的“現(xiàn)代自然科學與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研討會上,復旦哲學系的六名研究生共同起草了一份《認識論改革提綱》,對當時國內流行的哲學教科書體系提出了尖銳的批評,與“左”的思潮對抗,引起了學界轟動和廣泛的社會影響。這六名學生后來被稱為“復旦六君子”,而俞吾金就是其中之一。
俞吾金的博士論文《意識形態(tài)論》發(fā)表時,有人這樣評價俞吾金:“他膽子好大!敢寫這樣的東西,不是成名,就是挨批?!边@篇論文確實和當時主流的論文寫作方式不一樣。
俞吾金陸續(xù)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傳奇:取得復旦大學和德國法蘭克福大學聯(lián)合培養(yǎng)的哲學博士學位、從助教破格晉升為副教授、擔任首屆國際華語大專辯論賽的教練兼領隊、成為當時全國最年輕的哲學系主任、獲得哲學界首位“長江學者”特聘教授頭銜……他領銜的復旦大學外國哲學和國外馬克思主義學科,作為全國重點學科和985國家級重點研究基地,始終在全國處于領先地位。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院長孫向晨評價說:俞吾金的學術研究從一開始就不是以闡釋他人理論為目標,而是以創(chuàng)新的思想取勝。
俞吾金從1993年晉升為教授并獲博導資格時,就給自己發(fā)出了一個康德式的“絕對命令”:絕不發(fā)表沒有新見的學術論文。
永不停止思考
隨時隨地手中都拿著一本書,這已經成為俞吾金在復旦師生印象中的標準形象。他時刻在閱讀,時刻在思考,生活中也永不停歇。有一段時間,俞吾金潛心做研究,在自己辦公室門口貼上字條“研究期間,請勿打擾”,就連吳曉明這個最親密的朋友也不能打破他的軌距,為了見到他,只好掏出筆來在字條上添幾個字“吳曉明除外”,才推門進去。
當年“獅城舌戰(zhàn)”中的最佳辯手、現(xiàn)復旦國際政治系副教授蔣昌建說,俞吾金做研究時是“請勿打擾”,而學生們總是想方設法要“打擾”他。因為他們知道他經常坐在書齋里不出來,所以叫他出來純粹是讓他放松,只談生活。“但是一談生活又糟了,你跟俞老師談生活,他沒法跟學術隔開。比如他問你今天忙什么,你說‘我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他說這句話不對,既然是衛(wèi)生又何必打掃呢?想想確實是的,把衛(wèi)生的東西打掃掉不就不衛(wèi)生了嗎?我們一群人剛端起碗準備吃飯,聽他這句話就陷入哲思了。”
另外一個聚會場合,俞吾金問蔣昌建最近到哪里去了?蔣說去爬山了,但自己不行,有恐高癥。俞吾金馬上說這不對,你爬到山上是從上面往下面看感到害怕,應該是“恐低癥”才對。這樣一來大家又開始哲思了。蔣昌建認為這是開啟了學生們的心智:“讓我們明白平常所謂理所當然的東西,實際上是經不起推敲的,就是黑格爾說的‘熟識非真知’,俞老師讓我們對此有了深刻的認識?!?/p>
蔣昌建說,他在當年參加辯論賽訓練時,特別喜歡觀察老師遇到難題時怎么應對。他說,有的人是有學術虛榮心的,遇到難題時會硬著頭皮表現(xiàn)出對這個事物有多么深入的理解,甚至去捍衛(wèi)自己本來就已搖擺不定的立場。但他發(fā)現(xiàn)俞吾金從來不這么做。他一定會沉默一段時間,當你向他提問時,他說:“是啊,這是一個問題,讓我想想?!彼粫R上給你答案,要等到第二天,當他把難題化解、把自己說服了以后,才會作答。
復旦哲學學院副教授張雙利是俞吾金指導的博士生,后來又和他成為同一個教研室的同事。在她眼里,俞吾金對教育事業(yè)的擔當、對學科建設的投入是他下半輩子耗費精力最多的地方。“1999年時我們申請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基地需要填寫大量的表格,一切都是從零開始,沒有任何檔案積累。俞老師作為學科帶頭人必須投入,必須去做所有行政上的事情。”
在當時艱苦的條件下,俞吾金和其他老師坐在電腦前,用不熟練的指法打字輸入資料,一干就干到晚上十一二點,飯都來不及去吃。“這么重要的教授做這樣的事情,現(xiàn)在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他的那么多頭銜,每一個頭銜的背后是多少雜七雜八的事務,我們最明白不過了。如果讓他做一個純粹的學者的話,他的學術成就會更大?!?/p>
俞吾金曾說過,中國的哲學人要想能夠真正思考中國的問題和當代的問題,在基礎理論方面要有發(fā)言權。他想寫《物與時間》,這本書計劃了將近20年,他經常跟同事們提“我要卸掉所有的擔子,我要寫這本書,因為這是中國當代學人最需要的,也是最重要的使命”?!暗沁@樣的任務太過艱巨,俞老師也有太多的責任、太多的擔當。所以我特別難受的就是他最看重的這一部著作沒有完成。”張雙利說。
永遠年輕的學者
除了在哲學領域的成就,俞吾金讓人印象深刻的另一件大事,是他曾任1993年“獅城舌戰(zhàn)”復旦辯論隊教練兼領隊,與他搭檔任辯論隊顧問的,是時任復旦國際政治系主任,現(xiàn)任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的王滬寧。
“我只是在俞老師去世的時候才在微博文字上稱他‘先生’,在他生前我沒有在口頭和文字對俞老師的稱呼上用‘先生’這個詞,是他不夠大師大德嗎?絕對不是。是因為俞老師在我心目中始終是年輕的學者,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他曾表現(xiàn)出他老過?!笔Y昌建對《新民周刊》記者說。
俞吾金跟80后、90后年輕人在語言體系并沒有本質上的隔閡。他非常清楚網(wǎng)絡流行語具體的意思是什么。微博上總有粉絲提出許多稀奇古怪不著邊際的問題,而俞吾金剛開設微博的時期非常認真地一一回應他們。他非常關心年輕人在想什么、喜歡什么,選秀節(jié)目,網(wǎng)絡文學,他都有所了解?!八⒉皇且粋€關在象牙塔里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者,他對社會發(fā)展的脈絡是非常愿意去感知去接觸的”,蔣昌建說。
在蔣昌建看來,俞吾金從沒有所謂教授的架子,從最初相識起,他一直非常謙虛和含蓄,會用他人喜歡的語言和表達方式交流。年輕人只要有問題來請教、有疑惑來詢問,他都很愿意坐下來討論。他跟年輕人討論的時候不是教訓人,他會先問問題,聽完對方的答案他說:“好,如果你是這么認為的話,那么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他的循循善誘,讓年輕人拓寬了視野和對問題的認識。
讓當年的辯論隊候補隊員何小蘭印象深刻的是,盡管她和另一位候補隊員并沒有去新加坡參加比賽,但在俞吾金的提議下,這兩位同學享受到了和正式隊員完全一樣的待遇:配備了參賽的西服、買了旅行箱,也分享了奪冠得到的獎金。這種關愛和公平對待,在她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1年來,我們辯論隊的同學和俞老師的聯(lián)絡一直沒有斷過,不定時地聚會,俞老師常常跟我們分享他最近對生活的觀察和思考。我們就像一個大家庭,俞老師和師母就是我們的家長?!?/p>
俞吾金始終把教書育人放在第一位,堅持站在教學的第一線,多年來一直為本科生開設《哲學導論》課程。同事評價說,俞吾金近10年來在本科教學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并且倡議哲學學院最主要的學科帶頭人都要為學生開設最重要的課程。
在俞吾金身邊的人看來,他作息規(guī)律、飲食克制、注重養(yǎng)生、不熬夜,今年7月查出腦瘤前沒有任何大病的征兆。3個月之后,他溘然長逝,出乎太多人的意料。
俞吾金在病情確診后給歐陽光偉的短信中,已經表達了自己對生命的理解。2011年出版的《生活與思考》自序中,俞吾金用最后一句話為人生無常留下注腳:“生活永遠在邏輯之外?!?/p>